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內,火爐微微,焚香隱隱,暖意四浮。
圓桌旁,一身臟膩的小乞兒端著一碗飯狼吞虎咽,桌上的幾盤菜早已見底,桌上還飛濺著一些菜,乍眼一觀,隻覺滿桌狼狽。
立在一側的婢女們紛紛瞪著眼,目光皆是朝那小乞兒鎖著,心生震驚與駭然。
這小乞兒這般狂吃,會不會將肚皮撐破?
正愕然驚神之際,小乞兒這晚飯又見了底。
他將碗捧著,目光朝其中一名婢女望來,儼然是一副要讓婢女添飯的模樣,隻是他的眼神略微傲然,那使喚人的感覺竟如天生而來,委實與他乞兒的身份相差太遠。
那位被他盯著的婢女則是倒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朝鳳兮出了聲:“孫小姐,他,他已吃了三碗米飯了。”
言下之意便是再吃下去,這小乞兒怕是受不了了!
她這話的尾音剛落,小乞兒則是怒了一聲:“你嫌我吃多了?”說著,目光朝鳳兮瞪去:“不管飽?”
嗓音一落,頓時扔下碗起身,腳步直衝衝的朝不遠處的門邊踱去,嘴裡怒道:“還以為你又發慈悲了,不料拉我入府,卻是還不管吃飽!像你這種偽善之人,當真是令人不齒!”
在場的婢女們倒是氣得不輕,隻道這小乞兒委實放縱無禮。
然而此際正坐在軟榻的鳳兮卻並無惱怒,她目光淡鎖著小乞兒的背影,淡然出了聲:“你這脾氣倒是大!隻是你莫要忘了,此處不是你的烏俅,而是東臨!”
小乞兒頓時駐了足,背影微微一僵,但卻仍舊挺得筆直。
鳳兮眸色微動,隨即起身朝小乞兒行去,而後伸手將他身子扳過來,目光迎上他的,道:“睿王府定然不怕你吃,也管你吃飽,隻是你這頓委實吃得太過,對身子不好。”
小乞兒麵露憤憤,那神色卻是有些複雜:“我看你還是怕我多吃!你是怕浪費你睿王府的米飯吧?”
鳳兮怔了一下,麵露幾分錯愕,隨即她將目光朝屋中婢女落去,隻道:“再去盛碗米飯來。”
這話一落,有婢女立即端著小乞兒的碗出去,不消片刻已是再舀了碗米飯進來。
小乞兒臉色這才稍稍緩和,隨即也不再理會鳳兮,主動回位做好,繼續開始。
他許是當真餓了,這一碗飯也吃得極快,隻是當這碗飯下肚後,他再也未開口要第五碗了。
鳳兮靜靜立在他身邊,緩著嗓音問他:“這回可是吃飽了?”
他瞪了鳳兮一眼,點了頭 。
鳳兮道:“既是吃飽了,我便讓人帶你去沐浴如何?”
小乞兒身子頓時一顫,當即戒備的朝鳳兮盯來。
鳳兮順勢迎上他的目光,卻見他眸底深處存有幾許掙紮與擔心,但僅是片刻,那幾抹掙紮與擔心全被怒氣替代,他惡狠狠的盯著她,氣道:“你又想讓我去沐浴,然後再一走了之?”
鳳兮怔了一下,沒料到他會這般說,但想起那日在夜流暄的彆院內,夜流暄的管家帶他去沐浴後,她便忘了將其領走,是以這小乞兒,定是心有戒備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緩聲安慰:“此處便是睿王府,我的家,我如今能走到哪兒去?”
說著,見他依舊不願去沐浴,她又道:“你放心吧,我這回就在這屋中等你,隻是你莫要像上次那般在沐浴時睡著就成。”
“即便我上次在沐浴時睡著了,你離開時為何不帶我走?”大抵是那日之事令他終歸不能放下,此番被鳳兮一提及,他頓時如炸毛的貓一般惡狠狠的瞪著鳳兮。
正這時,在旁伺候的婢女們看不下去了,忙朝小乞兒道:“不得對孫小姐無禮!”
小乞兒被激怒,當即朝婢女們瞪去:“做奴才的,便好生管好嘴!此際誰許你們說話的?”
