第261章 打更巡夜
陸沉做客芙蓉山,風雪夜中,坐在門外竹椅上安靜賞雪,茅屋草堂檐下匍匐着一條老狗,趴着的陸沉偶爾抬頭看一眼坐着的陸沉。
陸沉看了一眼那條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鄒子又在看我?”
客大壓主,身為主人的陸抬反而去到了山巔的觀景台。陸抬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玉床榻,一手持名為白螺、與酒泉杯齊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一邊飲酒,一邊以麈尾輕輕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謫仙在此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陸抬醉眼矇矓,以麈尾打散無數鵝毛雪,舉杯朗聲道:“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
嗓音變得輕柔,陸抬放下麈尾和酒杯,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細語喃喃道:“無人伴我。”
除了三個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貴客的嫡傳弟子,他還有一個還在江湖遠遊的關門弟子,少年被陸抬在山水譜牒上取名為“近知”,有名無姓。
陸抬送給孩子一把竹劍,竹劍上有他以刀刻的“夏堆”兩個極小的楷字。當那孩子第一次握劍的時候,陸抬就大笑着告訴弟子,你一定要成為劍仙、大劍仙。
陸抬除了傳授這名關門弟子一門道法心訣、幾個拳樁外,就什麼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氣丟給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劍譜。
其實陸抬在藕花福地這麼多年,性情還是很散淡,什麼魔教教主,什麼問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鬧着玩,所以如今境界才是元嬰境,這還是福地飛升到青冥天下后,牽引天地氣象,他順勢而為破的境。不然按照陸抬自己的意願,反正俞真意已經不在了,他這個陸地神仙金丹客,還能當很多年。
認真上心事只有兩樁:一是配合夫子種秋一起傳授曹晴朗學問,再就是精心挑選、收取關門弟子,教他練劍。
陸抬閑來無事,便攤開手掌,掌觀山河,看俞真意的處境。芙蓉山景象盡收眼底,陸抬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隨之顯化在視野,只要他稍稍凝神,便是棧道欄杆上某處的積雪痕迹都會纖毫畢現。山下俗子壽不過百年,誰不艷羨雲上神仙客。
尋常元嬰境施展這門神通,消耗靈氣心神頗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窺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順藤摸瓜,只不過陸抬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學識駁雜,旁門左道的術法神通其實知曉極多,只是以往始終不太願意主動去學。當一個人的見識過高后,往往容易生出憊懶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麼拼搏奮進。
習武,讀書,修行,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俞真意,大概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過。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將俞真意丟給了三個境界不低的晚輩。所以風雪夜之前,在棧道那邊,練氣士境界被壓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對三個各懷心思的敵對之人,尤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蔭,最讓他忌憚。
純粹武夫陶斜陽,剛剛躋身遠遊境武夫。
南苑國護國真人黃尚,是呼風喚雨的金丹客。
桐葉洲飛鷹堡出身的桓蔭,金身境武夫體魄,龍門境練氣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反觀俞真意,作為昔日藕花福地繼丁嬰之後的天下第一人,如今雖身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倚仗卻只剩下一副遠遊境武夫體魄,只是轉道修行將近三十年,他早已習慣了以山上的術法神通鎮壓打殺山下武夫,拳腳難免生疏幾分。
俞真意絕對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與那三人廝殺,因為自己絕無半點勝算,關鍵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絕對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於陸抬那個傢伙,肯定更不介意芙蓉山多出一具無須掩埋的屍體。
俞真意為了逃過一劫,可謂絞盡腦汁。他憑欄而立,氣定神閑,先與黃尚敘舊,指點對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俞真意玉璞境修為不在,眼光還在,故居高臨下,黃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他一覽無餘。
俞真意又詢問了如今這座福地這座湖山派的山門近況,擔任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顯然是陸抬三個嫡傳弟子當中對俞真意最為尊敬的一個,有問必答,看似幫着拖延了不少光陰。只不過真相是黃尚悄悄以心聲跟陶斜陽和桓蔭說道:“俞真意可殺。”
陶斜陽聚音成線,跟兩個師兄弟笑道:“武運歸我,所以俞真意必須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機緣,於我而言連雞肋都不如,你們只管自己算賬去。事先說好了,誰敢壞我好事,事後出了師尊別業地界,我會與……桓師弟單獨切磋一番。”
桓蔭神色自若,以心聲笑問道:“為何不是找黃師兄的麻煩?”
