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無不散的筵席
程昇告知眾人紅燭鎮不設夜禁,在小鎮西邊有坊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的雜貨應有盡有。得知陳平安一行人要去購置遊學所需物品,程昇就主動提出擔任嚮導,說是能夠免去許多麻煩,至少那些商家不敢漫天要價。陳平安望向來過一次紅燭鎮的阿良,對方點點頭,說他只對河兩岸風光比較熟,沒去過坊市。
程昇望向阿良,兩個老男人會心一笑。
敷水灣近百艘大小畫舫每晚都會駛出,沿着河水進入紅燭鎮,兜一圈后返回。其間不斷有男子登上那些畫舫,既買醉也買笑。在紅燭鎮,敷水灣船家女和其他青樓女雖然皆為大驪賤籍,但前者一向是京城教坊司直接負責戶牒管理,就連身為一方父母官的縣令都沒有資格將她們的身份由賤轉良。所以紅燭鎮一直有傳聞,敷水灣那五姓的祖先曾是神水王朝的皇室子弟和功勛世族。
在程昇的帶領下,陳平安他們去往小鎮西邊的集市。得知紅燭鎮乘船南下兩百餘里,沿途都有城鎮驛站可以補給,陳平安就沒有過多購買大米、腌肉等食物,只是在一家藥鋪添置了諸多藥膏藥材以應付風寒中暑、跌打損傷一類的小病小災。到了付賬的時候,陳平安才知道這裡與家鄉小鎮差不多,一整顆銀錠是稀罕物,所以將那兩錠雪花紋銀折算成了大驪通用銅錢——天華元寶。因為手上是品相最好的銀子,僅是溢價就高達兩百文錢,這讓陳平安很是感激鐵匠鋪子的那位秀秀姑娘。
因為有程昇在旁,一切順風順水。在郡縣小鎮,還真別把胥吏不當官,尤其是程昇這種一年到頭經常跟豪紳巨賈、羈旅官員打交道的,在小鎮百姓眼中,那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所以陳平安他們走入的每間鋪子里的人,全部殷勤地喊着“程大人”,恨不得將這位驛丞大人當菩薩供奉起來。
一路上,李槐拘謹得很,只敢躲在阿良背後探頭探腦。阿良打趣他是膽子小,只會窩裡橫。李槐剛扯開嗓門要跟阿良罵戰三百回合,可一看到四周投來的好奇的視線,就立即耷拉着腦袋,病懨懨地跟在阿良身後,把阿良樂得不行,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李槐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
林守一依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淡模樣,估計他走在京城御道上也是這個德行。唯獨李寶瓶背着她那個碧綠竹箱,螃蟹橫行似的,仰着腦袋挺起胸膛,恨不得路邊隨便拉上一個人就告訴他,自己的小書箱是小師叔親手做的。
坊市由兩條南北向的大街構成,逛完了觀山街,陳平安他們就要穿過巷子,去往下一條觀水街,結果路過巷子里一間生意冷清的書鋪時,陳平安停下了腳步,跟程昇打了聲招呼后,對李寶瓶三人笑道:“一人可以買一本書。再貴也沒問題,只要我們買得起。”
店鋪很小,店門寬不過兩丈,走入之後,左右就是兩排高高的書牆。店鋪最裡邊,一個身穿黑色長衫的年輕人坐在小竹椅上,蹺着二郎腿閉目養神,手拿一把摺扇,輕輕敲打手心,哼着小曲。他有一張英俊陰柔的出彩臉龐,沒有之前那些店鋪商賈的銅臭氣。朱鹿第一眼看到后,愣了愣,大概是沒想到會在紅燭鎮的市井坊間遇到氣質如此脫俗的風流人物。就連朱河都一肚子狐疑:此人該不會是家道中落的豪閥子弟吧?比起自家那兩位公子半點不差。
年輕人沒有睜眼,懶洋洋道:“店內書籍一概不還價,回頭是買賺了還是買虧了,全憑各位客人的眼力。”
程昇輕聲跟朱河道:“這間鋪子在我們紅燭鎮小有名氣,途經此地的讀書人大多喜歡來這裡逛一次。只是這位店主脾氣古怪,性情清高,不諳庶務,所售書籍全部遠遠高於市麵價格,而且誰敢開口還價,他就敢當場攆人。曾經有一位微服私訪的戶部官老爺相中了一本標價三百兩銀子的什麼孤本,不過是還價五十兩銀子就被趕出了鋪子,半點顏面也不留,氣得他差點讓縣衙封了這間小鋪子,後來估計是覺着傳出去名聲不好聽,才讓這鋪子躲過一劫。”
朱河心中瞭然,此人多是個不諳世事的腐儒,是自家二公子最喜歡譏諷的那種人,稱他們“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二公子還笑着說不出兩百年,大驪也會如此,所以朱河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一向觀感不佳。
