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生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冢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拔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石碑本來的面容。石碑上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後,看到那個尚未進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馬苦玄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他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盯着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為得知那外鄉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術,聯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個師父,所以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着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接着男人加重語氣,絕不因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麼?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馬苦玄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麼因果報應、氣數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的,大多是我們兵家聖人。並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着馬苦玄,沒有打算輕易放他一馬。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麼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麼?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個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麼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於整個世俗王朝的衝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聖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故對此深以為然。
馬苦玄興許是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於辯駁。他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后,看着手心的一攤血跡,說道:“那傢伙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後來突然就暴斃了,屍體也沒找着。雖然我奶奶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大雨夜,我被打雷聲吵醒了,然後發現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着我爹的後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馬苦玄下意識皺着眉頭,使勁去回憶那些兒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笑,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幾輩人都是一根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後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麼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退一萬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真不清楚,願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能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假裝後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後指着我娘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着媳婦不幫老娘,最後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麼個掃把星女人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着馬苦玄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可我奶奶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她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幾萬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罈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後、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着的時候已經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後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馬苦玄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陳平安一把刀,我會輸給他?!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抓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着以七分實力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鵰,想得倒是挺美。”
馬苦玄臉微紅,硬着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馬苦玄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
男人笑問道:“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馬苦玄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馬苦玄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矩極多。
男人笑道:“在明面上,正陽山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他的死敵風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正陽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生后,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於驚才絕艷,才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不管你怎麼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着一座正陽山吧。”
馬苦玄愣了愣,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馬苦玄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麼高,那我以後習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於身邊全是一群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馬苦玄怒道:“有你這麼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後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後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馬苦玄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於東寶瓶洲其他宗門,你上山之後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速返回小鎮!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凶,預知前程,幾近本能。”
馬苦玄白眼道:“小鎮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人和小鎮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麼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事。”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馬苦玄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十數丈外,如此循環,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陳平安除了後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不意味着他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癒的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於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隻行囊,拿出瓷瓶,喝下裡邊的濃稠葯湯。葯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樸的壓衣刀后,割下自己內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着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紮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意:“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麼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強!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寧姚驀然瞪眼,他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得斜眼道:“口服心不服,以為我不知道?”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裡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看則鋒芒冷冽。陳平安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官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麼石頭打造而成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着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摸着至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這種石頭,硬得很,用鎚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幾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裡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過那裡,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後,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揉了揉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兒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願意捨棄一把神兵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為‘斬龍台’,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入沉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官神像腳底下那兒,不就有現成的磨劍石嗎?這麼大,剛好能劈成兩塊斬龍台。”
陳平安火燒屁股一般,趕緊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官老爺已經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
寧姚猛然起身,冷哼一聲:“搶?!我是那種人嗎?”
然後陳平安跟着寧姚一起走向那尊道門靈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繪神像之前,寧姚向前踏出一步,雙手分別按住刀鞘和劍鞘,英姿勃發,她仰頭喊道:“我叫寧姚!今天你只要將腳下這三尺立足之地,贈送給我,那麼將來我寧姚成就劍仙之境,一定償還你百倍千倍!”
陳平安張大嘴巴,心想: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無動靜。
寧姚沒有善罷甘休,繼續說道:“不願意給是吧,那我寧姚跟你借總行了吧?有借有還的那種。”寧姚不忘轉頭對陳平安眨眨眼:“我這是借,不是搶,明白不?”
陳平安使勁搖頭,實誠回答道:“不明白!”