陶斜陽冷笑道:“找他麻煩,你小子會伺機撿漏,說不得連我們倆一起宰了,反正師尊收了關門弟子,對於我們的死活,一個都不在意了。我專心殺你,咱們黃國師肯定不會插手,只會袖手旁觀,繼續當他的護國真人,憂國憂民去。”
桓蔭反駁道:“師兄錯了,師尊其實自始至終,就對我們三人的死活從不上心。我們存在的意義,只是師尊的一門觀道手段罷了。”
黃尚微微不悅:“桓蔭你這番話,大逆不道,我會據實稟報師尊。”
桓蔭嗤笑道:“黃大真人願意討罵去,隨便你。到時候被師尊當個傻子看待,別怪師弟沒提醒。”
事實上,三個師兄弟“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對話。好一個各懷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實打實的純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種秋之前。倒不是種秋資質不如俞真意,而是種秋太過分心,去當什麼南苑國國師,真是貪心不足。世人所謂的文聖人武宗師,其實只會耽誤種秋的武道登頂,不然那場十人之爭,俞真意在成為仙人下山之時,種秋其實也該破開那個無形的天地瓶頸,得以躋身金身境。
俞真意雖然不知道這三人在聊什麼,卻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場惡戰註定避無可避,眼前三人畢竟不是昔年好友種秋。
俞真意一邊向黃尚詢問湖山派和松籟國朝堂形勢,以及他們那個小師弟問劍湖山派的過程,一邊將懷中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蓮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當中。與此同時,俞真意取出一頂形制有幾分相似卻是銀色蓮花的道冠,隨手戴在自己頭上。這個動作,俞真意做得極快。這時,俞真意背後長劍微微顫鳴,好似察覺到了對方三人心中的殺機,這份異象,使得原本已經準備拔刀出鞘的陶斜陽稍稍改變了心意,不着急出手斬去俞真意那顆大好頭顱。雙手已經藏在袖中、拈出兩張金色符籙的黃尚,也不着急施展師尊傳授的獨門秘術為符膽“湛然點睛,雷霆大作”。
一張雨龍符,所繪蛟龍,鱗髯畢現,龍王張須。一張揚眉符,卻繪有一把飛劍,蘊含沛然劍意,攻伐力道,相當於金丹境劍修的一記飛劍。
殺俞真意,黃尚當然不會吝嗇本錢,反正都賺得回來。
陶斜陽有些眼饞俞真意背後那把長劍,雖是山上仙家物,只不過身為武夫宗師,多一把稱手的神兵利器,誰會嫌多。只不過暫時分賬,是陶斜陽殺人,刀剁俞真意頭顱,桓蔭取走劍,黃尚則分走那頂道冠。
俞真意當下所背長劍是他和種秋早年一起聯手斬殺謫仙人時,奪來的一把遺物,劍身兩側分別刻古篆七字銘文:“秋水南華大宗師”和“山木刻意逍遙遊”。長劍是法寶品秩,要遜色於那頂銀色道冠。
黃尚瞥了眼俞真意頭上那頂道冠,確實覬覦已久,只是本以為這輩子再見道冠都難,更別提將其收入囊中了。不承想世間緣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親眼再見道冠,而且還有機會親手將其戴在頭頂。只是一想至此,黃尚立即收斂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應該交給師尊才對。說不得師尊到時候一個開心,就會隨手賞賜給自己,若是師尊不願,黃尚也絕不敢多想。三個弟子當中,確實數黃尚最為老實本分,他也算不得什麼性情陰沉之輩,只不過當了多年國師,自會越來越殺伐果決。
這頂銀色蓮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氣極大,作為福地最大的仙緣重寶,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朱斂。朱斂在少年時便被世人譽為謫仙人、貴公子,這頂道冠其實為朱斂增色不少。然後在南苑國京城,朱斂力竭身死之前,將道冠隨手丟給了一個躲在戰場邊緣試圖撿漏的年輕人,那個人名叫丁嬰。
一統魔教,天下無敵,再讓位,成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當時憑本事憑膽識憑機緣,一口氣撿了兩個天大的大漏,一個是朱斂的大好頭顱,一個便是這頂銀色蓮花道冠,既得武運又得仙緣。等到丁嬰身死,蓮花道冠最終輾轉到了俞真意手上。於是這頂蓮花道冠幾乎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徵。
桓蔭所想,則是如何以師尊所傳鬼道秘法將俞真意魂魄煉製為一尊陰神傀儡,如此一來,就等於自己身邊多出一位地仙侍從。桓蔭還是喜歡那種操控他人、萬事萬物都是自己手中牽線木偶的感覺,對於真正的打殺搏命,他其實興緻缺缺。當然真要動手攫取利益,桓蔭也絕不含糊,比如今天圍殺俞真意。
