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佔山為王
暮色中,鐵匠鋪子來了一個陌生客人,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的歲數,身材高大,雙眉修長,肌膚白皙,秀氣陰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陽剛的體魄,有一股別樣的風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沒有像上次接待觀湖書院崔明皇那麼隨意,只是在鑄劍室門口聊了幾句,而是讓阮秀搬了兩張竹椅到廊中,還拿出來兩壺好酒,一人一壺。那男人也不扭捏,拿過酒壺解開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師,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動,朝廷那邊具體如何應對,我暫時不知,但是作為新任窯務督造官兼首任龍泉縣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許多口水。照理說,該我拎着好酒登門拜訪才是,只是當時在半路聽聞變故后,快馬加鞭,實在是來得匆忙,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兩大罈子杏花釀,就當我先欠着阮師。”
阮邛揮揮手:“這些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今天你我談妥,以後有的是機會喝酒聊天,如果談崩了,你我更不用費勁聯絡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雙職的大驪朝廷官員,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俠之士。他擦了擦嘴角,將酒壺放在膝蓋上,沒有了邊喝酒邊談事的跡象:“在大驪春徽年間封禁的甲六山,當然,這是朝廷戶部機密檔案的官方說法,依照地方縣誌的記載,應該是龍脊山,它的半山腰處,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斬龍台。在我來此赴任之前,有過一場君臣奏對,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師所在的風雪廟以及真武山,你們雙方共同佔有,至於你們兩大兵家勢力,具體如何對斬龍台進行挖掘、切割、劃分,是留下不動,作為祖宗產業,還是搬回各自宗門,我大驪朝廷絕不插手,悉聽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驪出人出力,例如驅使大驪麾下的那兩頭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斬龍台,諸如此類小事,阮師無須客氣。”
阮邛笑眯眯道:“你們大驪誠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順勢說一些場面話,阮邛又說道:“那處斬龍台,在我來這裡之前,我們風雪廟和那真武山早就談妥,我阮邛、風雪廟、真武山,各占其一。你應該從你們皇帝那裡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這裡開山立派的,所以父女身份都已從風雪廟那邊遷出。接下來六十年之內,我肯定不方便正式開山,但是你們大驪只要讓我看得順眼,六十年之期一結束,我就會在此選擇一座過得去的山峰,作為將來山門宗派的發軔之地。”
年輕督造官兼此地縣令,毫不遮掩自己的滿臉喜氣,好像就在等阮邛開這個口,立即順杆子說道:“阮師,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雲山,如今驪珠洞天境內大致劃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師可以任意選取三座,作為將來開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師不願意急着下決心,本官可以先給阮師看過驪珠洞天的新舊兩幅山川形勢圖,本官再陪着阮師親自去勘探巡視過,阮師再做定奪,如何?”
任何一個王朝,能夠擁有阮邛這樣的大修士幫忙坐鎮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選擇在此紮根,而不僅僅是以類似客卿、供奉、國師這樣的身份依附大驪,因此不是那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形勢。阮邛如果真正在大驪國土上開枝散葉,無形中與王朝氣運戚戚相關,別說是一個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驪皇帝坐在這裡,也會心生欣喜。
大驪武人輩出,以藩王宋長鏡領銜,五境之上的高手數量,冠絕東寶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實在少得可憐,與大驪強盛國力完全不符,這一直是大驪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佔山為王一事,不用着急,說句難聽的,除去你們不願拿出來的披雲山,也沒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輕督造官神色有些尷尬。事實上來這裡之前,不光是他,就連大驪皇帝和自己的恩師,也覺得阮邛在大驪開山的可能性,有,但絕對不大,因為大驪其實拿不出足夠分量的誠意。斬龍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與風雪廟、真武山談攏,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驪豈敢為了拉攏阮邛一人而與風雪廟、真武山交惡,代價實在太大,哪怕是氣吞萬里如虎的大驪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說道:“雖然風雪廟和真武山從無提議,但是我個人希望你們大驪,能夠拿出兩件足夠鋒利的神兵利器,劍也好,刀也罷,都無所謂,只要夠用就行,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轉交給來此的兩位兵家修士,用來分開那座斬龍台。你可以先稟報給朝廷,等待大驪皇帝的答覆,此事一樣不着急。”
年輕督造官略作思量,沉聲道:“此事我就能夠一言決之,先行答應阮師!”
