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暖爐升騰,檀煙縷縷,淡香四溢之中,蓋過了夜流暄身上濃鬱的血腥味。
管家入屋來撥好了暖爐中的炭火,卻也並未立即出去,反而是將目光朝坐在不遠處軟榻的夜流暄瞥了一眼,又朝圓桌邊兀自靜坐著的鳳兮望了一眼,眉頭一皺,不由緩步至鳳兮身邊,朝她遞了隻青花瓷瓶來。
彼時的鳳兮,早已在入得屋子的刹那便被夜流暄威脅著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袍,隻不過換在身上的衣袍滿是雪白,質地上乘但卻單薄,樣式也為男款,無疑是夜流暄尋常所穿的衣袍。
再瞧那在軟榻上兀自靜坐的夜流暄,眸子半合,身上依舊是那件單薄的褻衣,雖衣襟被攏上,不至於春意泄露,但他肩頭上的血漬鮮紅突兀,委實驚人。
“鳳姑娘。”正這時,管家低低一聲,喚回了鳳兮的視線。
鳳兮慢騰騰的回神瞅了一眼管家遞至麵前的青花瓷瓶,眸色一沉,心底明然如雪。
若她料得不錯,這管家是想讓她勸夜流暄上藥。
不得不說,這管家自入得屋來,已是開口勸說過夜流暄,奈何夜流暄不為所動,似是連聽都未聽入耳裡,那雙深黑如玉的眸子稍稍微合,略是假寐,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僵持。
她不認為夜流暄是喜歡自討苦吃之人,但這人卻也是不怕疼之人。
縱然肩頭被一箭貫穿,血流不少,這人如今依舊能巋然不動,儼然沒將肩頭上這點傷放入眼裡,隻可惜,隻可惜這人喜歡僵持,但卻是急壞了這管家。
抬眸,意料之中見得管家眸中滿是請求與擔憂,鳳兮眸色略微波動,默了片刻,隨即緩緩接過那麵前的瓷瓶。
管家麵上當即滑出幾許不曾掩飾的釋然,仿佛鬆了一大口氣,隨即也不再多言,當即迅速的退出了屋子。
屋內再度恢複平靜,半聲不浮。
鳳兮長指摩挲著瓷瓶,目光有意無意的朝夜流暄落去,待靜默得久了,她終歸是慢騰騰的起了身,緩步行至了他的麵前。
她過來的步子並未刻意放輕,反而故意加重,然而待立在他麵前,他仿佛全然未被她所擾,一雙眸子依舊微合,整個人清清冷冷,亦如這冬裡的冷風,不帶半分凡意,若非他肩頭的血腥味依舊濃鬱,鳳兮倒是會覺得這人無聲無息,靜如活死人。
靜靜的居高臨下的將他漫不經心的打量了一番,鳳兮終歸是按捺神色,淡漠出聲:“夜公子,還是先處理你肩頭的傷勢吧。”
這話一出,他並未回話,連眸子都半分未掀。
鳳兮按捺情緒,再度道:“夜公子此番一聲不吭,連傷勢都不處理,受苦的,終歸是你自己。夜公子曆來吃不得虧,怎此番自己虧待自己了?”
他終歸是慢騰騰的掀了眸子,一雙墨黑如玉的眼睛直望著她。
他眸中並無小憩過後的朦朧,反而是清明如常,那眸底深處不深不淺的疏離與清冷之意,依舊明顯而冷沉,但卻給人一種無形的震懾與壓力。
“這麼久不勸我,此際竟是知曉勸我上藥了?”他冷沉沉的出聲,嗓音猶如冷霜。
鳳兮眉頭一皺,冷諷道:“難不成夜公子在等鳳兮勸你?”
他眸色一沉,精致俊逸的容顏漫出幾許危色,“自不量力的東西!你也配?”
鳳兮微怔,眸色也染滿疏離與嘲意:“是了,倒是鳳兮越距了。鳳兮的確不配勸夜公子上藥,但也不願勸你呢!方才若不是看在管家的份上,鳳兮連這瓷瓶都不會接下呢!”
嗓音一落,她將瓷瓶朝他遞去:“夜公子自行上藥吧,切莫辜負了管家一片心意。”
他並未伸手來接,一雙墨瞳在她手中遞來的瓷瓶掃了幾眼,無意言話。
鳳兮耐性稍稍耗儘,倒也不耐煩了,將手中瓷瓶朝他手裡一塞,便道:“藥瓶給你了,夜公子自行決定是否上藥吧!”
說完,見他依舊不為所動,一雙眸子微鎖著手中的瓷瓶。
鳳兮眸色微動,足下步子也逐漸朝不遠處的門邊挪去,然而不多時,他那清冷如常的嗓音揚來:“我準你走了?”