俞真意驀然而動,一步掠出棧道,背後長劍自行出鞘,風馳電掣般御劍遠遁。
“堂堂俞真意,不戰而逃,傳出去都沒人信。”陶斜陽大笑不已,取出一沓師尊贈予的山河縮地符,卻是去往俞真意遠遁相反的方向。
黃尚祭出一葉符籙扁舟,桓蔭掐劍訣,將山霧凝出一把長劍,和師兄黃尚一同追殺俞真意。
師兄弟三人早已商議妥當,今天每一處戰場,都確保至少有師兄弟兩人合力打殺俞真意,另外一人遙遙壓陣,絕不讓俞真意有各個擊破的機會。
此後一場場惡戰,險象環生,沒有了玉璞境,俞真意雖岌岌可危,卻始終以層出不窮的修士術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為自己一次次贏得一線生機。俞真意純粹以遠遊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劍和一頂道冠,成功逃脫包圍圈十數次。遠逃,被追殺,隱匿氣機,藏身於芙蓉山僻靜山水中,再被桓蔭找到蛛絲馬跡,配合黃尚以開山渡水之術強行破開障眼法,再逃,且戰且退。從頭到尾,俞真意一言不發,倒是陶斜陽打得凶性畢露,酣暢淋漓,找到機會,不惜與俞真意互換一刀一劍。
芙蓉山入夜後有了那場風雪。
俞真意鏖戰已久,無論是靈氣、體魄還是心神,皆已是強弩之末,只得祭出壓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陽三人毫無徵兆地置身於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跡的俞真意御劍搖晃,整個人摔落在崖巔,差點直接暈厥在積雪中,他道冠歪斜,小天地再無支撐,自行打開禁制,身後是三個追殺至此的陸抬嫡傳弟子,或武夫“覆地”遠遊,或修士御風。
陸抬眯起一雙桃花眸子,揮了揮麈尾,示意桓蔭三人不用對俞真意不依不饒,就此收手作罷。
陸抬瞥了眼喪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轉頭對三個弟子笑道:“不錯不錯,理當有賞。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還禮,各自離開芙蓉山。
一襲雪白長袍的陸抬斜卧在那張被他命名為白玉京的白玉榻上,支頤見千里。
俞真意對於今天這場無妄之災,好像沒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靜,坐起身後,先橫劍在膝,再扶正道冠,開始呼吸吐納,休養療傷。
陸抬突然一個忍俊不禁,看着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來是呆若木雞。”
陸沉緩緩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隨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來到山巔后,笑道:“這都被你發現了?”
看似讚譽,實則貶低。
陸抬心情一下子變得無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見一見老祖陸沉,結果如何?自己早已見到,對面不相識。至於眼前的書生鄭緩,亦是陸沉大道顯化其中之一。
陸抬問道:“五夢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個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麼鵷雛呢?又是哪個?被你帶來了青冥天下,還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或者,在那個我曾經走過的桐葉洲?”
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古聖賢為此註釋:此物亦鳳屬。
按照常理,桐葉洲當然是最適合陸沉安置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場。
醴。昔年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那件法袍陳平安得自蛟龍溝,那條元嬰境蛟龍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傳聞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的遺物。一位天師府仙人為何會與家族決裂,最終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願返回龍虎山?