阮邛點點頭,喝了口酒,比較滿意此人的姿態和魄力。畢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需要跟這個名叫吳鳶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個蠢人,會很累;如果是個小氣膽小的傢伙,就更累了。
吳鳶猶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點像是給自己壯膽的意味,道:“阮師,首先,小鎮外大小三十餘口龍窯,會重新開窯燒瓷,只不過從今往後,只是燒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禮器而已。其次,新建於小鎮東邊的縣衙,建成之後,就會張榜貼出大驪律法,也會讓略通文採的戶房衙役在小鎮各處宣講解釋,為的是讓小鎮普通百姓,真正曉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驪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義上的龍泉縣令吳鳶,後者笑着解釋道:“這只是針對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罷了。小鎮六十年內,仍是以阮師的規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規矩,緊隨其後,大驪律法最低,若有衝突,一律以這個排序為準繩。阮師在小鎮方圓千里之內,一切所作所為,大驪不但不干涉,還會毫無懸念地站在阮師這一邊。就像阮師先前打爛紫煙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關係,試圖向皇帝陛下告御狀,我恩師得知消息后,二話不說,便派人鎮殺了這個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告訴你家先生,以後這種畫蛇添足的爛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麼。我就是個打鐵的粗坯,不習慣彎彎腸子,你們大驪真有心,給我實打實的好處,就夠了,至於到時候我收不收,另說。紫煙河修士這種廢物,我當時要是真想殺他,他跑得了?再給他一百條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殺人,你們大驪有幾個人攔得住?哪怕攔得住,他們願意攔嗎?”
吳鳶臉色微白,嗓音微澀道:“阮師,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願鬧得太僵,畢竟兩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別人處處順遂自己的心意,那是強人所難,於是主動開口問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閣和武聖廟,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絕地方淫祠,都是一個朝廷的應有之義,在小鎮這邊,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剛剛才吃過虧的吳鳶小心措辭回答道:“關於文昌閣和武聖廟,目前我們大驪欽天監地師相中的兩處,分別是小鎮北邊的瓷山和東南方位的神仙墳,祭祀之人,分別是當年從小鎮走出去的那兩位,剛好一文一武,對我大驪也是功莫大焉,阮師意下如何?”
阮邛語氣並不輕鬆:“享受文武香火的兩人,挺合適,但是選址就這麼敲定了?你們有沒有問過楊老先生的意思?”
吳鳶愣在當場,小心翼翼問道:“阮師,敢問楊老先生是誰?”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綉虎先生,連這個也沒告訴你?就讓你來當督造官和父母官?吳鳶,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齊靜春差不多,官場失意,淪為棄子,被貶謫至此?如果這樣的話,之前談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吳鳶百口莫辯,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更是一頭霧水。
遠處一口水井旁邊,三個同齡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陳平安那些竅穴的名稱、作用和修行意義,多餘的那個少年,是自己死皮賴臉湊上去的。一開始阮秀和陳平安就抹去了字跡,不說話,兩個人一起盯着少年。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眉心處還有一顆畫龍點睛似的紅痣,挺招人喜歡的喜慶模樣,可是陳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臉皮。少年笑呵呵左看看陳平安,右看看阮秀,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彷彿覺得自己同樣低估了身邊兩人的毅力,終於主動開口說話,用流暢圓潤的小鎮方言,說他是從京城來的,跟隨督造官大人來這裡看看風景,尤其想要去看看那座瓷山。
“你們繼續聊你們的竅穴氣府啊,你們別這麼小氣,我聽一聽又如何?難道我聽過之後就能一下子變成陸地神仙?”
之後陳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這個奇怪傢伙的搭訕。
“你這個字寫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沒下過苦功夫的,飄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這裡解釋得不夠完整,所謂的半邊鍋里煮江山,還有那畫圖不知竅惹得鬼神笑,其實是這樣的……啊,你們這就跳過這個氣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麼不給他解釋膻中穴在哪裡呢,是不是很難指點給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殺氣啊,姑娘你肯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來指給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裡,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難尋啊,我何必自找麻煩……”
“唉?姑娘你怎麼打人呢?還來?姑娘,我錯了!”
“姑娘,尾閭、夾脊、玉枕這後背三關,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說后關通一半功,縮艮開乾是正功。可見是很重要的……”
到最後,是督造官吳鳶的出現,幫助陳平安和阮秀脫離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話癆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輕大驪官員吳鳶,並肩離開了鐵匠鋪子。
陳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兩人的背影,輕聲道:“年紀大的,是個當官的,剛才在我們身邊的這個,不清楚,我也感覺不到異樣,可能是年輕人的書童吧,外邊很多大家族都有這樣的伴讀。”陳平安點點頭。
阮邛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話就轉身走了:“陳平安,你跟我來。”
陳平安茫然起身,阮秀之前說她爹答應借錢給自己,不過得等一旬左右,難道是反悔了?
阮秀有些心虛,跟在陳平安身後。
阮邛坐在竹椅上,讓陳平安坐在之前吳鳶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聲,笑道:“爹,這兩張椅子是陳平安做的,還不錯吧?”
