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女和飛劍
一位雙鬢如霜的儒士帶着青衫少年郎,離開鄉塾,來到那座牌坊樓下。這位小鎮學問最大的教書先生,臉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頭頂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四字何解?”
少年趙繇,既是學塾弟子,又是齊先生書童,順着視線抬頭望去,毫不猶豫道:“我們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額四字,取自‘當仁,不讓於師’,意思是說我們讀書人應該尊師重道,但是在仁義道德之前,不必謙讓。”
齊先生問道:“不必謙讓?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趙繇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氣質要更為溫潤內斂,就像是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當先生問出這個暗藏玄機的問題后,他不敢掉以輕心,小心斟酌,覺得是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學問,豈敢隨意?
齊靜春看着弟子如臨大敵的拘謹模樣,會心一笑,拍了拍趙繇的肩頭:“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不必緊張。看來是我之前太拘着你的天性了,雕琢過繁,讓你活得像是文昌閣里擺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著臉,處處講規矩,事事講道理,累也不累……不過目前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趙繇有些疑惑不解,只是齊靜春已經帶他繞到另外一邊,仍是仰頭望向那四字匾額。齊靜春神色舒展,不知為何,這個不苟言笑的教書先生,竟是說起了許多趣聞公案,對弟子娓娓道來:“之前‘當仁不讓’四字匾額,寫此匾額的人,曾是當世書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爭辯,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爭,‘古質’‘今妍’的褒貶之爭,至今仍未有定論。韻、法、意、姿,書法四義,千年以來,此人奪得雙魁首,簡直是不給同輩宗師半條活路。至於此處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細端詳,應該能夠發現,四字雖然用筆、結構、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實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開寫就的,當時有兩位老神仙還書信來往,好一番爭吵來着,都想寫玄之又玄的‘希’字,不願意寫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後齊靜春帶着趙繇再繞至“莫向外求”下,左顧右盼,視線幽幽:“原本你讀書的那座鄉塾,很快就會因為沒了教書先生,而被幾個大家族停辦,或者乾脆推倒,建成小道觀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朝拜,有個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復一年,直至甲子期限。其間興許會‘換人’兩三次,以免小鎮百姓心生疑惑,其實不過是粗劣的障眼法罷了。只不過,在這裡完成一門芝麻大小的術法神通,如果擱在外邊,興許就等於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宏氣勢了吧……”
到後邊,齊靜春說話的嗓音細如蚊蠅,哪怕讀書郎趙繇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了。
齊靜春嘆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和疲憊:“很多事情,本是天機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來越無所謂,但我們畢竟是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更何況我齊靜春若是帶頭壞了規矩,無異於監守自盜,吃相就真的太難看了。”
趙繇突然鼓起勇氣說道:“先生,學生知道你不是俗人,這座小鎮也不是尋常地方。”
齊靜春好奇笑道:“哦?說說看。”
趙繇指了指氣勢巍峨的十二腳牌坊:“這處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鐵鎖井,還有傳言橋底懸挂有兩柄鐵劍的廊橋,老槐樹,桃葉巷的桃樹,以及我趙家所在的福祿街,每年張貼的穀雨帖、重陽帖等等,都很奇怪。”
齊靜春打斷趙繇:“奇怪?怎麼奇怪了,你自幼在這裡長大,根本從未走出去過,難道你見識過小鎮以外的風光景象?既無對比,何來此言?”
趙繇微沉聲道:“先生那些書,內容我早已爛熟於心,桃葉巷的桃花,就和書上詩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書,為何只傳蒙學三書,重在識字,蒙學之後,我們該讀什麼書?讀書,又為了做什麼?書上‘舉業’為何?何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謂‘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先後兩位窯務督造官,雖然從不與人談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齊靜春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說無益。”趙繇立即不再說話。
齊靜春小聲道:“趙繇,以後你需要謹言慎行,切記禍從口出,所以儒家賢人大多守口如瓶。賢人之上的君子,則講慎獨,飭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於聖人,比如七十二座書院的山主們……這些人啊,就能夠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羅漢一般,一語成讖,言出法隨。這撥人與諸子百家裡的高人,到達此境界后,大致統稱為陸地神仙,算是一隻腳邁入門檻了。不過這些人物,人人如龍,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觀寺廟裡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根本找不到。”趙繇聽得迷迷糊糊,如墜雲霧。
趙繇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
齊靜春臉色豁達,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說也罷,總之,我本以為還能夠苟延殘喘幾十年的,突然發現有些幕後人,連這點時日也不願意等了。所以這次我沒辦法帶你離開小鎮,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無傷大雅的真相,也該透露一些給你,你只當是聽個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趙繇如何‘得天獨厚,鴻運當頭’,都不可以志得意滿,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葉離枝,皆是預兆。
齊靜春提醒道:“趙繇,還記得我讓你收好的那片槐葉嗎?”
