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夢壓星河》:坐鎮山頭
一行人吃過早餐即將動身,阿良牽着毛驢,突然讓所有人稍等片刻,然後喊了句“出來吧”。很快,年輕俊美猶勝女子的棋墩山土地爺便從山巔石坪鑽了出來,手裡捧着一隻長條木匣,彎下腰,對阿良滿臉諂媚道:“大仙,小的已經備好了車駕,餘下兩百里山路保管暢通無阻,如履平地。”
阿良與昨天那個一刀制敵的傢伙判若兩人,和顏悅色道:“辛苦了辛苦了,東西勞煩你先拿着,等到快要離開棋墩山轄境再交給我。”
年輕土地受寵若驚:“大仙如此客氣,折煞小的了。”
阿良上前一步,拍了拍這位一地神靈的肩膀,將白色驢子的韁繩交給他:“那就不跟你客氣了。還有那匹馬,一併由你帶去邊界。”
年輕土地大義凜然道:“應該的,為大仙擔任馬前卒,實乃小人的榮幸。”
阿良轉頭看着李槐。小兔崽子方才吃飯的時候,為了跟他爭搶一塊醬牛肉,一哭二鬧三上吊,無所不用其極,賣了他娘他姐不說,如果阿良願意收下的話,小兔崽子指不定連他爹都能賣。當然了,阿良沒有心慈手軟,最後氣得李槐張牙舞爪就要跟阿良決鬥,到現在一大一小還是劍拔弩張的敵對關係。
阿良伸出拇指,指向自己身後溜須拍馬的年輕土地,意思是:你小子瞧見沒,大爺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開的,以後放尊重點。
李槐翻了個白眼,扭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良沒好氣道:“動身動身。”
言語落地片刻之後,就有三隻背甲大如圓桌、色如火焰的山龜依次登頂,當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土地望向它們時,它們同時縮了縮脖子。一物降一物,作為棋墩山名義上的山大王,年輕土地之前礙於修為束縛,數百年間一直無法收拾兩條蛇蟒,但是其餘氣候未成的飛禽走獸在他跟前,無異於市井百姓圈養的牛羊雞犬。
每隻山龜背甲皆可容納三人落座,年輕土地心細如髮,在背甲邊緣用堅固硬木釘了一圈低矮欄杆充當扶手,以防那些貴客顛簸摔落。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陸續爬上背甲,陳平安被李寶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龜背甲上,阿良陪着李槐、林守一,朱河、朱鹿這對父女自有一塊清凈地。
山龜動身時,眾人的身形僅是微微搖晃,絲毫不顯顛簸,竟是比那牛車馬車還要舒適許多。雖然看似笨拙,可是山龜下山的速度並不慢。
李槐大樂,使勁捶打阿良的膝蓋:“我的親娘咧!這輩子頭一回坐在這麼大的烏龜背上。阿良,你這個缺德鬼總算做了件善事啦!”
阿良用憐憫的眼神看着李槐:“你能長到這麼大,看來小鎮民風很淳樸啊。”
李槐轉頭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林守一正在閉目養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時節徐徐而來的山風,對李槐的問話置若罔聞。李槐便賊兮兮望向阿良,試圖從他的眼神當中找到蛛絲馬跡。
阿良板著臉正色道:“是好話。”
李槐瞥了眼阿良橫在腿上的綠鞘長刀,又看了眼他腰間的銀白色小葫蘆,問道:“阿良,竹刀給我耍耍?”
阿良搖頭道:“你不適合用刀。”
李槐皺眉道:“那我適合啥兵器?”
阿良臉色嚴肅:“你可以跟人講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嘆息一聲,垂頭喪氣道:“不行的。”
本來只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為何?”
李槐抬起頭望向別處,輕聲道:“我嗓門太小。我娘說過,吵架的時候誰的嗓門大誰就有道理。可是在家裡,我爹不愛說話,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軟綿脾氣,悶葫蘆得很,所以家裡出了事情的時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兩個人就只會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實我也不喜歡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時候,坐在牆頭看着娘親跟人粗脖子紅臉,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動架了,咋辦?我們家本來就窮,連屋子破了個洞也沒錢修,我爹沒出息,我姐長大后又是註定要嫁人的,到時候如果連個吵架的人都沒了,我們家豈不是要被外人欺負死?”
林守一神意微動。
阿良打趣道:“嘖嘖,屁大年紀,就想這麼遠?”