阮邛黑着臉道:“我跟陳平安談正事,秀秀你別打岔。”
陳平安趕緊坐端正:“阮師傅你說。”
阮邛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銀子,大概有三四兩的樣子:“去小鎮騎龍巷那邊,給爹買一壺上好的桃花春燒,剩下的零錢你自己買些糕點。”阮秀有些不願意。
阮邛佯裝收起銀子:“那你去鑄劍室盯着爐子火候吧,一個時辰后結束。”阮秀搶過錢就跑。
等到自家閨女跑遠,阮邛開門見山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臉色如常,點頭道:“是。”
阮邛似乎比較滿意陳平安的誠實,臉色好轉幾分:“像你這樣手頭有三袋子金精銅錢的小鎮百姓,找不出第二個。哪怕是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過兩袋子,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鎮的小戶人家,有八戶用自家的寶貝各自換來一袋子金精銅錢。基本上小鎮上的值錢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還能剩下個七八件,品相還可以。”
“接下來小鎮會有越來越多的外鄉人,當然,你肯定性命無憂,我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銅錢,既別捂在手裡爛掉,也別隨隨便便用掉。在我之前,小鎮每六十年,會開門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數量不等的人進來,任由他們尋找機緣。從今往後,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了,會越來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驪小鎮,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銅錢,就格外扎眼,終究會給你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這個人,又很怕麻煩,到時候難免要為你出頭,但是讓我阮邛三天兩頭跟一群小屁孩過招,我嫌丟人。所以我就給你提一個建議,聽不聽,聽完之後,你自己決定。”
“在說建議之前,跟你事先說清楚一點,當下是金精銅錢最值錢的時候,卻不是誰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為大驪皇帝打算要將披雲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開山,賣給與大驪交好的各大勢力門派。這六十一座山,價格高低,因大小而異。外界之所以趨之若鶩,在於如今驪珠洞天大陣破碎,降為人間福地一樣的存在,靈氣雖然驟減,但是比起尋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截,絲毫不比有正統山神坐鎮的山脈遜色,況且大驪皇帝許諾此地將來會敕封一尊山嶽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鎮,使得六十年之後方圓千里,依然風生水起,靈氣充沛,所以現在‘買下山頭’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今天買下山頭,然後我明天死了,怎麼辦?”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鎮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會莫名其妙就暴斃,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樣的貨色找你麻煩。如今小鎮已經沒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憚。需要齊靜春擔心的,我不用;齊靜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幫你擺平,因為到了這會兒,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驪朝廷此次賤賣山頭,是為了賺取大驪境外的香火情,屬於虧本賺吆喝,答應買下任何一座山之後,三百年之內,哪怕買山之人死了,甚至沒有子嗣繼承,大驪一樣在三百年之期內,絕不擅自收回山頭,會任其荒廢。最後,就是我這次會率先拿到三座山,風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後也能拿到幾座,我們可以接壤毗鄰。假設你無力開山獲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紅,坐享其成,子孫後代,亦是如此。”這是細水長流的富貴,多少世族豪閥夢寐以求。阮邛不屑自誇,便沒有說破。
陳平安好奇問道:“阮師傅,那些山頭大致價格如何?”
阮邛隨口說道:“最小的那座山頭,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驪朝廷命名為真珠山,叫價是一枚金精銅錢,不過必須是迎春錢。”
陳平安驚訝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點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實連峰字也不沾邊,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錢,不划算,這是因為大驪實在沒辦法喊價半枚金精銅錢。”
陳平安嘀咕道:“一枚銅錢而已,再小的山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都歸自己了,怎麼想都划算啊。”
阮邛繼續說道:“中等山頭如玄李山、大雁山、蓮燈峰等,大驪那邊估價在十到十五枚金精銅錢。最大的一條小山脈和其他兩座山,枯泉山脈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這還是因為無人競價一說,歸根結底,大驪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們在東寶瓶洲的各條人脈,希望他們背後的真正靠山財主,能夠浮水出面,主動與大驪接觸。”
陳平安皺眉道:“阮師傅,那我這個時候占這麼大便宜,不是很出風頭嗎?不會被人記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撓撓頭,沒有立即答應。阮邛非但沒有惱火陳平安的不識好歹,反而欣慰道:“沒有得意忘形,還不錯,回去泥瓶巷之後,好好想一想,爭取明天給我答覆,久則生變,這可不是我詐唬你,事實如此。”
陳平安離開鐵匠鋪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橋那邊,都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陳平安以前也想象過以後自己有錢的日子。比如說能夠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蘆,自家院門有春聯、門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補得跟屋子似的,給爹娘上墳的時候能捎一壺好酒、一包糕點,等等。
陳平安打死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一座甚至幾座大山。
臨近石拱橋,陳平安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繼續前行,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便沿着溪水繼續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為狹窄地帶,助跑飛奔,一躍而過,這才走向青牛背。陳平安並不知道,自己因為繞遠路,剛好和阮秀錯過,青衣少女拎着一壺桃花春燒飛奔過橋。這次在小鎮買酒,阮秀經過壓歲鋪子的時候,低頭快步走過,生怕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糕點勾走魂魄,因為她要開始積攢私房錢了。
陳平安先去了趟劉羨陽家的宅子,點燃油燈,提着燈盞,走了一遍屋內屋外,確定並無缺少大小物件家當之後,才熄燈鎖門,返回泥瓶巷。經過那棟塌陷出一個窟窿的老宅子,陳平安鬆了口氣,肩上的擔子還在,但是比起之前離開泥瓶巷那會,已經輕了太多,陳平安忍不住偷着樂呵,兜里有錢的感覺,不壞!