經過紅燭鎮的這條驛路,是大驪南方邊境通往京城的三條主要驛路之一,小富小貴的商賈仕宦若是北上大驪京城在內的重鎮大城,多選此路,因為其餘兩條驛路雖然更為寬闊,但是幾乎每一座沿途驛站都擁擠不堪,沒有足夠分量的官府勘合、兵家火牌,別說下榻,就是大門都別想進去,每年都有很多不諳此道的官員豪紳因此丟盡臉面。
進京趕考的南方士子由於尚未有官身,同樣喜歡揀選這條驛路。他們往往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既可相互照應,也能一同探幽訪仙。
而貶謫南方的官員,抑鬱不得志,喜歡題詩於驛站、旅舍的牆壁,也喜歡走這條南下之路。一來二去,紅燭鎮的枕頭驛牆壁上便寫滿了文人騷客發牢騷的羈旅詩詞。
李寶瓶仰着腦袋開始找書,這裡瞄一眼那裡瞥一眼,全看心情。偶爾抽出一本書,隨便翻開幾頁,不感興趣就放回去。小姑娘最後找到一本山水遊記,標價三百文錢,有些心疼,可又實在喜歡,便轉頭望向小師叔,陳平安笑着點點頭。
林守一的視線在書牆上緩緩掠過,最後看中一本不署撰寫人的風水書,標價四百文錢。林守一望向陳平安,後者依然點頭。
李槐進了店鋪后,立即恢復頑劣本性,就跟脫韁野馬差不多。他年紀最小個子最矮,死活要坐在阿良肩膀上挑書,阿良答應了,但是揚言李槐如果不選中一本,等下出了鋪子,就把他一個人丟在大街上。李槐硬着頭皮挑了一本最高處的嶄新書籍,一看價格,九兩二錢,嚇得他鬼鬼祟祟就要將書丟回去,只是手忙腳亂,那本書沒被成功塞回書架,反而掉在了地上。
輕敲摺扇的年輕店主睜開眼睛,看着那本摔落地面的書籍,沒好氣道:“買定離手,一本最新版的《斷水大崖》,九兩二錢。”
李槐根本不敢跟陌生人還嘴,只得哭喪着臉,小心翼翼望向陳平安。後者問道:“買了會不會看?”
李槐使勁點頭,陳平安便也笑着點頭道:“那就買了。”
阿良問道:“陳平安,你自己不買一本?”
正在掏錢的陳平安連忙搖頭道:“我字還沒認全,買書做什麼。”
朱河轉頭問自己女兒:“有想要的書嗎?”
朱鹿始終站在店門口不挪步,斜瞥一眼書牆,搖了搖頭。
用一支烏木簪子束髮的年輕店主站起身準備收錢,視線掠過李寶瓶和林守一,最終望向那個怯生生捧着《斷水大崖》的孩子,笑意玩味。
阿良咧嘴一笑。
離開書鋪,走向觀水街,朱河心神一動,回頭望去,發現那名相貌不俗的年輕人斜靠門柱,正在目送他們離去,看到朱河后,那人還笑着點頭致意。
朱河轉過頭,皺了皺眉,出了小巷后,快步走到阿良身邊:“前輩,那書鋪主人是不是有古怪?”
阿良扶了扶斗笠,說了句貨真價實的古怪話:“相比這個傢伙,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不過跟你們沒關係。”
沖澹江水流最為湍急,多暗礁險灘,有奇景蜚聲朝野,其中一段河流,大小石柱多突出水面,被譽為雨後春筍,只有一葉扁舟能夠穿梭於石林間隙,大船難渡,哪怕是在河畔長大、熟悉水性的舟子船夫也不敢輕易乘舟下水,除非是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花重金僱用才會出行,所以又有白紙小舟鐵艄公一說。每年都會有船夫和外鄉人喪命於沖澹江這段石林水路,只是今夜暮色里的沖澹江,遊人不少。
洶湧的江水衝擊着一根根出水石柱,有個袒胸露腹的漢子坐在一根石柱頂端,輕輕將一隻空蕩蕩的酒壺丟入江中,身邊則還有三隻尚未打開的酒壺。
遠處,有一粒紅光愈來愈近,原來是一個佝僂老人手提一盞大紅燈籠,以石柱為涉水之階,蜻蜓點水,長掠而來。
驟然之間,一道雄壯身影從天而降,踩在一根石柱頂端,腳下堅石不堪重負,瞬間化作齏粉,他便順勢站在江水之中。
另一名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在江水之中逆流而上,閑庭信步。她頭頂三尺懸浮着拳頭大小的雪白珠子,映照得江底亮如白晝。婦人慵懶無聊道:“足足走了一百多里水路,半件寶貝也撿不着啊,誰跟我說沖澹江底下有花頭來着?”
石柱頂端坐着喝酒的男人看了眼水底,淡然道:“大人已經在紅燭鎮了。”
佝僂老人晃着鮮紅燈籠,嗓音沙啞笑道:“大人竟然親自出馬了?那還需要我們四個做什麼,端板凳看戲啊?”
