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神色動了動,目光朝身旁的夜流暄望來,微微一歎,道:“此番你我上來,卻是不得見,隻是以前瑜兒在宮中委實內斂淡漠,但方才雖聽清隱說他平易愛笑了幾分,我還當真不信。”
嗓音甫一落,石桌另一側的藍衫男子儒雅而笑,朝鳳兮寬慰道:“我方才之言,的確不假,瑜兒自跟隨我遊曆,性情倒是外向了幾許,隻是那內斂與深沉的性子,卻是與流暄兄一成不變。”
鳳兮一怔,目光朝他落來:“清隱,瑜兒不過才七歲,何來深沉?”
一身藍衫的顧風祈笑笑,隻道:“七歲的年紀,也足矣深沉了。鳳兮許是不知,前些日子我帶著瑜兒入住藥王穀,穀內的蕁兒與覓兒皆被其鎮住,無一敢違抗。”說著,目光稍稍朝夜流暄落來,又道:“瑜兒之性,雖不曾言道狠厲之話,但那眼神,亦如流暄兄以往那般清冷,蕁兒與覓兒雖比瑜兒大出十來歲,卻也是怕瑜兒的眼神。”
鳳兮臉色微微一變,心底愕然與咋舌之意並起。
不得不說,瑜兒自小,便隻有出生之日哭過,其餘日子,從來不曾如尋常孩童那般哭鬨,她最喜的,是他那雙明亮的眼,亦如流暄那般平靜逼人,但對於孩童來說,那雙眼瞳曆來鮮少帶笑,加之麵上也不曾嬉笑,是以稍稍一觀,都覺瑜兒內向而又怪異。
再者,瑜兒不如尋常孩童一歲時便能咿呀學語,他則是到了快三歲時,才開口言話,隻是他說的第一句話,咬字清晰無比,語調也平寂無波,給人一種無端端的壓抑與清冷之感。
她記得,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娘親,你脾胃不善,冬日的冷茶不可再飲,娘親可是忘了爹爹常日裡的提醒?”
聽聽,這像是一個三歲孩童能說出的話麼?像是一個三歲孩童該有的純然與天真嗎?
她清晰記得,她當時那杯端在手中的冷茶啪啦一聲落地,碎成一片。
隨即狂喜般蹲下來捉住他小小的身子,喜道:“瑜兒,你會說話了,你會說話了!”
然而,他僅是平靜無波的掃了她一眼,細細的眉頭卻是一皺,整張白皙稚嫩的小臉稍稍縮皺了一下,隨即唇瓣再啟,淡道:“娘親日日哄我說話,我雖覺娘親幼稚,但今日便遂娘親的意一次。”
遂她的意?
突來的話,加之他態度太過淡然,令鳳兮當即愕然,隨即僵著目光凝他,道:“瑜,瑜兒,小孩子不是你這般說話的。”
他的眉又是一皺,仿佛糾結了一下,低道:“娘親可是不喜我說話了?”
“不是不是,我……”
“娘親既是喜歡,那瑜兒以後定當日日來與娘親請安言話。隻是尋常時候,瑜兒需看書認字,娘親不可再在瑜兒學習時領著教授話語的嬤嬤闖入。娘親乃大人,不可再過幼稚。另外,今日請安完畢,瑜兒便回寢殿了,娘親的茶盞碎了,差人換盞熱的吧!”
