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老了江湖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為昨夜做了個好夢,所以心情賊好,難得跑到一條溪澗邊,解開小辮子,將腦袋探入溪水,然後站起身,學那大白鵝的步伐,又學那裴錢的拳法,繃著小臉,然後呼喝一聲,在一塊塊石頭上旋轉飄蕩,將手裡邊攢的瓜子殼當作那飛劍,嗖嗖嗖丟擲出去,丟完收工——又是無敵手的一天嘞。她一路飛奔回岸邊,扛起金色小扁擔,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去往山腳看大門。
這大半年來,她一個人巡山的時候多了一個愛好,就是大半夜結束看門后,會一路飛奔到霽色峰祖師堂,然後倒退而走,返回住處睡覺。
今天在山腳,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門,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將小板凳放回原位后,就又跑去霽色峰了。等到她倒退走到台階邊的時候,陳靈均就好奇地問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周米粒腮幫子鼓鼓的,不說話,只是倒退而走。
陳靈均嗑着瓜子:“右護法,幹啥鎚子嘛,給我說道說道。”
周米粒咧嘴一笑,而後又趕緊抿起,繼續一邊倒退行走一邊嗓音悶悶地道:“我在想着讓光陰長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往前走,日子就一天天往前跑,對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後退……呵!我這麼一說,你曉得為啥了嗎?你就又不曉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這會兒步子多小?都有大講究哩。”
陳靈均愣了愣,笑問道:“有用不?”
周米粒抬起持行山杖的那隻手撓了撓頭:“就我一個好像沒啥大用哩。”
陳靈均收起瓜子,走到她身邊:“那我陪你?”
周米粒搖頭晃腦,開心壞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陳靈均陪着周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樓。
周米粒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都放在桌上,盤腿坐着小聲問道:“明兒還一起不?”
她說完撓撓頭,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覺得陳靈均不會答應,誰知陳靈均點頭道:“我喜歡睡懶覺,明兒你去門口喊我,記得多喊幾聲啊。”
周米粒就又喊了一連串的“景清”,然後趴在石桌上,皺着眉頭,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覺得咱們山上的右護法沒啥用,有些丟人,所以就不樂意回家了啊?我想來想去,好人山主很喜歡你們每個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幾天,還是沒啥用,我就去啞巴湖了,說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着回家哩,對吧?”
一陣清風悄然拂過落魄山,一個溫醇嗓音在周米粒身後響起:“我覺得不對呢。”
周米粒豎起耳朵等了會兒,感覺沒後續動靜了,就也沒轉頭,嘆了口氣,可憐兮兮地望向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夢哩,肯定是我剛在山門口打盹睡迷糊了……”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繼續開口言語,是在按照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山水規矩,到了落魄山後,就立即拈出了一炷山水香,作為禮敬“送聖”三山九侯先生。當陳平安默默點燃香火之後,青煙裊裊,卻沒有就此飄散天地間,而是化作一座袖珍山嶽,如同一座落魄山顯化而出的山市,只不過其上唯有陳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陳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於是暫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趕到了落魄山,當下還能逗留一炷香工夫,之後還要重返渡船,再繼續趕路北歸返鄉。當下陳平安當然是真身至此,不過卻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籙拖拽而來。
依舊是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張大嘴巴,獃獃望向周米粒身後的老爺,然後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打得自己一個翻轉,差點踉蹌倒地。
陳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陳靈均的肩膀,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讓這個揚言“如今北嶽地界,落魄山除外,誰是我一拳之敵”的大爺落座原位。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沒敢也沒捨得伸手輕輕一戳好人山主,怕還是在做夢。她雙臂環胸,緊緊皺起疏淡的兩條眉毛,一點一點挪步,一邊圍繞着那個個兒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一邊哭得稀里嘩啦,一邊眼眸又帶着笑意,小心翼翼問道:“景清,是不是咱倆合力,天下更無敵,真讓光陰長河倒流了?不對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輕,今兒瞅着個兒高了,年紀大了,是不是咱們腦袋後邊沒長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陳平安彎腰按住她的腦袋,笑道:“不是做夢,我是真回了,不過一炷香后還要返回寶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處無名山頭,但是最多一個月,就可以和裴錢他們一起回家了。這不着急來看你們,就用上了一張新學的符籙。”
周米粒一把抱住陳平安,哭喊道:“你帶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陳平安有些無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腦袋,始終彎着腰,抬起頭,揮揮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北嶽山君魏檗都察覺到了那份山水異樣氣象,聯袂趕來竹樓一探究竟。
朱斂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俠們有眼福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長命見過主人。”
魏檗感慨萬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看來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陳平安都沒辦法挪步,周米粒就跟當年在啞巴湖差不多,打定主意賴上了。