寧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陳平安解釋“搶”和“借”的截然不同,陳平安突然喊道:“小心!”說話的同時,陳平安身形已動,一把將寧姚扯到自己身後。
原來那尊靈官神像,經歷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晒后,終於在這一天轟然倒地,向前撲倒在地,碎得很徹底,並未呈現出這裡一條腿、那裡一條胳膊的殘骸姿態,就連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一併化為齏粉。從土裡來,往土裡去。彷彿人間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而這樁風波的玄妙出奇之處在於,靈官神像的高度要超出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間的那點距離不少,照理說陳平安和寧姚哪怕沒有被壓塌下,至少也會被砸得不輕。可偏偏到最後,泥塑神像化為塵土,最遠也只到了他們兩人的腳邊。
見多識廣的寧姚咽了咽口水,有點心虛,低頭望着那些飛揚塵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氣了吧,不借就不借,還要跟我拼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突然搖頭道:“這叫菩薩點頭,是答應你了。”
寧姚跟陳平安並肩而立,看着那些碎屑塵土,再看看更遠處那一方光禿禿的黑色斬龍台,最後轉頭看着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確定?”
陳平安笑道:“我確定!”
寧姚信了,毫不懷疑。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在陳平安的帶領下,寧姚一起幫着將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邊早就挖好的一個坑,以土覆蓋。
陳平安低頭默念道:“不論人神,入土為安。”
寧姚也跟着低頭小聲道:“入土為安。”
做完這一切,寧姚好奇問道:“陳平安,這是你們小鎮的風土習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啊,是我自己這麼覺得的。”
寧姚一挑眉毛。
陳平安笑問道:“寧姑娘,你有沒有覺得做完這些后,心裡很舒服?”
寧姚搖搖頭:“沒感覺。”
陳平安撓撓頭,望着那塊黑色石座,問道:“它叫斬龍台?”
寧姚嗯了一聲:“武道中人,可能會稱其為磨刀石,或者磨劍石,山上劍修才會將其喊作斬龍台。”
寧姚轉頭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聲道:“我家鄉那邊也叫磨劍石,每個人都會有一塊,大小不一,一般只有拳頭那麼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為低下的劍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劍石,一樣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我家也有,很大……”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多大?”
寧姚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還大吧。”
陳平安滿臉震驚,然後無比羨慕道:“寧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錢!而且這麼大一塊磨劍石,還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銅錢,藏哪兒都睡不安穩。”
原本有些傷感的離鄉少女,憂愁頓消,她笑道:“這塊磨劍石,一人一半!”
陳平安擺擺手:“我要它做什麼,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裡需要用上這麼金貴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寧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對了,你不是想着求阮師傅幫你鑄劍嗎?可以用另外一半作為鑄劍的錢……”
寧姚無奈道:“陳平安,你是真傻啊還是缺心眼啊?”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寧姑娘,你就當我是濫好人吧。”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陳平安,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陳平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圖謀不軌,心想着以後把‘寧姑娘’變成自己媳婦,那還不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了?這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厲害啊!”
陳平安欲哭無淚,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說過一句什麼話來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我開玩笑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心累啊。
寧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飛劍已經在返回途中了!”
陳平安如臨大敵。
臨近小鎮,真武山兵家修士鬆開馬苦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了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裡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願意給,一個強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着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矩,那部劍經本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後腳就來到小鎮,那頭搬山猿絕不至於出手行兇。所以說小鎮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胆,坐鎮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屋頂上蹲着一隻通體漆黑如墨的野貓。野貓看到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現它后,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馬苦玄剎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着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馬苦玄身後,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當他看到自家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他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馬苦玄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幾乎就沒有這麼長久開着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數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着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他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那隻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着,驚嚇瘮人。
“不要過去!”負劍男人伸手按住馬苦玄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住心神!”
馬苦玄強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馬婆婆身旁,雙指併攏在她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隻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沉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馬苦玄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着,竟然強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后,沉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小覷,你有你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說完這些之後,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盪,頭髮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后,最後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痴痴轉頭望去。只見一尊高達丈余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後裔,有何吩咐?”
“此地術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現這位老婦的遊盪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窯務督造官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他腳邊擱着一口朱漆木箱,裡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里隨手拎了本出來,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咱們衙署門,開口討要咱們小鎮幾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叫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本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皇曆。話說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各曬書一次,這些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說小鎮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僕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下跪磕頭不說,見着了小鎮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揚?”