趙繇使勁點頭:“與先生贈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樹葉離開枝頭的時候,如此蒼翠欲滴,新鮮嬌嫩?小鎮數千人,得此‘福蔭’之人,屈指可數。那片槐葉,可以經常把玩,以後說不定還有一樁機緣。”
齊靜春眼神深邃:“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你在小鎮行善舉結善緣,無論對誰都要以禮相待、以誠相交,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其中玄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瑣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終收穫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縣誌》要差。”
趙繇發現有一隻黃鳥停在石樑上,偶爾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着。
齊靜春雙手負后,仰頭望着黃鳥,神情凝重。
趙繇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齊靜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邊,愈發眉頭緊皺。
他輕輕嘆息道:“蟄蟲漸聞春聲,破土而出。只是身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倆,是不是也太託大了?當真以為靠着自作主張的小半碗水,就能在這裡為所欲為?”
趙繇憂心忡忡:“先生?”
齊靜春擺擺手,示意此事與他無關,只是帶着他來到最後一面匾額下。
少年趙繇就好像驟然間聽到一聲春雷的蟄蟲,猛然間停下腳步,眼神直直獃獃。
只見不遠處,有一個頭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紗遮擋了容顏,身材勻稱,既不纖細,也不豐腴,她腰間分別懸佩一把雪白劍鞘的長劍和一柄綠鞘狹刀。站在“氣沖斗牛”匾額下的她,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齊靜春感到好笑,輕輕咳嗽一聲。
趙繇只是呆若木雞,根本沒有領會先生“非禮勿視”的提醒。
齊靜春會心一笑,竟是沒有出聲呵斥,反而不再大煞風景地咳嗽出聲,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個少女。
少女好像始終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視線。
她似乎格外欣賞“氣沖斗牛”這四個大字,相較其餘三塊正楷匾額的端莊肅穆,這塊匾額的大字獨獨以行楷寫就,其中神韻,簡直是近乎恣意妄為。她喜歡!
趙繇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齊靜春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笑道:“趙繇,你該回學塾搬東西回家了。”
趙繇漲紅了臉,低着頭,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學塾。
少女這才緩緩鬆開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遠處,齊靜春打趣道:“趙繇啊趙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趙繇震驚道:“先生?”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以後見到她,你一定要繞道而行。”
溫文爾雅的青衫讀書郎,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先生,這是為什麼啊?”
齊靜春想了想,說了一句蓋棺定論的言語:“她雖鋒銳無匹,但註定是一把無鞘劍。”
趙繇欲言又止。
齊靜春笑道:“當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歡誰,道祖佛陀也攔不住。便是我們條條框框最多的讀書人,咱們那位至聖先師,也不過告誡非禮勿言、視、聽、動而已,沒有說過非禮勿思。”
趙繇這一刻像是突然鬼迷心竅,脫口而出大聲道:“她很香啊!”話一說出口,趙繇就蒙了。
齊靜春有些頭疼,倒不是生氣,而是局面比較棘手,沉聲道:“趙繇,轉過身去!”趙繇下意識轉身,背對先生。
牌坊樓下,少女轉頭,殺氣衝天。
她先是雙手下垂,兩隻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劍柄、刀柄之上。然後開始小步助跑,四五步后,手腳驟然發力,雪白劍鞘的三尺長劍,碧綠刀鞘的纖細狹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與此同時,她身形彈地而起,雙手迅速握住刀劍,二話不說,當頭劈下!
黑衣少女和小鎮那對師生之間,被兩條並不粗壯的胳膊,拉伸、爆綻出兩條光芒璀璨的弧月。
絕非神通,更非術法。純粹是一個“快”字!
