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敲山
陳平安挑着水桶來到鐵鎖井的時候,中間經過杏花巷的幾家早點鋪子,肚子不打聲招呼就餓了起來,只是囊中羞澀,他只能硬着頭皮排隊挑水。前面還有三戶人家,輪到他的時候,稚圭突然拎着只小水桶橫插一腳,後邊的人立馬不樂意了。雖不至於罵罵咧咧,可話也說得不好聽,尤其有個佝僂老嫗,人稱馬婆婆,兩個兒子都很出息,各自擁有一座龍窯,雖然極小,在三十幾口龍窯裡頭墊底,可在杏花巷這邊自然算是頂天高的富貴門庭了。但是不知為何,老嫗和兩個兒媳婦的關係都處不好,兒子兒媳早已搬到桃葉巷那邊去了,老嫗就一直獨居在杏花巷的祖宅里。在陳平安、劉羨陽這一輩人眼中,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長輩,罵人極狠,尤為小氣吝嗇,大冬天院門外的積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裡摟,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門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錐子,她能拎着掃帚追着打罵幾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鎮西邊這些巷子,應該就只有顧璨他娘親能夠壓得住馬婆婆的氣焰。如今顧寡婦據說跟着她那死鬼男人的遠房親戚投奔了夫家的家鄉,這些年原本已經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馬婆婆,立刻就生龍活虎、重返江湖了,逮着誰都瞧不順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來這麼一出,馬婆婆立即開始陰陽怪氣地說話,嗓門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邊婦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總算可以開臉絞面啦,反正走起路來雙腿都沒法子併攏了,這是大喜事,終於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嘍。”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又不好把有錯在先的稚圭趕走,畢竟這麼多年的鄰居了。兩桶水裝滿后,陳平安趕緊給稚圭也拎上來一桶,想着早點離開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馬婆婆見宋家那小賤婢竟然假裝聽不到,一時間更加惱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對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藝,卻無處落腳。
馬婆婆以往跟顧寡婦那個騷狐狸吵架,輸歸輸,但每次事後都覺得自己功力見長,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場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悶不吭聲,但是每次離開時候的眼神,又透着股讓她極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讓馬婆婆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滿臉花,省得附近幾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壯漢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掛在那不要臉的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她那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連她這個奶奶,也覺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瘋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話,總說以後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當媳婦,然後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來。
見可恨至極的婢女沒反應,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了貧寒少年身上,嘖嘖道:“沒出息的賤泥坯,害死了爹娘也有臉活在世上,知道自己註定沒本事娶媳婦,就覥着臉勾搭別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乾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賤種的地兒,以後生出來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稱王稱霸呢。”
陳平安想了想,彎腰剛要放下肩上的擔子,稚圭已經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無恐的馬婆婆。她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馬婆婆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暈暈乎乎,給旁邊婦人們攙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馬婆婆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就是一耳光甩下去,罵道:“老不死的東西,忍你很久了!”
