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樹倒(1 / 2)

第12章 樹倒

寧姚悠悠然醒來,之前她睡得無比香甜酣暢,睜眼后發現自己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發獃片刻后,起身推開屋門,看到門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兩隻悶葫蘆,也不說話。聽到寧姚的腳步聲后,陳平安扭頭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沒喊你。”

寧姚點點頭,對此並不上心,詢問道:“楊老前輩?”

楊老頭沒好氣道:“咋的,還怕陳平安在你睡着的時候揩油啊。放心,我幫你盯着呢,他小子只有賊心沒賊膽。”

陳平安趕緊解釋道:“寧姑娘,你別聽楊爺爺瞎說,我保證賊心也沒有!”

寧姚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告訴自己:“大人有大量。”

楊老頭斜瞥一眼陳平安,幸災樂禍地樂呵呵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

雨已經很小,楊老頭直截了當道:“回頭把那袋子供養錢拿過來,然後這小丫頭片子,還有你接下來的用藥,就算一起付清。”

寧姚皺眉道:“楊家鋪子什麼藥材,這麼貴?!”

楊老頭淡然道:“人快餓死的時候,我手裡的饅頭,能值多少錢?”

寧姚沉聲道:“你這是趁火打劫!”

楊老頭抽旱煙很兇,以至於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當中。“雲海”中傳出老人沙啞冷漠的嗓音:“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是低劣商賈的勾當,我做不來。我這邊的規矩,說一不二,只有一口價,你們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寧姚還要說話,卻發現陳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終她還是咽下了那口惡氣。

這座小洞天出產的那些藥材草藥,品質的確上佳,可這座享譽東寶瓶洲的驪珠小洞天,從來不以天材地寶出名,而是因為那些“瓷器”和機緣寶物名動天下,所以就算楊家鋪子的藥材堆積成山,也值不了幾枚金精銅錢。

楊老頭搖了搖煙桿:“雨也停了,你們倆別在我這兒眉來眼去,也不害臊。”

陳平安拉着寧姚的手臂走下台階,穿過鋪子正堂來到大街上。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想不通?沒事,楊爺爺就這樣,不愛跟你講人情,做什麼事情都很……公道,對,就是很公道。”

寧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桿秤,他憑什麼就覺得自己公道了?就憑年紀大啊?”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覺得花出去一袋子銅錢,是當冤大頭啊。”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這句話,你要是在外邊混過十年,還能夠拍胸脯重複一遍,就算你贏!”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寧姚嘆了口氣,真是拿他沒轍:“接下來去哪兒?”

陳平安想了想:“去鋪子那邊看看劉羨陽咋樣了,順便把你的那把刀從地底下拔出來。”

寧姚雷厲風行道:“那就帶路。”之後突然問道:“你身體沒事了?”

陳平安咧咧嘴:“大問題沒有,但是除了練拳之外,接下來每天跟你一樣,得煎藥吃。楊爺爺說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還得再花錢。”

寧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陳平安笑着搖頭,好像根本就懶得跟她計較這類問題。

走出小鎮后陳平安便捲起袖管,摘下了那柄壓衣刀,還給了寧姚。寧姚藏好壓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下的狹刀,至於那把送出去的劍鞘,被陳平安暫且寄放在她這邊,她將其懸挂腰間,於是那柄飛劍就有了棲身之處。

當陳平安和寧姚走到廊橋南端時,看到一個梳着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階頂,雙手托起腮幫凝視遠方,留給兩人一個背影。

楊家鋪子後院,獨自一人的楊老頭收起煙桿,揮了揮手,把身邊那些煙霧驅散后,說道:“放心,事成之後,答應會給你一個河婆的不朽之身,至於將來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楊老頭最後拿煙桿輕輕一磕地面,抬頭望向小鎮老槐方向,嘖嘖道:“樹倒猢猻散嘍。”

三輛馬車依次駛向泥瓶巷。

大驪藩王宋長鏡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個侄子,為何偏偏要跟一個陋巷少年較勁,竟然連心結都有了。

宋長鏡笑道:“反正你和陳平安之間的這筆糊塗賬,本王既然已經插手一次,就不會再攪和了,你自行解決。”

最後宋長鏡提醒道:“你和正陽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牽扯太深。”

宋集薪樂了:“私交?是說那個小閨女嗎?哈哈,好玩而已,談不上什麼交情。”

宋長鏡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隨手送出去一個養劍葫?”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說話。

馬車進不去小巷,宋長鏡也不願下車,宋集薪便獨自下了車,發現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瀝,細雨朦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他快步跑入泥瓶巷,來到自家院子,推門而入后,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門檻上發著呆。

宋集薪笑着喊道:“走,公子帶你去大驪京城長見識去!”

稚圭回過神:“啊?這麼快就走?”

宋集薪點頭道:“反正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裡兩隻大箱子,加上你那隻小箱子,咱們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沒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沒兩樣。”

稚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傷感道:“對啊,這裡是咱們家啊。”

宋集薪嘆了口氣,陪她一起坐在門檻上,伸手抹去額頭的雨水,柔聲道:“怎麼,捨不得走?如果真捨不得,那咱們就晚些再走。沒事,我去跟那邊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頭使勁搖了搖:“不用!走就走,誰怕誰!”

宋集薪提醒道:“那條四腳蛇別忘了。”

稚圭頓時大怒,氣呼呼道:“那個挨千刀的蠢貨,昨天就偷偷溜進我箱子底下趴着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給我找到。箱子底下好幾隻胭脂盒都臟死了!真是罪無可赦,死罪難逃!”

宋集薪開始有些擔心那條四腳蛇的下場,試探性問道:“那蠢貨該不會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搖搖頭:“沒呢,暫且留它一條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後算賬。對了,公子,到了京城那邊,咱們多養幾隻老母雞,好不好?至少要五隻!”