煩不煩人?一旦深思這些脈絡,陸抬就會煩心至極。未必真是陸沉的伏線千里,可是誰不怕那萬一?以前是陳平安怕,陸抬半點不怕,等到陸抬見到了陸沉,就不由得變得開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黃綬小神仙。桃花色似馬,榆莢小於錢。你瞧瞧你聽聽,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錢,小神仙送少年赴官,這不就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了?”陸沉答非所問,自說自話,隨便揮動手中青竹杖,攪亂四周風雪,“少年劍氣近,豪俠萬人敵。怒目時一呼,萬騎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早年在家鄉浩然天下,陸沉讓不記名弟子的舟子幫忙撐船,兩人一同泛舟出海遠遊,陸沉當然登岸遊歷過那座觀道觀。
至於寶瓶洲,陸沉自然也是去過的,古蜀蛟龍,神水國,女鬼石柔那一脈,魏檗珍藏的那顆紫金蓮種子,都是陸沉隨緣而給,任由自行生髮之人事。事實上,浩然九洲,陸沉都逛過,只是嬉戲人間,虛舟逍遙,沒有什麼所謂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傳開來罷了。
就像早年騎龍巷壓歲鋪子有個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辮,小小年紀就擅長做買賣,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打小算盤,噼里啪啦,令人眼花繚亂。她隨身攜帶的那個袖珍玲瓏的小小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周得來的。事實上,那個小算盤,就是陸沉偷偷送給石家的。
只不過這些隨心所欲的行徑,也不獨獨陸沉會做,比如蕭愻躋身十四境后,就將身上那件周密煉化三洲殘餘浩然氣運生成的法袍丟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靜待有緣人,不知幾個千百年,才會重新現世。而桃葉渡斐然,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同樣沒有收下周密贈送的那枚藏書印,而是丟入了大泉王朝桃葉渡水中。不過陸沉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陸沉能放就能收回。
陸沉站在崖畔,丟了那根青竹杖,青竹杖落地后化作一條青色龍脈,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邊緣,好似已經存在千萬年。陸沉轉頭對陸抬笑道:“別小看你家老祖,我並不會刻意針對誰,唯一一次破例,還是為了大師兄,不得不跑去驪珠洞天當那惡人。此外福禍無門唯人自召,僅此而已。當時我在小鎮擺算命攤子,藉助一位客人,手掌反覆,收放過一樁小福緣,所以是向齊靜春表露過心跡的。齊靜春當然看見了,也心領神會了。”
陸抬沉聲道:“但是當你要算計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可以一口氣算計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歡自縛手腳,恰恰相反,我來人間一趟,就是為了可以在那條夜航船上,能夠隨便伸懶腰。”
陸沉對陸抬搖搖頭,眼神憐憫,嘖嘖笑道:“你連這都不懂,道怎麼說,又能與我說什麼道、說道什麼?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結果就是在這螺螄殼裡做道場,當小神仙,當真很逍遙嗎?至於你的陰神,我倒是覺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該去找那人,不來找你了。”
陸抬其實早已陰神出竅遠遊,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線牽引,恰如藕斷絲連,使得陸抬既知第五座天下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陸抬如今不過元嬰境,卻能夠不受兩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陰陽魚體質就是如此玄妙,幾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戶知天下”,又類似歲除宮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這兩位仙人境大修士。兩人當初只是陰神遠遊倒懸山,就在鸛雀客棧跟隨守歲人密謀了一樁大事,如果無此手段,就絕對無法做到此事。陰神與真身,由於遠隔一座天下,相互間再無牽連,幾乎等於是兩個人了,直到陰神歸竅,才心神合一。
陸沉繼續說道:“至於所謂的不窺牖見天道,你資質再好,依舊離得還是太遠,光憑一個不近惡不知善,不太夠啊。怎麼辦呢?”
陸抬冷笑道:“不勞你費心。這會兒你還是照顧一下俞木雞的道心吧。”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憑着一點道性靈光在福地兜兜轉轉數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寬慰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就此天人別過。不單單是你,書生鄭緩亦是如此,除去五夢,其餘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臉色慘白。
“當臭牛鼻子老道決定將此生之你,命名為俞真意的時候,就證明咱們那位老觀主已經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會故意將那把漆園古人的故物佩劍送到你手上。老觀主喜歡一直盯着福地頭頂的那座蓮花小洞天,與我師尊較勁,我其實就一直在人間看着他呢。”陸沉打了個響指,將俞真意方寸物當中掌教信物蓮花冠的假象打散,“你以為自己戴不得?其實是不是錯了?”