老管事有些尷尬,陳對口口聲聲說著的“四姓十族”或是“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此心安理得,那麼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得成了精的管事用膝蓋想想都知道。
雖說老管事沒有養着什麼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小鎮地頭蛇的大姓人家,關係一向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來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於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辭后,他放下手中那隻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小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着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說法,這座小鎮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小鎮,沒有嫡系後人留在小鎮,只是依稀聽說這支陳氏,當初搬離小鎮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只是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無法考據。至於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里裡外外折騰了幾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幾百年,就像陳小姐你所說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兒已經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如今小鎮所有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只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小鎮這邊對陳氏後人總體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僕,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一口氣說完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着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顏開道:“陳小姐謬讚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儘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小鎮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其中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小鎮這一支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麼,翻來覆去,一本本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僕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衙署老管事立即綳直腰桿後背,再無半點忙裡偷閒的輕鬆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綿軟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麼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至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沉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應該看得出陳松風現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說話這麼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後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怎麼,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來直去,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本性本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了。
陳對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個陳氏女子婉言謝絕了。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里往遠處望去。衙署大堂外有個佔地不小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着大門,寫着一個大大的古體字,山嶽的“岳”,上“山”下“獄”。這並不罕見,每一個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嶽,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必然是以古體寫就。後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有千百種,至於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了。
陳對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階上竊竊私語。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不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後台階的時候,故意輕輕咳嗽了一聲,不承想兩人一個說得起勁,一個聽得認真,彷彿對陳對的出現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階的最遠處,她雖然閑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莊的感覺。
一大一小,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小鎮。不過雅言她說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沉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說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說不到一塊去,遂不願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裡專註於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想要重振家風,看似質樸其實多思。兩個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裡,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現小女孩捧着一隻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緻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小丫頭陶紫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精緻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樸之物,則不入其法眼。陶紫跟宋集薪也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於他最後請求叔叔宋長鏡強行讓李家放行,帶着陶紫來督造官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凄慘模樣,牽着陶紫的手就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綠葫蘆,送給陶紫當見面禮。
陶紫跟宋集薪親昵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說到了十二腳牌坊里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裡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女子陳對的去留,低頭對陶紫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小鎮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麼久,肚子里差不多已經掏空啦。”
陶紫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麼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擺,那一刻,眼神複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小姑娘,你這隻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出聲響?”
陶紫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得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喲。”
答非所問。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說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正陽山陶紫爭先恐後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隻養劍葫。我爺爺有一隻,灰不溜秋的,醜死了。太白峰劉爺爺的那隻最可愛,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會飛出幾十把小飛劍。蘇姐姐那隻不大不小,紫金顏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願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小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劍葫,在養劍葫里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名,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麼一隻,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劍葫,雖然養劍極優,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隻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陶紫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陶紫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說是這隻小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願意一併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說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會,最後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過的養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小葫蘆果子。據說是道祖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幾千年,才結出那一串小葫蘆,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荒郊野嶺的邊緣地帶,一柄飛劍老老實實懸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見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長輩,只能眉眼低斂,乖乖束手而立。
飛劍身邊站着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儒士,儒士雙鬢霜白更勝,若是趙繇、宋集薪兩個讀書種子在場,就會發現短短一旬時光,這個學塾先生的白髮已經多了許多。
飛劍劍尖所指,則是沉默不言的正陽山搬山猿。搬山猿渾身上下隱隱散發出一種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氣勢。
搬山猿終於忍不住沉聲問道:“方才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齊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勢利眼了?”這種當面質問,可謂極其不客氣,但是搬山猿仍然沒有覺得有絲毫不妥。真武山雖然是東寶瓶洲的兵家聖地,可向來一盤散沙,宗門意識並不強,身負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掛個名而已。真武山的規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談不上約束力,何來的凝聚力?
滿臉疲倦的齊靜春先對飛劍說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經無事了。”那柄飛劍如獲大赦,劍身歡快一跳,掉轉劍頭,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為猜出事情緣由,怒氣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齊先生挑中的晚輩。若是齊先生早就對劉氏劍經心動,大可以與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風雷園之手,被齊先生你的不記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齊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麼,既想着當婊子,又想要立貞節牌坊?好處由你齊靜春偷偷拿走,惡名卻要我正陽山來背?!”