宋集薪奇怪道:“雞蛋夠吃了啊,為什麼還要買?你不總嫌棄咱家那隻老母雞太吵嗎?”

稚圭一本正經道:“到時候我在每隻老母雞腳上系一根繩,然後分別系在那隻蠢貨的四條腿和腦袋上。只要一不開心,我就可以去驅趕老母雞啊。不然那條四腳蛇蠢歸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個人,只會更加生氣……”

聽着自家婢女的碎碎念,宋集薪滿腦子都是那幅行刑的畫面,自言自語道:“豈不是五馬分屍……哦,不對,是五雞分屍。”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習慣了自家公子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見怪不怪,只是問道:“公子,箱子那麼重,我們兩個怎麼搬啊?而且還有些好東西,該扔的也沒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我知道你們躲在附近,勞煩你們把箱子搬到馬車上去。”

四周並無回應。

宋集薪沉默許久,臉色陰沉道:“滾出來!信不信我去讓叔叔親自來搬?!”

片刻之後,數道隱蔽身影從泥瓶巷對面屋頂落入小巷,或是從院門外的小巷當中悄然出現。總計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領推門之後,魚貫而入。

為首一人猶豫了一下,抱拳悶聲道:“之前職責所在,不敢擅自現身,還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無表情道:“忙你們的。”

那人始終低着頭:“屬下斗膽懇請殿下,幫忙在王爺那邊解釋一二。”

宋集薪不耐煩道:“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會跟你們計較?!”

五人身形紋絲不動,站在院子里淋着小雨,死也不肯挪動腳步。

宋集薪妥協道:“好吧,我會幫你們說明情況。”那五人這才進入屋子,三個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分別扛起箱子,首尾兩人空手護駕,緩步走入泥瓶巷后,皆是飛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稚圭撐起一把油紙傘,遞給宋集薪一把稍大的,鎖上正屋門、灶房門和院門后,主僕二人撐着傘站在院門口,宋集薪望着紅底黑字的春聯和彩繪的文門神,輕聲道:“不知道下次我們回來,還能不能瞧見這對聯。”

稚圭說道:“走了就走了,還回來做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對,混好了,回來都找不着人炫耀;混不好,看笑話的人又不少。”

雨下不停,小巷逐漸泥濘起來,稚圭實在不願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泥瓶巷巷口。稚圭走在前邊,腳步匆匆。宋集薪走在她身後,腳步緩慢。當經過一戶人家院門所對的小巷院牆時,手持雨傘的宋集薪停下腳步,轉頭望去。他看着並無半點出奇之處的黃泥牆壁,怔怔出神。

前邊稚圭轉頭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點,雨就要下大啦!”

傘下的宋集薪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動作后,應了一聲稚圭的召喚,終於開始加快前行。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車廂內,大驪藩王宋長鏡正在閉目養神。

督造官衙署每日都會建立一份秘檔,秘檔由九名大驪最頂尖的死士諜子負責觀察記錄,上邊所寫,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私生子”的日常瑣碎。今日與婢女去逛了什麼街,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麼吃食貨物,清晨朗誦的文章內容是哪本聖賢書籍,何時第一次偷偷喝酒,與誰一起去小鎮外放紙鳶捉蟋蟀,因為何事與何人在何地起了爭執,等等,事無巨細,全部記錄在案。然後每三個月一次寄往大驪京城,被送到那座皇宮的御書房桌上,最後匯聚一起編訂成冊,被那個最喜歡舞文弄墨的兄長,親自命名為“小起居錄”。從《小起居錄一》,到如今的《小起居錄十五》,一個十五歲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被人寫成了十五本書。

宋長鏡來小鎮之前,翻閱過那些全是無聊小事的書冊,但是他敏銳地發現其中一本中間少了一頁,顯然是被人撕掉了。這應該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歲那年夏秋之際,發生過一場巨大變故。

宋長鏡來到小鎮之前,以為是一場起始於大驪京城的血腥刺殺,牽涉到了某些連兄長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的人物。但是宋長鏡後來意識到,恐怕那一頁記載的故事,對少年宋集薪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而且必然與泥瓶巷陳平安有關。

宋長鏡開始梳理思緒,這位難得忙裡偷閒的大驪頭號藩王,仔細回想兩個少年被記錄在冊的對話細節,以及當時的場景畫面。

宋長鏡睜開眼睛,掀起車窗帘子,先看到了那名撐傘婢女的纖細身影,然後是侄子宋集薪,主僕二人走向第二輛馬車,三隻箱子則都已經搬到了最後一輛馬車上。

宋長鏡輕聲道:“動身。”馬車緩緩行駛起來。

還沒走幾步,馬車驟然而停,沒過多久,宋集薪氣急敗壞地衝進車廂,滿臉憤怒道:“你什麼意思?!”

宋長鏡問道:“你是說你那輛馬車上的屍體?”

宋集薪臉色鐵青,死死盯住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平淡:“知道屍體的身份嗎?大驪諜報機構有七個,本王掌控其中三個,主要是用以滲透各國朝堂、刺探重要軍情和收買敵國文臣武將。國師綉虎掌握三個,主要是針對王朝內部的朝野輿情和江湖動態,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風吹草動。最後一個專門負責對付山上修士,直轄於……某人。這座小鎮共有九名大驪諜子,分別來自這七個地方,為的就是保證你的安危,絕對不能出現半點差錯。”

宋集薪沉聲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宋長鏡笑道:“這裡頭的彎彎曲曲,那人到底忠誠於誰,一大堆烏煙瘴氣的真相,要本王給你講清楚,估計很難,反正此人是死有餘辜。不過你需要記住一點,現如今外人把你當作大驪殿下,視為了不得的天潢貴胄,他們面子上對你敬畏也好,諂媚也罷,你可以全盤接下,但是別忘記他們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為何?”