俞真意無言以對,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虛妄之感,如大雪堆滿俞真意心湖。
陸沉又伸出手指虛點俞真意眉心處:“睡去,一覺醒來,俞真意還是俞真意,此後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禍得失,渾然不覺。”
陸抬心氣一墜再墜。
陸沉的所有言語,所有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說八道,都讓陸抬備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個原本名聲不顯的年輕女冠,相遇后對陰神遠遊的陸抬一見鍾情。當然是她一廂情願。
其實雙方真要掰扯師承淵源,確有些彎來繞去的淺淡關係,女冠是柳七和曹組兩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傳弟子,出身在那座詞牌福地。
雙方相逢之時,女冠還不到二十歲,修道更是沒幾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滯多年,后一步躋身玉璞境。這讓她一舉成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弟子學師父嘛。浩然詞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間將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變成“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賈生,雖然是世間第一個做到這等壯舉的練氣士,但卻是後來柳七真正仔細解析此道此舉,才將後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變得真正可行。
而陸抬的兩位師父之一,鄒子之外的那位,與柳七、曹組都曾是同遊人間的摯友。
陸抬按照恩師鄒子的吩咐,將來離開福地之時,需要完成一場陰神遠遊。至於去哪裡,見什麼人事,師父都沒講,其實都無所謂,萬事隨緣而已。用師父的話說,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陸抬之所以會遊歷那座詞牌福地,源於一樁浩然天下的山巔秘聞,傳聞遠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檢的書是一本姻緣簿子。而那本姻緣簿子,至少有半部極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這也是柳七為何會悄然離開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陸抬的那尊出竅陰神,如今在青冥天下,與那個名叫袁瀅的少女,在一處臨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辦了家酒樓,距離魚市不過兩里路。陸抬每天清晨時分就會親自去挑選江鮮,還會有親手烹煮的閒情逸緻,至於那個姑娘,反正修行無須費勁,樂得陪着陸抬一起掙錢,兩人不是道侶勝似道侶。
青冥天下與浩然天下是迥異的風土人情,山下道官無數,而且都在廟堂和公門,與世俗百姓雜然而處,故而仙師不難求,倒是那些動輒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鮮實實在在一鮮難求。
除此之外,在郡城渡口有個被王朝正統認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婦人、妙齡女身着彩服靚裝途經此地,必招致風雨,以勁風沙礫磨損女子妝容。
這也是陸抬為何願意選擇此地落腳的原因。陸抬不太喜歡長得太好看的女子。
陸沉來到白玉榻坐下,陸抬則已起身挪步。
陸沉自言自語道:“南方鵷雛,北冥有魚。只要我願意,我能夠讓陳平安一顆道心一碎再碎,就此傷徹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來,意義何在?以境界壓人罷了。一個少女尚且說得出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何況是我。實不相瞞,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這般出身豪閥,資質卓絕,故而少年早發,成名極早,當然很好,可若是有誰大器晚成,更是殊為不易。我從不相信什麼神仙種的說法,只要修心足夠,就是真人。”
陸抬緩緩道:“人間大美,天地幽微,萬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無為,可以觀天。”
陸沉起身大笑道:“總算說了句陸氏子弟該說的言語,不虛此行。”
陸抬似有所悟,靈光乍現,一樣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與我故弄玄虛!你若是捨不得心相七物會有違道心,說不定都要就此跌境!這更說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夢,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幫你一一勘破夢境!尤其是化蝶一夢,我師父說此夢最最讓你頭疼,因為你自己都捨不得此夢夢醒……所以當年齊靜春才根本不擔心你這些伏筆,這些看似玄妙無比的手段!”
陸抬搖搖頭:“我也真心不覺得你能碎陳平安心境。”
“我陸氏子孫,終於有個腦子稍稍隨老祖的人了。”陸沉輕輕拍掌,眯眼點頭而笑,“想一想白帝城鄭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眾生,又想一想白紙福地,最後,你有沒有想過,你我皆可夢寐,夢自己夢他人夢萬物,萬一其實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誰的夢中呢?”
陸抬搖搖頭,一言不發。
陸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記住啊,以後一定要好好說話,尤其是跟讀書人說話的時候,客氣一點。多學學那個被你心心念念的陳平安,你看他的長輩緣,就比你好很多。我當年就很看好他,還教他寫字來着,他不認我這個先生,我還是認他這個弟子的嘛。以後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會很有趣,極有意思。”
陸沉突然擺出一個滑稽可笑的金雞獨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夢千秋,劍飛萬里。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陸抬皺眉道:“你作妖呢?”