李槐無奈道:“沒辦法啊,我娘總說家裡就只有我是帶把的。齊先生也教過我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所以我必須未雨……那個啥了。”
阿良笑着幫忙說出那兩個字:“綢繆。”
李槐搖頭:“林守一,齊先生說過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睜開眼睛,緩緩道:“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蕩。”
林守一有點想要坐到陳平安、李寶瓶那邊去,至少耳根清凈。
阿良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個棋墩山土地爺談好了,分別之時,作為補償,他和那兩頭孽畜會拿出一份臨別贈禮。之前看到那隻長條木匣了吧,江湖人稱橫寶閣,跟豎立起來的百寶架有異曲同工之妙,裡頭裝着的全是值錢寶貝。本來說好給你們人手一件,你李槐當然也不例外,不過現在嘛,沒了。”
李槐不為所動,只是一板一眼說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里有一百條大船!”
阿良愣了愣:“什麼亂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隨意道:“宰相肚裡能撐船。”
阿良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爽朗大笑。
山龜一路揀選僻靜山道跋山涉水,輕鬆愜意,使得一行人優哉游哉。到了一些風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讓陳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間,陳平安路過一片竹竿碧綠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着那把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兩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長短不一的竹筒裝入背簍。李槐知道緣由,高興得亂蹦亂跳,嚷着“要背書箱嘍”。而趴在遠處的三隻山龜,拳頭大小的黃色眼珠子里充滿了欽佩。
阿良在旁邊喝着酒,看着手腳利索的忙碌少年,樂呵道:“眼光倒是不錯,只可惜狗屎運……還是沒有。”
再次啟程之前,李寶瓶跟朱河提出,要跟朱鹿單獨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會拒絕,只是叮囑女兒一定要照看好小姐,見朱鹿點頭,他便去和陳平安坐在同一塊龜背上。
陳平安將一節節翠綠欲滴的竹筒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繩,所以讓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等到了那座紅燭鎮之後了。
朱河拈起一片竹子,發現入手極輕,卻頗為堅韌,想起棋墩山年輕土地手中的那根綠竹杖,頓時心中瞭然。方才那片不過一兩畝大的竹林裡頭長的肯定不是尋常竹子,說不定正是棋墩山靈氣所聚的泉眼地帶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裡喜歡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這些竹子大有來頭,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這兩隻書箱做成之後,我家小姐說不定會鬱悶的,因為到頭來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陳平安愕然,轉頭望向身後坐在另一隻山龜背上的阿良,試探性問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關係?”
阿良點頭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靈氣,百年才能生出這種翠綠沁色,再過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點點青木精華。不過沒事,你砍掉的兩棵竹子只有兩百來歲,還不至於讓那傢伙心頭滴血,最多一陣肉疼而已,屁事沒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綠竹的念頭。
阿良問道:“怎麼,嫌兩棵少了?要不要幫你挑幾棵好點的竹子?”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朱河好奇問道:“來回一趟不到半個時辰,又不麻煩。”
陳平安看了眼腳邊的背簍,裡面簇擁着一根根竹片、一條條竹篾,猶有挺大的餘地。不過他仍是搖頭道:“趕路要緊。”
朱河對此不以為意,笑道:“習武一途,重在‘磨礪’二字,不跟人過招,沒有人喂拳,練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時候,我們切磋切磋。醜話說在前頭,說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證不會打傷你之外,出手絕不含糊,所以你要做好鼻青臉腫的心理準備。”
陳平安滿臉驚喜,咧嘴笑道:“朱叔叔您只管使勁揍。”
不到正午,山龜就已經走了小半程山路,眾人在一條瀑布下的水潭旁停下,熟門熟路地燒火煮飯。等吃過了飯,阿良把陳平安喊到幽綠深潭的水畔,兩人並肩前行。
阿良猶豫了一下,問道:“按照你之前的說法,你如今在龍泉縣西山一帶擁有落魄山、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和真珠山總計五座大小山頭?”