宋長鏡微笑道:“你以為當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過是因為本王待在你身邊罷了。怕你記不住這件事情,所以藉此機會,讓你長點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總好過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屍體旁邊。”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長鏡瞥了眼宋集薪,語氣冷漠道:“下車。”

宋集薪瞬間咽回了已到嘴邊的話語,沉默轉過身,咬牙切齒地恨恨離去。

宋長鏡等到宋集薪下車后,一笑置之:“就這麼點道行,以後到了京城,還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們立馬盯上,恨不得從你身上撕下幾塊肉?”

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實也很頭疼。

車廂內,反倒是那個死人最佔地盤。

宋集薪很不適應,倒是婢女稚圭臉色如常。

宋集薪隨口問道:“對了,稚圭,你帶上咱們家的舊鑰匙沒?”

稚圭疑惑道:“沒啊,隨手放在我屋子裡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問這個做什麼?再說了,公子你不是也有一串家門鑰匙嗎?”

宋集薪哦了一聲,笑道:“我也丟屋裡了。”

三輛馬車駛過老槐樹,駛出小鎮,最後顛簸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東。

經過小鎮東邊那道柵欄門的時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門人鄭大風,雙手籠袖蹲在門口,看着三輛馬車,這個老光棍打了個哈欠。

約莫半個時辰后,宋長鏡沉聲道:“停車!”

宋長鏡走下馬車,後邊馬車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車簾,兩顆腦袋擠在一起,好奇地望向宋長鏡這邊。宋長鏡擺擺手,宋集薪拉着稚圭趕緊縮了回去。

宋長鏡往前行去,不遠處,有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敦厚漢子攔在道路中央,那雙草鞋和兩腿褲管上全是泥漿。

宋長鏡一邊向前走一邊開口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小鎮還藏着你這麼一號人物。看來我們大驪的諜子,真是不吃飯光吃屎啊。”

這位藩王原本纖塵不染的雪白長袍,亦是沾滿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難以倖免。

宋長鏡最後在距離那漢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沒有一見面就開打,那就不妨說說看,你到底是要怎樣?”

連自家屋頂都被搬山猿踩破的小鎮漢子李二,此時面對這位大驪藩王,哪裡還有半點蹲在地上生悶氣的窩囊樣子,沉聲道:“宋長鏡,只要打過之後,你還能活下來,自然會知道答案!”

宋長鏡皺了皺眉頭,李二會意道:“讓馬車先行通過便是。”

宋長鏡笑着點頭,沒有轉身,始終盯住李二,高聲喊道:“馬車先行,只管往前。”

李二走到道路旁邊,讓那三輛馬車暢通無阻地過去。宋長鏡一直等到馬車徹底消失於視野,這才望向耐心等候的李二。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不過兩人差距有限。宋長鏡毫無懼意,相反戰意昂揚,熱血沸騰,扯了扯領口。眼前此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但絕對是一塊砥礪武道的最佳磨刀石。宋長鏡的直覺告訴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舉!

之前在小街上,雨水漸歇,寧姚轉頭看着氣息平穩、神態從容的陳平安,雖然她內心不喜歡楊老頭,但不得不承認那個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楊老頭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寧姚停頓片刻,轉頭望向那座不起眼的楊家鋪子。天街小雨潤如酥,雨後的藥鋪,輪廓柔和,水汽朦朧,寧姚自顧自做了一些細微修改:“楊老頭,很不簡單。”

陳平安沒有聽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只是嗯了一聲,笑道:“以前只是覺得楊爺爺人很好,很公道,現在才知道原來楊爺爺深藏不露。寧姑娘,他應該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寧姚說了一句陳平安聽不懂的言語:“有些像,但其實不一樣,不過對你來說,沒啥區別。”

現在到了廊橋南端,大難不死的陳平安,再看那個青衣少女,心境也大不一樣。

青衣少女聽到腳步聲后,笑容靦腆地站起身,看到並肩而立的陳平安和寧姚,扎了一根馬尾辮的少女略顯局促不安。陳平安不敢再把眼前這個名叫阮秀的姑娘,當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當然,阮秀讓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個字。

阮秀看了眼一臉冷漠、英氣逼人的寧姚,沒敢打招呼。寧姚瞥了眼身材嬌小玲瓏卻好生養的清秀少女,不太願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橋台階,陳平安輕聲道:“我聽齊先生說,劉羨陽沒事了。”

阮秀使勁點頭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楊家鋪子的掌柜看了之後,說是閻王爺開恩,放了劉羨陽一馬,他才撿回這條性命。老掌柜還說只要醒得過來,就算徹底沒大事了。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時間跟你說,可我爹不讓我走過廊橋……”阮秀絮絮叨叨,像一隻嘰嘰喳喳的枝頭黃雀,說到最後,有些歉意。

阮秀其實有些事情沒有說出口,劉羨陽醒過來后,她第一時間就衝出了門。她光顧着要告訴陳平安消息,壓根就忘了她爹不許她進入小鎮的叮囑。只是她剛要從北端台階跑下廊橋,就被她那個神出鬼沒的爹拎住耳朵扯回去了。她好說歹說,才讓父親答應她坐在南端台階等人。

這並非情竇初開,或是什麼兒女情長,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當然,前提是陳平安這個傢伙,沒有讓她覺得討厭,相反還有一些好感,或者說是對陳平安的認同。這一切,是陳平安自身積攢下來的福報,點點滴滴。兩人青牛背初見,陳平安願意為別人下水摸魚,事後左手傷口疼得抽冷氣,也沒覺得後悔;之後劉羨陽遭遇變故,陳平安又願意挺身而出,擔當起應該擔當的事情……