齊靜春神色閑適,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輕輕一跺腳,一陣漣漪激蕩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體緊繃,殺意更重。
原本勢如破竹的一刀一劍,徹底落空不說,她整個人站在了刀劍出鞘時的地方。
齊靜春微笑道:“不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弟子,確實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將嗓音弄得成熟沉悶,將劍緩緩放入鞘內,變成單手握刀的姿態,以刀尖直指齊靜春:“你怎麼‘覺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麼做,是我的事情。當然,你可以……管管看!”說完迅猛前沖。
她前後腳所踩的地面,頓時塌陷出兩個小坑。
齊靜春一手負后,一手虛握拳頭,放於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離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陸地神仙聯手破陣,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何況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無緣無故出現在了齊靜春左邊十數步外。
她略作思量,閉上眼睛。
齊靜春搖頭笑道:“並非是你以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類似佛家所謂的小千世界,在這裡,我就是……”
“咦?”
他突然驚訝出聲,便停下話語,瞬間來到少女身邊,一探究竟,雙指輕輕拈住刀尖。
齊靜春問道:“是誰教你的刀法和劍術?”
少女沒有睜眼,左手握住剛剛歸鞘的劍柄,一道寒光橫掃齊靜春腰間,試圖將其攔腰斬斷。
雙指拈住刀尖的齊靜春輕喝道:“退!”
地面上響起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塵土飛揚。片刻后,露出頭戴帷帽少女的身影。少女雙腳一前一後站定,她腳下,到齊靜春身前,出現一條溝壑,就像是被犁出來的。
少女雙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劍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淪落到被人空手奪白刃的地步。而且她心知肚明,敵人除了對此方天地的“構架”之外,一直將實力修為壓制在與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這是技不如人,而非修為不到。
她整個人像是處於暴走的邊緣。
恐怕少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她為圓心的四周,光線都出現了扭曲。
這位學塾先生到底是最講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勸說道:“你暫時最好別跟我比較,有可能會妨礙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頂,循序漸進,至關重要。”
學塾先生此時的樣子有些古怪,一手提着劍尖,一手橫拿着劍身。
他突然笑了起來,模仿少女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道:“聽不聽,是你的自由;說不說,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齊靜春笑着點了點頭,並非一味氣焰跋扈的驕橫女子,這就很好,他輕輕將刀拋給少女,說道:“刀先還你。”
他低頭看着手指尖的長劍,微微顫鳴。
雛鳳清於老鳳聲。
齊靜春惋惜道:“這把劍的質地相當不俗,但距離頂尖,仍是有些差距,導致最多只能承載兩個字的分量,其實都有些勉強了,否則以你的資質根骨,不說全部拿走四個字,三個字,肯定綽綽有餘……”
他嘆息的時候,順便抬起手,輕喝道:“敕!”
兩團刺眼光芒從“氣沖斗牛”匾額上飛掠而出,被他揮袖連拍兩下,拍入長劍之中。
匾額上,“氣”“牛”二字,氣勢猶在,“沖”“斗”二字,彷彿是一個病榻上的遲暮老人,迴光返照之後,終於徹底失去了精氣神。
齊靜春漫不經心地抖動手腕,那柄長劍眨眼間就回到了主人的劍鞘,因為已經歸鞘,所以暫時無人知曉,劍身上有兩股氣息遊走如蛟龍。
接下來的一幕,讓歷經滄桑的齊靜春都感到了震驚。
少女緩緩摘下劍鞘,隨手一甩,劍鞘傾斜着釘入黃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紗后,她眼神堅毅:“這不是我追求的劍道。”
齊靜春瞥了眼被少女捨棄的劍,內心深處感到一種久違的沉重,不得不問了個有失身份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聽說這裡每隔甲子時光,就會換上一位三教中的聖人,來此主持一座大陣的運轉,已經好幾千年了。時不時有人從這裡出去,要麼身懷異寶,要麼修為突飛猛進,所以我就想來看看。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確定你的身份了,不然當時我出手,就不會那麼直截了當。”
齊靜春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剛才自己到底放棄了什麼?”
