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錦瑟院,嚴茹悶悶不樂也不說話,薛氏還不知道女兒性子的,瞪了她一眼,強忍着沒教訓她。
一回到玉笙院,薛氏就教訓開了,“你二嬸性子實誠,你別覺得她說的話你不愛聽,哪家過日子是靠吟詩作對的?哪個大家婦挑兒媳婦是看這些耍花腔的?早就說不讓你學,你非要學,還學迂了去。你看你二嬸以前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人家拿出來掉書袋子嗎?人家那叫啥……”
見自己娘啥了半天也沒啥出來,嚴茹忿忿接了一句,“腹有詩書氣自華。”
“對,就是這句。”
“你也知道多念書會腹有詩書氣自華?女兒不也是看着二嬸就和我們不一樣,才想着學些的?”嚴茹漲紅着臉,駁了一句。
這個倒是事實,若說嚴茹最崇拜誰,那非二嬸沈奕瑤莫屬了。她從小看這個二嬸便不與旁人一樣,說話溫柔舉止大方得體,處事不卑不亢,通體的氣派。不像她娘,一說話便一股子阿諛奉承之氣,也不若三嬸,看起來畏畏縮縮小家子氣。
可早些年,薛氏拘着嚴茹不讓她親近沈奕瑤的,那會兒沈奕瑤操心病弱的兒子,也很少出來露臉。沒人教,嚴茹自己懵懵懂懂的學,才會有嚴弘譏笑之言‘喜歡天天裝斯文’。
見女兒直淌淚珠子,薛氏環着她哄道:“娘也不說你不該學這些了,可你二嬸說的很對,另外兩樣是不能拉下的。大家婦挑兒媳婦,看得不外乎是那股不卑不亢、處事大方得體、什麼場合都不露怯的做派。幸好娘現在還管着中饋,從明日你就跟着娘學管家,雖說銀子是你祖母捏着,但咱們把裡頭門道學會了,免得日後嫁人了,日子過得一團糟。”
“那規矩怎麼辦?”
見女兒抽抽搭搭問這個,薛氏就知道女兒是想通了:“你二嬸既然說了這話,肯定是有辦法的,不用擔心。”
嚴茹哼了哼,“二嬸在你嘴裡既然這好那好,那你以前還拘着我不讓我去錦瑟院,只能那種時候才能去。”
提到當年之舉,嚴茹就有一種打心底里冒出來的羞愧。長大了,慢慢也懂事了,漸漸也能明白其實那種行為是不好的。
薛氏漲紅着臉,虛拍了女兒背一巴掌,“你倒編排娘的不是了?老娘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這一家子安身,你祖母瞧不慣你二嬸,咱們只能避遠些。”
想着這些,她也滿心委屈,忍不住垂淚,“你以為嫁給庶子,在嫡母婆婆手底下討生活容易?甚事都要看人臉色!娘這樣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讓你日後嫁好點,不用像娘這麼難。哪家的女兒在家裡不是父母寵愛,可嫁人就不是那麽回事了,你二嬸前半輩子也是風光至極,可到頭來落了什麼,要是那麽容易三姑娘會年紀小小手段便那麽狠?還不是被逼得!”
“娘……”
“行了行了,只要你日後好,就是讓娘死了也甘願。你沒事多去和三姑娘走動走動,三姑娘那人不壞,就是脾氣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與這樣人打交道是最容易的,只要你對她真心好,她便一門心思對你。不像那些心裡彎彎道道的,指不定面上對你笑,背後捅你一刀。”
母女倆絮絮叨叨說了許久,薛氏才看見牆角站了一人。
卻是嚴玲,那會兒倒見她在屋裡,只是情急光顧得開導女兒了,卻是忘了她的存在。
薛氏看嚴玲的眼神很複雜,良久說了一句:“日後茹兒要學管家,你也跟着一起,若是你二嬸能請個宮裡的嬤嬤來,你也不要拉下了。”
嚴玲半垂的眼,驚訝的擡了起來。
薛氏厭惡的別開眼,道:“你別用那種表情看我,若是日後你出嫁了,你和你的丈夫和和美美,突然一個不知羞的丫頭趁你丈夫醉酒爬了床,還生了個孩子出來,想必你做的還不如我!我這人從來不是個什麼大度人,所以你也別指望我會對庶女好。不過我也不會害你,以後你若能好,邀天之倖,若是不好,就去怪你那個不知羞恥的姨娘。”
說完,薛氏便揮揮手,嚴玲僵着身子退下了。
……
如今嚴玲自己也有一間屋子,姑娘大了卻是不能再和姨娘住在一起。
見姑娘神態僵硬的回來,小桃迎了上來,想說什麼卻被嚴玲制止。她自己進了卧房,關了門,然後便去躺在了榻上。
她突然有一種很荒謬的感覺,從懂事以來便開始怨便開始恨,恨到了頭兒才發現,原來自己怨恨的全是一場笑話。
所有解釋不通的,如今都有了解釋。
為什麼爹從不親近姨娘,為什麼她曾慫恿姨娘暗裡和嫡母爭寵,姨娘只是哭不說話。她以為是姨娘膽子小,懼怕嫡母成性。為什麼她受了委屈,偷偷找爹傾訴,爹只是複雜的看着她,卻什麼也不說也不做。
原來都是因為此啊!