若說之前指責質問是生氣使然,所以口不擇言,那麼現在搬山猿這番辱人至極的言語,無疑是撕破臉皮的意思。
齊靜春臉色如常,緩緩道:“我齊靜春,作為負責看管此地風水氣運一甲子的儒家門生,有些話還是應該與你解釋一下。首先,我與那少女並無瓜葛淵源,只是見她天資極好,‘氣沖斗牛’四字匾額,蘊含著東寶瓶洲一部分劍道氣數,當少女站在匾額下的時候,四字便主動與她生出了感應,可惜少女當時佩劍材質,不足以支撐起四字氣運,我便順水推舟地摘下其中兩字,放入她劍中。我與這個少女的關係,到此為止。並非你所揣測的那般,是我選中的不記名弟子。”
齊靜春自嘲笑道:“若是真捨得臉皮去監守自盜,作為一家之主,往自己懷裡摟東西,外人豈能察覺到絲毫?一部夢中殺人的劍經罷了,需要我齊靜春謀划將近一甲子,才動手謀奪嗎?”
搬山猿作為正陽山的頂層角色,見識過太多伏線千里的陰謀詭計,更領教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厲害手腕,哪裡肯輕易相信先前齊靜春的說辭,不過比起先前的言辭激烈,平緩許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嘍?”
齊靜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來此攔你一攔,而對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實道理很簡單,很多人笑稱真武山有‘兩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這個兵家劍修與我說了什麼,我便可以信他什麼。而你不一樣,你重傷劉羨陽,壞其大道前程,卻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過早驅逐出境,你這種人……”說到這裡,齊靜春笑了笑:“哦,差點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雙眼,雙拳緊握,關節咯吱作響。如果是死敵風雷園,或是看不慣正陽山的修士,對他這隻護山猿進行冷嘲熱諷,拿“不是人”這個說法來嘴上佔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眼前這個中年儒士,以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出口,搬山猿卻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齊靜春對於搬山猿的暴怒,渾然不覺,繼續說道:“攔下你,是為正陽山好。當初少女差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來自正陽山,跟劍氣劍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難道感受不到那股壓力?”
“小女娃娃那會兒不過是垂死掙扎,那一點道法神通,齊先生也好意思拿來嚇唬人?”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說齊靜春你的那位恩師,晚節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後被搬出文廟不說,還給人砸得稀巴爛。我當時還不信來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廟第四聖,便是萬一真有機會見着了傳說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的讀書人,只是現在看來,從你恩師到你齊靜春的這條儒家文脈,傳了不過兩代,就要斷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誰說的?為何偏偏你這支文脈如此不濟事。難不成你恩師,確實如某些書院所傳那般,哪裡是什麼繼往開來的儒家聖賢,根本就是一個千年未有的大騙子?”
齊靜春雖然微微皺眉,但始終安靜聽完搬山猿的言語,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老猿放肆大笑,一腳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個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讀書人,獰笑道:“齊靜春,你們儒家不是最恪守禮儀嗎?我就站在這規矩之內,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轉頭望向小鎮那邊,輕輕嘆息一聲,重新望向這隻搬山猿,問道:“說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齊靜春一番,收起手指,齜牙道:“沒勁,泥菩薩也有火氣,不承想讀書人脾氣更好,罵也不還口,不曉得是不是打不還手?”
齊靜春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搬山猿似有心動,不過總算沒有出手。
搬山猿問道:“齊靜春,你一定要攔阻我進去?”
齊靜春答道:“後果之重,一座正陽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聲問道:“當真?”