說完,他也不顧她當時的反應,小小的身子當即轉身,小背影也挺得筆直,一身白袍子襯得他格外瘦小,隻是那亦步亦趨的步伐,緩慢而又平靜,委實是像極了以前清冷淡漠的夜流暄。
她記得,她當時就那樣呆呆的盯著他,直至他消失在殿外,待回過神來,雖喜著瑜兒能說話,但卻不得不咋舌驚訝,驚訝那小子怎能如此對她言話,怎能如此沒有孩童的天真,反而是小小年紀就格外老成,言語間清冷大氣之意逼人,令她都無端端的生了錯覺,錯覺著這哪裡是她兒子,明明像極了以前冷然平寂的夜流暄。
然而,自那次震驚之後,她卻發現,瑜兒給她的震驚,遠遠不止於此。
瑜兒自小便崇拜流暄,也最喜白袍,最喜墨竹。
他的寢殿外,便栽種著一片墨竹,而他平常最喜之事,不是尋常孩童那般玩鬨,而是喜歡與他父親對弈或是奏琴,偶爾興來,他會端坐書案邊,寫字繪畫。
他三歲便能隨口言詩,四歲便能繪山水墨畫,隻奈何小小年紀太過老成,內斂而又寡言,倒是惹得一宮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甚至是畏懼,加之又性格淡然冷冽,稍稍見得犯事的宮奴,定差人嚴懲,渾然不像孩童,是以令她也止不住的擔憂。
然而,相較於她的擔憂,夜流暄倒是平靜,隻道孩子自有分寸,不必憂心,隻是待見她實在是憂慮難消,他便漫不經心的提了個主意,說是讓瑜兒拜顧風祈為師。
初聞這話,她僅是思考片刻,便欣然應了。
清隱儒雅清潤,性格平和,若是瑜兒跟了他,沒準會被他平易之性熏染,不再那般老成冷冽,然而她卻是沒料到,夜流暄提出這意見,一半是解她憂慮,一半,則是讓瑜兒在清隱處學習岐黃占卜與醫毒之術。
他要的,便是讓瑜兒成為無所不能之人,隻是那時的她,委實不知。她更不曾知曉,清隱對待瑜兒,竟會格外的珍惜與寵溺,一身本事傾囊以授外,更是舍不得打罵瑜兒,隻是,瑜兒也不知為何不再喚他師父,而是改為了義父。
這點,倒是令她驚愕,隻道瑜兒常日裡委實是淡漠,若非自願,怕是用儘手段也不會讓他改了稱呼,是以,他能稱清隱為義父,必是自願。
然而,相較於她的驚愕,夜流暄依舊是平靜,彼時初聞這消息,他僅是一手摘了枝宮中紅豔豔的桃花,輕輕鑲嵌在她的發鬢,漆黑無波的眸子鎖她片刻,淡道:“認顧風祈為義父,也未有不好之處。大昭舊臣本是對北唐麵服心不服,一旦瑜兒成為顧風祈義子,大昭更能安心歸順。再者,若瑜兒爭氣,八歲之際,我們便可讓他先行主宰大昭之地。”
她當時一聽,頓時無奈。
自家這丈夫玩弄權術太久,即便孩兒都這般大了,卻依舊不曾消下計謀,她甚至在想,若非她一直對東臨存有好意,加之烏俅又歸順了東臨,如若不然,他是否是閒來無事,要預謀著將東臨與烏俅一並收了?
所有思緒皆湧來,前程往事的,倒是令她心底更為的緊張。
是了,她在緊張,與瑜兒十月不見,待打聽到顧風祈在這山寺內與小端王相聚,是以便央求夜流暄趕來,隻是此際上得山來,瑜兒卻是出山采藥了,閒來無事間,她便隻有坐在一旁,看著小端王、清隱與流暄等人下棋。
“女施主何必憂心。命運由天,瑜兒小施主聰慧,縱是不苟言笑,但親疏之防亦或是禮義廉恥,甚至是良善與仁義,他都拿捏得當,此等孩童委實聰慧過人,女施主又何必憂心。”正這時,一道略微脫塵飄渺的嗓音揚來。
鳳兮回了神,眼角也稍稍一僵。
待循聲朝那一身袈裟的小端王望了一眼後,隨即點了點頭。
記得那年離開這山寺,她便求夜流暄放過端王,最終,夜流暄是照做了,隻是不知為何,端王一直入住在山,不願下山了。
待時過交替,如今的端王已是山寺方丈,這一板一眼說著些疏離且透著佛氣的話,倒是令她微微不慣。
正想著,不遠處傳來一道平緩的腳步聲,而仔細一聽,又似是跟來一雙畏前畏後又瑟縮不已的腳步。
鳳兮忙循聲一望,便見那屏牆的拐角處,一抹一身白袍的孩童緩步而來。
彼時,風來,揚起他的衣袂及墨發,倒是令他格外的翩躚清逸,再觀他那張越是風華精致的臉頰,雖如墨般的眉宇間暗藏半分稚氣,但那深黑如星子般的目光卻是清冷平寂,無端端的給人一種深沉之感。
是瑜兒。
隻是如今的他,除了身高之外,竟是越發的像夜流暄了。
鳳兮心頭當即一動,正要起身迎去,不料身側的夜流暄卻是將她按住,待她轉眸望他時,他清冷淡漠的出聲:“讓他自行過來請安。“說著,臉色突然微微一變,漆黑的目光也越發深沉。
鳳兮怔了一下,忙回頭一望,卻見瑜兒身後,竟是跟著一名滿身狼狽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正小心翼翼的跟著瑜兒平然的步伐,微微臟膩的臉上還透著幾許慌張瑟縮之意,雙眼也紅腫濕潤,仿佛正在哭。
瑜兒似是不耐煩,眉頭一皺,則是轉頭朝那小女孩盯去,待那小女孩瑟縮立在原地不敢動時,他清冷出聲:“既是被人逐出來了,便更該自立自強,那王員外府之人冷冽無情,日後待你大了,再親手將那裡之人一個一個懲治一遍也不遲。在這世上,你隻有學好本事,能威脅住旁人,才可立足於這世上,如若不然,你便一直都是地底淤泥,任人踩踏。”說著,話鋒一轉:“你喚作何名?”
