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想
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崔瀺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裡拿着那副從泥瓶巷牆頭偷來的對聯。
一個本該出現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等候良久。他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后,睜眼看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後,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崔瀺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後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後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後退數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動。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籠袖,朝兩個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兒呢,威風吧?”這個彆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着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兩人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個英俊瀟洒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赴京趕考,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於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正齋召見。在那之後,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對女兒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咱們儒家信誓旦旦的‘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並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着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幾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後,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原來不過如此啊。”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站着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窩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後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着頭盯着山頂的風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聖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個小鎮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準了。”
崔瀺笑過之後,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也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並不意味着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麼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後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流着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面對先生的。”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對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饒道:“先生慧眼如炬。”
吳鳶眼角餘光時不時掠過一個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少年獃獃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願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麼。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拿起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副對聯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里:“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幾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劃掉的老名字,宋睦。”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春聯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做什麼?”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常說我是仗着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在好了,這副春聯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麼借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着練字,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着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打得少了,規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恐怕整個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體:“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麼個學生,數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備’之議,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身體越來越正,直視着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麼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於世的先生,甚至不願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吳鳶儘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複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裡,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着。”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緻的痴獃少年身邊,蹲下身後,揉着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着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后,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氣神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後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難道?吳鳶頭皮發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己能否活着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矩辦事”。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幾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矩。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張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着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個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個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着說道:“放心,這些腌臢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有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願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齊靜春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齊靜春,他們那位自囚於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的內幕。但是其他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於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聖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聖賢之列,然後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後移,直到墊底,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卻被發現,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聖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的經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先是江河日下,然後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後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天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身份,你們大驪對此心有不甘,畢竟齊靜春和書院對於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沒了書院吸引東寶瓶洲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體系,必然遭受巨大衝擊。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齊靜春,一口氣招惹那麼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不可靠,那麼如何憑藉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齊靜春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麼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當然,不只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裡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阮邛的提前出現,就成了一招勝負手。徹底斷絕了齊靜春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帘,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幾壺的。”
崔明皇眼見吳鳶有些疑惑,解釋道:“阮邛早早來到驪珠洞天,雖然這位兵家宗師並不插手小鎮事務,保持絕對中立,但是阮邛存在本身,就已意味深長。這意味着齊靜春再沒有辦法開口討價還價,跟三教一家的四方聖人提議自己繼續留在小鎮,再畫地為牢六十年,以此換取山崖書院又一個六十年的苟延殘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沒人讀了,政策主張也無人推行了。而齊靜春來到東寶瓶洲后,辛辛苦苦在蠻夷之地建立起來的山崖書院,也沒了。俗世的立身之處已無,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沒了。不死何為?只有他齊靜春死了,才能讓那些人覺得徹底沒了威脅,對於支離破碎的山崖書院,自然懶得再看一眼。事實上如果不是有齊靜春,別說成為名副其實的七十二書院之一,大驪境內的山崖書院恐怕連我們觀湖書院的一半底蘊都沒有。”
崔瀺評價道:“觀湖書院底蘊有餘,朝氣不足,如果不是山崖書院的存在,迫使觀湖書院不得不跟着做出諸多改變,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來的大爭變局當中,只會一步慢步步慢,逐漸消亡。”
崔明皇發自肺腑地讚美道:“師伯祖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崔瀺總算不再折騰那個沒有半點“人氣”的少年,站在並無積水的水池旁邊,跟隨少年一起仰頭望向蔚藍天空,收回視線后,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論:“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場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個泥瓶巷名叫陳平安的孤兒。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着很有趣的成長經歷。”
吳鳶越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是什麼意思?