陳平安疑惑點頭,沒有任何隱瞞,緩緩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錢,寶籙山也不錯,其餘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輕輕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后,說道:“如今這些山頭的真正價值在於靈氣蘊藉遠勝外方天地,所以我們這一路行來,不單單是那五個化形妖物循着鐵符河試圖進入你們家鄉近水樓台汲取靈氣,其實還有許多剛剛懵懂開竅的山魈精怪正向那邊飛奔而去,不過最終有哪些幸運兒能夠成功佔據一隅,得看它們各自的造化了。”阿良說著喝了口酒,“也別以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裡遭賊,就像這座氣勢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為何任由兩條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點點成長壯大?原因很簡單,他被摘去正統身份后,棋墩山想要留住靈氣,就需要有人站出來幫着他坐鎮山頭、壓勝陰煞和吸納氣數。”
陳平安問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請那位棋墩山土地爺或是兩條蛇蟒去往我的山頭?有點像是……幫我看家護院?”
阿良蹲下身,隨意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水潭,笑着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驪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氣數,絕對不容外人染指,所以你家鄉那些山頭的山神必然是大驪皇帝御筆欽點的某些死人,準確說來是英靈。棋墩山的土地去你的山頭,名不正言不順的,算怎麼回事?再說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寶籙山運氣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戶,建立山神廟,豎立起泥塑金身,有資格享受香火,但是這裡的一方土地未經欽天監嚴密審查,他無論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還有幾分希望,畢竟這幾百年來,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沒有闖下什麼禍事,說不定大驪皇帝會對他網開一面,在將棋墩山升格的同時,也順理成章地將他一併提拔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會答應的。香火神位一事,對於這些山水神靈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甚至更重要,因為這條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
陳平安蹲在阿良身邊,試探性問道:“是要我拉攏那兩條蛇蟒?”
阿良丟着石子,笑道:“是有些難以抉擇。那兩條畜生雖然出身不差,但是這些年來作孽不少,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准許它們去落魄山或是寶籙山,它們能夠保證不吃人嗎?”
阿良愣了愣,揉了揉下巴說道:“吃人?一般情況下,有那麼充沛的靈氣,修行還來不及。不過蛇蟒終究屬於蛟龍之屬,生性冷血,偶爾吃飽了撐的,吃人嘗嘗鮮也說不定。比如什麼山野樵夫之類的,運氣不好的話,遇上出洞覓食的它們,就難說了。”
陳平安又問:“那能不能一開始就跟它們說好,在我的山頭修行可以,但是不準吃人。阿良,這樣行不行?”
阿良反問道:“你就不怕它們嘴上答應,回頭進了山,見着了人,一口就是一條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陳平安神采奕奕,緩緩說道:“阿良你不是說紅燭鎮有驛站嘛,驛站可以傳遞書信,我可以寫一封信給阮師傅,將寶籙山在內三座山頭多租借給他五十年,萬一阮師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後讓阮師傅幫我盯着那兩條畜生,只要它們敢傷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這棋墩山害人。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到時候我讓那條有望成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着,年復一年幫我積攢家底。阿良你說過,如果一條蛇蟒成功走江化龍,那麼它最早走江的發源地冥冥之中也會得到很大的福運,對吧?我甚至還可以厚着臉皮懇求阮師傅答應我,讓它借住在寶籙山。你想想看,萬一連白蟒也能走江的話,那我可不就是賺大了?正好我買了山頭之後心裡一直沒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駐,估計就會覺得這些山峰沒白買,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銅錢落進自己的口袋,嘩啦啦的……”
阿良一臉獃滯地看着滔滔不絕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複雜地問道:“陳平安,你就這麼喜歡賺錢啊?”
陳平安滿臉震驚,反問道:“天底下難道有不喜歡掙錢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說話,省得對牛彈琴。而後嘆了口氣,笑道:“本來還以為你小子會義正詞嚴拒絕的。”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臉,轉頭笑道:“比如會說‘那兩條孽畜殺都來不及,我陳平安雖然窮,但是我老陳家的家風很正,怎麼可能願意讓它們進自己家門……’噼里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經做好挨訓的打算了。”
陳平安神色安靜下來,撿起一顆石子輕輕拋入水潭,沉默片刻,突然轉頭拍了拍阿良肩膀:“阿良,你還是太年輕啊。”
阿良挑了挑眉頭:“喲,看來心情真是不錯,都會開玩笑了。”
陳平安也學他挑了挑眉頭,竟然給人感覺也挺賤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陳平安跟着起身,突然想起一事,憂心問道:“阿良,關鍵是那兩條蛇蟒真的願意挪窩嗎?”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說話。陳平安看到他的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趕緊習武練拳,以後再學劍。因為你喜歡講道理,可是別人不講道理的時候,就得用這個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問道:“之前為什麼不多砍幾棵竹子?這樣的好東西,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以後你有錢也買不着。”
陳平安隨口答道:“以前有人說過,人要知足,見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這麼句屁話,你還真聽進去了?”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腦袋搖搖晃晃,如山林修竹隨清風微晃,難得這麼懶散閑適。少年輕聲道:“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沒聽過什麼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聽到一兩句,想忘記都難。”
遠處朱河突然喊道:“陳平安,咱們找個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飛奔而去:“好嘞!”
