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顧蓮蕪露出頗有興趣的神色,丫鬟笑了笑,繼續道:“到時候怕是全淮安的貴公子都會前來,準備一會小姐的芳容呢。”
顧蓮蕪白了丫鬟一眼,眼睛亮起來,又緩緩暗下去。
“還有一個月……”
看著小小姐似是安分下來的神情,丫鬟寬心大放,轉頭去端小廚房冰鎮的甜羹。
這夏日實在是難熬,得讓自家小小姐降降暑氣才好。
然而,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小小姐早已經不知去向。
撐了一葉小舟,顧蓮蕪傾身搖槳,一葉小舟使得滿塘芙蓉向臉,兩邊開路,小舟很快消失在了顧府後院那接天的藕花深處。
正是盛夏,滿池蓮葉襯著荷花亭亭風荷舉,風動,蓮動,帶來絲絲縷縷沁人心脾的幽香,清涼了一整個盛夏。
杏子紅衫子的少女閒適地撐著船,調皮地剝蓮蓬吃。
清新的蓮子入嘴,化為清爽的甜香縈繞在喉頭,久久不散。
又遇一葉碧色的成熟蓮蓬,顧蓮蕪纖手伸出,正欲一把將那蓮蓬摘下。
突然,蓮葉深處橫空出現一隻修長乾淨的手掌,搶先一步將那蓮蓬折斷,頓時引得顧蓮蕪眉頭大皺。
顧家隻有她一個本家女兒,娘親重禮教,萬不會如此舉動,爹爹日理萬機,更不必提,府上丫鬟各司其職,誰會在這時候來偷蓮蓬?
神思翻轉間,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隻手掌。
“你是哪裡來的偷蓮蓬的賊?”
少女輕靈的聲音讓那手掌的主人似有片刻僵硬。
話音剛落,她頓覺船身一晃,兩隻小舟相撞,在泠泠荷葉下泛起陣陣漣漪,驚了一灘淺白深灰的鷗鷺。
撥開層層蓮葉,入目的又竟是那張日思夜想的少年容顏。
“噓——”少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低聲道,“我隻是來采些荷葉,你莫要出聲。”
眼見顧蓮蕪依舊滿眼戒備的眼神,少年輕聲道:“最近一品樓的九荷月醉酥供不應求,我隻是奉師傅之命來采荷葉收蓮子,你聽話些,下次我來時分幾塊與你。”
顧蓮蕪的臉一下子又紅了,不知是想起了上次偷吃的曖昧事件,還是那九荷月醉酥的味道實在太過香甜,她還是乖乖點了點頭。
半晌,又疑惑道:“你不是……”
卻見少年聽得此疑問的話語,嘴角勾出一個略略諷刺的弧度,接著她的話道:“我不是應該在廣源街繼續做一個無名小乞兒,是嗎?”
“沒有……不是的……”顧蓮蕪慌張否認。
“不必如此,要不是那天,我也不會被一品樓老板看中,給我一個可以領工錢的店小二一職,也不會在兩個月之後被張師傅挑中,收我為徒,教我做菜。”少年亮如寒星的鳳眸裡,有一絲說不清的自嘲。
“……”顧蓮蕪一時間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突然覺得,少年所生活和看到的世界,和自己的完全不同,她因為這份落差,心突然有一絲縷縷地疼。
“對了,那天聽那老師傅叫你小風,所以你就是叫小風了?”顧蓮蕪試圖岔開這個氣氛並不好的話題。
“不,我叫鳳眠,鳳落九天的鳳,春眠不覺曉的眠。”鳳眠麵對這小小少女,不知為何,竟將自己想了很久的化名說了出來。
鳳眠……鳳眠……
在心裡咀嚼了兩遍這個頗有詩意的名字,顧蓮蕪笑了。
半晌,鼓起勇氣讓自己在這小少年麵前自然一些,展顏笑道:“看你現下很需要蓮蓬和蓮花,若是需要,便一起采吧,雖說你潛入顧府在先,但我也不希望你回去挨打。”
聽著少女輕盈溫柔的話語,鳳眠隻覺得自己心裡最柔軟的某一處被輕輕撞了一下。
從有記憶開始,他就在逃命,逃離各種追殺,圍剿,他的眼裡,見到的是鮮血,死屍,看不到曙光的逃離。
唯一的溫暖,大概就是他眼看著自己身邊許多誓死保護他的忠誠臉龐,桀驁的,正直的憨厚的,冷酷的,沉默的……
然而,那些麵龐在日複一日的逃亡中,一個個消逝……直到他的世界裡,隻剩他一人。
記憶裡最後一次,他終於逃到了沒有追兵的淮安,然而,當他看到最後一名護著他的護衛嘴角烏青地倒下去,他的世界,終於緩緩關閉了最後的光亮。
他流浪街頭,行乞度日,看遍人情冷暖。
他仇富,嫉世,為了生存放下臉麵,僅存的錚錚傲骨,也在日漸消磨中趨向殆儘。
他從未想過,有人見第一麵便為他開脫,即使身穿綾羅錦緞也能收下他那廉價的點心,如今更是處處為他而想。
他沉默地注視著眼前少女的舉動,隻見眉眼精致的少女垂首剝著蓮蓬,翠色蓮蓬更襯得手指嫩白如玉,水蔥似的指甲染了汁液,有些破壞那芊芊柔荑的美感,她卻毫不心疼。
愣神間,少女已經將一蓮蓬的蓮子都挑了出來,雙手輕捧,盈盈送到他眼前。
此時,盛夏的藕花深處,蓮葉接天,杏子紅衫子的少女淺笑盈盈,掌心掬一捧蓮子,襯著滿眼的淺碧輕紅,成了鳳眠一生中,最美的畫麵。
很多年以後,當孟千尋的話本遠銷蓬萊乃至天庭昆侖,
孟千尋的話本成名作《蓮開落》的三十年典藏紀念版裡,多了這樣一段話:
“天崇三十年,鳳眠偶然間讀到《西洲曲》,其中四句。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在那一刻,他忘了權謀,忘了天下。已經耳順之年,手握重權的國相鳳眠,因為一首不知作者名姓的詩,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