馬婆婆晃了晃腦袋,氣得七竅生煙,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兩位婦人的攙扶,太過盡心儘力,讓她一時間無法掙脫開,結果慘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第三次出手,彎曲着手指在她額頭往死里一敲:“以後再敢罵人,就把你這個長舌婦的舌頭拔出來,你罵一個字,我就用針刺你一次!”馬婆婆嚇得不輕,竟忘了還嘴,更別提還手。
稚圭轉身快步離去,發現鄰居陳平安已經幫她提着水桶,她笑了笑,跟他一起向回走。
不等陳平安說話,稚圭就把話說死了:“別謝我啊,我罵人跟你沒關係。”
陳平安無言以對。
兩手空空的稚圭,自己在那邊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從陳平安手裡拿回水桶。
鐵鎖井轆轤車旁邊,馬婆婆坐在地上乾號:“挨千刀的小賤婢,要遭天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不長眼,怎麼不劈個雷下來,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稚圭腳步輕快,雙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撐起,手勢很古怪。
好在陳平安跟她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並不覺得奇怪。
兩人經過早點鋪子的時候,陳平安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姑娘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買剛出爐的肉包子,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飄蕩整條街。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句家鄉諺語,能吃是福。
今天清晨,不知何時已是雲層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實,像富人家的一條大被褥鋪在那邊曬太陽。
轟隆隆,小鎮頭頂雷聲大作。
鐵鎖井那邊的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搖搖晃晃,一路灑出不少水,估計到家后,不會剩下半桶。
約莫是馬婆婆心知肚明,老天爺若真是開眼,第一個雷劈下來,多半就要落在她頭上。
陳平安聽到雷聲后,抬起頭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跡象。
稚圭笑眯眯道:“我家少爺說他在書上看到過,傳聞每逢初春,就會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於雲霄,辭舊迎新,震懾萬邪,以報新春。”
陳平安點頭道:“你家少爺讀書確實多。”
稚圭嘆了口氣:“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是懶散了些,再就是喜歡罵老天爺,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平安沒有背後說人是非的習慣,對此沒有說什麼。隔壁宋集薪有個堅持很多年的怪脾氣,就是罵老天爺,跟馬婆婆是一個路數。不過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講究,風雪夜,雷雨天,天邊掛滿彩霞的時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罵,說他是要趁着老天爺打盹的時候,罵他一罵,老天爺聽不到,便不會生氣,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氣舒坦,一舉兩得。
見陳平安不搭話,稚圭就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劉羨陽那邊啦?”
陳平安點頭道:“家裡有客人,不方便。”
稚圭冷不丁問道:“對了,齊先生是不是跟你見過面,說了什麼啊?”
陳平安反問道:“為啥這麼問?”
稚圭天真無邪笑道:“隨便問問,因為今天我出門打水的時候,剛好碰到齊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問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實回答了。”
陳平安笑道:“之前無意間遇上了齊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幾句家常話,大致意思是當年我應該和劉羨陽一起去學塾讀書的。我只能說家裡窮,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願意讀書。”
稚圭疑惑道:“就這樣嗎?”
陳平安望向她的那雙眼眸,笑問道:“要不然你以為?”
她一笑置之。
兩人在街角分開,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陳平安返回劉羨陽家,在這之後,還要去城東門那邊取家書信箋,一封一文錢,要是早早擁有這份生意,就憑陳平安跑遍方圓百里山頭的腳力,估計媳婦本都已經攢夠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家少爺站在那邊,打着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麼出來了?”
宋集薪緩緩伸展身體,懶洋洋道:“待着也無聊。”
她小聲問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麼時候回小鎮啊?那之後咱們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內的事情吧。”
稚圭猶猶豫豫,手裡的小水桶也跟着晃晃蕩盪。
宋集薪笑問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縣誌能借給我瞅瞅不?就一兩個晚上,我好認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給人瞧不起,到時候連累公子給人看笑話。”
宋集薪啞然失笑,略作思量后:“這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不過記得翻書之前,洗乾淨手,別在書頁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蠟燭油滴上去,其他也沒什麼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為止’的破書而已。”
稚圭燦爛笑道:“奴婢謝過公子!”
宋集薪樂了,開懷大笑道:“來來來,公子幫你提水。”
稚圭躲閃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遠庖廚嗎?這些雜事,公子哪裡能沾碰,傳出去的話,我可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氣笑道:“規矩、道理、禮法這些東西,糊弄嚇唬別人可以,公子我……”說到這裡,這位生長於陋巷的讀書種子,不再說下去了。
稚圭好奇道:“公子是什麼?”
宋集薪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實也就是個莊稼漢,把一塊田地給一壟壟、一行行,劃分出來,然後讓人撒種,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復一年,就這樣!”
稚圭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宋集薪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稚圭啊,姓陳的是不是幫你提了一路的水桶?”稚圭點點頭,眼神無辜。
宋集薪語重心長道:“有一位聖賢曾經說過,願意把陌生人的些許善意,視為珍稀的瑰寶,卻把身邊親近人的全部付出,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情,對其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
稚圭更加懵懂疑惑:“啊?”