竹子一旦抱團成勢,只要不經受太多的天災人禍,很容易成為竹海。
可棋墩山這片不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來始終長勢緩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護,始終無法迎來豐年景象。
此時棋墩山年輕貌美的土地爺將那根綠竹杖插入腳邊的地面,蹲在那兩棵被砍斷的綠竹旁邊,欲哭無淚,悲哀顫聲道:“沒這麼欺負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這麼欺負主人家的,一刀破開陣法,露出這方風水寶地,這跟你們登門做客,眼見那主人家的小閨女長得亭亭玉立、容顏秀美便剝去她的衣裳有何兩樣,有何兩樣啊?”
黑蛇白蟒盤踞在竹林外圍,兩雙陰森眼眸之中浮現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災樂禍。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那你家的閨女也太多了,以後嫁妝都要賠死。”
年輕土地悚然起身,哪裡還有半點悲苦憤恨神色,跟那斗笠漢子作揖賠罪道:“讓大仙見笑了。小的是在這一畝三分地窮苦慣了的,眼窩子淺,比不得大仙遊歷天下,飽覽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這片竹林對小人而言,實在是壓箱底的可憐家當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兩棵青竹,仍是情難自禁,悲從中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還望大仙恕罪,原諒小人的無心冒犯。”
去而復還的阿良斜靠一棵翠綠修竹,抬頭看了眼茂盛竹林,收回視線,問道:“這片竹林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從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來,然後被你做成了這根綠竹杖,因此惹惱了某位仙人,一氣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輕土地這次是當真震驚了,臉上的諂媚討好之意不濃反淡,悄悄站直腰桿,堂堂正正作揖行禮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國末代皇帝敕封為山神,負責棋墩山周圍千里地界。後來大驪宋氏崛起,吞併了神水國,在下因為某事惹惱了宋氏開國皇帝,從山神之位被貶為一山土地,統轄之地減少到三百餘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他提了提手中靈氣盎然的綠色竹杖,苦笑,“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樁風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綠竹做了這根山杖,不承想沒過多久,又惹惱了種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談笑之間,就把我這個從土裡來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裡去。”
阿良斜靠綠竹,換了個自認為更瀟洒的姿勢,嘖嘖道:“聽上去有點慘。”
魏檗悻悻然。
先不理會這位身世悲慘的土地爺,阿良轉頭望向竹林外邊,視野當中,隨他一起回來的陳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識趣地遠遠避開,尤其是那條心有餘悸的白蟒,眼神極為警惕。阿良笑道:“我這個朋友要跟你們談筆買賣,你們自己商量價格,談妥了以後就是朋友,談不妥也沒關係,買賣不成仁義在……”說到這裡,他扶住了腰間竹刀,而後又從兩條龐然大物的身軀上收回視線,有些好奇,“那兩條畜生終究不是真正的蛟龍之屬,尤其是黑蛇,怎麼就成就了墨蛟雛形,生出四趾龍爪?它們是不是有奇遇?”
魏檗小心翼翼回答道:“確有奇遇無誤,只是具體為何,小的並不清楚,只猜測與那座驪珠洞天有些關係。它們定是無意間吞食了什麼古怪東西,而這種東西對蛇蟒鯉魚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邊境臨近的紅燭鎮是水路接通三江匯流之地,其中有條大江叫沖澹江,江中有一條鯉魚生出了兩縷貨真價實的金色龍鬚,讓人艷羨不已,而這條錦鯉在百年之前曾經順着河流、溪澗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來到棋墩山,我親眼見過它。照理來說,便是再給它四五百年光陰,也絕無可能生出如此品相驚人的龍鬚。”
阿良點點頭,恍然道:“這麼說的話,那我有點頭緒了。”
魏檗瞥了眼阿良的腰刀,試探性問道:“大仙是如何曉得這根綠竹杖的根腳的?”