這一切,是少年陳平安長久以來的堅持,只恰好被阮秀撞見了而已。其實陳平安錯過的,更多。比如魚簍里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送給顧璨的泥鰍,還有那條四腳蛇,那些在陳平安眼前飄落的槐葉,等等。所有這些錯過的福緣機緣,絕不會因為陳平安是個惜福之人,就被他抓在手裡。

陳平安和寧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橋,少年少女都沒有意識到,一顆顆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綴在廊橋檐下,或是聚在廊橋欄杆上,或是來自廊橋過道外緣的坑窪里,不一而同。最後它們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與此同時,楊家鋪子積水眾多、小水塘一般的後院,漣漪陣陣,重新恢復了渾濁泥濘的面貌,就像世間所有的後院。水面之上,立着一個渾身煙氣瀰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見,是一個面容不清的駝背老嫗。

楊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煙,問道:“你看出了什麼?”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隨水”搖曳,沙啞開口道:“那小丫頭片子,好歹是咱們這兒下一位聖人的獨女,身份何等尊貴,為何偏偏鍾情於陋巷少年?”

楊老頭嗤笑道:“就這?”

水上老嫗戰戰兢兢,再不敢開口。

楊老頭緩緩說道:“你如今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些規矩就該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後身死道消,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還覺得自個兒委屈。”楊老頭似乎在醞釀天機,沒有急着開口。

雨停之後,院中積水漸漸下潛,老嫗身影便越發模糊,可憐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孫子幾眼。”被打斷思緒的楊老頭有些不耐煩:“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懶得管這些。”說到這裡,楊老頭眼神有些恍惚,自言自語道:“算你運氣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沒有來生都兩說,哪來現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馬的說法,起念和發願兩事,至關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沒么寬泛,只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告誡徒子徒孫們,一定要講求慎獨,意思就是說別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視心魔為修行大敵,比佛家還嚴苛,因此許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許多所謂的旁門外道。因為道家追求清凈,重視捫心自問,一旦被道教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個問題把自己給問住了,就會心亂如麻……”

抽着旱煙的楊老頭如雲海滔滔里的隱龍,那老嫗聽得更是如墜雲霧。她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又沒有讀過書,自然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學問道理,只能硬着頭皮死記硬背。

楊老頭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記這些,因為我們不管這個。”

老嫗呆住。

楊老頭重複一遍:“我們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看你們怎麼做。”

老嫗忐忑道:“大仙,我記住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說道:“既然身為河婆,就要負責所有河中事務,既是為自己積攢陰德,也要為自己贏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夠讓人為你建立祠廟,塑造金身,使得一縷分身立於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這之後,就要爭取讓朝廷容納你,躋身一國之內山嶽江河的正統譜牒,得一個官方認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話,至少也要被載入地方縣誌。要是供奉你的祠廟,最後被當作一座淫祠,給官府奉命剷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比孤魂野鬼還難受。”

老嫗壯起膽子問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說,咱們這兒一律禁絕,那我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續命,又能做什麼?大仙你所說的祠廟香火、山河譜牒什麼的,還有那地方縣誌……”

楊老頭說道:“這是以前,以後就不好說了。將來這裡,會從一座小洞天,降格成為一塊沒了門檻的小福地,誰都能來此,再也不用繳納那三袋子銅錢。這也是大驪皇帝為何如此不擇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還是晚六十年再做,結果會截然不同。”

老嫗一咬牙,問道:“大仙,你之所以願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為我那孫子?”楊老頭點了點頭,並未隱瞞初衷。

老嫗又問:“既然如此,大仙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帶走我家馬苦玄?為何不自己來栽培?”

原來這個化身為河婆的老嫗,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馬婆婆。

楊老頭輕輕一磕煙桿,馬婆婆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頓時扭曲不定,哀號不止。這份毫無徵兆的疼痛,就像一個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攪肺腑的苦痛,馬婆婆如何能夠承受?

楊老頭淡然道:“雖然在我眼中,沒有好壞之分,沒有正邪之別,不以此來稱量陰德,可這並不意味着我就喜歡你的所作所為。以前不好與你計較什麼,但是以後我就算讓你灰飛煙滅,也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所以別得寸進尺。”

馬婆婆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劍修耗費巨大代價,請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對少年馬苦玄的無禮質問,當時連那位兵家劍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來雷霆震怒,為何到最後,殷姓真神卻是一本正經地回復馬苦玄?甚至是以人間話語回答“非不為,實不能也”七個字?這全然不是人神之間該有的問答。只不過這一點異樣,恐怕連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劍修也不明就裡,只當作是那尊真神自有不為人知的規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楊老頭心知肚明。馬苦玄,才是天命所歸,絲毫不比婢女稚圭遜色半點。

王朱,王朱。合在一起即“珠”字。一條真龍,何物最珍貴?珠!