陸沉收起手,學那市井武把式,又擺出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一場久違的風雪夜,就是讓人神清氣爽。”
陸抬已經完全恢復心境,笑嘻嘻問道:“老祖還不帶着俞真意一起滾蛋?不如帶上那條陸沉一起走,就當是不肖子孫孝敬老祖的見面禮。”
陸沉笑容玩味:“青袍黃綬,其實挺般配的。”
陸抬臉色陰沉。
陸沉嘆了口氣:“所以說你以後要多讀書啊,如今陳平安就比你會說話多了。擱在當年驪珠洞天的高手榜上,陳平安都能把杏花巷馬蘭花、泥瓶巷寡婦,還有李槐他娘親,分別擠下一個名次了。小鎮民風淳樸,確實名不虛傳,我當年那是親身領教過的。”
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身邊跟着一個背箱書童和一個背行囊的侍女,侍女行走時,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門聲響。
一行三人來到大玄都觀,老人瞥了眼躍躍欲試的書童和侍女,有些無奈,輕輕點頭后,侍女從袖中摸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拜帖,遞給那位道觀看門人。拜帖尋常青竹材質,尋常筆墨書寫,卻偏偏不寫名諱,只是用濃墨重筆寫了句“我書造意本無法”。
背劍女冠接過拜帖,書法一道,非她擅長,只是瞧着力氣挺大,全用正鋒,用墨淋漓,她翻來倒去看了兩遍,都沒能瞧出門道,愣了愣,最終只能確定不是自家道觀的什麼熟人,只得客客氣氣對那老人說道:“道觀如今閉門謝客,對不住了。”
看着風塵僕僕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認識觀主,哪怕遠遠打過照面,我就幫忙通報一聲。除此之外,真沒辦法進入道觀。”
女冠春暉,本名韓湛然,實打實的玉璞境修為,正是被陸沉慫恿去給青翠城姜雲生當乾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觀主祖師爺的說法,大玄都觀的看門人不是誰都能當的,必須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還必須是個能打的,攔得住人。
看老人氣象,是個龍門境修士,至於書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當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見底的世外高人,只不過在青冥天下,連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闖大玄都觀,所以境界什麼的,在這兒誰都別太當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袖珍捲軸,攤開些許,露出卷首“西園雅集”四字,和春暉小聲提醒道:“當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這幅畫卷所繪,仙子姐姐總該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為主,你瞎炫耀什麼。”
他們兩人打賭,大玄都觀是否聽說過自家先生的名號,一個靠拜帖書法,一個靠雅集圖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過門檻,爽朗大笑,也不行道門稽首禮,而是很江湖氣地使勁抱拳:“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女冠春暉有些疑惑。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觀主祖師親自出門迎接?一座青冥天下,撐死了雙手之數。
老道長埋怨春暉道:“姑奶奶唉,愣着做什麼啊,還不趕緊收下拜帖和圖卷,再去備好筆墨,記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紙,還有我從歲除宮那邊借來的那方歇龍硯,先前不是不小心丟了嘛,今兒是個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說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還有我從百花福地買來的生花筆,與那書畫舟墨錠,一併拿來。到時候你親自在旁研磨,紅袖添香嘛,你還真別覺得委屈了,天大的榮幸,比跑去白玉京當那陸沉的乾娘要強多了,真要說起來,湛然你這名字取得好,難怪能有今日福緣,算了算了,你不開竅,我自個兒來……”
其實不用女冠春暉如何作為,老道長言語之時,手疾眼快,早已經有一手的雙指拈住了那張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願意交出去,本來就只是拿出來晒晒太陽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長另外一手已經抓住那幅畫卷,書童則雙手抓住捲軸一端,身體後仰,好像在跟老道長拔河,書童跟隨先生遠遊了半座青冥天下,就從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道人。
老人站在台階邊緣,笑道:“兩物送給孫觀主就是了。”
侍女和書童只得不情不願鬆開手,然後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長孫懷中笑哈哈將兩物收入袖中,這個蘇子,也太客氣了,登門就登門,送什麼禮。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不約而同憂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擔心他真要被老道人拐騙去寫滿三刀宣紙。