阿良臉色古怪,打了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我年輕的時候,遊覽過一趟竹海洞天,與那竹夫人有些許交情……”
聽到竹夫人的名號,魏檗露出滿臉神往之色。須知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唯一一位山地神靈,極少露面,外界傳言她體態修長,猶勝男子。諸子百家當中小說家的祖師爺曾經立志要走遍四個天下,記錄全天下的風土人情,其中專門就點名寫到了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
雖說同樣是作為山神地靈這一脈的神祇,可魏檗與竹夫人相比,無論身份還是修為都相差太遠,讓他連自慚形穢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內心深處唯有敬仰。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小洞天,之前懸浮在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它雖擁有千里山河的遼闊版圖,卻只是所有小洞天中最小的一個。
小洞天往往被練氣士俗稱為“秘境”,用以區分大洞天。秘境內往往靈氣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轄境地界殘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舊址廢墟或是龍宮古戰場等地構成,來歷駁雜。甚至還有名為島嶼洞天的秘境,擁有許多在歷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島,竟是在一條遠古巨獸吞島鯨的腹內。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名列前茅,盛產各種妙不可言的竹子,為歷朝歷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製成的種種法器風靡天下。
洞天之內,只存在一個地位超然的仙家勢力,便是歷史悠久的青神山。相傳開山老祖曾經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請教學問,攜帶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為贈禮。之後它在儒家聖地“道德林”茁壯生長,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漸消亡。又相傳,此竹能夠記載君子的功德、過失,是市井俗語“功德簿”的來源之一。
在阿良和魏檗閑聊的時候,陳平安坐在一塊山石上,手裡拿着那把半截柴刀,不遠處是兩顆驚悚恐怖的巨大頭顱。在與少年對視的頭顱後面,蛇蟒的身軀如兩條山路彎曲蔓延出去,最終消失在山野樹林之中,時不時傳來樹木被尾巴掃中崩裂的聲響。
陳平安一路行來,除了跟着李寶瓶讀書認字,還學了大驪官話,進展不錯,咬字發音雖然還帶着濃重的小鎮鄉音,可尋常的交流,大致意思還是能夠說個五六分明白的。他就把自己在大驪龍泉縣擁有五座山頭的情形跟原本如臨大敵的蛇蟒說了一遍,希望它們能夠搬家去往落魄山。當然,他沒有忘記把聖人阮師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們交代清楚。
很明顯,蛇蟒對驪珠洞天坐鎮聖人這個身份的輕重遠比陳平安有概念,就連始終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變了變眼神。一開始白蟒僅是在聽聞大驪龍泉縣這個縣名后微微有所意動,之後又聽說大驪朝廷已經派遣了欽天監青烏先生和禮部官員共同勘察六十餘座山頭,大驪皇帝準備敕封不止一位正統山神,白蟒雙眼終於流露出無法掩飾的興奮激動,忍不住狂吐蛇芯,被黑蛇用頭顱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靜。
陳平安看蛇蟒並未當場拒絕提議,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雖然對於修行一事了解很少,但是無比確定棋墩山的靈氣比起我家的那些山頭肯定遠遠不如,你們在我家地盤上修鍊一百年,說不定比得上這裡的好幾百年。而且阿良在來的路上跟我說了些蛇蟒鯉魚走江化龍的內幕,這條水路會走得很艱險,許多山神江神會故意刁難攔阻你們,所以我相信如果你們能夠早早跟阮師傅還有大驪當官的人搞好關係,以後那條路說不定能順暢許多。”這些話,前半段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後半段則是阿良自詡為泄露天機的錦囊妙計。
陳平安沉聲道:“有個教我燒瓷的老人曾經說過,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壞。我看到你們之後,覺得這句話好像沒什麼道理。但你們是阿良降伏的,跟我關係不大,那麼阿良願意放過你們,我不好說什麼。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們敢惹上我,敢當著我的面胡亂吃人……”陳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條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一半飛翅了,昨天晚上我們的夜宵就是一大罐子燉蛇肉。”
白蟒失去了飛翅,修為折損嚴重,本就心疼至極,此時被少年傷口上撒鹽,勃然大怒,高高抬起頭顱,驟然間繃緊身軀,就要向前撲殺這個礙眼可恨的少年。
陳平安無動於衷。
黑蛇隨之而動,不是幫着白蟒對付陳平安,而是對着白蟒張開大嘴,迅猛咬住對方的脖頸往後一甩,將它狠狠摔了個七葷八素。
魏檗嚇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讓白蟒黑蛇安靜下來,以免陳平安被誤傷,自己也被殃及,卻聽阿良搖頭輕聲道:“別插手。”
魏檗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見他依然斜靠着綠竹,一隻腳尖點地,站姿慵懶,雙手環胸,神色平靜。