少女默不作聲。
地上那把劍鞘中,長劍顫抖不止,如傾國佳人在哀怨嗚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轉意。
少年讀書郎趙繇早已偷偷轉頭,小心翼翼望着遠處的少女。
齊靜春不可謂不學識淵博,對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總不好將那把蘊含巨大氣數的長劍,強塞給少女,最後只好出聲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劍。接下來,小鎮會很不……太平。多一樣東西防身,終歸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仍是不願帶上那把劍。
齊靜春有些無奈,揮了揮衣袖,將那柄劍釘入一根牌坊石柱高處,若是有人強行拔走,必然會驚擾到坐鎮中樞的自己,就像之前“說書先生”一明一暗,兩次出手,都沒有逃過他的遙遙關注。
親自將趙繇一路從學塾送到福祿街趙家大宅,齊靜春緩緩而行,他每邁出一步,大街兩側庭院深深的高門大宅,有些隱蔽地方,便會有些不易察覺的流光,一閃而逝。
齊靜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裡來的小丫頭?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學塾后,坐在案前,案上擺放着一柄玉圭,長約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鎮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銘文,不下百餘字。
依循儒教禮制,原本唯有一國天子,可執鎮圭。足可見這座小鎮意義重大。
將其翻過來,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兩個字。字跡法度嚴謹,又丰神獨絕。筋骨極壯,神意極長。
書案上,還有一封剛到沒多久的密信。
雙鬢霜白的齊靜春眼眶微紅:“先生,學生無能,只能眼睜睜看你受辱至此……”
他望向窗外,並無太多的悲喜,只是神色有些寂寞:“齊靜春愧對恩師,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當宋集薪從內屋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時,苻南華不管如何掩飾,都藏不住臉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壺,壺底落款為“山魈”。
宋集薪雙手迭放在桌面上,身體前傾,笑眯眯問道:“這把壺值多少?”
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好不容易從小壺上收回視線,抬頭坦誠道:“放在世俗王朝販賣,一兩銀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來賣,能買回來一座城池。”
宋集薪問道:“幾萬人?”
苻南華伸出三根手指。
宋集薪哦了一聲,撇撇嘴:“原來是三十萬。”
苻南華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為宋集薪會說三萬人。
杏花巷那邊,有個木訥男子蹲在鐵鎖井旁邊,盯着那根綁死在轆轤車底座上的鐵鏈,像是在糾結如何搬走它。
黑衣帷帽、氣質冷峻的少女,在小鎮上隨意走動,漫無目的,此時只懸佩了那柄綠鞘狹刀,雙手只是用布條潦草包紮而已。
她剛剛走入一條不知名巷弄。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後在少女身後乖乖停下,嗡嗡作響。
少女皺了皺眉頭,頭也不轉,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滾!”
又是嗖一下。那柄出鞘長掠至此的“飛劍”,嚇得果真躲回了劍鞘。
驕傲的少女。乖巧的飛劍。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處,偶爾會有人家掛出喜慶的大紅燈籠。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沒有什麼家族的精心鋪墊,沒有什麼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她就這麼孑然一身,闖入小鎮。
小巷不遠處,站着一個錦衣少年,雙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璽,稚童巴掌大小,雕刻有龍盤虎踞,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玉璽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霞光亮起。錦衣少年抬頭眯眼望着手中這方至寶,滿臉陶醉。在他身邊,有個高大老人單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細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錦衣少年的眼角餘光,其實早早就已發現了奇怪少女。少女頭戴淺露款式的帷帽,懸佩一柄綠鞘狹刀,步伐沉穩,顯而易見,她絕不會是小鎮本地人。
只不過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細端詳着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璽,內心深處,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奪寶念頭,要不然實在是太無趣了。
反正他已經兩樣東西到手,收穫之豐,遠超預想,如果再不找點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帶着老奴就此離去。對這個錦衣少年而言,會覺得缺少了點什麼。
就好比他在小鎮萬里以外的那個家裡,身上穿着一襲金黃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終少了一爪。
來此小鎮,每個選定之人,可攜帶三個信物,分別裝入錦囊綉袋,之前交給看門人一隻袋子,屬於必須掏出來的過路費。不管那個看門人身份高低,不論城門如何破爛不堪,即便是一國君主,或者一宗祖師來此,也得老老實實按照這個規矩來。其餘兩隻錦囊綉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撈取兩件寶物帶出小鎮,否則任你在這裡搜刮到十件、百件寶貝,也要一一還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種形制特殊的銅錢,分別是市井百姓用以慶賀上樑的壓勝錢,皇宮每年懸挂於桃符上的迎春錢,以及被城隍爺塑像托在掌心的供養錢。說是銅錢,其實質地是珍稀異常的金精。對於“山下”大多數凡夫俗子而言,連官家紋銀都不常見,更何況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確實足以讓人心甘情願來兜售傳家寶。
錦衣少年對於三種不見於正史記載的銅錢,鑽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門道。
前方,渾身散發出一種冷峻氣息的少女,筆直前行,將小巷主僕二人視若無物。
錦衣少年臨時改變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璽,裝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布袋子,系掛在腰間,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陰柔,細聲細氣道:“殿下,此人是個登堂入室的練家子,不可掉以輕心。若是在小鎮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這副走純粹武道的體魄,也時時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壓制,極為難受。一旦全力運轉氣息、竅穴大開,就會像是江海倒灌,經脈竅穴都會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於咱家照顧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業出現丁點兒紕漏,回去之後,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代?”
