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初來乍到的印象, 倒讓宗鉞對紹興產生了興趣。
之後的幾日里,他就在這座酒樓里住了下來, 閑暇之餘在城裡四處走走看看,倒又多了一層對紹興的認知。
紹興這地方地窄民稠,嚴重的人口和土地比例失調, 致使紹興當地人比江浙一帶其他地方的人更具有危機感。
他們極少會在舉業上駐足不前, 一旦不成, 就會另謀其他出路。
什麼才是其他出路?
教書經商乃是下層,上層當是以幕為業, 謀求進身之途。
一來幕主多為官員,可結交權貴,如果幕主平步青雲,身為幕僚自然前途不小。二來也提前可以熟悉衙門雜務, 如有一日登科中舉, 是時自然事半功倍。
文風鼎盛的氛圍,再加上這種競爭激烈的環境,也所以宗鉞在紹興的這幾日里,沒少聽見有人沒考上院試, 打算另謀出路的話。
多數都是同鄉、親友、師生之間互相提攜引薦,自此宗鉞倒不懷疑母后所言, 這些紹興籍的師爺經常在一起互通有無了。
他生出也請一個師爺的念頭。
既然是做他的師爺,自然要是紹興最好的師爺。紹興這地方也奇怪, 這些日子宗鉞沒少聽說些世家什麼的。
當然這種世家在宗鉞這種皇族子弟的耳里,近乎於玩笑, 這種詞彙更傾向於是指一家子都是做這個行當的,且做出了名聲。
例如紹興一帶最有的名的師爺世家,有方家,程家、盛家等。
宗鉞也沒多想,就近選了方家。
他沒想到在這裡竟然再度見到那個‘鳳甫賢弟’,而他竟是方家的人。
其實不是宗鉞瞧不起做師爺的,而是會去做師爺首先就是科舉上無進展,師爺不過是他們另謀出路的一種手段。
一個十三歲的案首,還是方家族長的獨子,看樣子到了這一代方家的傳承莫怕是要斷了。
“我爹?我爹並不在紹興,公子若真是想請位師爺,我方家還有其他優秀子弟,不如我讓人去請過來,為你引薦一二?”
宗鉞沉吟了下,道:“岳某主動尋上門來,就是聽聞方家主枝一脈名聲在外,若是旁系分支之人……”
剩下的話宗鉞雖沒有再說,但方鳳笙明白他的意思,意思就是看不中唄。
才十三歲的鳳笙如今還有着屬於這個年紀的意氣,當即道:“公子沒見過,又怎生知道不合適?”
她見這位公子衣衫平常,但行為舉止格外有一種與尋常人不同的派頭,便料想對方出身不簡單。對於對方自稱沒有官身,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她倒是並不太信。
有些貴人官老爺做事都喜歡遮遮掩掩,諸如這種隱瞞身份來尋師爺的,鳳笙以前也不是沒見過,自然練就一雙火眼晶睛。
她也沒給宗鉞制止的機會,想着七房被她稱作為大賢侄兒的守孝在家,如今剛出孝期,正是待出山之際。大賢為人沉穩,辦事老練,跟着這麼個公子哥,也許能謀個出身。便吩咐給一旁的僕人,讓他去把人請來。
不多時,方大賢就被請來了。
鳳笙對宗鉞作揖示意,走出門外去與方大賢說話。
她以為隔得距離夠遠,說話的聲音也夠低了,殊不知宗鉞從小出身宮廷,皇家自有秘術,便習得一身看口型聞字意的本事。
其實這說白了,只要是正統的太子出身,多多少少都會點兒。
為何?
你想每次早朝或者大朝會的時候,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大臣,有時候大臣的音量不夠,又或是大臣們交頭接耳說小話,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的皇帝急不急?