本是同類的蛇蟒展開兇狠對峙。陳平安站起身,緊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麼,白蟒終於逐漸安靜下來,但是望向陳平安的眼神依然兇悍異常。陳平安就這麼跟白蟒直直對視:“如今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山裡開山修路,你們進入山頭修行后,不可為了飽腹而殺人。當然,如果是出於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進山捕殺你們,另當別論。如果你們得了好處卻壞了規矩,那麼阮師傅就會出手。你們之前做了什麼跟我無關,但是如果答應進山,那麼你們之後做了什麼就跟我有關。所以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白蟒以腹部緩緩摩擦着地面,渾身散發出急躁暴戾的氣息。
遠處竹林內,阿良不知何時坐在了一棵竹子上,韌性極好的綠竹硬生生被他壓成了拱橋模樣。恨不得用雙手托起綠竹的魏檗瞥了眼陳平安與蛇蟒的暗流涌動,解釋道:“黑蛇雖然生性更加殘忍兇狠,但是開竅更多,甚至已經學會懂得看形勢,知道進退。那白蟒平時看起來傷人的念頭不重,但是交流起來反而比較麻煩,因為更順從本心。這跟它們當時在棋盤上的位置形勢有關,白蟒只是一顆閑子,黑蛇卻是屠大龍的關鍵所在,所以它們在棋墩山佔山為王這麼多年,白蟒喜好四處逛盪遊走,許多風波多是它的出行動靜惹起,倒是黑蛇更專註於修行,每天勤懇吸納日精月華,因為志向遠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聲。
魏檗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少年的話是不錯的,都是實實在在的道理,只不過仍是不夠了解那對蛇蟒的習性。對於踏上修行之路的它們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開竅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顏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慣了,會覺得去了那少年的山頭就是寄人籬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聖人來,揚言敢吃人就要打殺了它們,更會讓蛇蟒覺得少年氣勢凌人,不好相與,難免憤懣,畢竟一旦點頭答應,就是動輒數百年的‘街坊鄰居’了,會擔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斷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變着法子幫你鄰居求情,我既然說過不會插手,那你還怕什麼?歸根結底,蛇蟒不願早早低頭,是覺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沒資格跟它們平起平坐罷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們也會難以容忍。如果換成我,你覺得蛇蟒會怎樣?”
魏檗訕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燭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問題。”
魏檗一瞬間噤若寒蟬,醞釀一番措辭,認認真真回答道:“它們會二話不說直接搬家,連心懷怨恨也不敢!”
阿良臉色如常望向那邊,點了點頭:“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兩人四周的竹林突然一陣陣噼啪作響,竟是約莫半數綠竹好像被人一刀攔腰斬斷,悉數摔落在地面。魏檗跪拜在地上,戰戰兢兢顫聲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懶得理睬這個傢伙,臉色冷漠,緩緩道:“看吧,哪怕出過手嚇過人了,就只是因為太好說話,都會被一個小小土地當傻子糊弄。所以說啊,當個好人,很難的。”
魏檗大氣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道:“起來說話,跪着不像話。我跟你打個賭,賭那財迷少年願不願意做一筆虧到姥姥家的買賣,你賭他願意,我賭他不願意。你賭贏了的話,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賭輸了的話,你不是剛剛恢復土地之身嗎?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魏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問道:“敢問大仙,小人的贏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魏檗面無人色——只有十分之一的勝算。
卻見阿良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後他望向少年,大聲喊道:“陳平安,只管獅子大開口,條件怎麼過分怎麼開,有我阿良盯着呢,別怕惹火了那兩條畜生。放心,我會幫你看着局勢的,適當的時候肯定會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過嗎?交手之後,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領悟了,乾脆趁熱打鐵,說不定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魏檗呆若木雞。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現在連那一點勝算也沒了。”
魏檗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額外的膽識氣魄,轉頭苦笑道:“阿良前輩,你的賭品真的不太好。”
阿良說了一句古怪言語:“折騰來折騰去,就為了一個必贏的局面?你覺得我阿良有這麼無聊嗎?”
