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夫人又鬧騰了起來。
趙媽媽端來的雞湯喂她,被她吐了一身,弄得衣裳上被面上到處都是。
趙媽媽知曉老夫人這是不願喝雞湯,自從威遠侯府遷出來以後,老夫人的伙食便下降了一大截。往日雖不是人蔘鹿茸不斷,也是日日有燕窩等滋補品可以用的。如今老夫人用來補身子的滋補品只有一種就是雞湯,母雞燉當歸、紅棗之類等等。不管它裡頭怎麼換內容,它也是雞,味道就是一個樣兒。
別說老夫人之前很少吃雞,即使吃雞也是頗多講究,例如宰殺十幾隻雞,只為了吃一碟紅燒雞翅中,或者幾隻雞拿來燉湯,只為了吃一碗雞絲麵。用雞來打發老夫人,她又怎麼可能接受呢?
也因此,不懂事的小苗出去總是說,老夫人嘴饞了,想吃好的了。
趙媽媽也沒空去管她,就由着她講。其實小苗也不是嘴碎,只是下人之間也是頗多機鋒的。明擺着到老夫人身邊去侍候是苦差事,傻子才會主動來,也因此落在小苗這個外買來的小丫頭身上。而有的下人,她自己躲懶,還總是喜歡譏諷別人。每次一見小苗坐在大木盆前搓洗被面,就會有人問她這又是怎麼了。
小苗年紀小不懂事,她是不能理解那麽好的雞湯為什麼就讓老夫人如此不待見,她只能說老夫人想吃好的了。她也是好心想讓陳氏夫人知道后,給老夫人換換口,可惜陳氏總是視若無睹。
趙媽媽在前面支着,讓小苗給老夫人換下身上的衣裳。小苗欠着身子去解衣裳,耳邊是老夫人含糊不清的嘶吼與咒罵。
一起先,小苗也是挺怕這種聲音的,日子久了,不是離得太近,她倒也不怕了。就是她不敢挨近了去看老夫人的臉,這張臉總讓她想起小時候娘給她講的黃皮子精的故事。
小苗不是威遠侯府的家生子,是之後來到衡水衚衕,實在沒人來侍候老夫人,從外頭買來的。
一通忙活下來,趙媽媽和小苗兩人俱都是大汗淋漓。歇了一會兒,小苗去廚房端了熱在灶上的飯。趙媽媽讓她先去吃,自己則坐在床邊勸老夫人。
小苗很佩服趙媽媽,因為她也曾聽過老夫人說的話,卻是怎麼也聽不懂。她自然不知道這是趙媽媽侍候老夫人幾十年才鍛鍊出來的功力,哪怕是老夫人一個眼神,趙媽媽也知道她想表達什麼意思。
小苗蹲在外間扒着碗里的飯,下人的飯自然沒有主子們的好,只有幾塊大肥肉和一些菜葉,卻是小苗以前怎麼也不敢想的吃食。其實小苗就是離京城不遠的一個小村子里的,前年鬧災荒,家裡養不活她了,就把她賣了。被賣的時候,小苗才八歲,如今也不過十歲。
趙媽媽終究還是沒勸下老夫人,剩下的半盅雞湯端了出來。小苗嗅着鼻子聞空氣里的雞湯味兒,趙媽媽見此將剩下的雞湯都倒進她碗里。小苗讓趙媽媽也吃一些,趙媽媽搖搖頭,樣子奇怪的瞄了一眼小苗。
小苗知道這是憐憫的意思,這院子里有許多人這麼看她。在小苗來看,這些人都是挺無聊的,日子不就是這麼一日日磨過來的嗎?能有口飽飯吃就不錯了,她們大概沒有嘗試過連肚子都吃不飽的時候。
趙媽媽連晚飯都沒有吃,唉聲嘆氣搖搖頭又進裡屋去了。老夫人身邊必須得有人值夜,這項工作一般都是趙媽媽來做的,小苗因為人小又有點笨,所以輪不上她。
半夜裡,小苗被趙媽媽叫醒了,說自己有點不舒服,讓她去守一會兒。
次日,小苗奇怪趙媽媽怎麼沒起身,去叫她的時候,卻發現趙媽媽起不來了。
……
趙媽媽病了,病得很厲害,直接躺在榻上就起不來了。
陳氏有給趙媽媽請大夫,大夫說人年近大了,又虧空的厲害,只能先慢慢養着。
趙媽媽病了,沒辦法再侍候老夫人,小苗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從下人里抽一個出來去侍候。下人們唯恐避之不及,求爺爺告奶奶都沒用,陳氏不可能親自上陣,所以挑中了誰,自然是誰倒霉。
見不到趙媽媽,老夫人鬧得更加厲害了,可沒人聽得懂她說話,鬧就讓她鬧吧。倒是小苗明白老夫人為什麼鬧,告訴她趙媽媽病了,如今起不來了。
趙媽媽又躺了兩日,她的兒子上門了,求了三爺說想把趙媽媽擡出去。趙媽媽一輩子為威遠侯府賣命,如今病入膏肓,趙媽媽的兒子想將她接出去侍候兩日。
三爺同意了,趙媽媽被擡走時,眼中泛着淚花。
趙媽媽走後,老夫人沉寂了好一段日子,可沒過幾日又故態復萌了。可着勁兒的鬧騰,只是這次侍候她的下人可沒有如此盡心,衣裳被褥髒了就繼續臟着吧,洗不急就等着吧。至於擦身就更不用想了,連應該每隔半個時辰便翻一次身都沒了。
三爺隔一兩日就會來給老夫人請安,可如今老夫人已經變得與以前完全是兩副樣子,並且她無故鬧騰人人皆知,他也不好譴責下人,只能讓陳氏多上點兒心。陳氏本就是一肚子氣,這麼大一個破爛攤子都得她操心,兩個女兒日日來找自己哭訴,他嚴瞿當面說的好讓她多上心,扭頭便去翠姨娘那裡了,她會多上心才有鬼!