陳平安這輩子只見過碎銀子,沉甸甸的銀錠,還沒瞧見過一眼,更別說跟神仙一樣稀罕的金子。
陳平安回到自家祖宅,打開屋門后,又跑去確定是否真的閂好了院門,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點燃油燈,昏暗黃暈的燈火,映照着冰冷的黃泥牆壁。陳平安從牆根陶罐里掏出三個錢袋子,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分別裝有二十五枚、二十六枚、二十八枚。總計七十九枚銅錢。
關於這些來歷不俗的銅錢,寧姚粗略解釋過,它們是世俗花錢的延伸,之所以價值連城,是物以稀為貴,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外鄉人進入小鎮需要銅錢作為信物。至於這個不成文規矩的由來,年代久遠,寧姚又不是東寶瓶洲人氏,自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三種銅錢,陳平安分別拿出一枚,放在桌上,迎春錢鑄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語,鏤空透雕,祥雲飛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壓勝錢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蠍、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鑄有“天中辟邪”四個字,還有龜蛇纏劍的圖案。供養錢正面是“心誠則靈”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並無精美圖案,樣式最為樸素。
陳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錢,反覆觀看,他實在很難想象這麼一枚小小的銅錢,就能夠買下整座真珠山。陳平安知道阮師傅嘴裡所謂的這個小山包,姚老頭第一次帶他進山找土,就到過真珠山的山頂,土性可分輕重、肥瘠在內諸多種類,更複雜的是需要辨認某種泥土,天生親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種,講究門道很多,陳平安只學到姚老頭一身“吃土”學問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頭當時跺了跺腳,然後低頭對在那兒扒土的陳平安說了一句話,這兒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縮在角落裡頭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俗話把這種地方稱為“螺螄殼”。
陳平安輕輕放下迎春錢,又拿起壓勝錢,只是很快就放下了,他臉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並出。陳平安卻剛好是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說過外邊許多地方,把這一天生下來的孩子視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於河中的習俗。陳平安搖搖頭,拿起最後一枚供養錢,簡簡單單的正反八個字。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第一次見到寧姑娘和苻南華、蔡金簡,記得他們進入小鎮大門的時候,每人都需要交給看門人一袋子銅錢,那麼這些銅錢最後落入誰手中了?是進了大驪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去想自己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開始在心裡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盤,阮師傅說真珠山這座小山頭,只需要一枚迎春錢,玄李山和蓮燈峰這樣的中等山頭,大概是十到十五枚銅錢,枯泉山脈和香火山在內的大山頭,則需要二十五到三十枚。
陳平安其實稍稍琢磨,就領會了阮師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驪王朝對阮師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給他三座山。其次,阮師傅既然要什麼開山立派,顯然三座山最好連在一起,扎堆毗鄰,否則東一塊西一座肯定不像話,這恐怕也是朝廷聰明的地方,知道阮師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錢的山頭,所以假裝大度得很。最後,他陳平安當然需要跟着阮師傅選取山頭。當然,陳平安覺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在別處選一兩座規模不大的中小山頭,比如真珠山這樣的,就很合適。雖是無人理會的小山包,可是陳平安就特別在乎,山頭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況才一枚銅錢而已。陳平安覺得一定要把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陳平安對阮師傅言語中提及的枯泉山脈、神秀山和香火山,這一撥最昂貴的山頭,不是不感興趣,但他打算在此之外,買下一座比它們差卻差得不多的大山頭,預計最多耗費一袋金精銅錢,然後買下一些類似真珠山的小山頭,爭取花個十枚銅錢左右,其餘全部都用來跟隨阮師傅下注,阮師傅在哪裡挑中三座大山之後,陳平安就在附近買,再買,使勁買!
至於那座擁有斬龍台的不知名大山,陳平安已經徹底死心,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舊無人知曉,眼前擺着這麼個大好機會,陳平安也絕不去買。如今小鎮八方來客,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對外封禁的什麼驪珠小洞天,幾百里山路,連陳平安自己都能走下來,以後又能擋住誰的腳步,更何況是天上那些踩着長劍飛來飛去的神仙?