她為何選擇依附大驪皇子宋集薪?世間帝王一貫喜好以真龍自居,一人氣運能夠與王朝國祚掛鈎,顯而易見,兩人算是強強聯手,相輔相成。但是話說回來,修行一事,大道漫長,氣運、天賦、根骨、機緣、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後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積薄發大器晚成,所以並無絕對。小鎮這一輩,除了馬苦玄和稚圭,其實宋集薪、趙繇、顧璨、阮秀、劉羨陽,還有那些個各有機緣命數的孩子,可謂皆是天之驕子。哪怕是深不見底的楊老頭,也不敢說誰的成就一定會高過誰。

楊老頭瞥了眼院中積水,說道:“去吧,你暫時只需要盯着廊橋那邊的動靜。”

馬婆婆惶恐道:“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連我也無法靠近,每次只要過去些許,就像在油鍋里炸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比如說日後有什麼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馬婆婆連忙領命離去。院中積水之上,瞬間沒了馬婆婆如煙似霧的縹緲身影。

“師父!師父!”楊家鋪子正堂後門那邊,鄭大風大笑着喊着,急急忙忙來報喜。

一前一後兩人來到後院,前邊的鄭大風腳下生風:“師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楊老頭望向鄭大風身後的敦厚漢子李二,後者點了點頭。但是李二欲言又止,滿肚子疑問,只是木訥口拙,不知從何問起。到最後,他只是悶聲悶氣道:“師父,為何收馬苦玄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歡姓馬的小子。”

楊老頭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張抓起那條金色鯉魚,賣給陳平安?!”

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腳的鄭大風,李二要有骨氣得多,坐在先前陳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樂意。師父你不也挺喜歡那孩子的嗎?”

如果陳平安在場,一定會感到震驚,因為當初街上遇到的賣魚中年人,正是李二。

楊老頭氣得笑道:“結果呢?那隻魚簍和那條金鯉,送到陳平安手上了?嗯?!”

李二悶悶不樂,不吭聲。

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隻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後宋長鏡跟你秋後算賬。再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麼,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成啊。”

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台階上。

楊老頭說道:“帶着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望去,只看到楊老頭那張面無表情的滄桑臉龐。

這個為小鎮看門的光棍漢子,緩緩收回視線后,拍了拍膝蓋,苦笑着起身,沒有說一個字,走下台階,走向鋪子後門。

背後傳來楊老頭威嚴的嗓音:“記住,死也不許泄露根腳!”

鄭大風苦笑更甚,點了點頭,沒有轉身,加快了步子。走到正堂後門走廊后,這個漢子轉過身,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沉聲道:“師父保重身體。”從頭到尾,楊老頭一言不發。鄭大風黯然離開了楊家鋪子。

坐在板凳上的漢子李二,有些替同門師弟鄭大風打抱不平:“師父,你對師弟也太……”

楊老頭笑道:“不近人情?”

李二點頭:“師弟雖然成天沒個正行,可是對師父你是打心眼裡的好。說實話,這一點我比不上他。”

楊老頭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是無根浮萍,連路邊野草也比不過,死在哪裡不是死。”

李二嘆了口氣道:“師弟這次離開小鎮,肯定走得心裡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脈相承,薪火相傳,需要有三名弟子。一個是‘能大用’,能夠光大師門,師父死後,挑得起大梁,鎮得住場子,既是面子也是裡子。一個是能‘續香火’,看上去什麼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勝在有韌性,天塌下來,就算那個有用的弟子死了,可偏偏是這個人,能保證師門香火不斷。鼎盛時分,作用不明顯,一到門庭不振的危險時刻,就很重要了。最後一個,必須‘有意思’,天賦好,根骨好,什麼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對師父和宗門如何感恩,做師父的,不會跟這麼一個弟子事事講規矩,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最後這個徒弟,就是如此。”

李二好奇問道:“我,師弟,還有馬苦玄,咱仨分別是哪個?”

楊老頭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誰說我只有你們三個徒弟的?”

李二愣了愣,笑容有些尷尬:“我忘了這茬。”

楊老頭笑問道:“那宋長鏡如何?”

李二認真思考片刻,結果只蹦出兩個字:“不錯。”

楊老頭抽着旱煙,吞雲吐霧,嘖嘖稱奇道:“那就是很厲害了。”

李二說道:“宋長鏡答應……”不等徒弟說完,楊老頭一跺腳,天地寂靜。

李二笑道:“師父,咱們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隱蔽,還用在乎這些?”

楊老頭緩緩道:“連做做樣子也不願意,你是要造反啊?”

李二反問道:“有兩樣?”

楊老頭抬頭看了眼天空,視線透過三層天地,默不作聲。

李二心情沉重,問道:“師父,我家兩個崽兒,真要去那山崖書院?”

楊老頭道:“既然齊靜春願意拿此作為交換,為何不去?這等好事,說是百年不遇,一點也不誇張。”

李二問道:“為何齊靜春不一口氣送給陳平安?”

楊老頭笑道:“你以為那就是幫陳平安?嫌棄那孩子死得不夠快還差不多。你信不信當時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龍王簍和金鯉魚,不出三天,陳平安必然暴斃在小鎮某處?”

李二疑惑道:“陳平安在六歲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於是沒了約束,雖說使得這孩子留不住什麼大機緣,可這既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盞燈火,便有了那麼多飛蛾撲火的事情發生。在這期間,那可憐孩子撈到手一樣東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

楊老頭解釋道:“只要是在小鎮上,陳平安就不會有什麼好運氣,機緣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兩手空空的貧賤命。他能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換成那些個所謂的天之驕子,哪個不死上七八回。”

李二咧嘴笑道:“所以這也是師父你願意幫他一把的原因嘛。師父你能給的,剛好是陳平安唯一能夠接得住的。”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濃重煙霧:“那你知不知道,你試圖送給陳平安那份機緣,差點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寧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陳平安差點就死在這條線上。”李二皺了皺眉頭。

楊老頭換了一個話題:“以往負責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壓勝之物;第二件事就是來我這邊,打聲招呼。但哪怕是這些個聖人,其中絕大多數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有兩種人,不會來我這邊。第一種情況,多是早期歲月,那會兒東寶瓶洲佛家勢力昌盛,禿驢和尚還很多,這撥人是不敢來,怕沾因果。另一種情況,就是齊靜春這樣的,上邊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真相,巴不得齊靜春與我起了衝突,大打出手。齊靜春今天之所以來,是他自己琢磨出了餘味,或是……”楊老頭臉色凝重:“這種情況可能性太小,後果也太大,無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應該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別有洞天。