陳靈均終於回過神來,立即一臉鼻涕眼淚地扯開嗓子喊了聲“老爺”,跑向陳平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輕輕一擰,一巴掌拍回凳子,笑罵道:“好個走江,出息大了。”
陳靈均立即有些心虛,咳嗽幾聲,有些羨慕周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經地道:“右護法大人,不像話了啊,我家老爺不是說了,一炷香后就要神仙遠遊,趕緊的,讓我家老爺跟他們仨談正事。哎喲喂,瞧瞧,這不是北嶽山君魏大人嘛。原來是魏兄大駕光臨啊,有失遠迎,都沒個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誰讓暖樹那丫頭不在山上呢,我與魏兄又是不用講究虛禮的情分……”
魏檗微笑點頭。
陳靈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得,一個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嶽山君,在大爺這落魄山,你一樣是客人,曉不得知不道?以後那啥披雲山那啥夜遊宴,求大爺去大爺都不稀罕。
陳平安一回家,陳靈均腰杆子立馬就鐵骨錚錚了,見誰都不怵。
周米粒終於捨得鬆開手,蹦蹦跳跳圍着陳平安,一遍遍喊着“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這趟回家沒有背個大籮筐呢,那也就是說,沒有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籮筐裡邊哩。
陳靈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石凳,還低頭彎腰呵氣吹灰塵,笑臉燦爛道:“老爺,這裡這裡,這兒坐……”
周米粒也沒落座,跑去拿起了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站在陳平安一旁,陪着陳靈均一起當門神。剛好三個空位,就留給朱斂、長命和魏檗坐。
陳靈均和周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周米粒是好人山主這邊一半,其餘三人均分剩餘的瓜子;陳靈均是先給了老爺,再分給老廚子和長命,等到了魏檗面前就沒了。陳靈均還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對不住魏兄了。”
魏檗繼續微笑,暫且忍他一忍。
陳平安笑道:“渡船還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一個山頭懸停,除了我,船上還有在雲窟福地湊巧遇上的裴錢,陪我一起回來的姜尚真,以及我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坯子。孩子們年紀都不大,估計以後都要先安置在拜劍台練劍修行,你們如果有誰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姜尚真以後就是咱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過一個月後霽色峰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你們盡量讓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後,是先到造化窟和桐葉洲,之所以沒立即趕回落魄山,還來得晚,錯過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較複雜,下次回山,我會與你們細聊。在來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風波,比如姜尚真為了擔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差點與我和崔東山一起問劍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所以說,姜尚真為了這個‘板上釘釘’的‘首席’二字,差點就真板上釘釘了。這都不給他個首席,說不過去,天底下沒有這麼送錢還要送命的山上供奉。這件事,我事先跟你們通氣,就當是我這個山主一言堂了。”
陳平安語速極快,神色輕鬆。終於不用使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了。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姜尚真這樣的供奉,天底下獨一份,上哪兒找去?確實得好好珍惜。至於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說了算。
長命笑眯起一雙眼眸。能夠重新見到隱官大人,她確實心情極好。
陳平安轉頭望向老廚子:“朱斂,所有當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暫定一個月之後的霽色峰議事,最好都在。至於具體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個黃道吉日。”
朱斂笑着點頭:“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麼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我們都是瞎忙,其實誰心裡都沒個着落。”
陳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卻說道:“狐國搬遷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斂立即點頭道:“公子不在山上,我們一個個做起事情來,下手難免沒個輕重,江湖道義講得少了,公子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越發丰神俊朗的魏檗:“勞煩山君飛劍傳信彩雀府米裕,再讓咱們這位米大劍仙去披雲山,從北嶽山水譜牒上邊抹掉‘余米’這個名字,投靠落魄山。咱們落魄山馬上要提升為‘宗’字頭,所以需要一位劍仙坐鎮。除此之外,我還打算在桐葉洲北部地帶選址下宗。我個人建議由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你們如有異議,當然可以再議,這件大事,我不會一言決之。”
陳平安瞥了眼那團從濃轉淡的香火青煙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趕回去了,一個月後見。”
結果發現三人都有些神色玩味。
陳平安笑着給出答案:“別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氣盛境,面對那個壓境仙人的裴旻,只有些許招架之力。”
陳靈均抹了一把辛酸淚,惋惜道:“低了,比預期低了。不像話,太不像話,老爺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麼英明神武了……”
陳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他立即止住話頭,嘆了口氣,垂頭喪氣道:“老爺要罵就罵吧,我曉得自己在俱蘆洲那趟走江對不住老爺。”
陳平安卻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聽崔東山和裴錢都詳細說過,做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就不多誇你什麼了,省得尾巴翹得比咱們魏山君的披雲山還高。”
陳靈均猛然抬頭,嬉皮笑臉道:“老爺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話誆我留在山上吧?”
