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心底微緊,平寂的麵上滑出幾許不奈與淡漠,隻道:“不過是打發時間的繡著玩兒,並未繡給誰。”
他笑了,俊顏如辰,翩躚朗然,“既是如此,不如,待你這荷包繡好了,便送我吧!”
這話一出,他也未瞧鳳兮刹那色變的臉,反而是極為乾脆的轉身,足下步子直往不遠處的屋門而去。
待他出去屋子,屋門便被他順勢合上。
屋內氣氛驟然寂寂,燭台燈影搖曳,透著幾許靜謐。
“主子,這大氅你先披上,這幾日的天氣莫名的寒風大盛,主子得體恤好自己。”屋外,管家的嗓音夾雜著腳步聲響來,雖是有些遠,但此際的鳳兮卻是聽得清楚。
“不必。”夜流暄的嗓音依舊清冷,短促的二字,卻是含著幾許不容人再議的強勢。
“主子近日也感染了風寒,還是披上大氅為好。入宮這截路遠著呢,馬車內又無暖爐,主子披件大氅總是好的。”
這回,夜流暄則是未出聲。
鳳兮靜靜躺著,聽著屋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後徹底消失後,她才神色冷了下來,淡漠的合上了眸子。
憶起管家方才的話,她後知後覺,那夜流暄近些日子依是那套雪白的衣袍,質地著實是單薄了,怕是禦不了什麼寒。
隻是,像他那樣的人,我行我素慣了,縱然是管家好言相勸,也不得他半分應答。不得不說,那夜流暄,冷血無情,雖是魔頭,但也是個可憐的怪人。
若是……若是他能減卻滿心的冷冽,真誠的溫和待人,想必這世間傾他慕他甚至能甘願為他出生入死之人,定會不少吧。
鳳兮默默的想著,良久之後,腦袋微沉,倒是再度小憩了一番。
待再度睜眼,屋內燭火已然被滅,紙窗外亮如白晝,明光縷縷,但卻也有風聲浮動,呼嘯簌簌,顯得格外的清冷。
這時,幽蘭推了門進來,手中端著的水盆正泛著熱騰騰的白氣。
今日,她著了厚厚的棉襖,本是瘦削的身形,此番卻裹成了粽子。
待將水盆放置在不遠處的圓桌上,她便扭頭朝鳳兮一望,待與鳳兮的目光對上,她驀地一笑,隨即擰乾盆內的帕子朝鳳兮的床邊行來,開始仔細的為鳳兮擦拭臉頰。
“鳳姑娘今日氣色倒是好了不少。”幽蘭緩道,嗓音裡透著幾許釋然與喜意。
鳳兮微怔,卻是未言。
此番離得近,鳳兮倒是見幽蘭雙頰被凍得通紅,連帶稍不注意觸碰到她臉的手指都涼意徹骨,想來,這外麵的天氣,的確嚴寒凜冽了。
隻是,如今她這屋內火爐旺盛,檀香盈盈,加之床榻上的被褥柔和溫軟,她便這麼一直躺著,著實覺察不出冷。
不得不說,此際的她,雖臥病在床,雖性命堪憂,但她沉寂無波的心,多少存了半分安慰。
遙想以前在姚府內,每到冬日,她還要被姚府之人使喚著洗衣,那時,她身上單薄的衣衫難以避寒,指骨入水,涼意錐心。隻是,幸得她自小在惡劣的環境中長大,身子骨也粗糙,不易害病,待每每回得柴房歇息,她都會將整個身子蜷縮在柴草屑裡,雖瑟瑟發抖,但終歸是不曾危及性命。
不得不說,生在姚府中那種日子,無疑像是生在地獄,逼得她豬狗不如。
那時候,她也一直以為,能躺在溫熱的被窩裡,能不用洗衣,不用打掃,不用被罵,不用被打的日子便是天上人間,而今,待她這幾日真正過上這種日子,物是人非中,這感覺,早已是冰火兩重,心底的壓抑與絕望,卻是更甚。
一想到這兒,鳳兮心底冷意浮生,連帶麵色也淡漠疏離,白了一許。
幽蘭為她擦拭完臉頰後,便端著水盆出了屋子。
不多時,那一身錦緞長袍的伏溪端著藥膳入了屋來。
鳳兮是未有心思拒絕伏溪的,是以,他一勺一勺的喂她飲藥粥,她便一口一口的規矩喝下。
期間,伏溪依舊是講著趣事,偶爾會調侃她幾回,然而伏溪著實不是個記性好的人,他出口的趣事,大多在昨日便被他講過了,但他似是渾然不覺,今日一講,依舊眉飛色舞,興致極好。
鳳兮心照不宣,麵前的笑著應和,不料待一碗粥喂完,伏溪將粥碗隨意一放,最後卻停了聲,一雙黑瞳靜靜鎖她。
沒料到伏溪會突然變臉,鳳兮麵上勉強的笑容來不及斂去,低問:“怎麼了?”
