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坐吧,今兒就是讓你們來好好吃一頓的,其他的話,等改天你們在家歇夠了,再來跟我說。”許是看出了他們的猶疑,軒轅業出聲說道,言罷,目光是從海棠身上收回來的。
“陛下,慢—!”
四人正欲落座,一個緋服的老者站了起來,拱手道:“大狐姑娘乃巫身奴籍,入得交泰殿已是不妥,怎可與陛下,與我等,同席而食呢?”
他話一說出口,原本就不甚喜悅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冷凝了起來。四人認出說話的,是禮部尚書,華順趙氏的酸老頭子,趙沫。《六國新條》的忠實擁躉家族——華順趙氏的族人。
軒轅業不語,看了眼仍舊麵帶笑意的微蘭,手握成空拳,在麵前的席岸上輕輕叩了叩。
月子安看到了他這個動作,便笑著衝趙沫拱手道:“大狐姑娘是天授為巫,未能自選出身,趙大人眼可觀鼻,尚不能自控於心,又何苦追著老天爺的安排呢?”
月子安文武雙全,罵起人來更是一個臟字不帶帶的,這話裡話外都在說趙沫,腐朽死板,可以閉嘴的事兒非要說。
趙沫聽懂了,眼睛一瞪,花白的胡子打起了顫,瞧這樣子,顯然是怒了。
“陛下,律法不可不遵。”他找不到話回月子安,便拱手朝軒轅業道。
律法,國之根本。
確實,不可,不遵。
月子安眉頭一凝,又想說話,卻被微蘭拉了袖子,笑著搖了搖頭。她拉完月子安便打算站起來,誰知道,她的衣袖被人猛地一拉,她便沒站起來。
“如果,律法是錯的呢?”海棠按住微蘭的肩頭,站起來直視趙沫道:“趙大人,巫,生下來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會哭、會笑,可是,和我們一樣的這些人,因為會巫術,一出生,就成了奴身,打罵由人,死生憑他,我們享受到律法的保護,丁點都保護不了他們。這,不是錯了嗎?”
“荒謬!”趙沫袖袍一甩,再度拱手對軒轅業道:“律法乃古往今來君主聖賢所定,除卻年修編撰,由六部和陛下統一定奪補充條例之外,從未有過錯律之說,更何況,巫族條例乃六大皇族與三大聖儒世家共同議定,怎麼會錯?”
“是人都會犯錯。”海棠再度道:“貶巫為奴也許沒錯,錯有錯罰,可巫族世世代代為奴,絕不正確,人有善惡,巫也一樣,沒有做錯任何事便要受到這樣不公的對待,憑什麼?!”
趙沫又想說話,海棠卻沒給他機會。
“趙大人,你今日還能站定在這兒,與我林海棠言之鑿鑿,論律法對錯,議巫族奴事,不是因為你姓趙,也不是因為你信著的律法。”海棠朝著趙沫邊走邊道:“是因為陛下待巫寬和,東國保存下的巫力,可以設下強大的禁製,擋住了巫屍的腳步。”
這句話她說得很平淡,趙沫卻從她平靜晦暗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癲狂。
海棠進,他便退。
“是因為湘水郡那些與世無爭的善良巫族,寧可自己死無全屍,也不願成全敵人練就高等蠱毒的意誌。”
海棠再進,他再退。
“是因為無處求生,求來東國的嶺南巫軍,感念陛下收容之恩,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你們這些滿口律法家國,將生平所學,全用來跟我議巫族對錯,滿心滿眼,把巫不當人的混蛋鑄成了肉牆—!”
海棠吼完,他無處可退。
他麵色驚慌,一張老臉青了白,白了青,哆嗦著嘴唇指著海棠道:“你……你一介女流,怎敢……”
海棠無視他伸出的手,衝他笑得諷刺道:“是啊,十三歲從軍,以家族之勢,憑己身之力,從一個菜頭兵做到今日的參將之位,整整花了十年的時間。這十年裡,我走的每一步路,上麵血肉模糊,你們看不見,你們隻是互相看看,然後說一句‘瞧,不過是個女人。’”言罷,海棠晦暗的雙眸變得通紅,她環視一圈殿中的文武百官,有人眼露震撼,有人麵色羞愧,但更多的,卻眸色堅定,那些人,正是她話裡的人。
“你們也和趙大人一樣,認同巫為奴無錯,也打從心底裡,接受不了一個女人頂著官銜,領著一幫男人打仗的事實。”
海棠說罷,嘴角弧度加深,在乾瘦的臉上,顯得尤為明顯。
“可是,你們怎麼看我,關我屁事啊!”她言罷又道:“我手底下死去的兵將,和我一樣,都對護衛國家感到榮耀,如今陛下賜了我榮耀,這飯,我一定要吃,連同他們的份,和微蘭一起坐在這兒吃。”
大殿內一陣沉默,被她連珠炮似的言語攻擊到無力招架的趙沫和一眾官員,此刻真正真正眼觀鼻,鼻觀心,做起了沉默的大多數。
她說完折返回身,站到大殿中 央,下跪拱手道:“臣言行無狀,還望陛下原諒。”
“朕頭一次知道,你也可以這麼犀利。”泰安帝的聲音低沉,卻帶著笑意:“我還道你是個不著調,不會好好說話,肚子裡沒三兩墨的。”
“肺腑之言,憋得太久,吐了都不鬆快。”海棠抬頭看著泰安帝道:“陛下,此番與巫屍交戰,我所領多巫軍隊伍五千人,如今隻剩二十人跟我回了臨都。陛下,他們歸整我麾下,遵守軍令,堅守陣前,意誌堅定,作戰勇猛與其他軍人無有不同!他們和微蘭一樣,是巫。趙大人此番言語否定微蘭,同樣也是在否定他們,臣,忍不得!”
海棠言罷,又是重重叩首。
“你的意思是,律法錯了,朕錯了,擬定律法的三大世家和六國皇族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