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冬日, 一群人在深山中一棵大樹下忙碌地挖掘着,大家的表情都非常地凝重。
天洞大隊大隊長抽着旱煙,目光緊緊地盯着地面。
若是仔細看,就能看到他捏着旱煙的手都在微微發顫。
“大家小心點, 別挖太狠了。”
原本正打算使出全身力氣往下挖的人, 聽到這話都放輕了動作。
泥土已經被凍住, 沒有平時那麽好挖, 不過大家將上面厚厚的雪層鏟掉時,就看得出這一片地方是重新被掩埋過的。
“有東西!啊!是手,有, 有,有人的手……”
有人驚呼。
大隊長連忙將旱煙抽到身後, 將人群扒開前去查看。
一隻手暴露在泥土中, 泛着青紫, 其他地方還掩埋在土裡。
大隊長閉眼,最後那點希望也消失了。
“繼續挖!”
大家知道下面埋了人, 挖掘時的動作都放慢了,生怕把人給挖壞了,漸漸地一具女屍展現在眾人的面前。
因為冬日的關係, 女屍的腐爛程度並不高,可以看得出女屍正是消失的王向紅。
將人擡出來之後, 能看到她的後腦勺被撞了個窟窿,頭髮上全都是凝固的血液。
這應該就是她的致命傷, 被重重地砸了後腦勺,導致了她的死亡。
大隊長路過曹亮身邊時, 也忍不住踹了他一腳。
“你個混賬!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
曹亮被兩個大漢押着,此時一改剛才的沉默, 哭訴道:
“大隊長,我真不知道咋回事啊!那天她說她要回娘家,結果嫌棄我準備的東西太少,就沒讓我跟着。我,我不知道她怎麼就死了,這不關我的事啊!”
唐青青驚呆了,明白了翟弘毅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人至賤則無敵!
證據都擺在面前了,而且他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還想要殺人滅口,竟然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在演。
她更理解老公安說的話了,那些犯罪分子在臨刑前都會哭訴都會懺悔,並不是為了自己犯下的錯,而是哭訴自己犯錯的時候怎麼就不小心一點,否則就不會受到懲罰了。
曹亮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知悔改,還妄圖矇混過關。
可惜大家現在都不信他了,之前為他說話的人,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王小鐵的叔叔王大河更是直接上去踹了一腳,“去你媽的曹亮,到了這個節骨眼還在瞎扯淡! 差點把我侄子侄女害死,還在這胡咧咧!”
王大山已經將三個被悶在地窖的孩子送去衛生所了,雖然看着沒啥事,可翟弘毅說最好還是去看看,畢竟被悶了這麼長時間,興許身體哪裡悶壞了也不一定。
王大山是個疼孩子的,沒理會一些人說孩子看着沒事,不用去衛生所浪費時間的說法,執意將孩子帶過去查一查更安心。
剛才以為自己要失去兩個孩子的心情,讓王大山實在是后怕,再也經不起一點波折。
他們去鄉里還能順便到派出所報個案。
得知王小鐵和王甜甜差點出事,王家人也全都跑過來了,每個人都給曹亮一腳。
大隊長和其他大隊幹部都沒攔着,要是放以前,都不用拉到派出所,他們直接就給處理了。
這種喪天良的,真是太缺德了。
到了這個節骨眼,還不承認錯誤,現場的人極為唾棄。
曹亮連忙又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女人想跟別的男人跑了,我求她別走,她就是不聽,還不停踹我,我一着急就推了她一把,沒想到就正好磕到了後腦勺。”
“我真沒想殺她,是她非想要跟別人跑了,我也是太急了想拽住她,結果沒抓牢,她就被嗑到了。”
“我明明對她這麼好,為啥要跑啊,我啥都沒了,就是想要她留下來,不管她在外頭咋樣,我都不在意,我都對她一心一意地好,她為啥還是要跑啊。”
曹亮嚎啕大哭起來,哭得特別傷心。
雖然整張臉被揍得親媽都不認識,可那聲音哭得還挺揪人心的。
一些跟過來看熱鬧的婦女,看到他這個樣子,都不禁有些心軟了。
“哎,曹家也是倒霉,怎麼都遇到這種不守婦道的女人。”
“可不是嗎,要不是這樣,曹亮也不能走到這一步啊。”
“他也是被王向紅給害了,我早就說那種女人不正經,娶回家就是禍害。娶妻不能只看樣貌,肯定會吃虧的。”
感受到風向的變化,唐青青氣得整個人都在冒煙。
她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句話:她丟的只是命,他戴的可是綠帽啊。
王向紅都被人殺了,竟然還要被誣衊,還有人同情加害者,真是太沒有天理了!