齊靜春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一氣之下就給搬山猿讓路,仍是耐着性子點頭道:“當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後瞥了眼齊靜春身後的遠處,冷哼道:“算那兩個小傢伙運氣好,轉告他們一句,以後別給我碰上!”搬山猿轉身大步離去,背對着齊靜春,突然高高抬起一條胳膊,豎起一根大拇指。只是大拇指緩緩掉轉方向,朝下。
齊靜春抬頭看着灰濛濛的天色,天雨將落。
耳畔突然響起來自小鎮那邊的一個嗓音,是那個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請求,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准許他請下真武山供奉的一尊神祇,齊靜春點頭輕聲道:“可。”
當齊靜春說出這個字后,此時若是有人恰好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頂,驟然出現一點米粒之光,然後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天而降,轉瞬之間落在小鎮內。
“齊先生?”齊靜春背後響起一個少年的喊聲。齊靜春轉身望去,一對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個一襲墨綠長袍的外鄉少女寧姚,齊靜春有些唏噓感慨,當初讀書種子趙繇對其一見鍾情,他就點撥過一句話,將寧姚形容成無鞘的劍,最傷旁人心神。少年趙繇到底不知情為何物,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齊靜春不便一語道破天機,不好說寧姚一顆問道之心,最是無情。此無情,絕非貶義,而是再大不過的褒義。世間情愛,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種。
山下世俗市井當中,興許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讓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許,但是在山上修行,要複雜得多。
齊靜春看到陳平安后,笑容就要自然許多,溫聲打趣道:“接連幾場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了。”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齊靜春開門見山道:“跟你說兩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陽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離開小鎮。”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問道:“老猿從小鎮東門走?”
齊靜春伸出手掌輕輕下壓了兩下,笑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劉羨陽活下來了。”
陳平安身體緊繃,小心翼翼問道:“齊先生,劉羨陽是不是不會死了?”
齊靜春點頭道:“有人出手相助,劉羨陽性命無憂,毋庸置疑,不過壞消息是他身體遭受重創,以後未必能夠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
陳平安咧嘴一笑。
這些天陳平安的心神,就像一張弓弦始終被拉伸到滿月狀態,一刻也沒有得到舒緩,在聽到劉羨陽活過來之後,突然一松,整個人就後仰倒去,徹底昏死過去了。寧姚趕緊抱住陳平安。
齊靜春解釋道:“陳平安先前被雲霞山蔡金簡一指開竅,強行打爛心神門戶,其實精氣神一直在流散外泄,結果劉羨陽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發潛力,這就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了。他原本能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估計最多也就一旬吧。”這意味着陳平安從泥瓶巷開始,到小鎮屋頂,再到深山小溪,最後到這荒郊野嶺,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續減壽。陳平安對此心知肚明。
寧姚問道:“齊先生你只需要告訴我,怎麼救陳平安!”
齊靜春心中嘆息。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處。寧姚並非對陳平安沒有情感,否則也不會並肩作戰到這一步。
正常人聽聞噩耗后,必然會有一個驚慌、悲傷、同情的過程,快慢、長短、深淺不同而已。但是寧姚絲毫也沒有。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我該如何救人。
世間修行,修力可見,步步為營,只需要往上走,差異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則縹緲,四面八方,處處是路,彷彿條條道路都能證得大道,但又好像條條道路都是旁門左道,誰也給不了指點。在修心一事上,身懷道心之人,可一步登天。所以寧姚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陳平安,直截了當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齊靜春想起了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陸沉,心情越發凝重。
寧姚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把陳平安背在身上,問道:“齊先生你倒是說啊。不過事先說好,我覺得楊家鋪子的老掌柜,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陳平安認識一個鋪子里的老人,挺厲害的。”
齊靜春看着滿臉認真的寧姚,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世間何事,最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寧姚想也不想,大聲道:“一人一劍殺光妖族!”
齊靜春哭笑不得,有些無奈道:“是修行。”
寧姚仔細一想:“其實是一樣的。”
齊靜春指向兩人之前所處的位置,又點了另外一處:“劍爐可滋養體魄,千秋可壯大神魂,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至多是勉強維持一個收支平衡,運氣好,說不定小有盈餘。所以等他醒來后,幫我告訴他,以後練拳,哪怕不追求其他,只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寧姚鬆了口氣,其實她比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於昏厥過去:“齊先生,那現在我是帶着陳平安去泥瓶巷養傷,還是先去劉羨陽那邊看看情況?”