崔瀺開始繞着水池慢慢繞圈踱步,雙手負后,低着頭自言自語道:“照理說,齊靜春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會垂死掙扎一番,那麼有三個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驪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師弟馬瞻,手把手傳授學問的書童趙繇,看似關係一般的宋集薪。因為這三個人,最有可能讓齊靜春寄託希望。”
“想着讓馬瞻延續山崖書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無所謂。”
“想着讓趙繇將師門學問發揚光大,至於是不是在大驪王朝,甚至是不是在東寶瓶洲,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得知齊靜春將所有書本留給宋集薪后,以為宋集薪會是他的香火傳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障眼法。”
崔瀺說到這裡的時候,開始長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確定並無紕漏。
吳鳶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後,藏着那個叫陳平安的人?”
被打斷思緒的崔瀺停下腳步,猛然抬起頭,冷冷看着吳鳶。吳鳶立即站起身,冷汗滲出額頭,作揖低頭道:“還望先生恕罪。”
崔瀺繼續散步:“馬瞻,算是那人的半個弟子吧,只不過比起齊靜春,差太遠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此人。”
“我讓崔明皇去騙馬瞻,騙他可以頂替齊靜春擔任山崖書院下一任山主。雖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頭沒了,但是書院本身還在,書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來,對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對咱們大驪的皇帝陛下,其實面子上都說得過去,這也是一開始各方勢力默認的一個結局。”
“但是我不喜歡啊,這麼團團圓圓的結局,太無趣了。反正儒家內部本來就有一些聲音,要求文聖、齊靜春和山崖書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覆,死灰復燃。”
“所以我提議在披雲山新起一座書院,而儒教三座學宮也答應在五十年內,會提拔這座書院為七十二書院之一,咱們皇帝陛下一聽,好像不錯嘛,比起齊靜春這麼個雞肋,換上一個能夠完全聽從大驪的傀儡,當然更適合大驪的南下霸業。”
“於是崔明皇再騙馬瞻,告訴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乾脆改換門庭,跟山崖書院撇清關係,回到小鎮后就能夠擔任新書院的山主,而且是新書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書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繼續行走,不過望向默默呼吸吐納的崔明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疑心,開始與我虛與委蛇。當時馬瞻不露聲色,我雖然小心提防,但是沒有想到馬瞻這麼個廢物,發起狠來,是如此不遺餘力,拼得經脈寸斷,竅穴炸碎,也要殺我。”
崔瀺點點頭:“馬瞻雖然遠不如齊靜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門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純粹以蠢人視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瘀血,握緊拳頭后,臉色反而輕鬆幾分,多了几絲紅潤,問道:“師伯祖,為何要允許山崖書院那個僅剩的老夫子,帶領學生離開大驪,去往敵國大隋,還繼續使用山崖書院的名號?大驪皇帝是如何答應的?這件事,晚輩一直想不通。”
崔瀺緩緩而行:“一來山崖書院就算保留下來,也名存實亡。沒了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個空殼子,再也無法跟蒸蒸日上的觀湖書院,爭搶東寶瓶洲最出彩的讀書人。二來披雲山一旦設立新書院,觀湖書院的副山主會來此坐鎮,當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你這位觀湖君子。三來,大隋接納了山崖書院的喪家之犬,就等於接過了燙手山芋,我們大驪隨時可以找個由頭,向大隋宣戰。到時候,山崖書院不一樣還是在大驪版圖之上?”