不管她做了什麼,都不是被人殺害的理由。
況且曹亮真是良善人,就不會偷偷埋屍,還想要將他們幾個人給滅口。
這些人是什麼記憶,都忘了他們幾個差點被曹亮害死了嗎!
更別提王向紅是不是那樣的人,還得另說呢。
唐青青氣鼓鼓的,想要噴回去,可太生氣了竟是連嘴都張不開,可把她給急的。
翟弘毅乜斜着眼,掃向現場那些嘴碎的人,又朝着大隊長道:
“你們大隊的人怎麼還幫起殺人犯說話了?難道跟他有同樣的想法,也想要殺人嗎?”
大隊長不知道翟弘毅的具體來頭,介紹信上只說他們三人是來協助破案的。
可不管看翟弘毅的穿着還是派頭氣質口音,都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的,是從大城市裡來的。
大隊長沉下臉:“你們胡咧咧啥呢!咋的,不是自家孩子受罪,就不知道心疼啊?”
一個大嬸子在那嘀咕:“咱也不過是說說,又沒啥別的意思。再說了,要不是王向紅喜歡勾三搭四,曹亮也不能走這一步啊。”
唐青青忍不了了,正要出聲反駁,就被王大山的弟媳黃慧撥到一邊,拔高音開始嚷嚷起來:
“哎喲喂,張嬸子按照你這話,你今天得罪我了,我看你不順眼把你殺了。是不是說你就是活該?是你把我害慘了?”
“這咋能一樣呢。”
“這咋就不一樣了,不都是你害我心裡不得勁,害得我不得不對你動手,咋的,這理兒換你身上就不行了?”
“我又沒偷人。”
“你沒偷人,那你之前咋被你男人打了?不偷人他打你幹嘛?”
“你這人怎麼胡咧咧啊!誰她娘的偷人了!”
“喲,怎麼說起你自己了,你就不樂意了,咋說別人就這麼起勁啊!你們說王向紅偷人,她偷誰了?誰看見了?”
“村子里的人誰不知道,成天打扮得那個樣子,不是想勾搭人是想要幹嘛。”
“哎喲喂,人家家裡條件好,想穿得好看咋的啦,犯法啊?有本事你去告供銷社,讓他們別賣這種花俏的布啊!
她是露背了還是露胸了還是露大腿了?你管那麽寬,怎麼不管管自己家老爺們眼睛總往別人身上瞧!”
一群女人吵了起來,現場頓時鬧哄哄的。
男人這邊也不是沒說閑話的,可他們更看大隊長的臉色,所以不敢吱聲。
可自己娘們衝鋒陷陣他們卻也不攔着,就這麼冷眼看着。
大隊里有很多人看王向紅不順眼,覺得她太招搖。
可也有知道她品性,覺得她很好相處的人。再者人都已經死了,很多人覺得死者為大,也就出聲替王向紅說話。
有黃慧帶頭,很快將對曹亮的同情聲給壓了下去。
甭管起因是什麼,揮起屠刀那一刻開始,他就是錯的,就該被所有人唾棄,不管什麼原因都沒法為他開脫。
王家人的聲音嚷得最大,不管王向紅怎麼遇害的,誰同情曹亮就是跟他們作對。
曹亮真要是個好的,會毫不留情地把三個孩子都要悶死?會拿出槍想要殺死兩個外鄉人?
心得多狠才能這麼干啊!
這人就是個禍害,不過是平時裝得比較像樣罷了。
這樣的人反而更加恐怖,必須要幹掉才行!而且絕對不能翻身。
由於翟弘毅說,不能亂動屍體,防止現場被破壞,影響後面公安破案,因此一群人也沒有回村都守在了這裡。
不知道有誰突然說道:“你們都說王向紅水性楊花,誰看到她勾搭人了?”