魏檗細細咀嚼這句話,再次看向名叫陳平安的少年,既有羨慕,也有憐憫。
片刻之後,一道足以撼動山嶽的劍氣白虹衝天而起,魏檗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阿良的身影瞬間從拱橋形狀的綠竹上消失,來到棋墩山高空,腰間綠鞘竹刀迅猛拔出,將白虹一刀劈斷,不讓其繼續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後,阿良坐回到那棵尚未綳直的綠竹上,隨手丟掉那柄普通材質的竹刀。竹刀雖未折斷,但整把刀的刀身卻已破爛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處瘋狂逃竄。陳平安身前不遠處,那條毫無徵兆撲殺向他的白蟒此時此刻已經失去了整顆頭顱,露出血肉模糊的殘斷脖頸,觸目驚心,慘絕人寰。而他卻臉色平靜,甚至咧了咧嘴,眼神跟當初在小巷擊殺雲霞山蔡金簡時如出一轍。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間小葫蘆,狠狠灌了口酒,低聲笑道:“有點意思了。”
那棵綠竹猛然綳直,原來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將魏檗拉起,嘖嘖笑道:“我的賭品不好,可是你的賭運很好。”
魏檗臉色雪白,愁眉不展。雖說劫後餘生,總算保住了僅剩的半片竹林,可當他看到遠處那條頭顱被斬掉的白蟒就不由得百感交集。數百年來,蛇蟒與他毗鄰而居,雖是惡鄰,摩擦不斷,但大體上還算相安無事,至少從未有過生死搏殺。今天白蟒本該即將踏上修行的陽關大道,偏偏被人以凌厲劍氣炸碎頭顱,這帶給他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嘆息一聲,頹然作揖,輕聲道:“就如前輩所認為的,我這般市儈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賤性子,不過如今委實是挨一頓揍就飽了,還望阿良前輩可憐可憐小人,實在是嚇破膽子了,再無半點心氣,接下來阿良前輩只管發話,小人一定照辦。”
阿良沒有故弄玄虛,低頭看了眼空落落的綠竹刀鞘,點頭道:“你揀選一根好點的老竹,我要換一把竹刀,就當是你的贈禮了。再就是這麼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費了總歸不好。”
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誹:阿良前輩你這是喪盡天良的良啊。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筆虧本買賣,間接幫你贏下了半片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報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當如此,天經地義。”
陳平安拿着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屍體旁,砍下了剩下的一隻飛翅。飛翅晶瑩剔透,與人手臂等長,摸在手裡冰涼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斷閃現出一陣陣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閑聊說過,這條白蟒身上最值錢的物件除了蛇膽便是飛翅,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其餘蟒皮筋骨等物,雖然也稀罕值錢,但比起前兩者的珍貴程度,有天壤之別。
陳平安將柴刀系掛在腰間,一路小跑向竹林,結果看到魏檗正在彎腰半蹲,雙手將一棵綠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盤根交錯,牽一髮而動全身,隨着綠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紛紛被竹鞭牽帶着濺射而起。
看到“殺人越貨金腰帶”的陳平安后,滿頭大汗的魏檗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然後將懷中的綠竹輕輕放回土中,低頭四處張望,最後選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綠竹鞭,嘆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陳平安,笑容牽強問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陳平安走近,將半截柴刀遞給他。他手握柴刀,深吸一口氣,砍下那截竹鞭遞給阿良。阿良搖頭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樣式做一把,回頭離開棋墩山邊界的時候,連同那頭白驢一起給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應,把柴刀還給陳平安的時候由衷感慨道:“好鋒利的刀刃。”
陳平安接過柴刀,想了想,說道:“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送你,反正這半截柴刀不適合開山帶路,我拿着也沒什麼大用處。”
魏檗乾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買嘛,童叟無欺,公平買賣,對不對?”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站起身後搓掉手上泥土,對陳平安笑着說道:“若是經常進山的山民樵夫就會知道,如果一片竹林過於茂密,反而不利於竹子的生長,疏密得當,竹林才能壯大,所以必須砍掉一些。而且這片竹林真正值錢的部分是在地下與山根相連的竹鞭,而不是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機會跟阿良前輩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餘竹竿,原本想着是搭建一座小竹樓,作為閑暇時分的休憩賞景之用。”他越說越順暢,“現在阿良前輩的竹刀被我砍壞了……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樓依舊搭建,回頭竹刀可以早早交給阿良前輩,只是小竹樓恐怕會晚一些才能落成。黑蛇前往龍泉縣落魄山的時候我會一併隨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麼麻煩,同時可以讓它馱着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後,便找一處山清水秀、風景宜人的地方,為你搭建竹樓。”