宋集薪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竟然沒有聽出我的言下之意,讓少爺我怎麼接話才好?難道到了京城,要換一個更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靈小丫鬟?”
稚圭忍不住笑出聲,根本不把自家少爺的威脅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爺其實是想等我問,誰是這位大學問的聖賢吧?少爺,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學塾書屋內,齊靜春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盤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聲中化作齏粉。
小鎮孩子們在小溪抓石板魚,有一種法子,是手持鐵鎚重擊溪中石塊,就會有躲在石底的魚被震暈,浮出水面。與書上所謂的敲山震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聖人,莫要逆天行事,背離大道,那麼天地間與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勢浩蕩的天雷了。
陳平安挑水回到劉羨陽家院子,將水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後跑到房門口喊道:“劉羨陽,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火油鹽,要給寧姑娘燉魚湯補補身體,可以吧?”
美滋滋睡着回籠覺的劉羨陽被驚醒后,怒吼道:“姓陳的!你煩不煩,老子剛夢到稚圭對我笑了!快賠我一個稚圭!”
陳平安搖了搖頭,記起一事,歉意道:“剛才還真在鐵鎖井那邊遇上稚圭了,不過被馬婆婆打岔,忘了幫你捎話。等會兒我去給寧姑娘送魚湯的時候,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劉羨陽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門檻上坐下,看着灶房裡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去送魚湯。對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紅色的石榴裙?還是淺綠色那條?唉,回頭等我再攢兩百文錢,就能買到那個百餘輾龍銀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捨不得買。都怪宋集薪那個臭窮酸,實在小氣,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祿街的阿貓阿狗,可憐稚圭一年到頭也沒幾件新衣裳,換成我是她家少爺,保准讓她看中啥就買啥,比福祿街的千金小姐還富貴,做那萬金大小姐!”
陳平安沒理睬劉羨陽的痴人說夢,他實在不理解為什麼劉羨陽偏偏就喜歡稚圭,當然不是看不起她作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覺得稚圭長得不好看,只不過總覺得她和劉羨陽,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姻緣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怎麼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劉羨陽咧嘴笑道:“曉得原來你也不知道‘稚圭’兩個字怎麼寫之後,我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劉羨陽嗤笑道:“那個傢伙也不是樣樣比你好的,比如他這輩子喊過誰‘爹’‘娘’不?沒有吧,這不就不如你陳平安啦?也難怪顧璨他娘,還有馬婆婆那些婆娘們嘴巴毒,宋集薪那傢伙,本來就算不得什麼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們泥瓶巷過苦日子?這傢伙竟然還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該給人潑髒水,罵野種。”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門口:“劉羨陽,雖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這麼說人家……”
劉羨陽急忙舉起雙手,堅決不讓陳平安繼續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說了,行了吧?陳平安你這認死理的爛脾氣,隨誰呢?我爺爺可說過,你爹娘都是很好說話的,尤其是你娘親,說話細聲細氣的,還喜歡笑,那脾氣好得真是沒話說。我爺爺還說早年馬婆婆,幾乎罵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獨見着你娘親,非但不挑刺,還會有些笑臉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劉羨陽揮手趕人:“趕緊給你家小媳婦燉湯去。”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當著寧姑娘的面說?”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後陳平安捧出一隻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院門口,看到陳平安在那兒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傢伙,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寧姚,劉羨陽覺得陳平安是真無藥可救了。
寧姚在家的時候並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顏。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女,他甚至都不知道原因,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寧姚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幾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他內心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怵過。可他就是有點怕這名叫寧姚的外鄉小娘。
寧姚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后,聞着香味,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點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緻入微,知道這應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上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後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着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豎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他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一手負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望。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了狹窄巷弄的去路,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回望一眼,男人已經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匆匆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後背兩處,皆綉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遊走于山霧雲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緣了。那天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之後,他已經不太擔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子坐着,一手一根筷子,豎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里煮着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前,天塌下來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個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着繼續跑向小鎮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尖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閑聊,說起現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入小鎮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幾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幾個時辰后,最後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後院午睡剛醒,讓眾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把那幫富貴老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說進了衙署大門后,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麼說得跟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節,也說得半點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咽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着稚圭,笑得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着眾人一起偷偷起鬨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聖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着小鎮看門人。
看門漢子罵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陳平安后,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枚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了下書信地址,也沒說什麼,因為有兩封信是福祿街的隔壁鄰居,陳平安也不願意佔這便宜,當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后,隨口問道:“等人?”
