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輾轉幾個月,我與父親終是到了巫溪。
柳家墓園儼然是已經被路過的軍隊踐踏過了,破敗間一片淒涼,荒草墳蒿,像是訴說著曆史存在的痕跡。
父親不言語,手中持了花幾個銅板買來的香,恭敬找了一處地方,拜香點火,樣子頹唐卻虔誠。
拜完,父親拿出那張春雷奏樂。
春雷琴的琴弦斷了兩根,剩下的也是喑啞不堪,並不是什麼好的調子。
但我知道,父親拜的不是人,是琴道。
他像個孩子一樣,涕泗橫流,哭的是萬裡哀苦,哭的是琴道沒落。
很多年以後,在蘭兒不知所蹤之後,我四處遊曆,途經吐蕃,看到白雪皚皚下,布達拉宮朝拜的藏民,有小孩,有老婦,他們在用同樣的虔誠姿勢,一步一叩首。
那時候,我哭了。
父親回了巫溪,我沒有跟他回去。
“為何不回去?”他這樣問我。
我答他:“這裡更適合我。”
父親看著我的眼睛,我平靜與他對視。
與平日裡的倔強並無不同。
良久,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七年後,回來彈絕音給我聽。”
我低頭應下。
七年之後,我及冠,二十歲。
父親回去了杭州,我留在了巫溪。
其實我感覺父親的琴音更適合這裡,然而他說,他要回去,替我守著絕音。
我在柳家的墓園裡彈琴,我放下了我的驕傲,我彈起了墨吟。
墨吟是風花雪月的風雅琴。
我一日一夜,沒有停歇。
而後,我花三天時間,走遍了巫溪目之所及的很多地方。
我一遍又一遍,學著父親的樣子,在死人最多的地方彈著哀婉的曲子。
中途不是沒有人來打擾,但彈琴時候的我仿佛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一般,周身似有無形屏障,尋常人進不了身。
三天之後,我在一處偏僻的山路上暈了,餓暈的。
本來我是該死的,一路上餓殍遍野太多,不缺我一個。
但是我沒有死。
我在一處茅屋裡醒來,身邊放著墨吟,肚子已經沒那麼餓了。
端著粥的白衣少女進來,溫婉從容,眉眼如畫。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我已經上仙山了。
…………
“等會,打個岔。”焰醉比了個停的手勢,“戰亂之年,居然還有粥喝?”
孟千尋笑,卻沒有阻止焰醉的發問,鍋中的忘川水有沸騰的趨勢,水泡一個個沸裂開來,最重要的是,那沸水的水泡間,隱隱有情境可見,卻是轉瞬即逝的沸騰,破裂。
三三看見,明白孟千尋這是淘忘川水,像淘米一樣,將其中多餘的,他人的回憶與不舍,包括情緒波動都刪掉。
“彆瞎說,那姑娘不是普通人。”朱兒似是明白了什麼。
“難不成是山怪成精了?”焰醉撇嘴。
朱兒眼中趣味:“說不定真的是呢。”
柳絕音也不言語。
他確實是個好看的男子,那是一種優雅之下,暗藏爆裂與冷淡混合的氣質。
月寒生也在,不過他今晚與孟千尋一樣,一句話也沒有說。
柳絕音講述,他也沒有插嘴。
…………
蘭兒是什麼人,我第一眼就有感覺。
我打量過那山穀,宛如世外桃源一般,花海遍布,溪流青石,再往遠是千峰翠色,層巒疊嶂。
太過美好,與邊境的餓殍遍野截然不同。
太過安靜,與杭州的歌舞升平,也是相反。
蘭兒笑容宛然,清澈無邪。
但不知為什麼,我從她的笑裡,感覺到一絲高貴的味道。
這種高貴,比我麵對絕音琴時,還要來的強烈。
“絕…音……喝粥。”她像是回想了一下,有些生澀地說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奇怪。
不是對她知道我的名字而奇怪,而是她那回想的神色,仿佛在哪裡見過我一般,但,她沒有印象。
我沉默地端起碗,一飲而儘。
白粥很香,裡麵像是加了蘭芷與白術——是藥粥。
“敢問姑娘名姓?”縱使我十三歲,卻也知道不能唐突佳人,於是彬彬有禮道。
她露出一個笑容,容色高貴,輕笑道:“肖……塵寰。”
又過了一會,她眼中的那份高貴又消失了,嚅囁道:“你也可以叫我蘭兒。”
我一向不喜歡繞口的東西,於是選了第二個名字喚她。
果然,她似乎很歡喜,眼中那份極高貴的抗拒感在消失,在相熟之後,再沒有出現過。
我自然不喜歡那些高低貴賤的調調。
我在這個仙境一般的地方養了很長時間,不是沒有過懷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生不起懷疑的心情。
就像是甘願喝酒並且喝醉一樣,我懷疑過,卻沒有任何想探究的欲望,並且全盤選擇了相信。
蘭兒喜歡穿月白的衫子。
她釀的蘭花釀最是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