“誰都知道山崖書院等同於大驪王朝的國子監,可是哪個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說觀湖書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驪哪天能夠完完整整掌握一座書院,是陛下從小就夢寐以求的事情。當然了,皇帝陛下心裡未嘗沒有補償齊靜春的意思。哪怕齊靜春擔任山主那些年,不願對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對齊靜春是真的很欣賞,甚至可能還有一點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來:“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有這麼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齊靜春必須死在驪珠洞天,我還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選定我希望他選中的棋子。最後由我來一一毀掉。齊靜春死前,就像手裡還攥着幾粒種子,或者是還捧着幾炷香,只能交到身邊人的手上。”
“文脈一事,講究薪火相傳,甚至信奉一種學說的門生弟子可以死絕,但是香火未必就會斷絕,所以香火和文運到底是什麼,說不清道不明。齊靜春估計已經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過確定,我需要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設置這次大考,擺下這盤棋局,既是用來斷掉那個人的文脈香火,更是我的證道契機。”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後,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曾有詩云,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寫得真是……仙氣十足。”
少年身體的各個關節咯吱作響,最終動作凝滯地緩緩站起身,他一雙眼眸漸漸煥發出奪目光彩,等到站直身體后,轉身面對親手拼湊出自己這副身軀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嬰兒牙牙學語,手舞足蹈,歡天喜地,但是同時對崔瀺又帶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別說算不得修行人的吳鳶,就連崔明皇看到這一幕後,也是目瞪口呆。
不知為何,今天聽到先生一席話后,吳鳶只覺得自己遍體發涼,有氣無力,嗓音沙啞問道:“先生,就不能殺人了事嗎?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終於等到了一個真正有趣的問題,嘖嘖道:“大道之爭,可不是俗世間抄家滅族、滅人滿門那麼簡單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地斬草除根,很難很難,很多時候殺人,反而會讓簡單的事情變成一團亂麻,所以要誅心啊。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境那麼高?因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這麼高,九境就是頂點,想要躋身十境,比登天還難。”
崔瀺一下子跳進天井正對着的水池當中,踩了踩鑲嵌在底部的五彩鵝卵石,隨心所欲走在水池裡,只是相比地面,下邊顯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說道:“那我就給你們這兩隻井底之蛙,講一講兩樁原本秘不外傳的公案,聽完之後,就會發現我這些手段,不過爾爾,不過爾爾啊。”
“有一位當初差點幫助兵家立教的天縱奇才,雖然功虧一簣,但畢竟是身負大氣運的傢伙,無人膽敢對此人痛下殺手,最後你們知道那些真正的聖人們,是如何對付此人的嗎?將其丟入一塊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邊,不斷消磨其兵家意氣,這一世,讓其淪為村野的教書先生,卻衣食無憂;下一世,讓他成為性情軟弱的粗鄙屠子,卻有佳人相伴;又一世,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千金散盡還復來;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總之,生生世世,就這麼始終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如今還是一樣。兵家後輩們,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動手,試圖喚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志,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傢伙比拼修為、謀略還有耐心?怎麼贏?”
“又有一位兵家梟雄,戰力之強,驚世駭俗,最後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為了個傀儡女子,魂飛魄散,然後立即被聖人們抓住機會,三魂六魄,全部被瓜分殆盡,然後讓其成為各大福地的頭等謫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從福地升到我們這方天地,而且大道順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這九人,最低修為也是第十境,或是武道第七境,你覺得他們都願意捨棄自己的獨立意志,成為‘一個人’?”
“聽上去,好像也不算太複雜,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將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崔瀺說到這裡的時候,感慨道:“大道之爭,何其殘酷。”
崔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手揉着脖子,笑道:“馬瞻愧疚憤懣而死,趙繇已經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麼接下來就只有那個壞了大規矩的‘靜’字了。”
“一個貧賤至極的陋巷孤兒,吃盡苦頭,內心深處無比希望有一份安穩,如今真的夢想成真,一下子成為小鎮最闊綽的有錢人,又突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福地之上的五座山頭,全部被他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細水長流的富貴,都屬於他了。”
“除了這些雪中送炭,我又幫他錦上添花了兩次。第一次是幫他選中那座落魄山,而這座山頭,我會讓大驪敕封一位山神坐鎮,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覺得很驚喜?第二次,則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很快都會以低價出售,然後不出意外,就會由他陳平安‘順理成章’地買下來。試想一下,小鎮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頭,小鎮之內兩座老字號鋪子,以後山下有縣令吳鳶與之一見如故,山上會有書院副山主崔先生,對其青眼相加。你們覺得這個少年,是不是已經幾乎沒有什麼追求了?”