癱在床上的病人本就需要盡心侍候,方能長久。這麼鬧騰着,沒幾日老夫人就沒力氣鬧騰了。天氣炎熱,無人給她翻身擦汗換被褥,老夫人很快就長了褥瘡。
她疼她難受,於是日日夜夜都能聽到她的嗚嗚啊啊的聲音或者嚎叫。只是這會兒已經沒有人去關注她了,人人都當老夫人是刻意如此。與小苗一起侍候老夫人的那個婆子甚至暗裡咒罵,你怎麼不趕緊死呢,死呢!
突然有一日,老夫人終於消停了。不再鬧騰得六姑娘七姑娘嚇得夜裡直哭,也不再鬧騰得蘭姨娘要往年幼的兒子耳里塞棉絮,大家臉上都現出了陽光。
又是一日,小苗的尖叫聲響徹整個二進的院子。
老夫人沒了。
老夫人的死狀極慘,骨瘦如柴,後背臀部全部是早已潰爛的褥瘡。
三爺大發雷霆,責罵侍候老夫人的下人。
可下人也挺無辜的,小苗年紀小,本就是個打下手的。趙媽媽走後,陳氏也有安排人過來侍候,只是幹個幾天,人就不幹了,哭着喊着不幹了,只能換人。最後竟然形成這樣的規矩,幾個下人輪着來侍候,隔幾日換一個。老夫人這樣能去找誰的責任?總不能通通拉出來打一頓。更何況打了下人,這府里的差事誰做?
在翠姨娘的挑唆下,三爺將責任通通怪罪到了陳氏身上,都是因為這個兒媳婦不上心,才會造成如此情況!
鬧也只能在自己府里鬧,去報喪各處之前,是要給老夫人收撿好的。總不能讓大房和大姐知道是因為他們三房不上心,老夫人才會如此凄涼的逝去。
嚴郅不在,薛氏帶着兩個兒子來,沈奕瑤和嚴陌也趕來了。
一直關注着這裡的趙媽媽的兒子,沒敢回去告知他娘這個消息。趙媽媽自從離開這裡后,回家就大病了一場,如今也才剛剛見好。他怕告訴了他娘這個消息,他娘承受不住。
老夫人的喪事就在衡水衚衕里辦了起來。
今時不同往日,除了陳家、沈家及薛氏的娘家意思性來了人,幾乎沒有人來弔祭。嚴鳳哭得死去活來,也無濟於事。
人死了就死了,人死如燈滅。
停了七日的靈,就匆匆下葬了,就埋在嚴霆衣冠冢的前面,與過世的老侯爺毗鄰相居。
許向榮本是想瞞住嚴霆的,可考慮了之後,還是決定告訴他。
嚴霆本就大病初癒,知曉這個消息后就倒下了。人醒來之後,硬撐着讓人擡他上了馬車,馬車在衡水衚衕三房住處的對面停了整整一個晚上。
到了老夫人下葬這日,自然所有人都到場了,連嚴嫣和駱懷遠也來了。
事罷,嚴嫣和駱懷遠上車準備回府之時,遠遠的看見一輛頗為眼熟的黑漆平頭馬車。
這種外表普通的馬車,京城到處都是,讓嚴嫣側目的是,早在之前她就在衡水衚衕那處見過這樣一輛馬車,此時居然又見着一輛。
是同一輛,還是她看錯了?
“怎麼了?”駱懷遠問道。
嚴嫣搖搖頭:“無事。”
這件事只在嚴嫣心裡引起一陣淡淡的漣漪,並未往深處去想。
……
待所有人都走後,那輛停在遠處並不起眼的馬車終於駛近。
離着老遠便停下了,馬夫下來放下車凳,並掀開車簾。
馬車裡響起一個聲音。
“我讓人扶你下去。”
“不用。”這是另一個男聲。
緊接着,從馬車裡出來一人。
此人面容蒼白似鬼,雙頰下陷得厲害,似乎只剩了一把骨頭。其行動頗為困難,簡簡單單一個下車的動作,便讓他磨蹭了許久,並出了一頭冷汗。
車夫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扶了他一把,他避無可避的下得車來,差點沒一頭栽過去。
“你的腿傷——”
嚴霆艱難的拄着木質拐杖,另一手揮開身後想攙他的手,“你滾,你滾開!”
他的神情頗為激動,雙目下陷,眼下一片黑青,兩隻眼睛滿是紅血絲。乍一看去,就像一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他一拐一拐的往前行去,每走一步便痛入骨髓,可他卻打從心底泛出了一股爽快感。
娘,娘,不孝兒子來看你了!
許向榮從馬車裡看着他的背影,眼神複雜。
須臾,他下了車來,跟在其後緩緩向那處走去。
嚴霆完全是拼着一股勁兒走到墳前的。
那次墜崖之後,他的右腿受傷太重,據說被人找到他時,他的右腿骨直接□□在外。之後尋訪名醫,才將他的腿接好,大夫說需得好好養着,倘若不然以後會落下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