“翠,翠燕。”
“翠燕便做你小名,從今以後,你就叫輕玥吧!”微微稚嫩的嗓音,卻透著幾許掩飾不住的大氣與威儀,甚至是清冷。
鳳兮當即怔愣,隨即強行回神時,她不由自主的扭頭朝夜流暄望來,愕然低問:“這女孩兒不會又如我一樣,還有另一重身份吧?”
夜流暄眸色微動,白皙修長的指尖稍稍替她掠了掠額發,漫不經心的低道:“你我之遇,算是特殊,至於瑜兒與這女孩如何,為夫也不知。”說著,漆黑的目光朝那女孩再度掃了眼,他又淡然平靜的補了句:“隻是這女孩比起當時的你來,委實膽小了許多。”
鳳兮一愣。
他薄唇微微一勾,又漫不經心的道:“你以前被我帶回蒼月宮時,縱然瑟縮畏懼,卻不曾……哭泣。”
鳳兮怔了一下,目光朝那女孩紅腫的眼掃去,又朝那雪白的小身影望了幾眼,微微失神沉思間,又突然後知後覺的回神,隨即忙喊了一聲:“瑜兒,娘親與爹爹來看你了!”
那雪白的小身影稍稍一僵,當即扭頭過來,漆黑如墨的眸朝鳳兮一掃,眸裡頓時滑過幾許抑製不住的驚喜,但也僅是片刻,他眉頭微微一皺,遠遠出了聲:“娘親以前不是答應瑜兒,稱瑜兒拜師學藝之際,不來打擾嗎?”
打擾?
鳳兮臉色一僵,未及言話,卻聞他又道:“山路難走,聞說娘親已懷上妹妹,娘親怎能如此莽撞的上山來!”
莽撞?
滿腔的重逢喜意瞬間被澆熄,鳳兮臉色沉得厲害,她頓時拍桌而起,長袖一撩,嘴裡怒道:“當真是受不了了!以前見你小,不舍打你,今兒為娘當真要教訓你這小子!”
話還未落音,身子已被勾著落入了夜流暄的懷,耳側揚來夜流暄平寂的嗓音:“山寺內有白貂,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隻嗎?為夫此際便帶你去尋一隻。”
嗓音一落,已是帶著鳳兮起了身,鳳兮也怔了幾下,然而待回過神來,仍是想掙開夜流暄,繼續發怒。
夜流暄卻是擁著她停了下來,俊臉微垂,一雙漆黑的目光朝鳳兮靜靜的落來。
鳳兮頓覺心驚肉跳。
往日隻要她生氣時,亦或是夜流暄惹著她了,他都會這般凝著她,然後,然後……
一想到他常日裡的動作,鳳兮當即滿麵紅透,她急急的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顧風祈與小端王等人,又盯了盯自家兒子那見怪不怪且極為了然的神色,忙道:“流,流暄,此處有人,你,你不可胡來……唔。”
嗓音未落,夜流暄的唇瓣已是壓下。
待輕輕吻過之後,他抬頭起來,平寂如常的問:“可是消氣了?”
鳳兮呆愣,待反應過來,心底又羞又惱。
怎能不消氣?
一旦她說還未消氣,夜流暄會繼續的。
他也算是萬年鐵樹了,隻是以前惹她生氣,無措之中便用了此招,最後竟是次次管用,以致次次都會用這法子令她消氣。
隻是,隻是這人似乎永遠不會顧忌旁人的目光,隨心所謂,縱是做這麼親密的動作也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委實是……
一想到這兒,鳳兮心底無奈而又緊然,待見在場之人皆神色各異的望著她時,她忙主動拉了夜流暄,氣衝衝的往前,嘴裡道:“不氣了不氣了,誰還敢生氣!走了,今兒放過那小子,待回來時再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