陳平安面朝竹樓,深深看了一眼二樓,背對懸崖,後退幾步,然後輕輕抱拳,無聲道別,腳尖一點,身形后掠,墜入一片過路的崖外白雲中,整個人倏忽間凝為一粒芥子,金光一閃,縮地山河,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朱斂緩緩站起身,一隻手掌抵住石桌,會心笑道:“恍若隔世,美夢成真。”
魏檗說道:“先宗門,再下宗,你們接下來又有的忙了。”
長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氣,掙了錢,總是要花出去的。”
陳平安一離開,陳靈均立即轉身彎腰,伸出雙手將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邊一個“搬山”,抬頭諂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爺余了好多。”
魏檗笑道:“這不好吧,我哪敢啊,畢竟是外人。”
陳靈均痛心疾首道:“誰昧良心將魏山君當外人?哪個?真是反了天!”
約莫三炷香工夫過後,陳平安就走過了“心中觀想”之三山。距離渡船不遠處的一座小山頭是最後點香禮敬的,最北邊的家鄉落魄山則在中間,而他率先禮敬之山,是第一次獨自出門南下遠遊期間路過的小山頭。如果陳平安不想返回渡船,無須重新與裴錢、姜尚真碰頭,依次往北點香,就可以直接留在落魄山了。
此刻從小山頭御風重返雲舟的船頭,陳平安一個踉蹌止住身形,趕緊一手撫額,一手貼住腹部。這兩處傷口,全他娘的拜裴旻所賜。
裴錢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後者笑着搖頭,示意無妨。
這艘從老龍城新建仙家渡口動身的雲舟渡船,在獲得一封大驪王朝禮部頒布的山上關牒后,一路往北,其間並無任何停留,直到此地。此處是中嶽以南的一處地界,距離中嶽的儲君之山並不遙遠,所以距離位於寶瓶洲中部的綵衣、梳水兩國也不算太遠。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閉目養神片刻,睜開眼睛,對裴錢說道:“等你躋身了止境,師父就傳授你這道三山符。”
當時在姚府,崔東山裝模作樣,焚香凈手,只差沒有沐浴更衣,畢恭畢敬“請出”了那本李希聖送給陳平安的《丹書真跡》。最後陳平安與崔東山請教了書上一道符籙,位於倒數第三頁,名為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隨意記起曾經走過的三座山頭,以觀想之術造就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極快遠遊。
此符最大的特點是持符者的體魄必須熬得住光陰長河的沖洗,體魄不夠堅韌的就會消磨魂魄、折損陽壽,一旦境界不夠還強行遠遊,就會血肉消融,形銷骨立,淪為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為是被拘押在光陰長河的某處渡口當中,神仙都難救。除非有那文廟聖賢願意消耗自身功德、修為,又有跡可循,比如知曉三山的準確地點,或是靠着祖師堂一盞長命燈,才能將其殘餘魂魄從光陰長河當中打撈起來。所以李希聖在此符一旁空白處有詳細的硃筆批註:“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劍修,絕不可輕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劍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體魄神魂,利大於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過多,不宜跨洲,此後持符遠遊,空耗命理氣數而已,若是濫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災殃。”
此符除了運轉符籙的門檻極高之外,對於符籙材質的要求反而不高,唯一的“回禮送聖”,就是務必將三山走遍,燒香禮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書真跡》,越到後面,李希聖的批註越多。科儀精妙,山水忌諱,都講解得十分透徹、清晰。崔東山當時在姚府張貼完三符后,有意無意提了兩嘴,說《丹書真跡》的書頁本身就是極好的符紙,結果挨了先生一頓訓斥,崔東山便退而求其次,說先生可以鍊字。所煉之字,當然是讀書人李希聖的那些親筆批註。崔東山嘩啦啦翻書頁之時,一眼瞥過,一千兩百多個字,足夠支撐起一場供奉一千兩百多個神位的羅天大醮了。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此事成與不成,將來先問過李希聖再說。
如果鍊字一千兩百個是為落魄山憑空多出一座護山大陣,陳平安沒什麼好猶豫的。但是陳平安有個想法,希望以後太平山重建,能夠擁有這麼一座山水陣法,這裡邊涉及道統的香火傳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黃庭、李希聖,而陳平安只是做了件類似牽線搭橋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必須先問過李希聖。
裴錢眼睛一亮,點頭道:“那我抓緊,爭取快些,不讓師父久等。”