不過在掏錢買山之前,陳平安打算再親自進山一趟。一下子花出去這麼多錢,結果事先不知道自己買了什麼,哪怕明知道是一本萬利的穩賺生意,陳平安仍會覺得渾身不得勁兒。這其實就是吃苦吃慣了。
陳平安如今有八顆並未絲毫褪色的蛇膽石,其餘分別藏在自家和劉羨陽家的蛇膽石,數量不少,不知是不是從小溪里早早脫困“逃過一劫”的緣故,雖然顏色潤度都有不同程度的減退,瞧着不如出水時候那麼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還帶着點“靈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陳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顧璨,或是福祿街的李寶瓶,就覺得肯定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銅錢,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邛請假入山,陳平安就有點頭大。姚老頭是這樣,阮邛也是,陳平安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啥長輩緣,尤其是沒有什麼師父緣。
陳平安去角落蹲在籮筐旁邊,盯着裡邊的那塊斬龍台,伸手撫摸黑色石塊的細膩肌理,入手微涼。他很好奇這麼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怎麼就跟寧姑娘那樣踩在劍上的神仙有關係,更想不出斬龍台到底能夠把一柄劍磨到什麼程度的鋒利。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片槐葉,當時李寶瓶從老槐樹那邊撿了八片,陳平安送給她三片當酬勞。陳平安仔細翻看槐葉,看似纖薄,實則頗為堅韌,只可惜失去了那種沿着葉脈靈動流走的幽綠瑩光。陳平安猜測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祖宗福蔭吧,只在一些節點,會有點點綠瑩殘留停滯。
陳平安把五片槐葉小心翼翼夾入《撼山譜》當中。做完這一切后,他出門在院子里開始走樁。
左右兩邊的鄰居都已先後搬走。
陳平安很快便沉浸於拳樁之中,渾然忘我。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寧姚姑娘說過,練拳一百萬次,才是習武的起步而已。陳平安哪裡願意偷懶。
陳平安無意間想起那個木人身上的朱點墨字,那些傳說中以便氣流出入的一個個竅穴氣府。他通體舒坦,滾滾發熱,體內像是有一條火龍在快速遊走,從頭往下游去,磕磕碰碰,並不順暢。那些竅穴就像是破敗不堪的粗糙關隘,關隘之間的道路,更是絕對稱不上陽關大道,有些寬大卻崎嶇不平,有些狹窄且陡峭,火龍經過的時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過鐵索橋。最後這條火龍在下丹田附近的幾座氣府間來回穿梭,似乎在尋找最適合它盤踞的窩點,作為龍宮。
寧姚曾言武道煉體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巔峰圓滿之時,自身生出一股氣,如泥菩薩高坐神龕,氣沉于丹田,不動如山,身體便有了一股新氣象,開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個人彷彿枯木逢春,許多雜質和淤積物,都會被一點點排出體外。陳平安現在就走在這條路上。
沒有名師指點,也不能算誤打誤撞。靠的是勤能補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嶺,以及雖然粗劣卻得其法門的一種呼吸吐納。八年尚未破開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寧姚家鄉,講究一個窮學文富學武,好在武道一途,沒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習,越是登堂入室之輩,越是造詣高深的宗師,越是看每一步的腳踏實地和每一層武道台階的夯實程度。不過像陳平安這麼慢的,如何丟人現眼算不上,畢竟世間無數豪橫門第的年輕人,確實就被擋在第一個門檻之外,終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氣的存在,但目前來看,陳平安肯定是跟武學天才無法掛鈎了。
陳平安猛然“清醒”過來,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他在院子里緩緩行走,逐漸放鬆身體四肢。
陳平安低頭看到牆根斜放着的那根槐枝,突然異想天開,想給自己削出一把木劍。
小時候爹娘走後,陳平安每次在神仙墳那邊遠遠看着同齡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飛紙鳶,男孩子則是用他們父親幫忙做出來的木劍竹劍,噼里啪啦過招,打得不亦樂乎,陳平安那時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後來成為燒瓷的窯工學徒,一年到頭疲於奔波勞碌,便斷了念想。
陳平安蹲在槐枝前,覺得做一把木劍肯定沒問題,兩把的話就比較懸。
陳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門外,再去拿了那把進山開路的柴刀,準備動手給自己做一把木劍。只是當他提着柴刀坐在門檻上時,又有些猶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覺得老槐樹不能單純視為一棵老樹而已,畢竟齊先生和老槐樹之間還有過一場對話,於是眼前這一截槐枝,讓陳平安感到有些彆扭。
陳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牆根,發現自己實在沒有睡意,便離開院子,鎖好門后,一路走出泥瓶巷。他鬼使神差地來到石拱橋附近,想到以後總不能次次跳河過岸,一咬牙走上石拱橋,再次坐在中間石板上,雙腳懸在溪面上。陳平安有些緊張,低頭望着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還是妖怪,我們應該無冤無仇,如果你真的有話要跟我說,就別再託夢了啊,我現在就在這裡,你跟我說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鐘,一個時辰。除了有點冷,陳平安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陳平安雙手撐在石板上,搖晃雙腳,眺望遠方,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盡頭會在哪裡。陳平安怔怔出神。
劉羨陽、顧璨、寧姑娘、齊先生、姚老頭,都走了。
陳平安從來沒有這麼富裕闊綽過。但是他也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
陳平安背對着的石拱橋那邊,一個衣衫雪白絢爛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雙手撐着石板,雙腳懸空搖晃,仰頭望天。只是這一幕,別說是開始自說自話的陳平安,就連楊老頭和阮邛也無法察覺。
阮秀跑回鐵匠鋪子后,發現檐下只有父親一人坐在竹椅上,她將那壺酒遞過去,然後自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爹,你們談完事情啦?”
