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音,上次教給你的那首曲子你練熟了麼?”
“絕音,你是柳家最高貴的男兒,怎麼能與一個下人一起玩陀螺?!”
父親的話語言猶在耳,一遍一遍清晰地衝刷著我的認知。
我不明白為什麼當年為了一個老道胡說八道的箴言,成了父親十幾年來唯一的認知。
他認定了是我使家族至寶絕音琴震動,認定了我是能帶領柳家複興的存在。
柳家百世傳承,據說絕音琴是上古流傳下來的,身份高貴,至今無人能奏響琴弦。
我的名字,是當年路過杭州的一個老道取的,他說,我就是絕音,絕音就是我。
可是絕音明明是琴,不是人。
於是我百般抵賴,寧死不肯學琴,經常偷懶,往往換得一頓毒打。
父親恨鐵不成鋼,早被琴弦磨出老繭的手指著我:“你是柳家的驕傲啊!”
我不言語。
如果驕傲皆是一句箴言就能決定的,那這世上無數人的努力又是什麼?
直到爹爹力排眾議,為了八歲的我,將絕音琴從柳家那不可侵犯的神聖祠堂裡拿出來——他認定了我能奏響絕音,絕世之音。
我心裡不願,也不屑,但無論如何,那是爹爹。
我用平時偷工減料學來的的淺薄琴譜,試著去彈奏它。
台下是無數人或期盼或羨慕,又或看戲的目光。
我失敗了,八歲那年,我沒有奏響絕音。
我懷著一腔害怕又不得不為的心情,然而無論我怎麼彈,那琴弦都絲毫不動。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我沒有將琴當做我來看。
父親因此大丟顏麵,甚至有長老要將他這家主革職。
柳家是整個杭州,甚至錢塘江沿岸流傳最久的古琴世家,沿海地區富碩,是外麵戰火波及不到的太平地方之一,據說祖上是在渝州地界的巫溪,據說最輝煌時,曾經是皇帝親封的禦樂世家。
但是最後被貶黜了。
據說那時候,柳家也是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但最終他死了。
小時候聽太爺爺說,是因為他心愛的姑娘要嫁給皇帝,封妃大典上,他本該奏禦樂,卻奏了一曲《憶故人》。
曲調哀婉,生生淒切,彈哭了心愛的姑娘,卻彈怒了皇帝。
柳家一朝被貶,曆經好幾世才又定居杭州。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那個老祖宗,他很勇敢。
太爺爺罵我,說我是個榆木腦袋的情種。
但我想,操琴人有操琴人的驕傲和愛情,無關權勢,無關地位。
十三歲的時候,我已然能將琴彈得不錯,家裡的幾個叔叔伯伯都說好,父親也沒怎麼少誇我。
我似乎開始有點相信,我對琴有天賦這一說了。
柳家每年都要做的事情,是回巫溪祭祖,來回幾千裡的路,更何況是戰亂年代,一切變得更不平凡。
巫溪離川蜀不遠,那時的川蜀,還是南梁與大魏爭搶的對象,整個渝州算是臨近邊界。
我跟著父親,低調出行。
一路上,我見到了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的東西。
流民,爭搶,泛著血光與寒光的刀口,鐵血的軍隊,與各種嘴臉。
我與父親格格不入的白衣與琴,與周圍一切的饑餓哀嚎格格不入。
馬車被搶,糧食被搶。
父親也不生氣,隻是背著背上的琴,走一處,彈一處。
彼時我年少氣盛,不肯跟著父親賣藝賺錢。
我一直以為,琴師是一個高貴的職業。
父親坐在陰暗的牆角裡,麵前是磕了好幾個口子的桐木的春雷琴,他衣衫破爛,看起來與流民並無不同
我背著背上幾乎是拿命護下來的墨吟琴,不肯將它拿出來。
父親的琴音不是風花雪月的嫻雅調子,在杭州時,他的為人與琴品,皆與周圍格格不入。
他的琴如同烈日狂風,帶著亢烈的調子,將一張春雷,硬生生彈出了嗩呐的氣勢。
嗩呐,我知道這種樂器。
路上聽到過有民歌唱那種人生百味的調子,似乎是叫做朝天子的小調。
“喇叭,嗩呐,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君聽了君愁,民聽了民怕,那裡去辨什麼真和假?眼見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隻吹的水儘鵝飛罷!”
說實話,樂器這種東西,在大多數人眼裡,也分高低貴賤的。
彈琴的自是從來看不上這些二胡、嗩呐、三弦這些看起來像是路邊賣唱的樂器,我以前也是如此。
但感覺永遠比不上親眼所見來的震撼。
父親告訴我,其實在生死麵前,沒有高低貴賤,隻不過,一些人生來命好一些,但這一世命好了,下一世卻未必,天道輪回,從來都是公平的。
我仍然不喜歡父親,他從小逼著我學琴的態度並不讓我喜歡,母親早逝,父親給我的,沒有足夠多的疼愛。
但這是為數不多的,我與父親相處時間最長的日子。
我開始有些認同父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