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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已經不早,幸好也不算太晚,梳洗更衣,兩位奶娘帶着孩子進來。
曦姐兒明明記得昨天是跟母親一道睡的,起來時不見臻璇還奇怪不已,待進來見了夏頤卿,一時站在原地。
奶娘心裡一急,莫不是曦姐兒已經忘記了夏頤卿的樣子?
這也難怪,畢竟是小孩子,又是一年多未見,不記得了也不稀奇。也是她先疏忽了,進來前就應該先提點曦姐兒一番。
奶娘正懊惱着,曦姐兒眨巴眨巴眼睛,直直撲到了夏頤卿懷裡,嬌嬌道:“爹爹,抱!”
夏頤卿含笑抱起了女兒,在她臉蛋上啄了一口。
奶娘放鬆下來,又轉頭看向吳媽媽,吳媽媽懷裡的昀哥兒一臉迷茫,但他素來跟着曦姐兒行事,也喚了聲:“爹爹,抱!”
一手女兒,一手兒子,夏頤卿心情極好,臻璇看着他們父子三人模樣,心裡一暖,亦是笑了。
聽風苑裡,鄭老太太正等着他們過去。
鄭老太太昨夜裡已經見過夏頤卿了,鄭氏和大老爺卻沒有見到,自是盼着,夏景卿與姚氏湊頭低聲說著話。
等他們到了,行禮問安,鄭老太太讓人擺了早飯,一家人安安靜靜用了。
“這樣的早飯,吃起來才踏實。”鄭氏漱了口,眉目慈愛望着夏頤卿,“就盼着你早些回來。”
夏頤卿頷首,便是彼此心知肚明,這一刻也不好提他明日又要走的事體,陪着鄭氏說了會兒家常。
鄭氏握著兒子的手,用力拍了拍,嘆息道:“旁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你媳婦帶着兩個孩子不容易,你難得在,多陪陪他們。”
夏頤卿既然到了甬州,自是要往各府里送消息去。
回裴家報信的高媽媽回來,笑意盈盈道:“慶榮堂里可算是鬆了一口氣了。五太太哭了一場,這哭出來了,心裡的鬱結散了,才不會悶壞了身子。大老太太也有些笑容,但奴婢看,到底是擔心着大老爺,又上了年紀,精神不濟。”
臻璇點了點頭,長子蒙難,生路渺茫,馬老太太白髮人要送黑髮人,怎麼可能不難過?這都在情理之中,誰又能勸說得了?便是段氏,她擔心丈夫也斷不敢在馬老太太跟前多說一句。
這日下午,天色晴好。
夏頤卿陪着孩子們玩鬧,臻璇在一旁看着,只覺滿足。
西洋鍾走了一圈又一圈,眼看着日頭西斜,臻璇扶着執畫的手去了內室,想替夏頤卿收拾些新衣服出來。
主僕兩人正商量着,前頭傳了話來,說是臻琳過府了。
臻璇一怔,擡眼往窗外看,天邊已添了紅色,這個時間臻琳怎麼突然來了。
臻璇等在屋子外頭,見臻琳過來,她笑着挽了她的手:“四姐姐,怎麼突然來了?”
“七妹夫在屋裡嗎?”臻琳頓了頓,又問,“殿下他,還好嗎?”