齊靜春笑道:“如今已經都可以了。”
寧姚想了想:“我背後這傢伙,肯定希望睜開第一眼,就能看到劉羨陽,所以我去阮師那邊好了。”
齊靜春點頭道:“我陪你們走一段路程。”
兩人並肩而行。春風拂面,讀書人雙手負后,寧姚背着陳平安。
寧姚走着走着,突然問道:“齊先生,作為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沒有因為近水樓台,收取幾個天賦好的弟子?”
齊靜春笑着搖頭:“沒有,只收了個不算弟子的書童。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回頭來看,確實錯過了幾個好苗子。”
寧姚又問:“齊先生,你在這裡,是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
齊靜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過未必全是真相。畢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有句話齊靜春沒有說,從離開小鎮起,他就失去了那份“心鏡照徹天地”的神通。因為有人取走了那塊鎮圭,那是儒家亞聖之一留在小鎮的信物,也是大陣樞紐之一。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齊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沒有躋身上五境啊?還有,先生你坐鎮這方天地,真的能夠天下無敵嗎?當然,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隨便問問。”
齊靜春果然不回答。寧姚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齊靜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轉頭望去。陳平安眨了眨眼。齊靜春也眨眨眼。齊靜春會心一笑,不露聲色地悄悄加快腳步。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遠后,齊靜春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送了。”站在原地,滿鬢霜白的他,望着漸行漸遠的身影,沉默不言。
齊靜春走出一步,瞬間來到那塊斬龍台附近。
儒家聖人,皆有一個本命之字,獨佔魁首。
世間任你是誰,只要寫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夠為那位儒家聖人增加一絲道行修為,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齊靜春是個例外。不是一字沒有,而是有兩個。且字之意味極其悠長,境界極其深遠。
靜。靜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會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與外邊大天地完全隔絕。
雖然齊靜春不過是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書院山主之一,但是他確實不能以常理待之。
這個面對正陽山搬山猿屢屢挑釁羞辱卻沒有任何反應的窩囊讀書人,閉上眼睛,默想“靜”字第三筆,然後伸出併攏的雙指,在空中輕輕往下一劃。那塊堅不可摧的斬龍台,瞬間被對半切割成兩塊。
齊靜春一揮袖,兩塊齊整大石,一塊落在阮邛的鐵匠鋪子,另一塊則出現在泥瓶巷一棟小宅里。
做完這一切,齊靜春陷入了沉思,如圍棋國手陷入長考。先是站在細密雨幕當中,最後已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他也未回過神來。一直被小鎮百姓喊作先生的齊靜春,在想自己的先生。
杏花巷馬家祖宅,逛遍小鎮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這麼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無人察覺。
少年馬苦玄蹲在門外台階上,看到這尊金甲神人後,滿臉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問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寶相莊嚴,只見其嘴唇微動,馬苦玄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火急火燎地望向屋內的劍修,後者嘆氣道:“他說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經同身軀一般,如風燭殘年,所以你奶奶死後,是命魂同時腐朽。小鎮此處又異於別處,天生抗拒鬼魅陰物,所以他並未找到你奶奶的殘餘魂魄。”
馬苦玄臉色猙獰,仰起頭對着那尊神將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快去給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來!”