他眸中霎時滑過一道複雜,漆黑的瞳孔也有過刹那的縮緊。
僅是片刻,他便突然笑了,那燦然乾淨的笑容有些沒心沒肺,但若是細觀,卻不難發現其中的一分僵硬。
“我方才的大部分趣聞在昨日便講過了。”他再度出了聲。
鳳兮臉色微變,故作道:“我最近記性不太好。”
他眸色微沉,不符合他性子的沉默片刻,才歎然道:“鳳兮,你的確是記性不好了。你的記性已是不好得忘記了我不是一個需要彆人配合的人。”
說著,自嘲一笑:“我本想逗你開心,沒料到最後還得由你來配合著勉強而笑。可我常日裡明明不是詞窮之人,明明是可以款款而談,但如今在你麵前,我卻是突然找不到說什麼話了。”
鳳兮全然未料到伏溪會這般反應,更未料到他會猜透她在故意配合他。她眸色微急,朝他道:“伏溪,其實……”
本要解釋,奈何伏溪未待她說完,便斂住了麵上的表情,燦然笑著打斷她的話道:“算了,這些暫且不提了。屋外依舊在下雪,鳳兮可想看雪人?”
鳳兮怔了一下。
他又笑盈盈的道:“你不出聲,便是想看了。你且等會兒。”
嗓音一落,他便起身小跑了出去。
見狀,鳳兮心底卻是了然,眸子裡也漫出了幾許抑製不住的無奈與自嘲。
燦然如伏溪,竟也因為她而憂慮了。
他本該是原上的風,本該是渾然不羈,然而他卻說,他在她麵前,不知道說什麼了。他該是在忌諱著她的大病,本想安慰她,但又不願令她心生沉重,最後竟是素手無策的再度講起昨日的笑話來,隻為讓她開心,隻是,她卻沒料到,她本不願拂了他的心意,本是極想配合,不料最後依舊是讓他傷心了。
伏溪此人,極好極好的。隻可惜,她以後怕是再也不能與他接觸到了。
鳳兮如是想著,蒼白平寂的麵上也漫出了一絲苦笑。
屋中沉寂良久後,不遠處的門再度被推開。
鳳兮抬眼一望,便見幽蘭與伏溪正抬著一塊大木門進來,而木板之上,赫然立著一隻雪人。
鳳兮眸色刹那一顫,心底有過極為強烈的震撼,目光也直鎖著那雪人,難以回神。
她幾乎是年年見得雪人,但年年都感覺那雪人的森森白色會刺痛她的眼,令她四肢百骸都冷如錐心。
以前在姚府內,姚霜也經常在府中與丫鬟們堆雪人的,隻不過,她每次見著,僅因身上著實穿得極少,待瞧得那麼一大團的雪,渾身涼意遍體,使得她忍不住發抖發顫。
她並不喜歡雪人的,曆年如此,此際,亦是如此。
然而此際,眼見著伏溪那年少通紅的臉,眼見著幽蘭那喜色盈盈的笑,她雖心底發緊,但仍是勾唇笑了。
“鳳兮你瞧,我為你堆了個雪人。”伏溪嬉笑的嗓音揚來,格外入耳。
鳳兮麵上的笑意更甚,然而未待伏溪與幽蘭靠近,她喉嚨突然湧出一道腥甜,隨即全然抑製不住的噴出一口血來。
“砰!”伏溪與幽蘭皆是一怔,二人手中抬著的木門頓時落地,那劇烈的撞擊聲震碎了上麵的雪人。
鳳兮眉頭一皺,突然朦朧的目光靜靜朝那雪人鎖去,入目的,卻是一團散漫的白,刺眼的白。
心口一痛,鳳兮目光越發的朦朧,神智也幽幽的消散,隻是在徹底暈厥之前,她聽見了伏溪顫抖的喚聲:“鳳兮!”
無邊無際的黑意蔓延,駭人驚心。
鳳兮隻覺得自己一直都被困在黑暗裡,無論如何掙紮,皆是徒勞。
耳畔似乎有遙遠的喚聲揚來,她卻全然聽不清晰,然而那語氣與腔調,卻是時而清冷,時而威脅,時而冷硬,時而,是無儘的柔和,宛如春風拂過,令她顫了心神。
時辰似是過了極久極久,她終於逃脫黑暗,神智也緩緩清明時,她才發覺身下顛簸不已,耳畔也響起冗長繁雜的車輪聲。
然而,待她略微吃力的睜開眸子,微微強光落來,逼得她稍稍閉了眼,良久後,待她適應光線並再度睜眼時,卻是瞧見了一方搖曳的車頂。
她,竟是在顛簸的馬車裡。
意識到這點,鳳兮微怔。
這時,不遠處卻是傳來一道清冷平寂的嗓音:“醒了?”
這嗓音太過熟悉,令鳳兮本還未全然回神的心徹底一顫。
她還來不及轉眸循聲一望,卻聞那道清冷的嗓音又道:“我們正在去往華山之巔的路上。此番還得過會兒再到下一個鎮子歇息,你再睡會兒。”
再度聞得‘華山之巔’四字,鳳兮心頭驀地一緊。
她欲轉眸循聲望去,奈何身子卻是僵硬如石,無論她如何掙紮,脖子竟是不能扭動半分。
她心底一怔,正要張嘴言話,然而嗓子裡似有膿血鬱積,血腥厚重,她掙紮半晌,卻是道不出一字一詞來。
她這是,怎麼了?
破天荒的,她終於開始審視自己生的這場大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