齊靜春坐鎮一方,楊老頭則像是藩鎮割據,且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跡象。

楊老頭感慨道:“齊靜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聖人,說‘聖人竭盡目力,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意思是什麼呢,簡單說來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聖先師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氣力,窮盡目力,才訂立下這些規矩框架,以供後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災厄橫禍,下輩子才有繼續投胎做人的機會。”

李二撓頭道:“師父你跟我說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鄭大風才能跟你聊。”

楊老頭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開這個口了。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答,剛剛好。”

楊老頭站起身,舉目遠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活着走出小鎮,在外邊闖蕩個幾十年後,一定會驚訝,原來當初那個家鄉小鎮,是如此之大。”

師父站起身了,李二也只好跟着起身,他雖然不會溜須拍馬,可規矩還是懂的。

楊老頭說道:“你也別留在這裡了,帶上你家那個潑婦,去一個地方。在東寶瓶洲,你這輩子都沒希望破境。宋長鏡是個小心眼,以後被他壓着境界,你不嫌噁心,我這個當師父的還覺得噁心人呢。對了,兒子女兒,你要是真捨不得,可以帶走一個,大不了就少分走一點齊靜春的饋贈。”

李二問道:“師父,要是我媳婦非要兩個娃兒一起帶走,我咋辦?”

楊老頭怒道:“你家到底誰做主?!”

李二一臉天經地義道:“她啊!”

楊老頭深吸一口氣,揮手趕人:“滾滾滾,一家四口都滾,愛咋咋的!”

李二走下台階,突然轉頭問道:“那師父你?”

楊老頭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裡的旱煙絲,發現已經空無一物,收回手后,臉色平靜道:“還能如何,等死而已。”

李二走到那邊檐下,沒來由轉頭笑道:“我覺得馬苦玄帶不走那樣東西。”

楊老頭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帶不走,那就真是誰也帶不走了。”

小鎮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驪珠洞天暫時只許出,不許進。雖然怨氣衝天,但是到最後竟然沒有一人質疑此事。東行隊伍當中,李家老祖不惜親自出面,暗中護送那位正陽山小祖宗陶紫離去。

第二天,小鎮西邊極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聲響,如地牛翻身,驚天動地。原來是那隻正陽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現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將其扛在背上,肩頭猛然一傾斜,似有重物壓在上面。老猿抬起頭,眯眼望去,肩頭山巔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是齊靜春。

老猿大笑道:“齊靜春!莫要如此小氣,誤了大事!”

齊靜春沉聲道:“將這座披雲山放回去。”

老猿肩頭向上挑起,怒喝一聲,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雙手離開那座山峰底部,一個側滾,巨大身形壓得附近樹木倒塌無數。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腳踩得陷入地面。那人才是真正的頂天立地,搬山猿與之相比,彷彿成了別人腳底的螻蟻。又一腳,將試圖掙紮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再一腳,千丈老猿癱軟在大坑之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躬着身,像是腦袋頂住了天穹,俯視着那隻搬山猿,譏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腳踏平正陽山!”

陳平安搖身一變,成了鐵匠鋪的臨時學徒,按照阮師傅的說法,需要有人頂替劉羨陽的活計,挖井、蓋房、鑿渠,都需要人手,他沒有白白養活那位劉大爺的道理。於是陳平安就成了鋪子里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氣活,他還真不輸給任何青壯漢子。勞作間隙,陳平安就去那棟屋子看望劉羨陽,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劉羨陽,不知道是死裡逃生后猶然心有餘悸,還是被搬山猿那一拳傷到了元氣精神,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懨懨的,經常躺在床上望着屋頂愣愣出神。除了陳平安能跟他聊上幾句之外,劉羨陽幾乎沒有跟誰說過話,陳平安對此也束手無策。好在劉羨陽雖受傷極重,但是胸膛傷口的痊癒速度,竟然比陳平安的左手還要快上許多。

寧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里,那個被她稱呼為阮師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應為她鑄劍,更意外的是阮師還說此次鑄劍,運氣好的話,半年就能出爐,運氣不好的話,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寧姚對此倒是心寬得很,笑着說自己運氣一向不壞,等上半年便是。

寧姚雖然每天住在陳平安的祖宅,但是藥罐子什麼的,都搬來了鋪子這邊,省得陳平安來回跑。陳平安則住在劉羨陽家,主要還是怕宅子遭賊。陳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頭,結果到最後卻是顆粒無收,就是青牛背那邊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膽石。用寧姚的說法就是蛇膽石這玩意兒,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氣神,沒有,就是尋常富貴門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當作一方硯台,可有了精氣神,就跟人穿上了龍袍差不多,兩者差距,一個天一個地。這讓陳平安每次走在溪邊都要忍不住唉聲嘆氣。

寧姚給陳平安帶了一串老舊鑰匙回來,說是有人丟在院子里的,然後她試了試,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鑰匙,從院門到屋門到房門,全都能開。陳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麼,照理說就他那種大手大腳的作風,應該不會想到讓自己去幫忙打掃屋子,畢竟以宋集薪的脾氣,估計屋子塌了,也不願意讓外人進入他的地盤。陳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宋集薪是一個很大方的人,不光是給他自己,哪怕是給婢女稚圭花錢,兜里有十枚銅錢也敢全部砸出去。同時宋集薪也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獨佔的東西,一絲一毫他也不願意施捨。簡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給誰什麼,一擲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別人主動跟他求什麼,他板上釘釘不會樂意。心情好,願意對誰都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與不好,宋集薪都不會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丟到他家的鑰匙?陳平安覺得可能性不大。

在這期間,當陳平安聽到寧姚說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於是寧姚眯起眼眸,她那雙狹長雙眉,格外氣勢逼人。她就這麼死死盯着陳平安。當時阮秀在不遠處愣愣看着這一幕,偷偷吃着讓陳平安幫忙從小鎮買來的碎嘴吃食。最後寧姚率先轉身離去。那天寧姚沒讓陳平安煎藥,捧着陶罐去了鐵匠鋪子後邊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給煙熏成一張大花臉不說,還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馬尾辮的阮秀遠遠經過,一邊走一邊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寧姚蹲在地上,惡狠狠盯着那罐子藥材,覺得這比練劍練刀難多了。她滿臉憤憤不平,世間竟有我寧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來世上就不該有煎藥這麼一回事!