錦衣少年促狹道:“吳爺爺,你出宮之後,話變得多了。以前在宮裡頭,你一年到頭就是翻來倒去那幾句話,比我姐飼養的那隻笨鸚鵡還不如。”
老人自稱“咱家”,處處骨子裡透着卑躬屈膝,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宮中閹人。
他見這位小主人好像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說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經有可能對殿下造成威脅。”
錦衣少年懶洋洋笑道:“雖然我早就聽聞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邪門歪道,更多旁門左道。但是我和她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她這就要見財起意,殺人奪寶?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豈不是早就天下大亂了?”
老人嘆了口氣,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雙方貌合神離,其實是相看兩相厭的立場。
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這筆爛賬算在一個丫頭頭上,不算大丈夫所為。”
黑衣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錦衣少年笑了笑,側過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緩腳步,微微側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滿戒備警惕。
當年邁宦官發現少女用棉布包紮的受傷雙手時,忍不住眉頭緊皺。
“放肆!”
驟然間老宦官一聲怒喝,如舌綻春雷,雙腳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來到錦衣少年身前,老宦官後背輕輕一靠,以巧勁將錦衣少年推到小巷牆壁上,同時左手張開五指。手心處傳來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原來是有人以石子作為暗器,砸向錦衣少年頭顱側面。聲勢驚人,力道幾乎足以貫穿一堵牆壁。
老宦官砰然捏碎手心拳頭大小的石子,卻不是殺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轟向那個黑衣少女。
懸刀少女略作猶豫,強行壓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歪過腦袋,剛好躲過這勢大力沉的剛猛一拳。拳風之烈,瞬間吹亂少女的帷帽薄紗。
老宦官變直拳為橫掃,拳頭正好砸向少女的腦袋。拳勢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雙臂,雙手手背迭放在一起,護在耳畔之外,呈現出十字交錯的防禦姿態,擋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個人側滑出去十多步。少女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心鮮血滲透棉布更多的那隻手,扶正了頭頂有些歪斜的帷帽。她有些生氣。
少女轉過身,望着那個左右張望了一下的老宦官,一板一眼說道:“如果不是我,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宦官置若罔聞,只是相較之前,這個對於刺殺偷襲可謂經驗豐富的老宦官,已經將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則讓位給了小巷另一側的出手之人。
當然,小巷除了主僕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兩個。
小巷那邊,站着個高高瘦瘦的蒙面人。手臂卻極其粗壯,隆起肌肉如鐵球。
蒙面人腰間懸挂兩隻袋子,裝着滿滿當當的圓狀物體。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說,之前的偷襲,其實只是提醒罷了。
陰冷的視線,掠過少女身上的時候,男人偷偷咧了咧嘴角,眼神炙熱。
少女呵呵一笑,說了兩個字:“回來!”