她姨娘居然是個趁主子醉酒偷爬床的丫頭!
她居然從來不知曉!
嫡母所說的並沒有誇張,換做是她,自然早早就一碗墮胎藥灌下去,管你大人胎兒死活,一勞永逸。這幾年,嚴玲滿心滿肺的恨意,對這種陰私手段自是頗有研究。如今想來,自己還能來到這個世上,還是靠着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人的憐憫?
怪不得別人會苛責於她,因為她對那人來說就是恥辱,就是肉里的一根刺。怪不得不管她在府里裝得多麼可憐,從沒有一個長輩出面來管的,原來如此!
嚴玲捂着眼睛,任淚水往下淌着。
她現在內心很茫然,突然便有了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門從外面被敲響了,傳來王姨娘焦急的喊聲。原來是小桃見四姑娘神色不對,便去請來了王姨娘。王姨娘和嚴玲的屋子都在玉笙院的后罩房,兩間屋子隔得並不太遠。
嚴玲聽到聲音,胡亂在臉上抹了一通,將淚水拭乾,才出聲:“進來吧,門沒閂。”
王姨娘推了門進來,小心翼翼來到床前坐下。
“四姑娘怎麼了?可是夫人又訓斥與你了?”
見女兒不答,王姨娘抹着眼淚:“夫人脾氣是大了些,你別與她對上就是。你順着她些,她便不會為難與你。你也大了,過兩年就要出嫁了,到時候日子就好過了。”
嚴玲沒有說話,突然感覺自己心好累。
每次她吃了嫡母的掛落,她姨娘總會這麼說。以往總覺得她膽子太小,恨鐵不成鋼,如今聽來話里卻別有深意,姨娘為什麼小心謹慎到令人髮指也有了解釋。
別與她對上,順着來,不會為難?這就是她摸索出來與嫡母的相處之道?
後悔嗎?
因自己一時之差,自己從來過得不順暢,甚至連累了親生骨肉?
想必她是不後悔的,嚴玲知道王姨娘的娘家過得並不好。一年要上門打幾次秋風,大房環境不寬裕,王姨娘也不受寵,只能將自己月例銀子省了又省,貼給娘家。那種家裡,吃喝都發愁,能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已經很不錯了。
在府里看是過得不好,別說去比天之驕女的三姑娘,哪怕是五姑娘都是不如的。所謂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就是如此,嚴玲的怨恨也由此而來,為什麼同樣是府里的姑娘,她卻總要低人一等。
可對於窮困老百姓家,這裡已經是不敢想象的生活。早年舅家的表妹是進來給姨娘磕過頭的,從那個表妹的眼裡就可以看出。
所以,嚴玲你別怨了,你該知足!就當之前受到的苛責是為了給眼前這個女人還債!
“我沒事,我知道要好好討好母親的,等我日後嫁了人,日子就好過了。”嚴茹僵着聲音,表情不顯說道。
王姨娘面露驚喜,以往每次與女兒說這些,她都不願意聽。隨着越來越大,偶爾露出的神情讓她看了心悸。這會兒能想通,她只當是菩薩保佑,準備回去再給菩薩多上幾柱香。
又怕過猶不及,她開口勸道:“四姑娘,咱們不能怨人,只能怨命。誰讓姨娘的出身不好,只能與人做小。可你就不一樣了,日後怎麼說也能做個官太太。”
呵呵……
嚴玲無力一笑,自床上坐了起來,道:“行了,姨娘,我知道了。你先回屋去,讓我躺一會兒。”
王姨娘又絮叨了幾句,才離開。
正房那裡,嚴茹疑惑的問薛氏:“娘你幹什麼要與她說這些?你不是不願提起這個的嗎?”
“你沒發現她越來越陰沉了,看人的時候眼神陰測測的。她也大了,我總不能讓她生了什麼心思去害你,與其當個仇人,還不如讓她明白她之所以能生出來,完全是因為我網開了一面,以後給你當個幫手不是更好?”
薛氏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而且十多年也夠了,該發泄的也都發泄了,她畢竟是你爹的種。女兒你記住,男人的愧疚心是有限的,你要懂得在他愧疚的時候,讓自己得到最多的好處,卻也要懂得適可而止。你看你爹這麼多年看都沒看其他女人一眼,我與他感情好是一個,還有一個是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我。”
嚴茹並沒有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將這些聽進去。
薛氏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女兒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