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尹徑直進了皇城吳侯爺那三間小屋。
如今的太平府早就不復當初,特別是這半個多月,吳府尹進皇城來見吳侯爺,都是這樣徑直進來。
那些殿前軍,護衛,甚至強壯些的小廝長隨,都被吳太后調去打仗守城了,雜役僕從一天比一天少,這會兒不是顧差使的時候,能顧得住命才最要緊。
這一個月,吳侯爺瘦了整整兩圈,這會兒花白的頭髮再怎麼梳,都是一股子蓬亂的樣子,正眉頭擰成疙瘩,跟戶部兩個堂官大發脾氣。
嚴府尹縮在門口,看着吳侯爺發完脾氣,兩個堂官一片灰敗的出了屋,上前先小心翼翼稟報公事。
吳侯爺擰眉聽完嚴府尹的稟報,長嘆了口氣,示意嚴府尹坐,“老嚴坐下說話。唉,大難臨頭,才是真見了人心,剛才那兩個蠢貨,居然跟我說,要出城查這個帳對那個庫,什麼東西!朝廷養的一堆一堆全是白眼狼!”
“唉。”嚴府尹跟着嘆了口氣,京城人心早就混亂,往外逃的人越來越多,他不忍心圈的太嚴實,睜眼閉眼,不過不說罷了,犯不着多說。
“侯爺。”聽吳侯爺潑口罵了好大一會兒,嚴府尹趁着吳侯爺喝茶的功夫,陪着小意欠身道:“咱不說公事,就說句私話,如今這樣形勢,您看,咱們有多少勝算?”
“咳!咳咳!”吳侯爺被嚴府尹這一句問的嗆的連連咳嗽了好一會兒,“老嚴,你可真實在,還有多少勝算?你可真是……”
吳侯爺指着嚴府尹,又是幾聲咳嗽,想笑又無語搖頭,“還勝算,你可真敢想,別說現在,就是十年前,咱們對上北平那幫土匪,也是一點勝算都沒有,一丁點兒也沒有,何況現在?唉!”
吳侯爺一聲長嘆。
“那,咱們能撐幾年?”嚴府尹眉頭擰起。
“唉!”吳侯爺話沒說出來,先抬手用力拍着嚴府尹,“老嚴哪,你這個人,是真實在,唉,你該問,咱們能撐幾天,這會兒,咱們這壽數,是按天算的。”
“唉。”嚴府尹倒沒怎麼驚訝意外,連一聲嘆氣都很輕,“那,侯爺有什麼打算沒有?”
“什麼打算?”吳侯爺一臉無語的看着嚴府尹,這人太老實了,就傻了,這會兒還能有什麼打算?打算是懸樑還是拿刀抹脖子嗎?
“侯爺,既然,全無勝算,又……”嚴府尹一臉小意,“都按天算了,這城,還守不守?”
“嗯?”吳侯爺被他一句話問愣了,什麼叫還守不守……呃,他明白了!“你這話……”
“聽說梁王妃在咱們太平府住過幾年,說是,在梁王妃眼裡,太平府就是她娘家,聽說梁王妃捨不得把太平府打個好歹出來,說是,圍着太平府一圈一圈兒的打,就是因為捨不得打太平府打壞了。”嚴府尹屏氣道。
“在太平府住過?”大難臨頭,吳侯爺的關注點還是一如既往的偏了,“你怎麼知道?那些傳說是真的?賣過棗子當過山匪?”
“好象是真的。”嚴府尹撇着嘴點頭,“說是,有見過梁王妃的,畫了小像讓長豐樓的人看過,說就是當年賣棗子的那個小幺,當年還小,打扮成個小子,還挺像個小子的。”
“要真是這樣,那可不簡單!”吳侯爺捋着鬍鬚,一臉驚嘆加八卦。
“可不是,聽說她那個時候就極不簡單,聽說,梁王妃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咱們太平府,常說太平府是她的娘家,還常說長豐樓的掌柜鐺頭,都待她極好,侯爺,北平人圍着太平府,連和縣都打下來了,就是沒進太平府,只怕真是,梁王妃捨不得,既然捨不得,這上頭,是不是……能談談?”