陳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沒法多聊。一般的純粹武夫,想要從山巔境破境躋身止境,是什麼抓緊就有用的事情嗎?就像陳平安自己,在劍氣長城逛盪了多少年,都始終不覺得自己這輩子還能躋身十境。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從早早躋身九境,直到離開劍氣長城,在桐葉洲腳踏實地了,才靠着承載真名僥倖躋身十境,中間相隔了太多年,這也是陳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滯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雲笈峰的時候,崔東山私底下與陳平安有過一場閑聊。
“先生,大師姐自創拳招了,而且極有氣勢,名氣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皚皚洲雷公廟悟出一招,以八境問拳九境柳歲余,氣魄極大。寶瓶洲陪都附近的戰場,第二招殺力極大,一拳打殺個元嬰兵修。與曹慈問拳過後又悟一招,拳理極高。這些都是山上公認的,尤其是與大師姐並肩作戰過的那撥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個個替大師姐打抱不平,說曹慈也就是學拳早,歲數大,佔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們那位鄭姑娘問拳曹慈,得換個人連贏四場才對……”
“好的……”
外人很難想象,“鄭錢”作為某人的開山大弟子,但其實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就沒正兒八經教過裴錢真正的拳法。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點弟子的拳招、拳樁、拳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次都沒有。
姜尚真輕聲說道:“總共才三次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山主這次還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餘兩次,以後最好拿來逃命。”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不是純粹武夫,不曉得這裡邊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穩固之後再來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過剩餘兩次,確實是要珍惜再珍惜。”
這道三山符,崔東山當然學了,陳平安還傳給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劍修的姜尚真就現學現用,在青虎宮裡邊當即畫了三張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闕峰,神清氣爽,說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補神魂”的符籙,真真怪事,妙不可言。
在天闕峰,衣錦還鄉歸故里的陸老神仙見着了“昔年好友”陳公子和姜老宗主,熱淚盈眶,感慨不已,說能活着,還能重逢,那這天底下以後就沒啥過不去的坎了。
天闕峰青虎宮如今只剩下個空架子,值錢家當都給搬空了。好在陸雍那趟逃難寶瓶洲因禍得福,什麼都掙着了:山上的名望、實打實的神仙錢、文廟記錄在冊的一筆功德、與大驪鐵騎的香火情。可以說,也就是陸老神仙回家遲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到底誰當那山上君主,還真不好說。
陸雍當時一聽說陳公子需要一爐坐忘丹送給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立即拍胸脯保證:“屁大點事情,其實一封信送到青虎宮就可以了。等我翻翻皇曆,回頭挑個日子立即開爐煉丹,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還是有些的。”
姜尚真當時蹺着二郎腿喝着茶水,說:“陸老哥,別忘了是一爐啊。”
陸雍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爐坐忘丹?那多不得勁。好事成雙,不煉個兩爐,筋骨都伸展不開。既然那黃衣芸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青虎宮的頭等座上賓了。回頭兩爐丹我親自給黃衣芸送去,絕不讓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錢買?開什麼玩笑,真不把我陸雍當成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其間陳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備好的印章,送給老神仙作為謝禮。
陸雍雙手接過印章后,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雙指輕輕擰轉,感嘆不已:“禮太重,情意更重。”