能讓臻琳這般牽挂的,也只能是七殿下了。
臻璇沖東廂書房擡了擡下巴,道:“二爺在書房。”
原本是想讓她們姐妹有個說話的地方,夏頤卿這才先避去了書房,卻聽外頭腳步聲漸近,臻璇輕輕敲了門。
臻璇進了書房,小聲與夏頤卿道:“四姐姐想問殿下的事情。”
夏頤卿瞭然,拱手喚了聲“四姨”:“殿下一切安好。”
“聽說你明日就走?是往殿下那兒去嗎?”臻琳問道,見夏頤卿頷首應了,她輕咬着下唇,一臉堅毅,“我想過去,去殿下那兒。”
夏頤卿詫異,臻璇亦是驚訝,握住了臻琳的手。
“我該去陪着他。”
臻琳說得很簡單,但臻璇看得出,她是下定了決心的。
“哥兒怎麼辦?”臻璇問道。
臻琳回握住臻璇的手:“有母親帶着她,我很放心。而我,想陪在殿下身邊。”
臻璇沒有再勸,她們姐妹相處十多年,臻琳的性子她素來曉得,瞧着是溫和好說話,但臻琳一旦認定的事情根本誰都勸不動。
夏頤卿也知道多說無益,應下了。
華燈初上,臻璇送臻琳出天一院。
臻琳見臻璇眼底滿滿都是擔憂,不由擡手替她理了理額發,柔聲道:“我此時心情,與你彼時一樣。”
臻璇聞言,心中一痛,眼睛泛紅。
那時,她選擇帶着孩子去了玫州,便是曉得其中有不妥當之處,曉得會讓親人擔心,還是義無返顧地去了,那時心情,不過是一心一意全是那人罷了。
而此刻臻琳的心境,亦是如此,不管對錯,不想那麽多,只為了能陪在他的身邊,僅此而已。
“七妹妹,我有很多的話想和殿下說,五年了,我一直想說,現在我有勇氣去說了。”
燈籠光下,臻琳的容顏溫柔,唇角微揚,臻璇突然就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在臻琳最初和她提及程宗瑜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一晃多年,物是人非,程宗瑜已經塵封不提,而臻琳的心終究向另一個人打開,讓她在提及時會露出這般神情。
話說到了這裡,還有什麼好阻攔的。
臻璇輕輕抱了抱臻琳,那年京城中擔心臻琳和七皇子的關係,臻琳雖未明說,但臻璇能看得出,兩人處得並不糟糕,但也說不得親密無間。
也許就像臻琳此刻說的,有些話,她五年都沒有勇氣開口,也許那就是他們之間的心結,若能說個明白,便能雨過天晴了吧。
395章 靜候(五)
這一夜,總算是沒有再落雨。
月光皎潔,朦朧如夢。
臻璇累及了沉沉睡去,再睜開眼時,依舊是一帳柔光。
沒有去看夏頤卿胸前的懷錶,她不想知道時間,只是眷戀着這一刻的溫暖。
只有在他入眠之後,臻璇才敢在面上露出一些不舍,知道夏頤卿很快要走,也不願意讓他帶着滿腹牽挂離開。
夜色漸退,府里的丫鬟、婆子都已經忙碌起來。
臻璇想着昨日兩人說過的話,戰事雖千變萬化,但大體上已是勝態,只是四皇子擁京城之重,負隅頑抗,可能還會堅持上一段日子。
而在那之前,夫妻兩人註定聚少離多。
臻璇輕輕吻了夏頤卿的唇角,下顎處有些新冒出來的鬍渣,刺得痒痒的。
天大亮了,臻璇親手替夏頤卿更衣,等曦姐兒和昀哥兒來了,一道去聽風苑問安,而後,送夏頤卿出行。
臻琳的車就等在夏府外頭,臻璇放心不下,過去見了一面。
臻琳身邊只帶了花霽,穿着打扮極其素雅,仿若還是從前禮佛時模樣。見臻璇盯着她看,臻琳笑着捋了髮絲,道:“輕便些。”
臻璇莞爾,握着臻琳的手:“若是方便,記得寫信回來。”
臻琳點了點頭,突然側着腦袋,笑着打趣道:“我會與殿下說,早早結束了這場戰事,放了七妹夫回來,也免得你惦着念着。”