陳平安望向阿良,阿良笑着解釋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與之對應。這片竹林的老祖宗是其中‘奮勇竹’的子嗣,此處竹林里的這些徒子徒孫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棟竹樓,常年身處其中修行打坐,對於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處。”
魏檗連忙附和:“對,此處竹林皆是那棵奮勇仙竹的子嗣,史書記載‘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樓之內修行,必然極其滋養魂魄。”
陳平安正要說話,阿良快步上前,摟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難卻,客隨主便,走了走了。”
陳平安小聲道:“柴刀還沒給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頭連背簍里的那半截刀刃一併給他。”
之後還不忘回頭提醒魏檗:“那顆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膽就不要了,鮮血淋漓的,太嚇人,連同蟒肉一併交給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來,哪怕沒了一對飛翅,依然能夠讓它增長兩三百年修為,就當是我們的誠意了。記得讓它到了落魄山落腳后,老老實實修行。”阿良伸手凌空虛點,指了指失魂落魄的魏檗,“好自為之。”
魏檗站在竹林邊緣,望着兩人的背影。林間山風穿過一棵棵綠樹一叢叢紅花,帶着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輕男子手持象徵身份的山君綠竹杖,白衣飄飄,大袖飄搖,先前的震驚、畏懼、焦躁和彷徨隨着清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與一地神靈身份相符的莊重肅穆。他環顧四周,輕聲感慨道:“福禍相依,不過如此了。感謝阿良前輩的無心提點,幫我解開心結,破去魔障。”
魏檗閉上眼睛,嘴角含着溫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聖人,聖人不來又何妨,我自可潛心成聖。”等到睜眼之時,他的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環。精緻圓環隨着山風微微搖晃,將他襯托得恍如山嶽正神。
阿良和陳平安兩人按原路返回水潭。不同於來時的飛快奔走,此時兩人默契地選擇散步閑聊。
“阿良,黑蛇真的會吃掉白蟒殘餘屍體?它們不是相依為命幾百年的夥伴嗎?”
“那志在成蛟化龍的黑蛇當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龍之屬,其實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魎皆以食為天,只不過棲息在山林大澤的蛟龍蛇蟒尤為同類相殘,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着白蟒,是開了竅,靈智增長,未嘗沒有等它結丹再飽餐一頓的想法。對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們可以回頭。”
“這就算了吧。”
“話說回來,別怪我替你擅作主張,答應讓黑蛇吃掉那顆蟒膽。既然它接下來要去落魄山幫你坐鎮氣運,那麼無論你將那顆蟒膽賣得多貴,也不如黑蛇早點成為墨蛟來得划算。我其實很好奇你為何要殺掉白蟒,為何不等我出手阻攔?馴服了白蟒,隨便讓它去寶籙山或是彩雲峰都是不錯的買賣。難道你是怕我阿良見死不救?”
“怎麼可能,阿良,我信得過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時候就看出我當時找到了……那三座竅穴,以及竅穴之內的真相?”
“說實話,我一開始就知道那三座竅穴內大有玄機,但說出來比較丟人,就連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蘊藉有三種道意的絲縷劍氣,至於具體為哪三種,則不敢確定。當然,我如果想要強行觀看氣府裡邊的景象,不惜傷害你的體魄氣機,絲毫不難,只是那麼一來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為絕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風範氣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們小鎮有座牌坊,上面有四塊匾額?”
“知道有這回事,齊靜春當年跟我提起過,但是我沒記住內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塊匾額上寫着四個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個同齡人,讀書很多,他說這是佛家的禪機,意思是告誡所有人要專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門外道求什麼。我一開始覺得很有道理,但是後來我在山上燒炭,沒事的時候,反正就是一個人無聊了瞎琢磨,覺得對我來說,燒香拜佛也好,禮敬菩薩也罷,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達成不了心愿,實在沒辦法了,再去求,菩薩才會點頭答應,要不然人家菩薩憑啥幫你啊。對吧,阿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