然後轉頭與陳平安埋怨道:“陳公子,下次再來天闕峰,別這樣了。禮物好是好,可如此一來,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陳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頭啊。”
裴錢坐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陸老神仙確實會聊天,一如當年,風采依舊。
到最後,陸雍好像才後知後覺地望向那個扎着丸子頭的年輕女子,依稀可見她當年的幾分眉眼。
陸雍記得很清楚,當年陳平安身邊跟着個黑炭小姑娘,那會兒他就覺得她十分古怪了。隔斷山上山下的天闕峰護山大陣是一座雲海,登高之時身陷其中,除非是陸雍這般的元嬰,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墜雲霧,看不清任何景色。可那個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着根行山杖,拾級而上的時候篤篤篤敲擊台階,不斷四處張望,要麼就是偷偷打量陸雍,而每當陸雍轉頭或是剛要轉頭,小姑娘就立即隨之轉頭,那會兒陸雍就篤定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問題還不只這個,陸雍越看她越覺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宗師鄭錢。名字都是個“錢”字,但畢竟姓氏不同,所以陸雍不敢認。一個在中土神洲連續問拳曹慈四場的女宗師?陸雍真不敢信。可惜當年在寶瓶洲,無論是老龍城還是中部陪都,陸雍都無須趕赴戰場廝殺搏命,只需在戰場後方潛心煉丹即可,所以只是遙遙瞥見過一眼御風趕赴戰場的鄭錢背影,當時就覺得那一張側臉有幾分眼熟。
陳平安笑道:“陸老哥,實不相瞞,我這個弟子,每次出門在外,都會化名鄭錢。”
陸雍趕忙起身,竟是鄭重其事地打了個道門稽首:“眼拙了,是貧道眼拙了,見過鄭……裴大宗師。”
裴錢只好起身抱拳還禮:“陸老神仙客氣了。”
姜尚真看着道破天機后滿臉笑意的年輕山主。在那一刻,陳平安就像個書香門第的長輩,一場科舉落幕後,與某個久別重逢的官場好友來了那麼一句“家中晚輩頑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這些事情,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也好,姜尚真這個外人也罷,現在與不與裴錢說,其實都無所謂。裴錢肯定聽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將來自己想明白,因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來就該輪到一大撥孩子的成長以及某些年輕人的迅猛崛起了。
離開天闕峰之前,姜尚真單獨拉上那個惴惴不安的陸老神仙閑聊了幾句,其中一句“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說得那位差點死在異鄉的老元嬰竟然一下子就淚水直流,好像年少時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約定,雲舟渡船緩緩去往寶瓶洲東南方向,姜尚真交給陳平安一枚渡船大陣樞紐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這個才能極快趕到蜃景城,只不過此舉比較吃錢,陳平安就沒打算收下。誰知姜尚真將其隨手丟出渡船,陳平安趕緊抓在手中,再讓姜尚真和裴錢護着渡船和所有孩子,他頭戴斗笠、背劍在後、腰系養劍葫,深吸一口氣,單獨御風去往綵衣國。
故地重遊。第一次充滿了陰煞氣息,宛如一處人煙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就變得山清水秀,再無半點煞氣。如今這次,山水靈氣好像稀薄了許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舊在,還是有兩尊石獅子鎮守大門,依舊懸挂了春聯,張貼了兩幅彩繪門神。
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里,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許久,才輕輕敲門。
開門之人不是那個熟悉的老嬤嬤,而是楊晃,身邊跟着妻子鶯鶯。
陳平安抬手按下斗笠,楊晃剛要說話,給鶯鶯立即攥住袖子,他便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楊大哥,嫂夫人,好久不見。”
進了屋子,陳平安自然而然關上門,轉過身後,輕聲道:“這些年出了趟遠門,很遠,剛回。”
楊晃嘆了口氣,點頭道:“難怪。”
鶯鶯一腳重重踩在開口還不如閉嘴的丈夫腳背上,而後笑道:“我去拿酒,你們先喝着,再幫你們燒幾個佐酒菜。”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來燒菜好了,我廚藝還可以的。”
楊晃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信不過你嫂子的廚藝?”