阮邛打開酒壺,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頭疼,是桃花春燒不假,可這哪裡是需要二兩銀子的上等桃花春燒,分明是只需要八錢銀子一壺的最廉價春燒。阮邛眼角餘光瞥見做賊心虛的自家閨女,正雙手擰着衣角,視線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現,仰頭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鬱悶憋屈,他緩緩道:“談完了,談得還行,回頭我讓人去窯務督造官衙署,找到那個叫吳鳶的大驪官員,拿新舊兩份山川形勢圖,估計陳平安回過神后,會來跟我討要。”
阮秀如釋重負,笑着哦了一聲,雙腿併攏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個大懶腰,靠在那張小竹椅光滑清涼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這裡打開局面,萬事開頭難,兆頭不錯,心情也就好了幾分,難得說了陳平安一句好話:“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簡單歸簡單,其實不蠢的。”
阮秀開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曉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沒說什麼。他只是在心裡腹誹,我曉得個鎚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着遠方的小溪,雙指握住酒壺壺頸,輕輕搖晃:“有些話,爹不方便跟他直說,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兒你見着他,你來說。”
阮秀好奇問道:“啥事?”
阮邛沉默片刻,拎起酒壺喝了一小口烈酒,這才說道:“你就跟他說,龍脊山別奢望了,哪怕一些個沒有根腳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開這個口,那麼大一塊斬龍台,風雪廟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氣,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強吃了下來,這還有不少人暗中眼紅,躲在幕後偷偷咬牙切齒呢。當然,你不用跟陳平安解釋這些彎彎道道,直截了當跟他說明白,龍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驪朝廷低價販賣山峰,畢竟總共才六十多座,他陳平安最多只能買下五座山頭,再多,我也很難護得了他和他的山頭周全。第三,爹也是剛剛下定決心,要跟大驪索要以神秀山為主的三座山,你讓陳平安查看山川形勢圖的時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周邊的大小山頭,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會讓他全部砸錢買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數金精銅錢就夠了。話說回來,如果他真的聰明,多買一些山頭圍繞你爹的兩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後呢,你還可以告訴他,如果能留下幾枚銅錢,就在小鎮買幾間鋪子,估計接下來會有很多不錯的鋪子要轉手,因為很多在外邊有關係的小鎮門戶,多半要遷出去,所以價格肯定不貴,撐死了就一枚銅錢。”
阮秀試探性問道:“爹,要不你把壓歲鋪子給買下來唄?我那兩袋子銅錢,不是你給收起來了嘛,你先還給我一枚,就一枚,如何?”
阮邛氣皮笑肉不笑道:“爹這邊攢着的銅錢,你就別想了,勸你趕緊死心。對了,你可以讓陳平安掏腰包嘛,現在他才是我們小鎮的大財主。”
阮秀毫不猶豫道:“那怎麼行,他可窮了,十幾兩銀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實在忍不住了,轉頭問道:“哦,爹的錢不是錢,就他陳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還不熟?不熟你能昧着良心讓自己爹喝這種爛酒,然後中飽私囊,就為了借錢給那王八蛋?閨女你覺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燒酒,站起身:“反正該說的爹都說了,你自己揀選一些話頭,明天跟陳平安說去。”
阮邛大步離去,其實用屁股想也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閨女明天都會說的。阮邛越想越憋屈,閨女罵不得,那個扛着小鋤頭刨牆腳的兔崽子,打不得,他只好低聲罵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無人的空地,扔掉那隻再難喝也喝光了的酒壺,身形拔地而起,轉瞬之間,便落在了小鎮賣桃花春燒的鋪子門口,此時鋪子當然已經打烊歇業,他使勁敲門,很快就有一個婦人睡眼惺忪地從後院起床開門,嘴上罵罵咧咧,什麼“急着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麼不喝尿啊,還不花錢”“敢晚上敲寡婦門,不怕老娘打斷你三條腿”,一點不客氣。阮邛站在門口,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看到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后,婦人藉著月色,瞥了一眼阮邛肌肉緊繃的手臂,頓時變了一張臉龐,媚眼如絲,無比熱情地拉住阮邛的胳膊,真是堅硬如鐵,久旱逢甘霖的婦人笑意越發殷切,領路的時候,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在阮邛的懷中,只可惜打鐵的漢子不解風情,輕輕扶住她的肩頭,最後丟下銀子,拿了兩壺酒就大步離去了。
婦人站在門口,滿臉譏諷,大聲調笑道:“好好一個健壯漢子,結果跟姓氏一個鳥樣!軟師傅,哦,不,阮師傅,以後再來我家鋪子買酒,可要收你雙倍價錢嘍!如果阮師傅哪天腰桿硬了,我說不定就一文錢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阮邛一路漠然走到街道盡頭,身形一閃,沒有返回小鎮南邊的鋪子,而是去了北面,來到一座小山之前。儘是碎瓷,堆積成山。
阮邛在距離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隨便找了個地方盤腿而坐。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這麼巧,你也在。”
阮邛點點頭,丟過去一壺酒。
老人接過酒,掂量了一下,嘖嘖道:“這會兒去劉寡婦鋪子買酒,是個男人都得吃點虧。”
阮邛當然不願意聊這個,而是問道:“楊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吳鳶身邊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我看不出深淺,表面上倒是與常人無異。”
老人正是楊家鋪子的楊老頭,他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話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不對啊?”楊老頭說完這句話后,便笑着仰頭望去。