現場頓時沒人吭聲。
王向紅剛嫁過來,還經常跟人打交道,但是也是跟村子里的同齡人在一塊做事聊天。
後來出門越來越少,大家都說她是個不合群的。
只不過她的衣服非常地鮮亮,長得又特別好,還是從很遠地方嫁過來的,只要一出現就會成為眾人焦點。
也確實有嬸子看到她跟男人拉拉扯扯,可那男人也是村裡頭有名的二流子。
“我記得王向紅嫁過來的時候,彩禮都沒怎麼要吧?還陪嫁了一堆東西,掏心掏肺地要跟着曹亮,結果……”
也有那刻薄的人說道:“陪嫁這麼多東西,好像家裡生怕嫁不出去似的。”
黃慧瞪眼:“彩禮低陪嫁多都不行?活該你們家兒子娶不到媳婦,彩禮高你們說人家女孩只要錢,彩禮低有陪嫁,你們嫌棄人倒貼有問題?”
有人跟着起鬨:“張嬸子,我可記住你這話了,下次你家說親,我們都得跟女方說,彩禮要得不高那不行,會被你瞧不起!”
大隊長也聽不下去了:“胡咧咧個屁啊!都給我閉嘴!”
他們大隊本來婚配就艱難,女孩兒都喜歡嫁出去,願意嫁進來的很少。
這些話要是傳出去,以後大隊里的小夥子就不用結婚了,那不得亂了套了。
唐青青拉着翟弘毅走到一旁角落裡,“哥,我討厭那些話,我不喜歡他們。”
明明王向紅是受害者,可大家的重點竟然不在於曹亮的殘忍,而是在於王向紅是否守婦道。
如果不是曹亮對他們幾個下了毒手,讓人覺得他心狠手辣,風向只會比現在更加糟糕。
唐青青原本還想辯解王向紅不是那種人,後來覺得解釋這些話,本身就已經將案件帶偏離了方向。
即便王向紅這個人人品有瑕疵,也罪不至死。
難道證明了王向紅是個各方面都被人稱讚,被害死才配獲得同情嗎?
一個人特別討嫌,死了好像確實讓人覺得活該,如果他不那麽討嫌,興許就不會遇到那些糟糕的事。
這麼想,似乎很有道理,有因才有果,要不然為什麼偏偏是你遇到了糟心的事,可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她理不順自己的思緒,便去找翟弘毅述說自己心中的不適感。
翟弘毅是她身邊懂得最多的人,覺得他應該能理解自己的糾結。
“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
唐青青不解:“什麼意思?”
“大家看到慘案的時候,出於自我保護的心理,第一反應就是他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我怎麼做才不會避免這樣的慘劇發生在自己身上。”
唐青青認真思考,覺得這話確實很有道理。
“可暴徒的行為是不可控的,就像曹亮這樣的人,誰能知道他是個兇殘的殺人犯呢?很多人在沒有行兇之前,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想不到他會那樣做。於是,人們該怎麼預判危險呢?”
“怎麼預判?”
“所以一些人從受害者身上入手,想要看他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觸怒’兇手。於是就想着,只要自己不做那些事,就不會遇到這些糟心的事。”
“這話不是挺有道理的嗎?”
“這確實有些道理,因此會有人專門去研究一個人是為什麼會犯罪,知道了原因,才能更好地對這些人群加以關注,進而避免這樣的事發生。身邊出現類似的人時,也更加地警惕。”
唐青青迷糊了:“那為什麼我感覺不舒服呢?”
“因為你聽的那些話都是來自對受害者的約束,不知不覺中削弱了對加害者的鄙夷和厭憎。”
唐青青點點頭,確實是這個樣子。
“那大家為啥要這樣呢,明明更可惡的人是犯罪分子啊。”
“因為這些人不相信惡性事件是隨機發生的,是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的。這種未知的恐慌讓他們更願意相信,這一切的發生是有原因的,是受害者自身有問題,是他們活該。
而自己只要沒有這些問題,就肯定不會遇到這些糟糕的事。於是他們更願意去抨擊受害者,因為那樣就讓自己覺得,自己跟他們不一樣,就不會受到傷害,自己就是安全的。
目的變了,你所聽到的聲音也就變得刺耳了。而且這樣的輿論環境,會導致受害者再次受到傷害,甚至受到傷害也不敢維護自己的權益。而惡人的作惡成本卻降低了,讓人覺得惡人沒有那麽惡,不過是被逼的。”
唐青青聽得瞠目結舌,覺得這些道理真是太神奇了。
“咋,咋還能這樣呢。”
“還有一些人就是純粹的心眼壞,他們在心底是羨慕加害者的,認同加害者行為的人,所以也在一旁狂歡,試圖為加害者解脫,將更多注意力放在受害者身上。”
唐青青一臉崇拜地看着翟弘毅:“哥,你懂得好多啊。”
“看的書比較多罷了。”
“書上也寫這些嗎?”