鶯鶯又是悄悄一腳,這一次還用腳尖重重一蹍,楊晃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一個外鄉人,一個倀鬼,一個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
陳平安熟門熟路,開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鶯鶯去拿了幾壺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釀酒水,楊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閑着沒事,就站在灶房門口。挨了妻子兩腳過後,他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轉頭問道:“楊大哥,老嬤嬤是什麼時候走的?”
楊晃說道:“好些年了。不過還好,除了惦念你怎麼總也不來,沒什麼牽挂。走之前還叮囑我和鶯鶯,不要忘記年年釀酒,怕你哪天來了喝不夠。”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去的時候多帶些酒水。”
楊晃猶豫了一下,才道:“別多想,都還好。”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站起身,歉意道:“還是讓嫂子燒菜吧,我去老嬤嬤墳上敬香。”
小墳頭離宅子不遠也不近。老嫗當年說過,離太遠了,不捨得;離得太近,犯忌諱。
在孤零零的墳頭,陳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嬤嬤的名字,不好也不壞的。
楊晃原本還有些擔心陳平安,但是從頭到尾,就像楊晃先前自己說的,都還好。
回了宅子,桌上還是白碗,不用酒杯。陳平安喝酒還是不快,跟楊晃都不是那種喜歡勸酒敬酒的,但是雙方都沒少喝,一般不喝酒的鶯鶯也坐在一旁,陪着他們喝了一碗。
陳平安一邊小口喝着酒,一邊與楊晃聊天拉家常,問了些昔年劉郡守和其子劉高華的事情。原來那位劉郡守在官場平步青雲,先前都做到了綵衣國的戶部尚書,如今已經告老還鄉了。劉高華這傢伙辛辛苦苦考了個同進士出身,但是後來仕途不順,就乾脆辭官,繼續遊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着祖蔭主動為官,去了綵衣國兵部任職,後來更是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任職,官不大,但是按照慣例,一個大驪朝廷的六品官就等於藩屬國的三品大員了。劉老尚書前些年一直想着劉高華回綵衣國朝廷任職,去戶部先當個侍郎,不說什麼報效故國,好歹撈個一門父子兩尚書的官場美譽,只是劉高華死活不樂意,把老尚書氣得不輕。至於老尚書的大女兒,後來嫁了個窮書生。小女兒劉高馨的運氣就差了些,當年成為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可惜在大戰當中差點被打斷長生橋。因為戰功,她得以保留宗門嫡傳身份,養傷后就下山回到家中,雖然境界跌得厲害,年紀輕輕就一頭白髮了,可在綵衣國還是掛了個供奉頭銜。
陳平安將這些都一一記下,不知怎麼的,聊到劉高馨,就聊到了同樣是神誥宗譜牒出身的楊晃自己,然後就又無意間聊到了老嬤嬤年輕那會兒的模樣。陳平安想了想,神色恍惚,無法想象。
這一頓酒喝了足足一個時辰,陳平安沒醉,其實喝酒還沒他多的楊晃倒是醉了個七葷八素。
這一夜,陳平安在熟悉的房間內休歇了幾個時辰,在後半夜起床穿好靴子,來到一處欄杆上坐着,雙手籠袖,怔怔抬頭看着天井。雲聚雲散,偶爾收回視線望向廊道,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有一盞燈籠迎面而來。
大清早,陳平安返回屋子,背劍戴斗笠,養劍葫里已經裝滿了酒水,還帶了好多壺酒。
陳平安與夫婦二人告辭,說要去趟梳水國劍水山莊,請他們夫婦一定要去自己家鄉做客,在大驪龍州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楊晃答應下來,說一定會去。
昨天在酒桌上,楊晃喝酒再多,還是沒聊自己曾經去過老龍城戰場,差點魂飛魄散的事,就像陳平安始終沒聊自己從劍氣長城來,差點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為這樣,雙方才會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還會約下次再喝。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劍水山莊,因為按照當年的說法,整個山莊都會搬去與古榆國接壤的一處青山綠水間,山莊原址則會變作梳水國僅次於五岳的一座山神府,而宋鳳山的妻子柳倩會就地晉陞為那座山頭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屬於梳水國的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而且按楊晃的說法,宋鳳山這些年劍術精進極多,已經成為僅次於松溪國青竹劍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莊主宋雨燒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因為如今再沒什麼劍水山莊了。如果楊晃不是與神誥宗還有些關係,都不清楚宋雨燒的歸隱處,更不清楚這位梳水國老劍聖的孫媳婦竟然能夠搖身一變成為坐鎮一方山水氣數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國北境的山神廟之前,陳平安先御風趕路,悄然飄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劍,走在了綵衣國和梳水國接壤的一條山野小路上,只是沒想到原先的破敗古寺也已經變成了一座嶄新的山神廟。