不過仙杖山宣紙、歲除宮歇龍硯、百花福地的生花筆,以及那早已失傳的書畫舟墨錠,這四件文房湊一起,確實罕見。
女冠春暉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名動兩座天下的遠遊客,曾經為浩然天下留下一個留人境修行捷徑的柳七?不像啊,傳聞柳七郎風流倜儻,年輕俊美,絕非眼前老人這般滄桑容貌。難道又是循着蛛絲馬跡,來找虎頭帽孩子的高人隱士?沒幾天工夫,大玄都觀就打了兩場群架了,當然是一方單挑一方圍毆。關鍵是道觀這邊打完架,都不曉得打架的緣由是什麼。道觀掌律祖師爺一聲令下后,反正鬧哄哄一擁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帶地仙壓陣,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輩們搖旗吶喊,回來的時候,小道童們一個比一個興高采烈,說著師祖這一拳很有道法,師伯那一腳極有神意,不過都不如太師叔祖那一劍戳人腚溝的豪俠風采……春暉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畢竟她自己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類似小道童們嘴上那位太師叔祖的刁鑽一劍,大玄都觀總計有十八招,遙想當年,春暉還是少女時,無意間就為自家道觀開創了其中一招。
孫懷中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絕,能寫出這般言語的蘇子,難怪文章會獨步天下。咱們這兒,說實話,連看家本領的青詞綠章都寫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怪白玉京不爭氣啊。”
遠遊至此的蘇子,笑着不答話。
春暉大為驚訝。浩然天下的那位蘇子?!此人何時遠遊青冥天下了,又為何沒有半點消息流傳開來?
青冥天下對浩然天下諸子百家學問其實頗為陌生,畢竟這裡以道法獨尊,罷黜兩教百家。比如這個蘇子,春暉就只知道學問大,是那邊的天下詞宗,在無形中,與白也和柳七都有些大道之爭,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與蘇子,大道之爭更加明顯。可至於蘇子到底寫了哪些詩篇,春暉就兩眼一抹黑了。詩篇在青冥天下既無流傳,她也不算如何感興趣。
孫懷中拊掌而笑:“眉山蘇子,天水白仙。同在異鄉,山來就水,蘇子見白仙!我這巴掌大小的道觀,真是柴門有慶,與有榮焉。”
蘇子無奈道:“孫道長言重了。”
孫懷中一臉不樂意:“蘇子矜持了,見外了不是?走,咱哥倆把臂言歡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這傢伙如今酒量驚人……”
蘇子被老觀主孫懷中拉着胳膊往大門裡邊拖曳,生怕那三刀宣紙以及歇龍硯、生花筆派不上用場。
孫懷中這位青冥天下鐵打不動的第五人,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和山水邸報上邊所寫的“道法深邃,氣象森嚴”“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兩人。
孫懷中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說世間能勸他喝酒之人,就一隻手的數,他倒是沒說是哪五個,裡邊有蘇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來,沒有的話,就過分了,更該喝酒……”
蘇子當然清楚白也絕對不會說這種話。
浩然天下後世文人,其實至少有半數,關涉詩詞之爭,也就是更喜歡白仙還是更喜歡蘇仙的爭執。直到蘇子親筆寫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詩帖》,直白無誤流露自己對白也的欽佩,情形才稍稍好轉,不承想還是有些推崇蘇子的仰慕者,見既然蘇子都發話了,那就不吵雙方詩詞高低了,轉而去盛讚蘇子的書法,說白也之所以沒有傳承有序的字帖真跡傳世,肯定是字寫得不行,然後對白也推崇無比的,還真極難找到白仙的墨寶,沒辦法,就只能開始說你們蘇子書法,簡直就是石壓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當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孤懸海外的島嶼閉關讀書,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滿天下的蘇子,不勝其煩。山上傳聞,蘇子乾脆帶着兩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書童“琢玉郎”和侍女“點酥娘”,一同出門遠遊,去洞天福地躲清靜。只是誰都沒想到蘇子這一遠遊,就乾脆飛升來到了這座青冥天下,最終在一座不被納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詩餘福地,又名詞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聯袂飛升遠遊的柳七、曹組兩人。
女冠春暉與蘇子打了個稽首。
幾乎是側着身被拖過門檻的老夫子蘇子只能微笑點頭當作還禮。
過了大門,孫懷中喊上春暉一起,然後直接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帶着所有人來到一處道觀禁地。
茅屋一棟,四周遍植桃樹,門前有座小池塘,鋪以青磚作為散步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