真武山劍修臉色劇變,生怕馬苦玄惹惱了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聲阻攔馬苦玄,金甲神人不知為何,竟然以東寶瓶洲正統官話開口說道:“非不為,實不能也。”說完這句話后,籠罩在金光之內的威武神將望向屋內的真武山劍修,後者深吸一口氣,雙手做捧香狀,對着院中神將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髮絲粗細的淡金色氣息,從真武山劍修泥丸穴中飄出,然後被金甲神人輕輕吸入鼻中。三次過後,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離開此方天地。真武山劍修臉色慘白,搬了把椅子坐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這便是市井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真正緣由。
馬苦玄臉色冷漠地收回視線后,轉身走入屋內,坐在那具冰冷屍體旁邊,伸手抓住馬婆婆的乾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張臉龐,長久不說話。
負劍男人摘下腰間那枚虎符,色澤比起之前已經略顯黯淡,緩緩收入袖中。
負劍男人休息片刻,起身後沒有走到馬苦玄身邊,而是坐在門檻上,背對着他,緩緩道:“你奶奶應該是在門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氣極大,整個人被飛摔入屋內致死。接下來有些話,可能你不愛聽,但是你至少應該知道實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練氣士,出手不知輕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並不結實,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練氣士出手,那麼多半與泥瓶巷陳平安和那個外鄉少女有關,或是先前在廊橋那邊,被你故意壞了水觀心境的年輕女子,為了報復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後者可能性極大,所以,你去亂葬崗那邊殺陳平安,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孝順,去了卻因果,但是你絕對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門,剛好就有人登門尋釁。”
馬苦玄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用手背輕輕貼着奶奶的臉頰,奶奶的臉頰高高腫起,已經呈現出烏青色。
他輕聲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對吧?”
負劍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來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馬苦玄不願再聽此人說話,站起身獰笑道:“屠城滅國做不得,濫殺無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麼報仇殺人,到底做不做得?!”不等男子給出答案,馬苦玄繼續道:“如果連這也做不得,那我當兵家修士有什麼用?我為何不幹脆當個隨心所欲的大魔頭?為何當時不答應那對道士道姑,去那什麼宗?!”
男人猶豫片刻,說道:“只要你自己能夠承受所有後果,就行。”
“就像今天這樣。”
“還有,其實有些話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徹,例如這殺人,其實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線,你能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絕對是不一樣的。不只是因為我比你實力強、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殺了一百人,全是該殺之人,而你只殺了兩三個,便有不該殺之人。”
馬苦玄突然嗤笑道:“殺不殺人,如何殺人,我問你作甚,難不成還需要你幫忙不成!差點忘了,我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他低頭看了眼奶奶的面容,然後轉頭對正堂八仙桌那邊怒吼道:“滾去帶路!”
一隻黑貓從八仙桌底下飛快躥出,馬苦玄跟隨着它一起奔向屋外。男人不以為意。要知道男人所在的國家,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動亂,山河破碎,戰亂頻仍,慘絕人寰的程度,冠絕東寶瓶洲。原本一千萬戶人,等到新王朝結束那場浩劫,僅剩八十萬戶不到。以至於最後許多年紀不大的稚童,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後,都是不需要收殮下葬的。男人就是這些孩子里的一個。
男人緩緩起身,相比提醒馬苦玄那個兇手已經被趕出小鎮,他更想去阮師那邊詢問一個問題。為何佛家在東寶瓶洲,已經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國才會將其奉為國師,在這座小鎮之上,也是勢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環,卻如此明顯。
這個兵家劍修遠遠跟在馬苦玄身後。不過哪怕馬苦玄當下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會過多插手馬苦玄的私人恩怨。沙場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負。當然,事無絕對。就像馬苦玄之前差點死於陳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馬苦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內心深處不希望馬苦玄這樣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馬苦玄能夠在真武山砥礪一番,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層樓,希望他能夠成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來的大爭亂世之中,大放異彩。另一個是齊先生主動開口,說馬苦玄和陳平安兩個少年,分出勝負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當時他以為齊先生是擔憂陳平安會斃命,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男人遠遠跟在馬苦玄身後,發現馬苦玄在經歷過初期的熱血上頭后,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輕鬆自如,最後就像是尋常少年在逛街。那隻黑貓從一處屋頂跳到馬苦玄肩頭,再跳到地上,轉頭之後,飛奔離開,似乎是在告訴馬苦玄已經找到目標。在這之後,馬苦玄開始慢跑,再一次變了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