陳平安收斂氣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廟,有些無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與那韋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幾分,再無少女稚氣。山神娘娘身邊還有兩尊矮了許多的侍奉神女,陳平安瞧着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這個份上,韋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實打實地步入仕途,並且官場升遷了。
陳平安翻山越嶺無數,再禮敬各地山水神靈,也當真不願意在這兒給知根知底的韋蔚燒香,就打算轉身離去,然後直奔北邊另外一座山神廟。
記得那女鬼韋蔚曾經埋怨這個世道,人難活,鬼難做。不知道如今當了享受人間香火的山神娘娘,會不會覺得輕鬆些。
一地山水氣象正不正,陳平安還是看得出來個大概的,所以就沒有“敘舊”的想法了。只不過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香火寥寥,再這麼下去,估摸着就要去城隍廟賒賬了。
陳平安沒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門檻外邊看了一眼,就直接離開。只是當他剛走出祠廟大門,便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個祠廟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雲霧升騰的華美綵衣,若是給那些過路的落魄書生瞧見,大概就要覺得是書上所謂的神女青睞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恭喜。”
那個從山野鬼物變成山神侍女的高挑女子越發確定對方正是那個特別喜歡講道理的年輕劍仙,趕忙施了個萬福,戰戰兢兢道:“奴婢見過劍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廟,很快就會趕來。奴婢擔心劍仙會繼續趕路,特來相見,叨擾劍仙。希望劍仙可以讓奴婢傳信山神娘娘,好讓我家主人快些趕回祠廟,早些見到劍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只是路過,就不打攪你們韋山神清修了。”
韋蔚肯定是在縣城隍那邊有借不還,府城隍求過多次,吃了閉門羹,只好求到了一州陰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邊。
高挑女子都帶了些哭腔:“劍仙前輩若是就此別過,我和姐姐定會被主人責罰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寺廟遺留神像如何處置了?”
高挑女子愣了愣,說道:“回稟劍仙,我家娘娘都小心歸攏起來了,說以後好拐騙……請求某個自家山神祠裡邊的大香客花錢重新修繕一座寺廟。”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騙?陳平安一聽就是那韋蔚的行事作風,所以歸攏破敗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陳平安緩緩而行,在祠廟外一棵青松下的青石長凳上落座,摘下斗笠,指了指青石長凳另一端,笑道:“坐下聊。”
高挑女子趕緊施了個萬福:“奴婢萬萬不敢,劍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色什麼的,自己和主人在這個劍仙面前先後吃過兩次大苦頭了。虧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閱那本山水遊記,每次都樂和得不行。反正她和另外那個祠廟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們倆總覺得涼颼颼的,一個不小心就會從書裡邊掠出一把飛劍,劍光一閃就要人頭滾滾落。
陳平安沒打算等那韋蔚趕回山神祠,想了想,緩緩道:“我看先前兩個燒香的人是梳水國路過此地的士子吧。你們這邊是兩國邊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廟地界內,多有商賈過路,山水景色也秀美,還有不少荒誕離奇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說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錢囊鼓鼓的遊客肯定不少,山神祠這邊的香火不該這麼差才對。”
科場功名、官場順遂的文運,江湖揚名的武運,財源滾滾、美好姻緣、祛病消災、子嗣綿延,一地山水神祇顯靈之事無外乎這幾種。
高挑女子臉色尷尬,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才顫聲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過幾個江湖少俠,武功秘籍都丟了好些本,沒奈何都沒誰能混出大出息,至於文運、姻緣什麼的……我們山神祠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至於那些個商賈,娘娘又嫌棄他們滿身銅臭,關鍵是每次入廟燒香,那些個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會他們。”