嚴府尹上身前傾,和吳侯爺耳語。
“嗯,有道理!”吳侯爺眼睛里有光閃過。
“要是能保下太后,皇上,還有這滿朝文武,那可是件大功德。反正,侯爺也說了,都按天算了,神仙下凡,也回天無力。倒不如……唉。”嚴府尹連嘆了幾口氣,“侯爺別怪我,我是個沒出息的,我自己,這麼大年紀了,跟侯爺差不多,死了活了,也夠歲數了,可皇上還小着呢,再說,如今的皇家血脈,也就皇上這一支了,唉,我不會說話。”
“你這是正理兒。”吳侯爺一邊聽着嚴府尹的話,一邊心思轉的飛快,老嚴說的是,朝廷氣數已盡,神仙也沒辦法了,他們吳家滿門死絕了,也是白死,白死就犯不着了。
他這個前朝國舅,首輔大臣,年紀也大了,新朝再入仕犯不着,可要是能保住吳家滿門性命,以及富貴,低調隱居個十幾年,讓兒子……兒子就算了,一個有出息的都沒有,到孫子吧,等孫子長大再入仕為官,這吳家,就是接着綿延昌盛……
真要象老嚴說的,梁王妃捨不得太平府,那,吳家一個平安富貴,總是能求得下來的……
“老嚴是個實在人,這話實在。”吳侯爺片刻就想明白了,神情輕鬆,眉梢差點揚起來,“這事兒……讓我想想,你先去吧,好好看好京城,你放心,只要我有條活路,肯定就有你的。”
“是。那我去了,要是有什麼事,我立刻來跟侯爺稟報。”嚴府尹提着心出來,站在皇城大門下,呆了好一會兒,才背着,慢吞吞往回走。
……………………
黃遠山吃了一大碗面,從家裡出來,直奔衛州門。
衛州門守軍小統領張勝家離衛州門不遠,黃遠山拎着路上買的一大包薑絲糖,在張勝家門外喊了一聲,推門進去,將薑絲糖遞給歡呼着迎出來的三四個小孩子。
張勝正坐在樹下的方桌旁吃着碗面,見黃遠山進來,筷頭點點,示意他坐,“孩他娘,給他黃叔盛碗面。又拿東西來,前兒那葯還沒謝你,老三吃了兩遍,夜裡就能睡踏實了,這會兒,那葯可金貴。”
“不用不用,剛吃好過來的,寶他娘中午也擀的麵條。不值什麼,不管什麼東西,再金貴也沒咱們孩子的命金貴。”黃遠山一邊說著,一邊坐到張勝旁邊,“瞧你這吃飯,狼吞虎咽,城門上頭忙?還沒攻城吧?”
“瞧你這話,”張勝放慢了速度,窩着一嘴面說著話,“要是攻城了,我還能坐家吃飯?就在城門上頭吃幾口斷頭飯吧。”
“這話不吉利,該說得勝飯。”黃遠山瞄着張勝的神情。
“屁!”張勝呸了一口,“上上下下誰不是明明白白的。我跟你說,真打起來,其實也快,也就是……咱們太平府城牆高,又高又厚,大約能撐個一天兩天的,唉,撐一天多死一堆人,算了不說這個了。”
張勝看着一人吃了一塊,又拿了一塊糖,滿院子跑着玩着笑着的幾個孩子,話說不下去了,一打起來,他大約是活不下來的,他死了,改朝換代,他媳婦孩子,就是前朝餘孽,不是發賣為奴,就是流徙充軍……
張勝喉嚨哽緊,一口面噎住,打起嗝來。
“唉,張大哥家幾代都是統領,深受皇恩,忠君為國,不象我這種人,只管顧好自己媳婦孩子,管他娘的誰家天下誰是皇帝,就是可憐侄子侄女兒們,看看,多好的孩子。”黃遠山拍着腿,一臉難過。
“皇恩個屁!”張勝呼呼嚕嚕喝光了麵湯,“這軍餉都拖了小半年了,前兩個月還能領到幾斤霉糧陳穀子,這兩個月乾脆就是西北風,就這一碗面,還是你前兒仗義,扛了一袋子面過來,我這是沒辦法,你說我一個小統領,手下三四十號人,上頭說啥就是啥,就是忠君,輪得着咱們忠?我這是沒辦法,我要是這守城的,我早降了,打個屁!”
“老張,這話可不能亂說。”黃遠山往張勝旁邊挪了挪。
“亂說?我還想亂做呢,沒機會,咱這小螞蟻一般的人,哪有活命的機會?”張勝看着在院子里打鬧嬉戲的幾個孩子,喉嚨又要哽住。
黃遠山左右看了看,“老張,你要是真想要機會,我這兒,倒是能想想辦法。”
“嗯?”張勝大睜着眼睛看着黃遠山。
黃遠山沖他搓着手指,“你知道我,做的是偏門生意,前兒那葯,正正經經揚州府快馬送過來的。我也不瞞你,梁王妃的四哥,李大將軍,叫李宗貴,跟我有幾分交情,就是託了這份交情,我才做起來這點小偏門生意,你要是想……嘿嘿,”黃遠山乾笑幾聲,“李將軍就在城外呢,這可一份大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