“嗯,有專門研究人類心理學的書。”翟弘毅頓了頓,“我以前想知道一個人可以無恥到什麼地步,所以去看了這些書。”
唐青青張大嘴:“哇,還有這樣的書啊?那你是不是能看透一個人在想什麼?哥,你說我現在在想什麼?”
“你在想我怎麼這麼厲害。”
“哇!”
翟弘毅受不了地翻了個白眼:“傻瓜,我不用看那些書,也能看得出你現在想什麼。”
唐青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可你確實很厲害啊,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在那本書里,也沒有人說過這些,都是一些家長里短。
“我不過是運氣好,能有很多書可以讀罷了。”翟弘毅目光暗了暗。
“我姥爺家有一個大屋子的書,有的書圖書館都不一定有,有一些是珍貴的古書,有一些書從國外運回來的。”
唐青青羨慕極了:“國外運回來的?”
“嗯,很多都是原版書籍,我媽會英文、法文和日文。”
“你媽媽好厲害啊!”
“那又怎樣,她是資本家的小姐。如果大家有跟她一樣的教育條件,也不會比她差的。”
“可現實里她就是厲害,不是別人厲害啊。”
翟弘毅的表情微緩,唐青青看得出他嘴裡雖然這麼說,可眼底儘是驕傲。
“哥,那你也會愛國語嗎?”
“我只會英語。”
“你這個‘只會’用得可真是妙啊。”
翟弘毅失笑:“你要是想學,我可以教你。”
唐青青不知道學習英文能有什麼用,不過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
萬一以後要是再次打起來,敵人說開炮,或者搞陰謀論,她也能聽得懂,也就可以提前預防。
“好呀。”
“你想學可以,但是不能外露,否則惹來麻煩我可不承認是我教的。”
“那必須的!”
鄉派出所得到消息,老所長連忙帶着兩個治安員連忙趕往天洞大隊,並且通知了公社公安局。
老所長得知唐青青幾人差點也交代在那,還有兩個本地小孩也差點喪命,現在還在衛生所檢查身體,就覺得眼前一片黑。
他來到現場看到翟弘毅和唐青青時,忍不住道:“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
說完看他們耷拉着腦袋,又覺得心裡過意不去。
畢竟不管怎麼說都是立了大功,不能只批評他們的冒失。
“你們幹了一件大事,要不是你們調查仔細,死者不僅被害死,還要被冠上跟人私奔的壞女人帽子,讓自己和家裡人都擡不起頭來。”
這話落下,大家都很是唏噓。
以前哪家有媳婦或者什麼人消失,都說他們跑了,根本不會多加懷疑。
現在才知道,竟然還有人把人偷偷殺了,然後誣陷對方跑了的。
老所長趁機教育大家:“以後誰家裡有人消失了,不管是自己跑的還是怎麼回事,都得去報案。家裡人不報案的,街坊鄰居、大隊幹部,也得去報個失蹤,否則身邊有個殺人犯,你們晚上能睡得安穩嗎?
要不是王向紅娘家人來報案,王向紅就冤死了。被打死還被誣陷說是跟人跑了,你們說多氣人啊!”
翟弘毅和唐青青跟老所長交代清楚之後,就回了王大山家裡。
王家人對待他們依然很親昵,並沒有因為他們差點間接害死王小鐵和王甜甜而生他們的氣。
反而覺得他們年紀不大,卻有勇有謀,不愧是城裡人,就是不一樣。
唐青青覺得這話不對,道:
“這跟是不是城裡人沒有關係,只要多讀書,人就不會笨。”
在交流中,唐青青能感受到王小鐵和王甜甜都很想去讀書,只是家裡覺得沒啥用,而且又沒錢,學校還距離非常遠,也就沒讓他們去讀書。
兄妹倆都是懂事聽話的,知道他們讀書會給家裡造成負擔,所以也沒有跟父母提過。
黃慧:“讀書真有用?”
“當然啦,在城裡要是沒上過學,招工肯定沒戲。當領導的,都是讀過書的,沒有一個是文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