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驚訝地看向陸文君,四目相對,她看到陸文君眼中寫滿了懇求。
“雲歌,你不要參加28th數學競賽,不要跟我們這屆學生一起學習。”
“你這麼聰明,考一次肯定就能進省隊,你不要提前學。高馳老師很好,你跟着他學習,按部就班地和你的高一同學一起參加29th數學競賽……”
——求求你。
——答應我。
雲歌從陸文君的雙眼中,看到她沒有說出口的話。
陸文君雖然經常不知道自己身邊都發生了什麼,但是此時,她以自己最大的勇氣,回報了雲歌這些天對她的善意。
賈浩南在寒假集訓開幕式上的一番話,讓五百多名競賽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中。
賈老師關於Z省競賽正在走下坡路的分析,就連賈老師自己朝夕相處的學生都是第一次聽說,震驚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對其他競賽環境不如崇禮的學校中的競賽生們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就更不必說了。
如果有什麼比身處競賽弱省中更讓競賽生緊張的事,那麽大概就是像現在這樣——身處正在衰落的競賽強省中。
就像跑步比賽,倘若一開始位居後方,努力追趕前方的選手,這個過程是充滿希望的。
但是倘若一開始位居前方,看着後方的選手們一個個追上自己、不斷縮短與自己的距離……心中的滋味就截然不同了。
更何況根據賈老師所說,Z省競賽成績不斷被其他省份追趕上,是因為教育體制問題,這個問題很難解決,更不是他們這些學生能解決的。
偏偏這個問題又十分重要!
競賽生的智商全都很高,賈老師只要一說他們立刻就明白——學弟學妹們的競賽環境,全都掌握在他們的手中!
目前Z省的情況是獲得省一就有大概率保送清北,即使與清北失之交臂,也有上交浙大等名牌大學保底,兜底的情況不過是“考敗來浙”。在這樣的前提下,每年才會有源源不斷的尖子生走上學科競賽這條路,才會有最優秀的老師鑽研競賽,成為競賽教練。
假如他們這些競賽生無法維持住現在的輝煌,讓Z省從競賽強省的陣營掉落到競賽弱省的陣營,往後變成只有省隊選手,甚至只有省隊前三名才有進入清北的機會……那麽下一屆選擇競賽的學生必然越來越少,學校在競賽方面的投入也會越來越少。
一旦走上這個循環,Z省的競賽就徹底地走上了衰落之路。
搞競賽卻得不到回報,老師不會支持、家長不會支持,即使學生自己熱愛競賽,也會遇到方方面面的阻礙。
“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考一個好大學,等考上大學之後,再鑽研數學/物理/化學……也不晚。”
“現在搞競賽也幾乎不能保送了,還是要把精力都放在高考上,踏踏實實學好各科知識,打牢基礎,不能偏科。”
“學科競賽?我們學校今年不開設競賽班了,學校不鼓勵學生學習競賽,高考才是回報率更高的正途,知識範圍和難度學習到高考難題的水平就足夠了。”
不需要賈老師舉例子,坐在階梯教室中的學生們,心中早已浮現出一幕幕具體生動的場景。
能在今日走進這間階梯教室的競賽生們,一路順風順水的是少數,多數學生在這一路上全都遇到過質疑和阻礙。
不擅長競賽的學校中,老師對競賽生說,在我們學校搞競賽是沒有前途的。
偏科的學生,班主任千方百計勸說學生應該均衡發展,應該多花時間提高自己的短板,而不是在競賽這條路上“劍走偏鋒”“孤注一擲”。
上競賽課時間衝突,班主任不批假;學習競賽后沒空完成各科作業,老師們不允許……
階梯教室里哪個競賽生,心中沒有一把辛酸淚呢?
假如Z省的學科競賽在他們這些競賽生手中衰落,那麽以後的學弟學妹們面臨的將是比他們更加艱難的環境,更加險阻的路,以至於到最後再也沒有這條路。
但是相反的,假如他們能夠將Z省的學科競賽發揚光大,那麽以後的學弟學妹們身處的環境就會越來越好!他們受過的這些委屈、他們遇到的這些困難,學弟學妹們全都不會再遇到!
老中青三代合力的競賽教員、堪比大學水平的實驗室……現在其他省超級中學中的學生能享受到的環境,Z省學生們聽了都想流口水!
雖然他們是享受不到這樣的環境了,但是如果以後學弟學妹們能享受到這樣的環境,那該多好啊!