話音剛落,一劍過頭顱。男人命喪當場。
莫名其妙的刺殺,莫名其妙的身死。天下殺敵最快者,劍修飛劍。
飛劍來到少女身邊,環繞她急速旋轉,如稚童撒嬌。
她沒好氣道:“滾!”飛劍一閃而逝。
主僕二人,呆若木雞。
年老宦官並非震驚於這一手飛劍術本身。而是對於少女能夠在此地隨意駕馭飛劍,感到由衷的恐懼。這種感覺,讓老人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次入宮,戰戰兢兢,某天遙遙看着那位身穿大紅蟒服、行走於宮牆下的前輩。當然不是敬畏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紅。
錦衣少年回過神后,笑了笑,充滿自嘲,向前走出一步,關心問道:“吳爺爺,沒事吧?”
白髮蒼蒼的老宦官臉色沉重,搖頭道:“小心為妙。實在不行,咱家就……”
錦衣少年趕緊擺手,問道:“要不然咱們道個歉?”
老宦官有些措手不及,繼而悲憤和自責。
主辱臣死。尤其是帝王家!
但是錦衣少年已經笑道:“吳爺爺,做了錯事,說句對不起,有什麼難的。”
老宦官仍是覺得此舉不妥,但錦衣少年已經向少女走去。
剎那之間,老宦官百感交集。原來錦衣少年後背並無半點泥屑。
帷帽少女沒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錦衣少年,視線越過少年肩頭,望向那個亦步亦趨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鬱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雖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對。”
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離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誠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陽郡人氏。吳爺爺若有得罪之處,我願意向姑娘道歉和補償。”
老宦官站在錦衣少年身後,心情複雜。所謂的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其實不過是個含蓄的說法罷了。大隋國祚一千二百年,坐龍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龍興於弋陽郡。
少女對此無動於衷,抬起雙手繫緊繃帶,對老宦官說道:“若是在外邊,面對一位極有可能已經‘御風遠遊’的武道大宗師,我絕非對手。但是此時此刻,我只要假借飛劍,你必死無疑。”
老宦官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曉你的殺手鐧,以他那副小宗師巔峰的體魄,只要護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劍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況我比他高出兩個境界,其中一道門檻還被視為武道天塹。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來的底氣,才說得出來‘必死無疑’四個字。”
少女皺了皺眉頭,一隻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煩的人,更討厭跟人吵架,不然我們出手試試真假?誰贏了誰有道理,如何?”
極少有機會被人威脅的老宦官有些惱火。如果不是身處於這個神憎鬼厭的詭譎地方,就少女這般修為,任她再天賦異稟,老人一隻手也能碾壓虐殺十個。退一步說,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顧被大隋舉國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處自行循環的大道鎮壓重傷,也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犢不怕虎,勇氣可嘉,僅此而已,可這並不意味着猛虎就不會把牛犢吃得一乾二淨。
自稱高稹的錦衣少年趕緊打圓場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願意拿出此物作為彌補。”
高稹低頭打開腰間那隻布囊,掏出那方玉璽,單手托着,遞向遠處的帷帽少女:“以表誠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吳爺爺的無心冒犯,他畢竟是出於忠義,並無害人之心。”
眉發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頓時悚然,單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臢,此方玉璽卻是殿下機緣所在,是世間罕有的純粹寶物,甚至能夠承載民間香火,兩者如何能夠相提並論,殿下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貴胄的高姓少年臉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煩,譏諷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歡敝帚自珍。將那方玉璽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少女行事乾脆利落,轉身就走。
高稹如釋重負:“起來吧,吳爺爺,跪着多不像話。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來只跪帝王。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禮部的人瞧見,拿出來說事,咱們倆都要倒霉。行了,這趟小鎮之行,我承蒙祖宗庇護,圓滿完成,我們就不要橫生枝節了,速速離開此地,而且在外頭跟自己人接應后,也不可掉以輕心。要知道大驪王朝內的六大柱國,其中袁、曹兩家雖是對立陣營,但是很不湊巧,這兩根大驪砥柱,與我們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吳爺爺你在此有了意外,戰力受損,我很難安然無恙地返回大隋。”
老宦官點點頭,緩緩起身:“老奴知曉事情的輕重緩急。”
當老宦官說到“急”這個字眼的時候,帷帽少女已經走出去二十餘步。
高稹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鬢角髮絲和錦衣袍袖都被吹得飄蕩起來。