婢女們活生生的吃了一回癟,半是驚訝小乞兒竟能說出這樣威嚴的話,半是被他的話氣得震怒,正要朝小乞兒回上一句,不料鳳兮朝她們出了聲:“他不過是小孩,你們無須與他計較。有勞各位姐姐將他帶下去沐浴。”
婢女們皆止住後話,因著鳳兮的那聲‘姐姐’,皆是麵露惶恐。
她們忙朝鳳兮恭敬的應了一聲,隨即便伸手來拉小乞兒。
小乞兒當即甩開她們的手,怒道:“我自己走!”說著,目光朝鳳兮望來:“你這回若是再敢丟我,我一定會殺了你!”
鳳兮怔了一下,未言。直至小乞兒紛紛的踏出了屋門,她麵色才稍稍一沉,眸底深處儘是道不儘的複雜。
等候小乞兒歸來的時辰裡,鳳兮閒來無事,便把琴彈。
奏出的曲調依舊悠緩,微存幾許閒適自在,指尖內力也隨著琴弦緩緩流出,似是震動了周圍的空氣,但卻因內力涓涓而細,不夠猛烈,是以這空氣的震動,也不會讓人心生鎮痛,以至於心智全無。
不多時,小乞兒便被婢女們領了回來。
此際,他已是一身錦衣加身,微濕的頭發披散,麵容白淨,加之眉眼清秀,著實是好看。
鳳兮不曾見過他這般乾淨的模樣,心底也道這小子小小年紀便已是甚為好看,長大了,怕也是俊美如玉的公子。
正想著,那小乞兒已是躥至了她身邊坐定,也未抬頭朝她瞥來一眼,反而是皺了眉,甚為嫌棄的道:“你彈的琴,真難聽。”
自打鳳兮成了睿王府孫小姐,接觸之人,無一不是對她畢恭畢敬,此際聽得這小乞兒這般無禮,她先是一怔,而後心下悵然。
這好日子過得多了,聽得彆人的數落,她竟是有些不習慣了。果然,她變得有些徹底了。
“既是難聽,你倒也可不聽。”鳳兮默了片刻,淡然輕笑。
小乞兒當真伸手捂住耳朵:“不聽便不聽!”
鳳兮瞥他一眼,倒覺得這孩子事兒威儀,事兒卻是行為稚嫩,她默了片刻,撥動琴弦的手指也跟著一聽。
小乞兒盯她一眼,半鬆開耳朵,問:“你怎不彈了?”
鳳兮淡笑:“你不是嫌我彈得難聽嗎?”說著,眸色微動,又道:“我的琴藝雖不精,但探出來的琴,倒也能入耳,你這般嫌棄,莫不是你以前所聽的琴曲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眸中有過刹那閃動,“當然!我以前聽的……”話剛到這兒,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忙噎住了後話,隨即戒備的盯著鳳兮,不出聲了。
鳳兮靜他一眼,也未說話,反而是隨手接過婢女手中的乾帕為小乞兒擦拭濕潤的頭發。
屋內一時寂寂,留得焚香隱隱,平寂中卻給人一種壓抑之感。
小乞兒極為難得的端坐著身形,極為安分的一動不動,但背影依舊挺得筆直。
良久,他才低低的問:“你今日為何會對我這麼好?既讓我吃飯,讓我沐浴,還給我擦頭發?”
鳳兮未言。
小乞兒一把拂開鳳兮的手,扭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鳳兮一怔,臉色終歸是沉了半許:“你這脾氣倒是大!”
他麵上的怒意更是重了一分:“是又如何?那你還給我擦頭發?說!你是不是想利用我什麼?你前幾次皆對我不上心,今日這對我這般好,你是不是想算計我什麼?”
鳳兮神色一沉。
究竟是怎樣的環境,才讓他小小年紀便身懷這麼大的猜忌。
眼見他似要睜著眼睛將她瞪透,她默了片刻,按捺神色的淡道:“你有何值得我利用的?是你皇子的身份嗎?”
小乞兒一驚,目光一顫,整張臉頓時白了。
“你,你竟然知道了?”
鳳兮不置可否,隻道:“那日的劉府,應是烏俅之人的據點吧?你當時出現在劉府門外,可是想入劉府內與烏俅之人彙合?隻可惜劉府突遭火海,你便失望與懊惱,坐在那地上發著抖?另外,今日那烏俅聖女洶洶而來,硬說是我帶走了烏俅的六皇子,遙想這些日子以來,我並未帶走過誰,惟獨你了。而你倒也爭氣,便是淪為了乞兒,渾身的尊貴傲然的脾性卻是分毫不改,還說要殺了我,要殺光東臨之人,如此,你不是烏俅聖女口中的六皇子,又是誰?”