總而言之,Z省的學科競賽這條路,是越走越寬,還是越走越窄,甚至走絕了,全都看他們現在這些競賽生怎麼走了。
寒假集訓營的五百多名競賽生,每天除了緊張的競賽學習,就在思考賈老師的這番話。
幾天後,輪到賈老師為大家進行專題講座。
同學們再次見到賈老師,不約而同地開始討論這些天思考的結果。
趙博涵學長語氣沉重,“競賽這條路,對我們這些偏科的,在某一科目上別有所長的學生,太重要了。”
趙博涵就是偏科的學生,總分不夠高,排名不夠靠前,如果不參加學科競賽的話,是不可能進入清北的。
“如果以後沒有了這條路,真的太可惜了,對於在某一學科上有天賦有能力的學生來說,關上了一扇門。”
如果他們不曾學習過學科競賽,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人生中被關上的是哪一扇門。
像趙博涵這樣的同學還有很多。雲歌環視一圈,看到身邊的同學們都在熱切地討論。
雲歌的目光在教室里尋找着陸文君的身影。
這是在開幕式之後,陸文君和賈老師第一次同在一間教室里,雲歌想再觀察一下陸文君的反應,看看是否能再捕捉到陸文君充滿恨意的眼神。
雲歌在教室後排找到陸文君,突然愣住。
陸文君此時的樣子和雲歌想象中完全不同!
陸文君正在睡覺!
她右手托腮,雙眼微闔,睡得正香。
為什麼會這樣?
如果陸文君不恨賈老師,為什麼她會和其他同學的反應截然不同?其他同學都為賈老師帶來的爆炸性信息震驚,陸文君卻無動於衷。
如果陸文君恨賈老師,賈老師就站在她前方十幾米的講台上,陸文君怎麼能酣然入夢?
就在雲歌注視着陸文君的時候,陸文君突然醒來,目光空洞地看向前方,雙手不停地揉着太陽穴。
這應該是緩解頭痛的動作,但是因為陸文君的動作太快,飛快的機械性的重複,讓雲歌皺起眉頭。
陸文君臉色慘白,黑眼圈十分明顯,嘴唇蒼白乾燥,上面有細小的裂口。
陸文君嘴唇緊抿,臉上的神情十分緊繃,彷彿正在忍受什麼痛苦。
雲歌的眉頭越皺越緊。
陸文君的表情和動作,乃至整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質……都莫名給雲歌一種熟悉感。
一種雲歌再也不想回憶起來的,不祥的熟悉感。
中午,崇禮的學生結伴在食堂里吃午飯。雲歌故意吃得慢了一些,等到其他同學都吃完了,雲歌和趙博涵學長兩人的餐盤裡還有大半食物。
雲歌擡頭對大家說道:“你們先走吧,不要等我了,我還要吃很久呢。”
趙博涵扭頭看到雲歌餐盤,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哇!學妹你吃飯也這麼慢呀!”
“正好,我們兩個慢慢吃。你們趕緊回教室吧!一會兒我和學妹結伴回去!”
“我吃飯一直很慢,可算找到一個像我一樣慢的了!”
等到其他同學都離開后,雲歌漫不經心地和趙博涵聊天,“學長,你覺得陸文君學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趙博涵愣了一下,問道,“怎麼了?你和陸文君學姐一個宿舍,你們兩個人相處不好?有矛盾嗎?”
雲歌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倒也說不上有矛盾……就是我覺得陸文君學姐那個人……挺特別的……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陸文君學姐這樣的人……”
雲歌的話朝着哪個方向理解都沒有問題,可以是有矛盾,也可以是沒矛盾,可以是在說陸文君好,也可以是在說陸文君不好。
全看趙博涵自己往哪個方向理解。
而趙博涵往哪個方向理解,雲歌就能知道趙博涵心中對陸文君的評價。
出乎意料的是,趙博涵十分坦蕩地和雲歌談起了陸文君,“嗯,陸文君那個人是挺特別的。”
“其實她人不壞,但卻是不好相處,和其他競賽生都合不來,一直獨來獨往。”
“高一學數學競賽的學生還有很多,但是進入高二之後,依舊走在這條路上的,都是真正有天賦、有實力、肯努力、能看到希望的。”
“我們這屆就剩下十來個學生,每天一起上課、一起自習,關係比其他同學都要親密。”
“但是我們這一屆數學競賽生里,陸文君和徐鑫——徐鑫你還沒見過吧?他也來參加寒假集訓了,但是不和我們坐一起,也不和我們一起吃飯。陸文君和徐鑫兩個人一直是獨行俠,誰也不理。”
“一開始我們向兩個人拋出過橄欖枝,但是兩個人都不理我們。”
“陸文君和徐鑫兩個人家境都不太好,你應該也能看出來。兩人都是崇禮的競賽特招生,免除學費,還有助學金。大概兩個人都覺得高中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吧,全都一心扎在學習里。”
“我覺得陸文君的性格有點……既自卑又自傲。大概對自己家境有點自卑吧,但是對自己的成績又特別自傲。”
“當然,陸文君的成績確實是我們這些人里數一數二的,她狂有狂的資本。”
雲歌挑眉:“狂?”
到目前為止,雲歌看到的陸文君,和“狂”這個字沒有一點關係。
甚至有點畏畏縮縮,是個存在感非常微弱的人。
陸文君根本是“狂”的反義詞。
但是很快,第二天,雲歌就明白了趙博涵對陸文君的評價。
第二天,講課的老師來自W市的中學。
老師講一道題講到一半,陸文君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老師,這道題你的解法太笨了!繞了很大的遠路!”
“我來講一下我的解題方法!”
在五百多名學生震驚的目光中,陸文君旁若無人地走上講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嘩嘩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