“但是,”崔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笑容格外玩味,自言自語道,“世間事,真是最怕這兩個字了。”
他繼續說道:“但是呢,就在這個時候,出去的時候是兩輛馬車一輛牛車,回來的時候,只有一輛馬車一輛牛車,而且少了個溫文爾雅的觀湖書院崔先生,還死了一個學塾馬先生。然後那個車夫就會找到陳平安,告訴這個少年,學塾齊先生和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夠帶着那……五個蒙童趕赴大驪王朝的死敵大隋,去那座遷往大隋的山崖書院繼續求學。此次出行,路途艱辛,虎狼環伺,最後那個車夫還會善解人意地勸解少年,如果齊先生還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險去往大隋山崖書院。”
吳鳶小心翼翼問道:“那些已經擔驚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鎮家中,豈不是讓陳平安名正言順地不用走出去?先生這次謀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這些孩子離開小鎮沒多久,他們的家族就已經被強行遷往大驪京城了,大驪當然不會缺了他們的富貴榮華。但是每個家族都會留下來幾個人,會告訴那些孩子進入山崖書院是何等機會難得,以及家中父母長輩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們能夠去書院學成歸來。”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無表情。
吳鳶越發小心謹慎,問道:“先生,是如何肯定這場大考,能夠讓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徹底斷絕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頭,轉頭望向吳鳶,笑道:“難道你沒有聽出來,我和齊靜春是同門師兄弟嗎?作為他的師兄,我曾經代替外出遊學的先生,為他解惑儒家經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為何,我崔瀺會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聲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過如此了,只是齊靜春這傢伙命太好,竟然擁有兩個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這裡,指不定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誰死?”
崔瀺走向大門:“我興師動眾布下這麼大一個局,為的就是這麼小一件事。這麼小。”崔瀺舉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嘖嘖道:“這要是還輸了的話……”最後崔瀺所說的那幾個字,細不可聞。
崔瀺剛打開門,一步跨過門檻,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買酒喝的大驪國師,突然覺得好像喝酒也沒啥意思。於是他最後乾脆就坐在門檻上。吳鳶和崔明皇望着那個略顯纖細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崔瀺雙手籠在袖中,彎着腰,望向街對面的宅子,廉價的黑白雙色門神,內容寓意粗俗的春聯,倒着張貼的醜陋“福”字。崔瀺自言自語道:“齊靜春,你最後還是會失望的。”
不知何處,輕輕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這樣啊。”
崔瀺對此無動於衷,依然直直望着遠方,點頭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再喝酒。”
當陳平安背着一籮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時候,有點蒙。井口外邊站着一群高冠博帶的讀書人,為首一人,正是當時站在牌坊匾額下一架梯子上,對督造官大人大聲訓斥的禮部老先生,身邊站着離任前建造了廊橋的前前任督造官、相傳是宋集薪父親的那位宋大人,他的皮膚比起在小鎮那會兒稍稍白了一些,其餘五六人,多是三四十歲的樣子,人人氣度不凡,看着比宋大人都更像是當大官的。
其實不光是陳平安一臉獃滯,這群在大驪六部衙門之中,身份最清貴的禮部官員,看到小鎮唯一一位擁有三袋子金精銅錢的大財主,也很震驚,就是眼前這個滿身灰土的窮酸少年,手裡握着等同於大驪皇帝半座錢庫的財富?然後一擲千金,一口氣買下落魄山在內的整整五座山頭?