沒料到臻琳會在這個時候開口,臻璇臉上一紅,目光在車子里轉了一圈,瞧見放在一旁的一個錦盒。不似平日里臻琳用的東西,便問:“這個是……”
臻琳順着臻璇的目光掃了一眼,笑意更深:“五妹妹要我捎給五妹夫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不許我打開瞧。”
聞言。臻璇也是笑了。
傅四爺領軍在最前線,這東西要到他手中,少不得要轉幾道手,但這是臻琪的念想,總要想個法子替她送到。
時間不多,臻璇也沒有和臻琳多說,踩着腳踏下車時,突然就想再和臻琳說一句。便轉了身,探進帘子里,道:“四姐姐,你和姐夫要好好的。”
不是殿下,而是姐夫。
臻琳一怔,哪裡不明白,心中暖意泛上。
成親五年,相聚的時間不過一半,又叫彼此心結耽擱了親近,相敬如“冰”。不是臻琳想要的,也不是七皇子所求的。
她記得洞房花燭夜他與她說過的話;
她記得他知道她懷孕時的神情,驚訝愣神到後來緩緩笑了;她記得他頭一次抱着哥兒的時候目光柔和。而後低聲與她說了一聲謝謝;但同樣的,臻琳知道了很多事情,她裝作不知,他裝作不知道她的心知肚明。
前路已是前路,不管為何有了這樁婚姻,她都想好好過下去。
有些事該記得,記得他的忍讓和遷就,記得他的真心和誠意;有些事就忘了吧,忘了是他一手推動了程家的悔婚。忘了是他給程家布了這麼大一個局。
而一切,只因為那年法成寺中的驚鴻一瞥。
命中注定。也許就是如此吧。
她一直想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這一回也是給自己一個勇氣,莫要再耽擱下去。
臻琳望着臻璇,淺淺笑了:“好。”
臻璇下車,擡頭看着牽着馬繩的夏頤卿,見他亦望過來,四目相對。
不顧周圍有人,夏頤卿擁了臻璇入懷,輕聲道:“等我回來。”
她倒是不怕等待,就這麼靜靜等着,等到天下大定,等到他平安歸來。
不僅僅是她,無數人在等。
柳十娘在等臻律,季家表嫂在等季郁均,臻琪在等傅四爺……
而臻琳,她選擇了跟隨。
目送着他們遠行,生活又回到了之前一般。
成親一個月後,挽琴又入了天一院里伺候,臻璇喜歡熱鬧,有時便讓挽琴把程語姝帶來,與曦姐兒一道玩耍。
程語姝是個好性子,很是乖巧,得空時就跟在挽琴身邊,或者搬把小杌子坐在廊下,小手捏着繡花針練女紅。
臻璇見了,和鄭老太太商量着該讓曦姐兒學着認字了。
鄭老太太把這事記在了心上,想着凝姐兒、歆姐兒、巧姐兒年紀也差不多,等過些日子不如一塊請了女師傅。歆姐兒特殊些,不過聽不見不影響繡花畫畫,也全當給孩子找個樂子。
四月里,正式出了孝期。
只是老太爺、老太太們喜歡素凈些,倒是和之前沒什麼差別。
鄭氏費了番心思請了個女師傅,還未開堂授課,屏翠園裡來了消息,歆姐兒病了。
歆姐兒這病來得突然,好端端地起了熱,查大夫去看了兩回,一開始還以為是換季時不小心受了寒,過幾日再看,瞧出些不對勁來,再細細診斷,才發現歆姐兒是出痘了。
幾個孩子平日里常常一道玩耍,一聽這消息,各個都唬了一跳。
虧得運道好,除了歆姐兒,哪個都沒有染上。
歆姐兒院子里,挑了一眾出過痘的丫鬟伺候。夏奐卿小時候沒有出過痘,但她擔心女兒,哪裡肯離開半步。歆姐兒聽不見,因此也學不會說話,難受時只會嚶嚶哭泣,高媽媽去瞧了一回,心疼得不得了。
何老太太原本就氣惱劉家人,這回更是壓不住火氣:“我們夏家那麽多孩子,會出痘的一隻手都能數過來。就他們劉家,全身上下都是毛病!聽不見已經是害了姐兒一生了,還出痘!這要是留下些疙瘩疤痕,以後還怎麼見人?全是他們家惹過來的毛病!”