陳平安默默走到她身邊,幫她重新煎藥,動作嫻熟。寧姚嘴唇微動,但是沒有阻攔,只是趁陳平安不注意的時候抹了把臉。

陳平安蹲在藥罐旁,仔細盯着火候,雙手迭放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臂上。

寧姚冷哼一聲:“想笑就笑!”

陳平安沒有笑話她,依然盯着輕輕搖曳的青色火苗,小聲說道:“不是認為寧姑娘你會做什麼壞事,只不過鑰匙終究是別人的,不管為什麼會落在咱們院子,都不好拿去開門。哪怕宋集薪和稚圭這輩子也不回小鎮,隔壁終究還是他家的院子,我們都是外人。”

寧姚撇撇嘴:“濫好人,死腦筋,窮講究,叨叨叨!”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氣質清雅,一看就是外鄉讀書人。

陳平安發現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陽山搬山猿、老龍城苻南華,那麼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陸道長和寧姑娘這樣。那個年輕男人的視線,十分複雜矛盾,似乎有憐憫、欣賞,又夾雜着一絲嫌棄。最終年輕人選擇沉默離去。

寧姚皺眉道:“一看就是衝著你來的,怎麼回事?”

陳平安也納悶,搖頭道:“不明白。”

被那個莫名其妙的外鄉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間,那點甚至談不上是什麼隔閡芥蒂的賭氣,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只是那個年輕男人很快就去而復還,身邊還有一個雙腿極長的年輕女子,不知為何還有阮秀。

阮秀開口解釋道:“他們說不來小鎮方言,就讓我來幫忙。陳平安,這個姐姐就是救了劉羨陽的人,跟你一樣姓陳,但不是我們東寶瓶洲人氏。陳姐姐身邊這人,是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姓陳名松風。聽陳姐姐說,陳松風好像跟你這一支陳氏,算是好幾百年前的遠房親戚吧,至於陳姐姐,跟你們哪怕往上推一兩千年,也沒啥關係。這次陳姐姐是來祭祖的,但是小鎮這邊,從督造官衙署,到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個大家族,已經沒誰知道她們家的祖墳到底在哪裡了,劉羨陽就說到了你,說你如今是小鎮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沒錯。陳姐姐說如果你能幫上忙,她可以支付報酬,一袋子金精銅錢,我覺得你可以答應……”說到這裡的時候,阮秀偷偷摸摸併攏雙指,在腰側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兩袋”。阮秀明擺着是要提醒陳平安,儘管獅子大開口,否則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陳平安仔細思考後,笑道:“我想到一個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於報酬就算了,就是走幾步路的事情。”阮秀有些着急。

寧姚已經向前踏出一步,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說道:“讓陳平安帶你去找墳頭祭祖沒問題,但是你得拿出兩袋金精銅錢,沒得商量!他這會兒受傷很重,不宜長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齊先生讓人速速離開小鎮,陳平安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卻必須要加快腳步趕路,一袋錢,不夠。”陳對和陳松風其實第一眼看到寧姚,俱是眼前一亮,見之忘俗。如荒蕪稻田之中,見到一株芝蘭,亭亭玉立。

陳對正大光明打量着寧姚,一襲綠袍,懸刀佩劍,賞心悅目。陳對的沉悶心情也有些變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墳,就兩袋錢。但是醜話說前頭,萬一找不到的話,我一袋子也不會給你們,如何?”

寧姚沉聲道:“一言為定!”

從始至終,彷彿沒有陳平安任何事情。

寧姚盯着陳平安,那雙眼眸充滿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會砍人啊”的意味。陳平安忍住笑意,認真想了想,跟阮秀說道:“麻煩你跟他們說一聲,我要先幫寧姑娘煎好葯,差不多還需要兩刻鐘,然後我去跟劉羨陽聊聊,最後就是還要阮姑娘幫我跟阮師傅說一聲,今天我手頭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補上。”

聽說沒辦法立即動身後,陳對有些神情不悅,她看着這個不識好歹的草鞋少年,臉色陰晴不定。陳平安沒有遲疑退縮,寧姚更是雙手環胸,笑意冷漠。

陳對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為重”,對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說,我們在廊橋那邊等他,最多等半個時辰,如果到時候見不到人影,讓這傢伙後果自負。”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陳對和陳松風雙雙離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說一聲。”

陳平安給寧姚煎完葯后,去找劉羨陽。藥味濃重的屋子裡,躺在床上的劉羨陽聽到腳步聲后,轉頭看來,臉色依舊談不上紅潤,只是比起之前的慘白,已經要好上許多。

劉羨陽擠出一個笑臉,沙啞道:“叫陳對的女人找過你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等下就要帶他們進山。”

劉羨陽想了想道:“我會跟她一起離開,去一個據說比咱們東寶瓶洲還要大的地方。”

其實之前陳對就找過劉羨陽一次,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興緻並不高,更沒有要跟陳平安聊她到底說了什麼的意思。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其實我連東寶瓶洲是個啥也不曉得。”

陳平安彎腰幫劉羨陽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為我知道啊?”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問道:“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陳平安搖搖頭。劉羨陽轉頭重新望着屋頂:“在這裡,好歹你能攙扶我下床,之後咬咬牙自己也能解決,出了小鎮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麼辦?難道要我跟他們說:‘喂,你們誰誰誰,來給我搭把手?’”