阮邛沒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與龍泉縣令吳鳶並肩而立,後者眼觀鼻鼻觀心,臉色漠然,視線微微低斂,讓人覺得靠山大到嚇人的小吳大人,是在跟那幫禮部老爺慪氣,畢竟在自己地盤上,給一幫外人剮去那麼大一塊肥肉,誰心裡都不會痛快。
那場發生在牌坊樓下的風波,最後是吳鳶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讓禮部右侍郎董湖將十六個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個擔任秘密扈從的七境練氣士,確定那些匾額上的字已經全無精神,無須再拿出珍貴的風雷箋,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額都拆掉搬走的蠻橫架勢,堅持己見,將帶來的風雷箋全部拓碑完畢,這才心滿意足地帶着禮部下屬,下榻於桃葉巷一棟大戶人家的宅院。
吳鳶好不容易利用小鎮大興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當中贏得的口碑聲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祿街和桃葉巷對此樂見其成,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大多幸災樂禍,覺得吳鳶就是個繡花枕頭,不頂事兒。有人就說他吳鳶要是敢硬着脖子,跟禮部那幫人犟到底,還會佩服這小子的骨氣,現在嘛,就怕在禮部那邊當縮頭烏龜,以後正式穿上那身縣令官服后,就要窩裡橫了。
陳平安背着一籮筐泥土輕輕跳下井口,站在這些大驪官員身前,侍郎董湖滿臉笑意,撫須笑道:“你是叫陳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們大驪禮部任職,這次找你,並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時興起,想要看看五座山頭的主人長什麼樣子,現在得償所願,不虛此行啊。”說到最後,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時爽朗笑着。除了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沒有動靜,其餘禮部官員都跟着大笑起來,好像董侍郎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陳平安有些尷尬,老先生你說的大驪雅言官話,我根本聽不懂啊。
吳鳶嘴角扯起一個微妙弧度。精通小鎮方言的宋大人,則完全沒有要幫這位衙門上官解圍的意思。因為兩人分屬於不同的山頭,而且前不久雙方已經徹底撕破臉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欽點他宋煜章必須隨行南下,這趟美差絕對沒有他的份。禮部衙門嘛,都是讀書人,還是千軍萬馬從獨木橋廝殺出來的讀書種子,所以這座衙門裡頭的唇槍舌劍,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紛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個在小鎮都能待習慣的怪人,回到京城后,悶不吭聲做事便是,倒是沒覺得有什麼憋屈憤懣。
董侍郎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幾乎全在禮部衙門攀爬,作為大驪朝廷唯一一個能夠與兵部抗衡的衙門,董湖在禮部做到了三把手,顯然是心思敏銳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策,想着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便轉頭笑望向那位阮師的獨女,希望她能夠幫自己傳話。只是董湖幾乎一瞬間就打消了念頭,一個連皇帝陛下都要奉為座上賓的風雪廟兵家聖人,自己一個禮部侍郎,就敢勞駕阮師的女兒做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個不懂禮數的難纏角色,覺得自己怠慢了她,回頭去她爹那邊告自己一個刁狀,然後聖人阮師只需要輕飄飄往京城遞個一句半句話,估摸着自己這個從三品官,當還能當,但絕對會當得不舒坦。他心思急轉不定,其實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侍郎大人決定改變初衷,微笑着望向阮秀,剛要問一句阮小姐在這邊住着適應不適應,需不需要禮部幫着在小鎮福祿街或是桃葉巷那邊,弄一棟素雅潔凈的宅子,但是下一刻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在所有禮部官員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師之女,趕緊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邊,估計是把董侍郎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而那少年滿臉平常神色地聽着阮秀的話語,真是讓這些禮部官員震撼得不行。
陳平安哪裡知道這麼點小事,就能夠讓這些身份尊貴的京城大人物,彷彿心思百轉到了千萬里之外。認真聽完阮秀的傳話后,陳平安笑着跟她說道:“秀秀,麻煩你跟這位老先生說,我就是個龍窯窯工,如今在鐵匠鋪子打雜,之所以能夠買下那些山頭,要感謝阮師傅。”
阮秀一聽到“秀秀”這個稱呼,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了一雙月牙兒,最後她語氣歡快地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跟那位大驪老侍郎說了一遍。董湖在內的所有禮部官員,當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豈不是坐實了大驪王朝就是北方蠻夷的謬論?甚至在大驪京城,能否流利嫻熟地說上一口大雅之言,已成為區分高門寒庶的一個重要標準。
董湖神色越發和藹可親,笑眯眯地輕輕點着頭,聽完阮秀的解釋后,就說不打擾陳平安做事了,勞煩阮小姐幫他們跟阮師告辭一聲,既然阮師忙於鑄劍,更是叨擾不得,否則對阮師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會問罪的。
阮秀對於這些客套話沒什麼興緻,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滿,與阮秀介紹了大驪京城的幾處景色之後,便神色自若地帶隊離去了。宋煜章走在隊伍最後,吳鳶又走在宋煜章之後。
阮秀陪着陳平安去倒掉籮筐里的泥土,她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爹說買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論了,除了這撥大驪禮部官員,還需要欽天監的地師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畫押簽字,才算一錘定音。只是那些由兩位青烏先生領頭的地師,暫時還在仔細勘察所有山頭的地勢風水,估計還有幾天才能出山。”
陳平安想了想,放下籮筐,看着四周忙碌的身影,問道:“咱們去小溪那邊,邊走邊聊?”