鳳兮身形一頓,扭頭望他,卻見他清俊的麵容漫著冷冽,一雙墨黑如玉的眸子也透出半許毫不掩飾的煞氣。
本是清逸風華之人,卻是滿身駭人的冷焰與煞氣,鳳兮心底冷笑著,也不知這樣的魔頭,怎還會受女子青睞。
既是走不掉,她也不急了,今日隨著這夜流暄驚險叢生,縱然他被她害得受了傷,但也不曾傷她殺她,如此一來,她倒是敢肯定,至少一時半刻內,這夜流暄對她並無殺意。
此番她孤身在此,倒也無意惹惱他,是以身形僅是在原地頓住片刻,隨即便轉了身,再度朝他的軟榻行來。
待再度立在他麵前時,她淡漠出聲:“夜公子將鳳兮留在這裡,意欲何為?若是還想如以前那般讓鳳兮做事,不妨直言,沒準鳳兮會好生配合。”
她將話攤開來說,明之昭昭。
然而他卻是墨眉一皺,臉色一冷,一雙深眸直逼著她。
鳳兮巋然不動,無半分懼意,反而是低諷一笑,目光朝他手中捏得發緊的瓷瓶望來:“亦或是,夜公子此際身子不便,欲留著鳳兮替你上藥?”
這話一出,他臉色一變,垂下了頭,那濃黑的額發掩住了他的眸子,使他顯得格外的清寂。
見他再度平靜,未朝她發惱發怒,鳳兮怔了一下,沒料到此際的夜流暄竟是格外的容忍她。
若是以前她這般對他,早撞到他的刀口上了,但如今,他卻是淡漠隱忍,委實反常了。
一想到這兒,鳳兮眸色也深了幾許,正欲退回桌邊與他僵持而坐時,不料足下步子未來得及動,屋外倒是揚來一道蒼老且大大咧咧的絮叨:“那小子受傷了?老頭我不過是出去喝了趟酒,他將自己弄得要死不活了?”
“我家主子不過是肩頭受了傷而已,觀主還是莫要胡言。”外麵管家的嗓音顯得疏冷無奈。
“老頭我哪裡胡言了?那小子倒是怪,他身子自小便常受重創,如今竟還不重三餐,不重歇息,以致身子瘦削虛寒,他對自己倒是狠呢,隻是他這麼想死,還將老頭我綁在身邊做何!老頭我長白山道觀倒是頻頻發生暴亂,急需我解危,你們究竟還想將老頭我扣留多久?”
“待時候到了,我們自然放觀主離去。隻是望觀主此際莫要在此喧嘩,我家主子還在裡麵歇息!”管家再度出聲。
外麵那蒼老的嗓音再度響起:“罷罷罷!你以為老頭我想在這裡喧嘩?隻是今兒這太陽莫不是打西邊出來的?你主子受傷了,你竟然不像以前那般拎著老頭我去給他紮針診治?”
管家並未回話,徒留老頭再度愕然的絮叨。
鳳兮聽得清晰,目光微垂,再度將他肩頭的那片血跡掃了幾眼,又打量了一番他瘦骨嶙峋的身形,眉頭也幾不可察的一皺,終歸是淡漠著嗓音建議:“不如,讓外麵那位老者進來看看?”
夜流暄抬頭觀她,精致如玉的容顏竟是突然有些蒼白,而他那薄薄的唇瓣卻是微微一勾,容顏帶笑,雖溢滿嘲諷與冷意,但依舊美得花開,驚豔卓絕。
鳳兮眸中有過刹那的怔愣,片刻已是挪開了目光。
而此際,他卻再度清冷出聲:“鳳兮,你心亂了。”
鳳兮微怔,冷笑一聲:“鳳兮聽不懂夜公子在說什麼。”
他又道:“你建議讓那老頭入內看我,可是不願我死了?”
“夜公子若是出事,對我與東臨,並無半分好處。是以,鳳兮的確怕夜公子死了呢。”鳳兮眸色依舊淡漠,冷嘲出聲。
他眉頭又是一皺,清俊的容顏也冷卻了半許,“往日我一直想讓你對彆人冷漠與心狠,不料你當真心狠了,竟是第一個冷心對我。鳳兮,你此際,可是當真恨我?”
鳳兮臉色一沉,卻未立即回話。
這時,屋外已無老頭與管家的嗓音,清清寂寂中透著幾許壓抑,也順勢襯得屋內的氣氛越發的緘默。
她兀自靜默良久,才再度將目光朝夜流暄落去,不料正好迎上他深黑如玉的眸,她按捺神色,隻道:“夜公子以前害得鳳兮幾次險些喪命,冷冽無情的將鳳兮算計得千瘡百孔。鳳兮不是傻子,不是木頭,是以,鳳兮自然恨!”