歆姐兒在屋裡養了兩個月,確定是好透了才出來見人。
夏奐卿本就纖瘦,此時更是瘦了一整圈。眼看着起了秋風,鄭老太太請了個從前在宮裡伺候過的女官,替幾個孩子調理身子。
原本是耐心等過年的。誰知凝姐兒突然染了風寒。
沈媽媽到底年紀大了,體力不支,躺了半個月。凝姐兒的病全靠黃姨娘伺候着。
自從楊氏沒了,黃姨娘也不喜歡在夏黎卿跟前轉悠。滿心都只有兩個小主子,貼身衣服全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見凝姐兒病得厲害,黃姨娘不肯假於人手,事事親力親為,衣不解帶照顧着。
等沈媽媽下了床,黃姨娘已經撐不住了。
偏偏這一年的秋冬交替特別反覆,一會熱如夏日。一會冷似寒冬,黃姨娘身子本就算不得好,經不住如此,剛過了臘八就沒了。
臻璇聽了噩耗愣了許久,她還記得那年在采芙院里見到黃姨娘,她就是這麼個親力親為的性子,明明有很多丫鬟婆子,楊氏屋裡的事情還是她這個做了姨娘的盡心操持着,而等楊氏去后,為了響哥兒和凝姐兒的將來哭着求到了天一院里的黃姨娘的模樣。也依舊清晰如昨日。
年節里自然是不用開課的。
曦姐兒歲數到底小了,靜不住,認一個時辰的字就再也靜不下來了。臻璇也不逼她。陪着她耍玩。
上元節時,家中掛了彩燈,前幾年因着老祖宗孝期,家中不掛這些,今年開了禁,孩子又多,夏景卿親自去採買了些好看的,掛了起來。
便是還未到亮燈時,各式各樣造型的花燈還是吸引了孩子們的目光。
臻璇陪着鄭老太太說話。昀哥兒歇了午覺,奶娘帶着曦姐兒去看燈。只等着夜裡一家人坐下來用飯。
冬日裡天暗得早,臻璇瞧了眼天色。笑着與鄭老太太道:“快到點燈時候了,我先去瞧瞧曦姐兒。”
鄭老太太笑着應了。
臻璇剛出了聽風苑,就見步月快步過來,見了她,步月福身行禮。
“曦姐兒呢?”臻璇問道。
步月低聲道:“在園子里,凝姐兒、歆姐兒都在一道。”
走到半途,遇見來接歆姐兒的夏奐卿,姑嫂兩人一道走,等進了園子,就聽見了曦姐兒的哭聲。
臻璇心裡一緊,趕忙過去,見曦姐兒被奶娘摟在懷裡,歆姐兒一臉煞白站在一旁,而凝姐兒站在正中,白凈的小臉陰鬱。
單看這模樣,臻璇估摸着是幾個孩子爭執了。
年紀相仿的孩子一道玩耍,偶有爭吵都是正常的,他們又不記仇,這會兒哭得呼天搶地,下一秒又抱到一塊玩去了,這種情況最忌諱的是做長輩的什麼都不問就先偏袒上了。
臻璇安慰了曦姐兒一番,見她只顧着哭,問不出什麼來,便蹲下身,握着凝姐兒的手,柔聲問:“與叔母說說,這麼怎麼了?”
凝姐兒嘟着嘴,不肯應聲。
一旁沈媽媽也着急,道:“二奶奶,姐兒三個剛還玩得好好的,突然凝姐兒就推了曦姐兒一下……”
沈媽媽倒也沒偏袒,只是凝姐兒為何突然動手,她也實在不清楚。
臻璇又問了凝姐兒一聲,凝姐兒依舊不說話。
歆姐兒有些害怕,拉了拉夏奐卿的衣角,叫她母親一把摟在了懷裡。
曦姐兒也伸出了手,要臻璇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