瓷山之巔,有一個青衫少年,雙手籠袖而立,眉心有痣,滿面春風。少年從袖子里抽出一隻手,搖了搖:“進門先喊人,入廟先拜神。我是懂規矩的,先見過了阮師,又來見楊老,禮數上挑不出毛病。”
楊老頭沒繼續喝酒,不知從哪裡找了根繩子,把酒壺系在腰間,抽了口旱煙,笑道:“進山入澤,畫符震懾。只是不知道你畫的是鬼畫符,還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體微微前傾,笑眯眯道:“不管楊老和阮師如何誤會,總之我此次登門,保證跟兩位打過招呼之後,就不再有交集了。嗯,如果說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廟的建立,暫時是我負責,會稍稍跟兩位沾邊,至於什麼文昌閣、武聖廟,我可管不着,我就只管得着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城隍廟。”
按照市井坊間的說法,一縣地界之內,縣令全權管轄所有陽間事務,至於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爺,其實會負責盯着治下夜間和陰物。
阮邛皺緊眉頭,這人是大驪朝廷的禮部供奉,還是欽天監的練氣士?不過無論根腳是在禮部、欽天監,還是在大驪皇宮的某處,既然能夠這麼膽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巔,肯定至少也是一個站在中五境最高處的十境修士。所以這個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點硃砂的清秀修士,看着楊老頭說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楊老頭使勁抽了一口旱煙,最後卻只吐出一縷極其纖細的煙霧,並且煙霧很快無聲無息消散於天地間。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雙手依舊籠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動,他像是在十指掐訣。
阮邛重重嘆了口氣:“看在我的面子上,兩位就此作罷,要不然我們三人混戰,難不成真要打爛這方圓千里?”
少年立即雙手離開袖子,高高舉起,很有見風轉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沒問題。”
楊老頭鼻子一吸,兩縷不易察覺的青紫煙氣迅速飛入老人鼻子。
楊老頭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剛剛好,比如我只知道該稱呼你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麼楊老先生。”少年故意漏掉了一個字。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那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殺意,堅決而果斷,所以他選擇暫時退讓一步。
少年身體後仰倒去,笑道:“就此別過,希望不會有什麼再見,陽關道,獨木橋,還是鬼門關,各走各的,各顯神通嘛。”向後倒去的青衫少年瞬間不見蹤跡。
阮邛沉聲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楊老頭嗤笑道:“大驚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東寶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說是十一、十二境,十三境練氣士,也不是沒機會冒頭。”
阮邛心情並不輕鬆,搖頭道:“我畢竟只是初登十一境,境界尚未穩固,雖然是兵家出身,還算擅長攻伐之道、廝殺之術,可……”
楊老頭搖頭晃腦,轉身離去,手持煙桿,吞雲吐霧:“你就知足吧,世間修士何止千萬,十境修士就已是鳳毛麟角,何況是上五境。說到底,其實你忌憚那人,那人何嘗不在忌憚你。瓷器撞玉器,你們兩個其實都心虛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鑽牛角尖的性子,乾脆不再計較那個奇怪少年的來歷,雙方能夠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和氣生財。
轟然一聲,阮邛身形衝天而起,到了雲海之後,迅猛墜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蕩回小鎮的楊老頭笑了笑:“年輕氣盛啊。”
一個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鎮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廢待興,咱們縣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輕輕旋轉着一串老舊鑰匙,走入一條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巷弄緊挨着杏花巷,相傳祖上出過兩位了不得的厲害人物,不過到底是誰,做了什麼,沒人說得出來,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樹底下,老人們故弄玄虛的談資。
如今老槐樹一倒,小鎮的人氣好像一下子就清減了許多。孩子們感觸不深,年輕人反而覺得視野開闊,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來,挺好,只有懷舊的老人偶爾會長吁短嘆。二郎巷和杏花巷沒住着大富大貴的有錢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見到這兩條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頭來,馬婆婆和孫子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鎮算是家境很不錯的了。
少年在一棟宅子門口停下,大門上貼上了兩張嶄新的彩繪門神,少年抬頭看着其中一個手持短戟的銀甲門神,威風凜凜,一腳蹺起,金雞獨立,做金剛怒目狀。少年笑道:“衣錦還鄉,不過如此了。”
少年開門而入,是一座不大卻精緻的宅子,頭頂開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鑿有一座水池,通風極好,二樓設有美人靠,適合夜觀星斗冬賞雪。少年很滿意,念叨着“不錯不錯,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張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邊,抖了抖衣袖,嘩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頭小如米粒,不計其數。最後滿滿當當,估計一籮筐也裝不下,全部懸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這一手,是名副其實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張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從哪裡開始呢?”