看門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出氣筒,趕緊跑路。
看門漢子氣笑道:“喲呵,還是個有點眼力見兒的。”
看門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幾乎壓到屋檐的低垂雲層,已經漸漸散去。
看門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后,老人認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里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裡有好事,這點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幾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點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麼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夠防蟻蟲蜈蚣,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台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計在於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陳平安跑着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着兩邊的桃樹,一個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麼呢?外邊天冷,可別凍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了,知道老祖宗菩薩心腸。丫鬟對老人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髮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嬌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裡那幾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裡。”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兒巷子風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鬱郁,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台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的宅子,呢喃道:“小鎮的得天獨厚,本就不合大道,當初被聖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歷代走出小鎮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後算賬、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裡,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幾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爺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乾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嫗已經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塗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是你那點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愣,然後立即惱羞成怒,一拐杖就打了過去:“老不羞的賊坯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敢嘴花花?!”拐杖雨點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後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最後,老嫗抬起頭,看着抽出嫩芽的桃枝。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不承想到最後,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真就沒有一線生機嗎?
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鏽,大雲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陳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她默默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後,低着頭啃着一張蔥油雞蛋餅。那男人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見到陳平安后,男人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趕走的傢伙?”
男人後背被重重一磕,撞了“牆壁”的青衣少女,抬頭后一臉茫然,突然看到陳平安,她剛想笑,猛然轉身背對着陳平安,手忙腳亂地擦拭嘴角。
陳平安忍住笑,對男人點頭道:“阮師傅,你好。”
看樣子,那個姑娘多半是阮師傅的女兒了。
不過父女的長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陳平安稱呼為阮師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鎮沒多久,就遷往南邊小溪畔的鐵匠。他繼續問道:“劉羨陽這兩天怎麼沒去打鐵?”
陳平安剛要幫劉羨陽解釋,男人已經冷聲道:“你去告訴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見不着他這位大爺的面,明兒就不用去我家鋪子了。”
陳平安急匆匆道:“阮師傅,他家裡出了點急事……”
男人打斷陳平安,很不客氣道:“那是他的事情,關我屁事?!”
陳平安本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愣在當場,急得滿臉漲紅,又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自己幫倒忙。阮師傅的耿直脾氣,他可是切身領教過的。
青衣少女試圖幫陳平安說點好話,結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訓道:“吃你的餅!”
滿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腳步,一腳狠狠踩在男人腳背上,然後腳下生風,瞬間就一溜煙沒影了。
男人哀嘆一聲,把陳平安晾在一邊,繼續前行。
陳平安也嘆息一聲,跑去早點鋪子買了一籠六隻包子,趕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結果看到劉羨陽蹲在牆頭上,半邊身體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聽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平安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劉羨陽確實是挺欠揍的。他只得提醒道:“剛才見到了阮師傅,讓你今天就去鐵匠鋪子幫忙,還說要是今天見不着你,就把你辭退。”
劉羨陽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種既手腳利索又吃苦耐勞的學徒,打着燈籠也難找。阮師傅就是放狠話,明兒再去也沒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我確定阮師傅絕對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煩躁道:“等會兒就去,別耽誤我干正事。”
陳平安給寧姚送去早餐,直接給劉羨陽拿去三個,自己只咬着一個。
劉羨陽三下兩下就解決掉了所有的肉包,一邊抹嘴一邊小聲道:“剛才宋集薪家來了個客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現任窯務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們龍窯的時候,姚老頭嫌你們這幫不成材的學徒礙眼,根本就沒讓你們露面長見識,我不一樣,姚老頭還讓我給那位大人演示了一下何謂‘跳刀’。”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官比較照顧宋集薪,是小鎮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裡疑神疑鬼做什麼?”