小乞兒臉色白透,震驚的盯著鳳兮,半晌說不出話來。
鳳兮目光朝在場的幾位婢女落去,道:“我方才之話,姐姐們莫要透露半字,如若不然,便彆怪鳳兮對各位不恭了。姐姐們先退下吧!”
大抵是鳳兮這話的話說得刻板而又嚴肅,婢女們皆變了臉色,忙點頭稱是,隨即迅速出了屋門。
刹那間,屋內再度恢複了平靜。
鳳兮目光朝小乞兒落來,在他慘白的麵上掃了幾眼,又道:“你放心,我並不會害你,我若真想害你,此際絕不會對你這般好。”
小乞兒緊著嗓音道:“你以為我會信你?”
“你小小年紀,竟是這般多疑!難道你烏俅的深宮竟是狼口虎穴,所以將你造就成了這副模樣?”鳳兮嗓音稍稍緩了幾許,說完,又開始擦拭著他的頭發。
他突然低了頭,一聲不吭,整個人顯得壓抑,仿佛身子裡積攢了太多的事,令他鬱鬱至極。
良久,他才道:“烏俅的皇宮,自從沒了我母後,於我而言就變成狼口虎穴了。”
鳳兮神色微動,手中的動作也稍稍一頓,但片刻又恢複自然。
小乞兒又低低的道:“你知道那日在那滿是乞丐的巷子裡,我為什麼要獨自逃走嗎?我不是怕你們打架,是因為我看到那個殺我母後的人了。”
巷子裡,殺他母後的人?
鳳兮神色一沉,低低的問:“殺你母後之人,是那烏俅的將軍?”
他渾身一顫,點了點頭,但卻又搖了搖頭。
“究竟是不是他殺了你母後?”鳳兮低低的問。
他身子越發的顯得僵硬,也開始隱隱的發抖,連帶嗓音都發緊發顫,令人聞之,徒生一抹難以抑製住的悲涼:“是他殺的!但卻是我父皇讓他殺的!”
鳳兮瞳孔一縮,心底微微發緊。
她早就知曉,最是無情帝王家,隻是,要讓一個孩子清楚的知曉是自己的父親差人殺了自己的母親,這種痛,該是如何的深入骨髓?
抬指,鳳兮不由自主的摸了摸他的頭,卻被他一手打開,微顫著嗓音怒道:“我不要你可憐!”
鳳兮收回手來,並未惱,隻低低的道:“你父皇為何要殺你母後?”
他再度沉默,而後搖了搖頭。
鳳兮眸色微深,又問:“你又是如何離開烏俅的?”
“我被我舅舅帶出來的,後隨著姨娘遠走東臨。”
“那日巷子裡死去的兩個孩子……”
“那是我姨娘的孩子。”他身子越發的僵硬,緊然的嗓音開始出現了裂縫,隱隱增了幾分嘶啞和哭腔:“是我害死了姨娘,是我害死我弟弟們。”
說著,大抵是情緒湧動得難以克製住,他眼眶一紅,頓時大哭。
接觸了這麼久,鳳兮倒是從未見他這般大哭過,此際他這般反應,她倒是覺得他終於如同尋常孩童那般,簡單稚嫩,不再如方才那般堅強戒備得不像個孩子。
她稍稍伸手想擁他,不料他再度伸手推開她,鳳兮本以為他又要說不用他可憐,不料他來了句:“男女授受不親,你離我遠點。”
鳳兮怔了一下,頓時有些無奈。
不得不說,她的確比他大不了多少,且男女的確有彆,但她卻與他一樣,都是不同於孩童的心智,都早早的體會過人世的殘忍。
她靜靜的望著他,良久,才道:“劉府之人,似是窩藏烏俅將軍,想必定是烏俅將軍一黨,你既是這般怕烏俅將軍,當日又為何還想入劉府?你就不怕落在烏俅將軍手裡?”
他紅著眼瞪她:“你究竟想從我身上知道什麼?我雖怕他,但我終歸還是要靠他回烏俅!”
鳳兮眸色再度變了幾許:“好不容易逃到東臨了,你如今又想回烏俅了?”
他並未立即回話,沉默了下來,身子繃得極緊,雙手也握成了拳,打著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