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入了臘月,府里卻沒有多少要過年的氣氛。
在喪期里,能簡的都簡了。
臘月二十七,做完了斷七,白事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除夕家宴,上的全是素食,席間安靜。
守夜時,杜雲蘿依着穆連瀟昏昏入睡,她孕中嗜睡,這些時日總是睡不夠。
天蒙蒙亮的時候,杜雲蘿被錦蕊喚起來梳洗更衣,府中是大孝,朝中規矩卻也不能廢。
慈寧宮裡,皇太后的精神也不好,拉着杜雲蘿的手,嘆道:“她倒是走在哀家前頭了,哀家也不知道還有幾年光景……”
這話不好接,杜雲蘿只有垂着頭。
皇太后反倒是笑了,她看得開,不忌諱把生死掛在嘴邊:“哀家聽說,嘉柔要去庵堂?”
“是。”杜雲蘿答道。
斷七那日,府里就傳了消息出去,等開年了,穆連慧就要去庵堂里了,她到底是平陽侯府的兒媳婦,少不得要知會一聲。
理由倒也充分,穆連慧本就是寡居,為亡夫、為祖母、為父親誦經祈福,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好來。
正月初五,穆連慧收拾了行李出城了,去的是婆駝山中一處不起眼的小庵堂,該打點的都打點了。
杜雲蘿沒為難穆連慧,答應了吳老太君的事兒,她自然是要做到的。
上元佳節,府外熱鬧非凡,府里沒有掛花燈,只後院里的臘梅盛開,遠遠就聞到香氣。
延哥兒牽着允哥兒,站在梅花樹下,催着丫鬟折枝。
彭娘子含笑站在一旁,道:“還是哥兒心細,知道夫人喜歡什麼。”
延哥兒捏着手中花枝,點頭道:“母親很辛苦的。”
邊上的允哥兒也不知道聽明白多少,跟着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着腦袋。
許是這幾月操勞,肚子里的小東西開始折騰了,杜雲蘿吃什麼都沒味道,連平素喜歡的甜口,用不了幾勺子就要撤了。
不僅如此,還聞不得胭脂香露的味道,梳妝台上的那些瓶子,早叫錦蕊給撤了。
唯一還喜歡的就是臘梅香氣了。
早上從園子里過,清幽香氣讓人神清氣爽。
延哥兒人小鬼大,聽了就記住了,催着彭娘子領着來園子里折臘梅,允哥兒喜歡跟着他屁股跑,也就一併來了。
兄弟兩人手牽手回了韶熙園,獻寶似的送到了杜雲蘿跟前。
杜雲蘿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錦蕊捂着嘴笑:“哥兒們這都是跟侯爺學的。”
屋裡丫鬟婆子都笑了,每每院子里雲蘿花開的時候,穆連瀟都會摘下一串擱在窗邊,杜雲蘿歇午覺起來就能聞見花香。
杜雲蘿嗔了錦蕊一眼,啐道:“趕緊把臘梅插上。”
穆連瀟回來就看到了一瓶臘梅,曉得是哥兒們折來的,也笑彎了唇。
月上柳梢頭,夫妻兩人牽着手在院中慢慢走着消食。
尋香而行,不知不覺間,便入了梅林。
杜雲蘿望着月下紅梅,莞爾笑了,微微墊着腳尖,附耳與穆連瀟道:“侯爺頭一回牽着我走的時候,也是臘梅花開的時節。”
穆連瀟微怔,低頭看去,那雙杏眸如水,全是他的身影。
他不由得就跟着笑了起來。
他記得很清楚,第一次握住杜雲蘿的手,是在那年青連寺,兩人靜靜站了會兒,而那年望梅園裡,他借口怕她摔着,緊緊牽着她走了一路。
當時種種,一一映在腦海里,從不曾忘懷。
初見之時,就將她記掛在了心中,幾年相處,愈發捨不得鬆開她。
他的雲蘿,笑了哭了惱了,百般情緒,百般風情,他都喜歡得不得了。
二房算計良多,唯有替他定下了杜雲蘿這一樁,讓穆連瀟慶幸萬分,而她青燈古佛五十年的“黃粱一夢”,更是叫他心疼不已。
那五十年,追無可追,只余今生,穆連瀟應過她,會陪着她到老,不叫她孤零零的。
丫鬟婆子們早就避遠了,穆連瀟輕輕將杜雲蘿抱在懷裡,嘴唇擦過她的耳垂,有些涼,他擡手替她揉着暖着。
額頭抵着他的胸口,隔着厚厚的冬衣,依舊能聽見沉沉的心跳聲,杜雲蘿彎着眼睛笑了。
笑了會兒,擡頭想說話,還未出口,杜雲蘿的眉心就皺了皺。
穆連瀟看在眼裡,柔聲問她:“怎麼了?”