劉羨陽憂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種小白臉,是絕對爭不過我的,可是萬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氣度不凡的官老爺,我勝算就不大了啊!到時候你的未來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辦?你咋辦?”
陳平安直接走回屋子,留下劉羨陽蹲在牆頭自怨自艾。
寧姚坐在桌旁,腰桿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臨大敵。她的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雖然身體緊繃充滿戒備,但是眼神發亮,躍躍欲試。
陳平安退回到門檻那邊,她問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陳平安答道:“聽劉羨陽說是咱們小鎮的現任窯務督造官,人挺和氣的,剛才在巷口那邊,還給我讓了路。”
寧姚冷笑道:“這種人才可怕。”
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問道:“人走在路邊,看到螞蟻,會踩上一腳嗎?”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顧璨肯定會,他經常拿水去澆螞蟻窩,或是用石頭堵住蟻窩的出路。劉羨陽心情不好的時候,估計也會。”
寧姚無言以對。
陳平安咧嘴一笑:“寧姑娘的意思,其實我懂了。”
她訝異道:“真的假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覺得姑娘你說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小鎮的老百姓,在你們這些外鄉人眼中,都是腳底爬來爬去的螞蟻。第二層意思是外人當中,又分高低,苻南華、蔡金簡是顧璨這樣的稚童,才會覺得掌握螞蟻的生死,會有趣,或者會覺得礙眼。但是來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爺,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會符合他的身份,所以顯得特別客氣。寧姑娘,對吧?”
寧姚問道:“怎麼琢磨出來的?”
陳平安玩笑着回了一句:“撿了條命回來后,好像腦子靈光了些。”
寧姚鄭重其事問道:“臨死之前,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看到什麼啊。”陳平安有些疑惑,不過仍是誠實回答,“其實在那條巷子里,我從頭到尾都沒多想什麼。這個問題,寧姑娘問苻南華和蔡金簡比較好,他們說不定能看到什麼。”
寧姚冷哼道:“喲,口氣真大!”
說完這句話,她沒來由死死盯着陳平安。
陳平安給看得心慌:“咋了?”
寧姚皺緊眉頭,有些懊惱,用家鄉方言自言自語道:“我家的劍學,無論是劍訣心法,還是用以淬鍊體魄神魂的法門,都是獨門獨路的不傳之秘,我學都沒學全,哪敢教別人啊。而且我也沒學過那些別處天下的粗淺東西,要不然也能給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來強健體魄、延年益壽也好。現在讓我去哪兒找本門檻最低的入門秘籍來?”
寧姚眼睛一亮:“打劫?不對不對,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臉色黯然,恨恨道:“該死的老宦官!給我等着,看我不把你們皇宮掀個底朝天。”
她哭喪着臉,憂傷道:“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鑄劍師?砍人我還湊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傳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長啊。”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看着那個名叫寧姚的少女,自說自話,臉色變化不定,就像是天邊的雲彩。
白袍玉帶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間里,環顧四周,微微皺眉:“姓宋的他就給你安排了這麼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話。
婢女稚圭早已識趣地躲到自己的偏屋去了。
按照小鎮流傳最廣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業務不精,沒能造出讓朝廷滿意的御用貢瓷,靠着那點苦勞,留下一座廊橋,就回京任職了,當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給他買了個貼身丫鬟照顧起居,再就是“託孤”給好友,即頂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聽說也姓宋。但是事實真相如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傢伙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種關係。關係莫逆的官場同僚?昔年求學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廟堂其他山頭派系的對頭?姓宋的離開之前,略微提到過幾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鎮之後,很快就會帶他們主僕二人離開小鎮,趕赴京城,對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須極其禮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宋集薪對眼前這個氣勢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烏的緣故,並無半點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