原來身邊這位在大隋權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沒有放過少女的心思,此時已經一衝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聲響沉悶,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餘,第四步的時候,老人已經高高躍起,一拳砸向少女後背。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擰轉,以左腳腳尖為支撐點,右手拔刀出鞘,小巷當中出現一抹比陽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輝。
老宦官以壓頂之勢撲殺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鋒上,手背竟然只被鋒芒氣盛的刃口割出一條血痕。老宦官雙腳轟然落地后,繼續前沖,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後倒退,隨即輕描淡寫伸出一掌,看似緩慢從容,實則閃電一般推在了少女額頭。老宦官加重力道,打算一掌碎裂這顆隱藏在帷帽下的腦袋,連忙挪動腳步,身形橫移一尺,撲哧一聲,低頭一看,有利器從後背穿透自己右邊胸口,是劍尖。老宦官臉色不變,雙指併攏夾住劍尖,向後一推,將那柄循着少女心意來此的凌厲飛劍,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為受到飛劍的阻滯,老宦官並沒能一掌拍碎少女頭顱,那個身體倒飛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藉此喘息機會,起身後身形矯健如狸貓,很快消失在一條小巷岔道。
高稹臉色陰沉得可怕,雙拳緊握,氣勢勃發,滿臉怒容道:“御馬監掌印太監,吳鉞吳貂寺!你為何不肯聽從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執行事,當真以為這座小鎮就數你吳貂寺最為天下無敵?明明是我們做錯在先,事後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經願意息事寧人,為何你還要如此毒辣,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從少女逃離小巷的方向,收回視線,轉身走回,腰桿挺直,愈發顯得氣勢巍峨。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高稹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勢,被一個奴才壓迫,更是令他滿腔怒火,遂瞪大雙眼,咬牙切齒道:“御馬監吳貂寺,你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親自定奪。在咱家看來,殿下的安危,是山嶽之重,擺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鎮少女存在本身,在咱家看來,已經成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萬事大吉,只有對她痛下殺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高稹眼眸中幾乎壓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嘆了口氣,輕聲道:“在皇宮大內任職六十餘年,咱家見過太多太多的鈎心鬥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計其數,對於人心,咱家實在是沒有絲毫信心。僅是護駕途中的刺殺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親手解決了不下三十餘起。殿下,那些刺客殺手的陰險狡詐,絕對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喪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剛才的蒙面殺手和帷帽少女來說……”
高稹伸出手指,指向臉色冷漠的老宦官,憤怒指責道:“閉嘴!你這個老閹人!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我只確定你毀了我的精心拉攏。就是個瞎子,也知道那個能夠駕馭飛劍的少女,是如何天賦異稟、驚才絕艷!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當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這樣的角色,莫說是大隋或是大驪,便是整個東寶瓶洲,她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養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夠成為我身後影子里最厲害的刺客!任你是陸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師,算得了什麼?!結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來太子!是你這個吳老閹人的主子!”
很奇怪,飽經滄桑的年邁宦官,非但沒有被一口一個“老閹人”惹惱,反而眼神愈發欣慰。等到高稹發泄完畢,終於停下罵街行為,老人看着氣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雖然你可能因為有些事情,未曾親身經歷過,所以不知世道詭譎和人心險惡,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當年的風采。”
氣氛尷尬。高稹冷靜之後,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了,在尚未被欽定成為太子之前,就對一位御馬監掌印太監兼大隋皇宮三位看門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關鍵此人還深得父皇母后兩人的信賴。皇子高稹張了張嘴巴,卻看到那個被自己罵作老閹人的權勢宦官笑道:“殿下,記住一點,不要跟下人隨隨便便說對不起,沒有必要,還白白作踐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領情。哪怕心懷愧疚,也應該深深埋在心底,須知被譽為人間真龍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憲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吳爺爺,以我如今的身份,說這個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體緊繃,如臨大敵,一把將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後,自己則望向蒙面殺手屍體那邊。