久而久之,都能看懂些口語。
諸如現在,那邊鳳笙正在和方大賢說話,就被宗鉞讀出來了。
“……此人出身應該不差,雖然他自稱無名小卒……人是年輕了點,但年輕也有年輕的好處,就是好應付……大賢侄兒你做事沉穩,應該不在話下……不過雖然人家年輕,但也不要報着敷衍的心態,可千萬別壞了方家的名聲……”
鳳笙說話之間,見坐在堂上的宗鉞看着外面,還時不時與他笑笑,但並未影響她對大賢侄兒的吩咐和交代。
而那個大賢侄兒——
宗鉞古怪地看了一眼那四十多歲留一把山羊鬍,看面相沉穩拘謹一副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再看看站在他面前明顯嫩得像把青蔥似的‘鳳甫賢弟’。
關鍵別說,那大賢侄兒絲毫沒有因為方鳳甫的年紀小,就對他敷衍了事,模樣很是尊敬。
宗鉞突然有種啼笑皆非之感。
又過了會兒,兩人走進來了。
鳳笙作為主人家,自然要對兩者之間進行介紹和引薦,宗鉞也就裝模作樣地問了方大賢一些話。
之後見他沒有明言,鳳笙就對方大賢使了個眼色,讓他先退了出去,才去問宗鉞如何?
似乎看出宗鉞有些看不中方大賢,她還說了些方大賢以前的事迹,諸如前任東家和前前任東家官居何位之類的等等。
其實方大賢的這幾任東家,最高的不過是個五品知州,以宗鉞的眼光來看,還真有些看不中。
“其實鳳甫賢弟,我也不瞞你,你看我這等年紀,再看看你這位大賢侄兒的年紀,着實有些不合適。你看這樣,不知鳳甫賢弟可有出府為幕的打算,不如來給我做個幕僚?”
“我?幕僚你?”
鳳笙太過吃驚了,以至於有些瞠目結舌。
無他,她年紀在此,今日會出面應酬客人,不過是她爹不在,作為‘方家族長之子’,有客上門,自然要款待。
可恰恰就是她年紀在此,她覺得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提出這種近乎有些荒謬的要求。
“怎麼?你不願?”宗鉞好笑地看着她的小臉,那種瞠目結舌的模樣與之前她應對如常的樣子截然不同,竟有幾分可愛。
“不是,岳公子,我年紀……而且……”
宗鉞搖了搖了扇子:“無妨,我這個人什麼都講究眼緣,覺得你合適那就合適了,年紀小點也無妨,鳳甫賢弟你身為這一次院試的案首,以後前途定然無量,就當是提前結個善緣。”
“可……不是,我……”
“鳳甫賢弟,岳某雖不才,但也小有身份,你若是能成為我的幕僚,以後不說前途無量,至少一個官身我是可以許給你的。”說著,他收攏了摺扇,雖還是含着笑,但一股氣勢油然而生,竟給鳳笙一種感覺,他所言並不為虛。
再看看門外,這位岳公子的三位隨從。
一個年輕消瘦,但看起來格外幹練,而另外兩個一看就是練家子,那架勢還不是普通的練家子。
“讓我考慮考慮。”不知怎麼,鳳笙就說出了這句話。
把岳公子送走後,方鳳笙不禁有種精疲力盡之感。
她往後院走去,行走之間若是碰見府中丫鬟,見了她的裝扮,都是低頭叫了聲少爺。
其實鳳笙並不是少爺,而是姑娘。
只是她從小被方彥當做兒子養大,不說文韜武略,至少在讀書方面都是方彥手把手啟蒙的。甚至方家的族學她也去學過一陣子,只是隨着年紀大了,雖族人對她女扮男裝不好多作質疑,到底男女七歲不同席,後來方彥就專門聘了西席,在家中教導她。
事實上鳳笙確實天資聰慧,遠勝於一般人,不然也不會小小年紀就能考中秀才的功名,還拿了個案首。
可她到底是個女兒家,她是方鳳笙,方鳳甫不過是個假名。
不過隨着她在紹興當地的名頭越來越響,經常有人問到方家來,族人多是以族長之子佯稱,久而久之就成了方彥有一子一女,系出一胞雙生。
她爹不得已只能在族譜上加了一筆,偽造了方鳳甫之名,這也是她敢下場去應試的原因之一。
但也僅僅是如此了,鳳笙起初不過只是想證明自己不比男兒差,可自打她拿了案首之後,各種瑣事瑣務就與日俱增起來,也讓她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