“就你了。”最後他相中最有眼緣的一粒棗紅色碎瓷,心意微動,它便從碎瓷堆里飛掠而出,安靜地停在少年身前一尺外的空中。之後,不斷有碎瓷從那座小山飛出,來到少年身前,然後被他輕輕放置在某處,像是在拼湊一件瓷器。
第二天,在鐵匠鋪子,阮秀交給陳平安兩幅地圖,一舊,紙張泛黃,地圖上山巒起伏,只是山頭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猶然泛着清馨墨香的新地圖上,除此之外,還多出了龍脊山、真珠山、神秀山這些沒那麼枯燥乏味的名稱,最後還多了一個“大驪龍泉縣”。
阮秀指着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給陳平安解釋和介紹過去,最後提醒道:“雖然兩幅地圖上看着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進山,就會發現可能是好幾里山路的差距。因為驪珠洞天落在大驪地面后,地表震動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個時候直接倒塌崩碎了,這同時會讓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現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陳平安小心收起兩幅地圖,最後背起一隻背簍,跟上次帶着陳對他們進山差不多,對阮秀歉然道:“這次我爭取走到地圖上的挑燈山、橫槊峰一帶,估計最少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後返回這裡。”
阮秀輕聲道:“這麼久啊,那你帶的東西怎麼夠吃?”
陳平安忍住笑:“我是山裡待慣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證餓不着自己。”
阮秀點頭笑道:“我爹答應借你的十幾兩銀子,你出山之後,我肯定能給你。”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阮姑娘,你就別委屈自己了,錢我自己能想辦法,你總不能真的堅持十天半個月,都不吃壓歲鋪子的點心吧?”
阮秀臉色漲紅,想不明白他是怎麼知道真相的。陳平安有些無奈,笑着不說話。心想就阮師傅那臭脾氣,肯借給自己銀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飾實在不高明啊。
陳平安看阮秀有些失落,連忙安慰道:“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啊。”
阮秀抿嘴一笑。她突然說道:“我送送你。”
陳平安已經大踏步離去,轉頭擺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閉着眼睛都能走。”
阮秀輕輕哦了一聲,然後跟陳平安揮手告別。
陳平安走出阮家鋪子后,一路沿着溪水往上游飛奔。臨近小鎮的幾座山頭,陳平安並不感興趣,雖然不大,價格不貴,但是他不希望買在這裡,距離小鎮實在太近,這種風頭出不得,而且阮師傅之前說過幾句暗示言語,地真山、遠幕峰幾座山峰在內的這一帶,山頭的底子原先其實都不錯,只可惜這麼多年差不多給掏空了,所以就是幾個繡花枕頭,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轉。
陳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其間只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才終於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頂,深吸一口氣,心肺之間滿是山野草木清香。他挺起胸膛,重重跺腳,豪氣干雲道:“這是我的!”
已經五天過去了,夕陽西下,陳平安終於登上了那張官府嶄新地圖上的鰲頭峰。此峰在方圓數十里之內,一枝獨秀,格外高聳入雲。陳平安啃着一張生硬的干餅,坐在峰頂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清風陣陣,吹拂得他鬢角髮絲肆意飛揚。
籮筐已經被放在樹底下,陳平安膽子還沒有大到背着籮筐爬樹的地步。以前對於爬山一事,他不過是當作一門並不輕鬆的差事活計,總是想着跟緊姚老頭的腳步,不像現在,累了就停下腳步,好好看看遠處的青山綠水。而且許多讓陳平安嘆為觀止的風景,以前都屬於大驪朝廷封禁的大山,他只能跟着沉默寡言的姚老頭繞道而行,鰲頭峰就在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