陳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個小建議。求那些城隍暫借香火穩固一地山水氣數,終究治標不治本,不是什麼長久之計,只會年復一年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這座山神祠的氣運。只要韋山神在梳水國朝廷還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後精心挑選一個進京趕考的寒族士子——當然,此人自身的才情文運、科舉制藝本事也都別太差,得過得去,最好是有機會考中進士的——在他燒香許願后,你們就在他身後暗中懸挂你們山神祠的燈籠,不用太過節省,就當孤注一擲了,將地界所有文運都凝聚在那盞燈籠之內,幫助其夜遊入京。與此同時,讓韋山神走一趟京城,與某位廟堂重臣事先商量好,會試能考中同進士出身就抬升為進士,進士名次高的盡量往二甲前幾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的就咬咬牙送那讀書人直接躋身一甲前三。到時候他還願會很心誠,文運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當然,你們要是擔心他……不上道,可以事先託夢給他提個醒。”
高挑女子先是聽得神采奕奕,兩眼放光,突然又哭喪着臉,急得直跺腳:“劍仙前輩,怕就怕這樣有才氣的讀書人根本不會來我們山神祠燒香啊。”
陳平安有些無奈。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裡沒數?打家劫捨去啊,山水轄境內縣城、府城找不着合適的讀書種子,祠廟神女夜遊地界,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在那大小驛站守着,隨時準備半路搶人啊。何況你們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擺着是給人送文運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麼順暢,曾經來那古寺跟點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們,如今反倒連這份看家本領都生疏了?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濟,真怨不着別人。
陳平安只好用相對比較委婉,同時不那麼江湖黑話的言語又與她說了些訣竅。高挑女子聽得頻頻點頭:懂了懂了,茅塞頓開,這位劍仙前輩果然學究天人,除了不是那麼憐香惜玉,真是處處都好。
陳平安站起身,道:“最後說幾句,煩請幫我捎給韋山神。這種山水官場的走捷徑,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讓韋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圓滿金身無瑕,還是要在‘正本清源’四個字上下苦功夫。許多看似虧本的買賣,山神祠也得誠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間的積善之家並無半點余錢,哪怕一輩子都不會來祠廟燒香,你們一樣要多多庇護幾分。天有其時,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聖賢教誨,豈可不知。”
高挑女子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道:“劍仙前輩的墩墩教誨,奴婢定當銘記在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幫她糾正道:“諄諄教誨,諄諄,以後多讀書。”
高挑女子頓時漲紅了臉,羞赧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所幸那位年輕劍仙重新戴好了斗笠,一閃而逝。
在梳水國北境,陳平安見到了宋鳳山、柳倩夫婦二人,但是宋老前輩竟然出門遠遊去了,去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都沒個准。
陳平安得知宋老前輩身子骨還算健朗之後,雖說此次未能見面,少了頓火鍋就酒有些遺憾,可到底還是在心底鬆了口氣,在山神府留下一封書信就要離開。不承想宋鳳山竟然一定要拉着他喝頓酒,陳平安怎麼推託都不成,只好落座喝酒,結果喝得眼神越發明亮,兩鬢微霜的宋鳳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陳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經的大驪諜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着給出了答案,原來宋鳳山曾經在爺爺面前誇下海口,說別的不能比,可要說酒量,兩個陳平安都不如他。
陳平安起身告辭,笑道:“這頓酒就別與宋老前輩說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陳公子,不然我與爺爺說,你們倆打了個平手?”
陳平安大手一揮:“不行,酒桌上,親兄弟明算賬。”
柳倩突然說道:“陳公子,只要爺爺回了家,我們肯定會立即傳信落魄山的。”
陳平安點頭道:“到時候我會立即趕過來。”
柳倩輕聲道:“爺爺這些年幾次出門走江湖都沒有帶劍,好像就只是出門散心。”
陳平安有些疑惑,柳倩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柳倩以心聲言語道:“爺爺一直不相信陳公子會在那場戰事的首尾始終銷聲匿跡,所以爺爺很擔心你是出了意外。”
陳平安愣了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老前輩肯定是既擔心我,又沒少罵我。”
他扶了扶斗笠,以心聲說道:“等宋老前輩回了家,就告訴他,劍客陳平安,是那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