阮秀笑道:“好啊。”
阮秀有意放低嗓音,輕聲說道:“欽天監這次除了出動青烏先生和普通地師,許多百家、旁門的練氣士也來了,還帶了兩隻年幼的搬山猿,一隻是銀背猿,一隻是通臂猿,平時放養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驅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動山丘。”
“還有道家符籙派打造的卸嶺甲士,很神奇的東西,一張薄薄的符紙,被練氣士灌輸真氣之後,就能夠變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無窮,雖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聽話,絕對不會出現意外。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的搬山猿,尤其難以馴服,一旦失控,肯定會死亡慘重,哪怕鎮壓打殺了,也是一筆很大的損失。聽說還有墨家巨子親手打造的開山傀儡,我以前也沒見過,有機會的話,以後我一定要去親眼瞧瞧。”
“我爹幫你挑了兩間鋪子,一間壓歲鋪子,一間草頭鋪子,剛好緊挨着,你也很熟悉。要是沒有意見的話,我爹馬上就可以幫你去敲定買賣,因為這種小交易,不涉及一個王朝的風水盈虧和山河氣運,不用像買山那麼麻煩。”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當然沒問題。”
阮秀猛然記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說過一個消息,那個大驪皇帝親自發話了,說既然如今小鎮已經歸屬大驪疆土,那麼那些遺留在市井民間的法寶器物,一律高價收回國庫。最後在小鎮收繳了二十來件不錯的老物件,福祿街、桃葉巷和普通百姓交出去的東西,一半一半吧,只是賣出去的價格,可一點都不高。最後大驪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湊足了三十件,作為其中三十座山頭的彩頭,等於是白送給買家了。一般人當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頭有彩頭,哪些沒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會有,而且品相極好,是數一數二的。除此之外,我家挑燈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驪朝廷都有可能分別敕封一位山神坐鎮其中。”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蹲在溪邊,眉頭緊皺。好像有些不真實。陳平安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麼一天。他的夢想,最多只跟喜慶的春聯、威風凜凜的門神、香噴噴的肉包子和滿滿一袋子嘩啦啦作響的銅錢有關。
阮秀跟着他一起蹲下身,好奇地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搖搖頭,隨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門熟路地放在嘴裡嚼。沉默片刻后,陳平安轉頭笑道:“阮姑娘,剛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你別生氣啊,我看到那麼多當大官的,緊張得很,就想着跟你假裝很熟的樣子。”
阮秀眨了眨眼睛,問了一個不沾邊的問題:“嗯,你那個朋友最近有沒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劍的那位。”
陳平安一頭霧水道:“你說寧姑娘啊,她走了之後,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
阮秀笑了。
陳平安突然抬起頭轉向石拱橋那邊,一抹熟悉的大紅色飛奔而來,兩條腿跟車軲轆似的。陳平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趕緊站起身,那個身穿又臟又皺大紅棉襖的李寶瓶,來到他身前,仰着小腦袋望向他。李寶瓶竟然滿臉淚水,傷心欲絕地皺着那張被晒黑了許多的小臉,哽咽道:“學塾馬先生死了,他死前讓我來找你。”
陳平安第一時間環顧四周,並沒有察覺到異樣,這才牽起李寶瓶的手,輕聲道:“我們去別處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