杜雲蘿抿唇,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聲音嬌柔:“小東西好像動了一下。”
穆連瀟挑眉,手掌覆在了杜雲蘿的肚子上,這幾日才剛剛有些隆起,並不明顯,除了孕吐和吃食挑剔,剛剛那一番動靜,是小東西頭一次彰顯她的存在。
杜雲蘿輕聲細語說道:“我聽單媽媽說,祖母準備了不少東西,姐兒的名字都取好了,要不是個姐兒,就沒名字了。”
提及吳老太君,穆連瀟多少有些傷感,卻被杜雲蘿一句“沒名字了”給逗笑了,低頭啄她額頭:“總會有姐兒的。”
杜雲蘿咯咯直笑,白皙素手扣在穆連瀟的手上:“我覺得,應該是個姐兒,延哥兒想要妹妹。”
延哥兒喜歡妹妹。
府里兩個都是姐姐,延哥兒和沁姐兒分開時年紀還小,這會兒都不太記得了,倒是湉姐兒,他每回見到都說妹妹好,連帶着什麼都不懂的允哥兒也是張口閉口就是妹妹好。
穆連瀟也盼着是個女兒,又嬌又俏,兒子要收拾,女兒是捧在掌心裡的,跟杜雲蘿一樣。
夜深了,穆連瀟牽着杜雲蘿往回走,嘴裡道:“明日就開印了。”
雖是孝中,但聖意軍令都不可違,倒是不用再去蜀地,可每日去兵部點卯,時不時到御書房回話是少不得的,蜀地世家的事兒,穆連瀟摸得最清楚。
衙門開印,就是年節過去了,新的一年的忙碌要開始了。
杜雲蘿應了一聲,下意識拂過肚子,新年,新生,挺好的。
新的永安二十六年,她知道一些事兒,卻也有太多不知道的事兒了。
來年皇太後會薨逝,三年大孝之後,定遠侯府要分家,一樁一樁的,將來如何,這會兒說不上來。
可杜雲蘿覺得踏實,只要穆連瀟在她身邊,牽着她的手,她就踏實了。
她所求的,原本就是簡簡單單的事兒。
求一個平順,父母長輩安好,夫妻攜手赴老,有兒有女,僅此而已。
善始也善終。
(正文完)
ps,有番外。
番外 抓周
夏日的天亮得早。
杜雲蘿邁出屋子,一眼就看見練功的穆連瀟。
身形頎長,劍眉入鬢,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風,看得人挪不開眼。
穆連瀟的身邊,延哥兒扎着馬步,倒也有些樣子了。
見了杜雲蘿,延哥兒喜笑顏開,喚了聲“母親”,卻是一動也不敢動,老老實實半蹲着。
反倒是允哥兒,聞聲扭過頭,眼睛驟然亮了,扔下了手中的小木劍,飛撲過來。
杜雲蘿一把將允哥兒抱了起來,接過垂露手中的帕子,仔細替幼子擦汗。
允哥兒到底還小些,沒到能學武的年紀,從前穆連瀟做給延哥兒的木劍,現今到了他的手上,叫他愛不釋手,每日里跟着延哥兒一道起床,延哥兒扎馬步,他就在後頭胡亂揮舞着木劍,玩得不亦樂乎。
抱着杜雲蘿的脖頸,允哥兒咧着嘴直笑,他正是愛說話的年紀,一個人嘰里咕嚕的能說上好久,這會兒更是停不了嘴。
偏生他說得極快,杜雲蘿認真聽了,也還有一小部分聽不清楚,好在,大致的意思是明白了的。
允哥兒在問外祖家的長輩們什麼時候來,會不會給他帶好吃的。
杜雲蘿捏了捏兒子的鼻尖,眼底全是笑意。
剛要說話,突的就聽見一聲脆生生的“娘”,她趕忙循聲望去。
才周歲的娃兒粉雕玉琢,扎着兩簇小辮子,邁着小腿兒奮力朝她跑來,身後的奶娘彎着腰架着她兩條胳膊,根本不敢讓她的腳胡亂蹬地。
杜雲蘿還沒動,允哥兒就扭着身子要落地,嘴裡喚着“嫻姐兒”、“嫻姐兒”。
等姐兒跑到了近前,允哥兒湊過去摟着妹妹吧唧就是一口。
杜雲蘿笑意更濃了。
姐兒的名字是吳老太君過世前就取好了的,老人彼時精神不濟,寫在帖子上的字卻還是挺拔如松。
杜雲蘿臨盆生下姐兒的時候,單嬤嬤把帖子送了過來,一併送來的,還有老太君備着的姐兒抓周時要用的東西。
這是老太君念着想着的姑娘。
取名為“嫻”,意為雅也,盼着姐兒柔美嫻靜。
老人們總說,小娃兒在襁褓里的時候要包裹緊實些,以後才會乖巧可愛、文靜秀氣。
偏生姐兒出生的時候正是盛夏,襁褓哪裡裹得住?
嫻姐兒免受其苦,以至於一日比一日皮。
剛會翻身的時候,就在榻子上不停動,剛能爬的時候,就撅着屁股各處爬,要不是丫鬟婆子們看着,興許就從羅漢床上摔下來了。
眼看着學會了站立,搖搖晃晃能走幾步了,更是閑不住,恨不能有力氣追着哥哥們跑。
可她連路都走不穩,又有哪個敢讓她跑?
只是嫻姐兒不肯,奶娘便整日架着她,讓她蹬幾步又架幾步,模樣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