“我曾說過,你能疑儘天下人,卻獨獨不可疑我。而今,我再警告你一句,你能恨儘天下人,但斷不可恨我!”
“夜公子管得莫不是太寬了?鳳兮心底的恨意,夜公子還想做主?”鳳兮冷笑,大抵是心生嘲諷與怒意,在他麵前越發的顯得無畏。
他眉頭一皺,清俊的容顏越發的沉了幾許:“這天地下,惟獨你我才可相依。你隻能信我,也隻能依靠我!你若是恨我了,我沒準真會親手殺了你。你該是知曉,我性情不來不善,是以,鳳兮,你安分一點,莫要惱我,更莫要與我做對!我在馬車裡許過你半年期限,隻要你半年內在我身邊安安分分,半年後,我定送你一份驚喜,再徹底從你命裡消失。”
說著,見鳳兮冷笑,又要言話,他眸色一沉,徑直將手中的藥瓶塞回鳳兮手裡,冷道:“你來為我上藥!”
鳳兮臉色更是難看。
她冷盯著夜流暄,卻是將瓷瓶朝他塞了回去,冷道:“鳳兮不會上藥!我還是出去讓管家來為你上藥吧!”
說完,又要邁步朝不遠處的屋門行去,不料夜流暄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你當真要惹惱我?”
鳳兮冷道:“不敢!鳳兮的性命還在夜公子手裡握著,豈敢惹惱夜公子!隻不過,鳳兮縱然奈何不了夜公子,但夜公子也莫要太過分了。是人皆有底線,鳳兮也不是以前的鳳兮了,夜公子若要當真為難鳳兮,鳳兮也不會讓夜公子好過!”
這話一出,夜流暄扣住她手腕的力道驟然加大。
鳳兮手腕開始劇疼,幾度以為自己的手腕要被他捏碎,然而片刻,他卻是鬆開了她的手腕,殺氣騰騰的冷冽出聲:“滾出去!”
鳳兮冷笑一聲,分毫不做停留,當即快步朝不遠處的屋門行去。
待出得屋門,不料屋外不遠正立著兩抹人影。
其中一人長胡子雪白,老態龍鐘,但一雙眼睛卻透著幾許機靈,而另一人,則是臉色略微發沉的管家。
鳳兮淡漠的將他二人打量一眼,隨即繼續往前邁步,待剛剛一聲不響的經過他們身邊時,管家壓抑著嗓音恭敬出聲:“望鳳姑娘留步。”
鳳兮身形微頓,但刹那間,她再度快步往前。
正這時,一抹蒼老且暢快的笑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譏諷的咋舌聲:“當真是沒想到,竟還有人敢在那小子麵前橫!幸虧我方才沒離去,要不然便錯過這等駭人聽聞的好戲了!”
駭人聽聞的好戲?
鳳兮眉頭一皺,臉色一沉,足下步子再度加快了半分。
然而未走幾步,衣袖卻被人拉住了。
鳳兮不得不停下足來,略微憤懣的回頭一望,眼見拉著她之人是那白胡子老頭,她神色變了幾許,冷道:“放開!”
那老頭愣了一下,隨即嘖嘖幾聲,搖頭道:“當真是好沒教養,也不尊重老人。”
說著,猶如變戲法似的滿麵帶笑,他將鳳兮拉著轉了幾圈,好生打量。
鳳兮身上穿著的是夜流暄的白袍,袍子對鳳兮來說太長,連帶衣角都拖曳在地,而她身子本就瘦削,加之外麵風大,身子也凍得有些僵硬,此番被這老頭拉著轉圈,她身形踉蹌,足下步子也突然踩到衣角,當即便要摔倒在地。
“鳳姑娘!”一旁管家忙上來扶住她,待鳳兮站穩身形時,他目光森冷的朝老頭落去:“還望觀主莫要戲弄鳳姑娘!若是鳳姑娘有半分損傷,觀主這輩子都莫想回長白山。”
鳳兮心底一沉,倒也沒料到這管家竟是這般護她。
她轉眸朝老管家望來,卻見他麵色略有後怕,臉色微白,她眉頭一皺,心底深處湧出半許不解,隨即,她按捺神色的朝依舊拉著她衣袖的老頭望去,卻見老頭麵上滑有半許委屈,待見她望他,他有些心虛的瞥了她幾眼,朝她道:“看吧,都怪你剛才沒站穩!這主仆二人可都是不好惹的人,你方才故意不站穩,是想害老頭我嗎?”
鳳兮眼角一抽,眸底之色更是冷了半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