有個身材修長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現在小巷盡頭處,緩緩走入,來到殺手屍體附近。儒士蹲下后,摘下殺手臉上的面巾,只看到一張奇怪的臉龐,無眉毛,被削鼻,臉上刻字。此人生前曾經是刑徒,這一點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預謀,恐怕這場謀划,要從那座文廟開始算起。
高稹眼神熾熱,從老宦官身後走出來,彎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禮再說,然後才抬頭恭敬問道:“敢問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齊靜春站起身,對高稹說道:“若非你率先佔據了一份大機緣,你們兩人今日無法如此輕鬆離開。”
外來人士在小鎮上相互廝殺,按照最早四位聖人訂立的規矩,懲罰並不重,但也不能算輕,相較於濫殺小鎮凡夫俗子必然會被驅逐,外人之間的爭鬥,就存在一個明顯的“漏洞”,讓人可以亡羊補牢。高稹在內的三撥人,之所以都攜帶一名“扈從”,也正是為此做了最壞的準備,以便在關鍵時刻推出來做替罪羊。要不然僅僅是一個名額,就要耗費大隋高氏皇帝內庫的一半積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國皇帝陛下的私房錢,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額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誰肯無緣無故當這麼個冤大頭?其實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花錢消災罷了。只不過在這裡的開銷,用搬空一座金山銀山來形容也不為過,世俗市井所謂的一擲千金,對比起來簡直就是兒戲。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繼續自顧自說道:“齊先生,以後有機會的話,能否去我大隋書院講學?我大隋願意專門為先生,將‘國師’虛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還是沒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論。
如果真的能夠說服這個讀書人,日後為大隋高氏出謀劃策,大隋皇帝肯定龍顏大悅。
齊靜春笑了笑,不曾答話。
老宦官對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殺伐果決,心狠手辣,此時面對這位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就呈現出另一種極端姿態,低頭抱拳道:“齊先生,多有叨擾,還望海涵。方才對一個晚輩出手,實在是無奈之舉,希望先生體諒咱家作為高家奴僕的苦心。”
齊靜春一揮袖:“速速離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辭離去,剛好走了一條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線。
高稹低聲問道:“她死了?”
老宦官搖頭道:“肯定命不久矣。飛劍無非是讓她多活片刻,於事無補。”
高稹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吳爺爺是什麼時候看出她駕馭飛劍,其實遠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輕鬆愜意?”
老宦官說道:“過猶不及,她的早慧露了馬腳。”
高稹訝異不解。
老宦官帶着高稹拐出原先小巷,輕聲道:“咱家問殿下一個問題,殿下見多了世間富貴豪奢的珍奇物件,還會對小鎮尋常瓷器感興趣嗎?”
高稹拍了拍腰間口袋,笑道:“當然不會,只有這方玉璽,或者跟它差不多水準的玩意兒,才能讓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點頭道:“正是此理。那個少女在御劍殺人的時候,心如止水,極其鎮定從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後察覺到我的真實武道修為後,便果斷放棄爭鬥的念頭,尤其是害怕我反過來看穿她的色厲內荏,才故意主動挑釁我們。她的真實意圖,是好給雙方各自找一個台階下,是怕咱家心存殺心,寧肯誤殺也不願錯放,對她斬草除根,所以她必須要破局。當然,事實證明她做得並不好。不過說到底,小小年紀,有此心思,已經很不簡單。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歸山,任其茁壯成長,將來對殿下的威脅就越大。”
老宦官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氣風發,若是熱血殺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實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緩緩思量之後的從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點心湖漣漪的殺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說,這隻能是被閱歷磨礪出來的性情,跟一個人的天賦高低、資質好壞,都沒有太大關係。無論修士還是武夫,許多天才早夭,就在於性情短板太過明顯,一遇坎坷就容易壞事。”
高稹哀嘆道:“不管怎麼說,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這樣一個人物的生死,都要嘆氣一次,那麼等到殿下以後真正站在山頂,應該會很忙的。”
高稹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說道:“不知是否錯覺,咱家感覺到那位齊先生,雖一身通天修為,卻好像出了不小的問題。”
這位大隋皇子滿臉無所謂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夠拿到這方‘龍門’璽,就算大功告成,哪裡想到這方價值連城的寶璽,竟然‘淪為’了大買賣的小添頭,所以咱們是該見好就收了。一說起那條金色鯉魚,我就忍不住想到那個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後找個機會,感謝一下那個少年?”
高稹搖頭道:“哪裡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銅錢。”
老宦官啞然失笑。
以後大隋說不定會有一位勤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