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撓頭。

劉羨陽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連死都死過了,還怕這個?”

陳平安說道:“日子終歸是越來越好的,放心吧。姚老頭不是說過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說到姚老頭,劉羨陽就有些感傷:“姚老頭這輩子就沒說過幾句好話,喪氣話,晦氣話,罵人的話,倒是一籮筐一籮筐的。”

寧姚站在門外,也不說話。

陳平安又一次幫劉羨陽蓋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帶他們進山了,你好好休息。”

劉羨陽點點頭:“記得小心點。”

陳平安輕輕走出屋子,寧姚跟他並肩而行,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要上山?”

寧姚皺眉道:“我信不過那兩個姓陳的。”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小心總歸沒錯。”

兩人快步行走在溪邊,寧姚說道:“小鎮那邊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動,蟄蟲驚而出走。

兩撥人在廊橋南端碰頭。除了寧姚和趕來湊熱鬧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其餘三人,是別洲陳對、本洲龍尾郡陳松風和小鎮泥瓶巷陳平安。

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飛揚,對寧姚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姑娘,你年紀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蘇仙子差。”這恐怕是劉灞橋對世間女子的最高評價了。

寧姚當然臉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說什麼,會說小鎮方言的劉灞橋就已經轉頭,對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這個風雷園的天才劍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軀,就敢叫板正陽山搬山猿,關鍵還活下來了,簡直就是一個奇迹!”劉灞橋實在好奇,眼前這個看着細胳膊細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蘊養出如此驚人的爆發力的?

劉灞橋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邊的陳對、陳松風並肩而行,反而走在陳平安一側,扭頭笑道:“雖說那正陽山就是個小山包,躲着一些名不副實的縮頭烏龜,可那隻搬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名號,尤其是正陽山開山老祖死後,在正陽山開出第三峰前的頭個兩百年裡,幾乎都是靠着這隻老猿護着,正陽山才沒被周邊勢力吞併。當然了,那會兒的正陽山,到底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門小戶,需要面對的敵人,不算太強,要是那會兒就惹上咱們風雷園,嘿,沒懸念,只需要老祖一聲令下,賞我一塊御劍牌,我就可以一個人跑到正陽山的上空,輕輕丟下咱們那座雷池劍陣,下過這場劍雨之後,正陽山就算玩完了。”劉灞橋做了一個往地上隨手丟擲物品的手勢。

寧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陽山沒你說的那麼不堪,風雷園也沒你說的那麼強大。”

劉灞橋沒有任何尷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換話題,對陳平安神秘兮兮道:“聽說這座廊橋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橋,石拱橋底下掛着一柄生鏽的老劍條,以防龍走水?一般而言,這種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兒,肯定不是俗物,說不得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靈寶神物。”

劉灞橋在木板廊道上使勁跺了跺腳,道:“可是我剛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沒能發現端倪,難道此物與我無緣?照理來說不可能啊,如我這般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那老劍條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說自己跑到我跟前來認主,好歹應該有所感應共鳴吧?難道老劍條其實不過爾爾,當真只是個歲月久一點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邊的陳平安有些獃滯,這傢伙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很一本正經,雖然絕對跟“有理有據”八竿子打不着,可你又不能說他純粹在胡說八道。

劉灞橋也不管陳平安煩不煩,自顧自說起了小鎮那邊的趣聞逸事,說那誰誰誰得了一份讓人眼紅的機緣,竟然把鐵鎖井的整條鐵鏈子拽出了深井;還有某某逛了幾天也沒找着機緣,結果最後在一條破敗小巷,就那麼隨意抬頭一看,發現大門頂上的牆壁上鑲嵌着一面青銅小鏡,那人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鏡里的老祖宗,雲雷連弧紋,篆刻有八個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興得站在梯子上就號啕大哭起來;還有海潮鐵騎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禍得福,認識了觀湖書院的崔公子,兩人一見如故……

過了廊橋之後,陳對、陳松風自然而然放慢腳步,讓陳平安在前頭帶路。一行人沿着那條無名小溪往上遊走。陳平安背着一隻竹片泛黃的大背簍,陳松風則背着一隻色澤依舊碧綠可愛的竹編書箱。劉灞橋很好奇陳平安背簍里到底裝了什麼,非要一探究竟,就讓陳平安放慢腳步,他一邊跟着一邊在背簍里翻來翻去,發現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不少。三頂迭放在一起的斗笠;兩把壺,一把水壺,一把裝油;大小兩把柴刀;兩塊打火石和一捆火摺子。背簍底部,還有一排被對半剖開后合攏的竹筒,有七八截,一個裝有魚鉤魚線的小布袋。

劉灞橋問道:“陳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陳平安給出答案:“竹筒總共有八個,其中六個,每截竹筒里放了四個白米飯糰,還有兩個,裝了一些不容易壞的腌菜。”

劉灞橋滿臉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飄,大聲道:“腌菜啊,我吃過的!”

陳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過腌菜有這麼了不起嗎?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飯,一口氣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劉灞橋突然好奇道:“這趟進山,咱們撐死了就三頓飯,需要兩大竹筒腌菜嗎?腌菜這東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飯!”

陳平安正想着選擇哪條山路最快,隨口道:“我和寧姑娘吃一個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一起。”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