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混亂之下,我不知道是該成為那個像木頭一樣陪了肖五百年的絕音,還是如今隻是及冠之年的,名揚天下卻又浮沉幾許的柳絕音。
蘭兒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眼裡有隱忍的悲傷,她似乎習慣了做一個影子,以前是肖的,現在是我。
她說,絕音,我可陪你一輩子,兩輩子,卻唯獨不能嫁給你。
此生伴君,生生伴君,卻恨,不能嫁君。
我沉默,第一次砸了絕音,絕音琴至今為止,右下角又一尾磕傷的痕跡。
那是我第一次朝蘭兒發火,或者我惱火的,更多的,是命運。
我從來心如止水的琴心,那段時間裡極不穩定。
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杭州,我再次踏進家門時,接到的,是一紙通緝令。
連城,終究是尋來了。
隻是,更讓我憤怒的,是父親。
父親已然老了,他被朝廷的人禁錮著,早些年就不是很好的身體,已經是每況愈下。
我第一次發怒了,那是我第一次用琴弦殺人。
其實早在肖傳授我技藝時,我就學了。
無非是將音刃範圍縮小固定在一個空間之內,甚至如同水一樣變換各種形狀,當然,音刃大成時。
我早就學會了將音刃變成各種形狀,但我還是不習慣使用這些。
琴道是堅守,非是墮落與鮮血。
但看著父親被拖出來的骨瘦嶙峋的身體,我出離憤怒。
琴音一聲聲響起,伴隨著慘叫與殺戮,真是一曲最美妙的白骨哀,修羅曲。
那些落井下石的族人們,無不畏畏縮縮地看著我。
那些朝廷的兵士,我一個都沒有留下。
我和連城,徹底反目成仇。甚至包括當初在地底時,我都沒有那樣恨過連城,但那時,我第一次明白了何為恨之入骨。
可是連城是皇帝,柳絕音可以不怕他,可以殺了他,可是柳家絕音不行。
我看著這百年門庭,看著族人們在害怕中帶著希冀的眼神,狠狠地捏下了拳頭。
父親沒能撐多久,他將家族交由我全權處理。
身體每況愈下,父親開始意識模糊,甚至說起了胡話。
他喚的最多的,是母親的名字,再而後,是我。
那些守在柳家門外的兵士,並不敢進來,卻也不敢違抗連城的命令。
事情僵了下來,但是還沒有完。
我與連城,在一片平靜之下,是一觸即發的殺意,而他,因為近乎變態的占有欲,已經徹底瘋魔。
父親在那年秋天去了,他去世的那一夜,院子裡的秋海棠開了滿樹,那是母親的名字。
我撫著安魂曲,麵色冰寒不發一語。
父親讓我,不要恨,不要怨,不要背了琴道。
可是,怎能不恨?怎能不寂寞?怎能不怨?
恨的是琴道在王權之下受辱,恨的是三年囚牢之中恥痛,恨的是我曾經什麼都想守護,卻最終什麼也護不住。
我對蘭兒道:“你走吧。”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神一寸寸冷下來,又一寸寸堅定下來,宛如熔爐裡冷卻的劍,最終帶著無與倫比的果決與堅持。
“絕音,我說過要陪著你。”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背後卻是孤注一擲的決然。
“乖,回巫溪等我。”我撫著她的眉頭,她一向是清澈溫婉的,此時這鐵血錚然,不適合她。
“帶夫人回巫溪!”我心一橫,厲聲喝道。
或許是我平日裡總習慣了棉裡藏鋒的說話,即使是有憤怒,也不會表現出來的太多,這一次少有的憤怒,倒是將周遭的人鎮住了。
一片靜寂之後,是蘭兒被強製拖下去時的尖叫聲。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她。
一直以來,她活在肖的高貴之下,縱使肖最終神魂消弭了,她也仍是溫婉如蘭的,此時的她,釵橫發亂,眼神犀利,如同被拋棄的幼獸,神色激而厲。
“柳絕音!你總是不需要我!”
“你需要的,隻是她!”
“我恨她!我恨肖塵寰!”
…………
蘭兒地聲音尖利,帶著出離的不甘與悲戚,聲聲宛如杜鵑啼血,狠狠紮在我心上。
我沉默,指甲深深嵌進了皮肉裡。
我隨著朝廷而來的兵士,重新踏上了從杭州到帝京的路。
我在想,如果當時我找塵寰,不是去帝京,而是帝京之外的地方,我會不會如今就不是這般模樣?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個人造業個人擔,這次,我真的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