男人喝了口酒,沉聲道:“希望如此吧。”
逛過了觀水街,該買的物件都已購置妥當,陳平安準備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議要乘舟夜遊沖澹江,響應者寥寥,只有林守一點頭答應。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東西後去見識見識那段險灘,但是李寶瓶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心領神會,掂量了一下錢袋,零散的銅錢足夠買下糖葫蘆。
朱鹿拉着朱河去逛兵器鋪子。李槐嚷着肚子餓,阿良就讓程昇帶他返回枕頭驛吃夜宵。一行人就此分道揚鑣。
林守一與阿良並肩而行,輕聲問道:“前輩說李槐最有福緣,那本貌似嶄新刻就的《斷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錢?”
阿良輕輕點頭:“只是看着新而已,有些年頭了,書上寫的東西不值錢,亂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來誤人子弟的。但是書籍材質比較珍貴,存放個幾百年都不會有蟲蛀。”阿良摘下小葫蘆,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本書里已經生出了幾隻蠹魚。當然,你們肉眼是見不到的。此物屬於世間精魅之一,極其細微,游弋於字裡行間,恰似江河活魚。蠹魚以書本文字蘊含的精氣神作為餌料,長成之後,最大不過髮絲粗細。世間蠹魚種類繁多,那本書里的品種普通,可若是賣給喜好獵奇的達官顯貴,怎麼都該有個三千兩銀子吧,所以是那家書鋪最值錢的幾本書之一。”
林守一聽得咂舌不已。連瞧都瞧不見的蠹魚轉手就能賺到三千兩白銀,難道小鎮以外的世道,錢才是最不值錢的?
阿良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後真正踏足修行,就會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黃金白銀,任你堆積成山,開銷起來,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說沒就沒了。話說回來,既然必須花錢如流水,就說明俗不可耐的黃白之物反而是頂值錢的。”
林守一點點頭。阿良笑道:“跟陳平安說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搖頭道:“事關錢財,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帶着林守一來到紅燭鎮河畔。此處人聲鼎沸,林守一習慣了家鄉小鎮夜間的冷清,有些不適應,尤其是每次呼吸彷彿都能嗅到脂粉氣,一開始會覺得香氣撲鼻,可聞多了,就覺得有些膩人。
河水兩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許多美艷女子斜倚路旁高樓欄杆,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面容在一連串燈籠的映照下顯得愈發妖冶動人。
大小不一的畫舫沿兩岸緩行,垂掛竹簾,兩名女子分坐於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划船。比起青樓女的恣意姿態,那些船家女雖然也是穿着暴露,只是神態間多了幾分嫻靜。
時不時一些高樓女子還會譏諷謾罵那些爭生意的船家女,並丟擲蔬果。後者習以為常,多不計較,除非被當場砸中,否則極少起身與之怒目對罵。
一旦船家女與青樓女起了衝突,必然惹來一陣男子齊聲叫好,唯恐天下不亂。
林守一有些頭皮發麻:“阿良前輩,我們不是要去沖澹江賞景嗎?”
阿良耍無賴道:“既然是三江匯流,那麼這裡當然也算沖澹江。”
林守一無言以對。
阿良蹲在河邊,望着咫尺之外緩緩行駛而過的一艘艘畫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軟軟糯糯的言語打招呼,他都會默默喝一口酒,自顧自碎碎念。
林守一蹲下身,豎起耳朵偷聽,斷斷續續聽到什麼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頭上一把刀等,這讓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輩比自己好不到哪裡去。
阿良稍稍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艘小畫舫。一名姿色平平的婦人坐在船頭大大方方環顧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遊的豪門貴婦,倒是婦人身後划船的二八少女容顏嬌艷。
阿良站起身,等到這艘畫舫臨近,猛然掏出一枚扎眼的金錠:“夠不夠?”
婦人笑意柔和,不點頭不搖頭,划船的少女則眼神發直,恨不得替婦人接下這樁買賣。
婦人眼神繞過阿良,伸出手指點了點林守一:“這位小少爺,你可以獨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錠:“這小子是窮光蛋,沒錢!身無分文!”
婦人柔聲道:“我可以不收他銀子。”
少女順着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年郎,唇紅齒白,風度翩翩,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憐有錢也花不出去的阿良被晾在一邊,滿臉匪夷所思,心想這婆娘是眼瞎還是胃口刁鑽,竟然看不中如自己這般英俊瀟洒且值當打之年的漢子,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這個調調,把更瘦的陳平安拎過來,她還不得倒貼銀子?
阿良喃喃道:“傷感情了啊。”
婦人笑望向林守一,不知為何,平平姿色的她竟有幾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嗎?”
林守一搖搖頭。
阿良坐在台階上喝了口悶酒:“小子,趕緊登船吧,大不了以後就是沒葫蘆酒喝而已。天底下有什麼酒的滋味比得過花酒?你可千萬別錯過啊。”
林守一紋絲不動,朝阿良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後邊的同行已經開始催促,畫舫只得繼續前行。
婦人猶然轉頭,對林守一回眸一笑。林守一無動於衷,冷冷與她對視。
不斷有畫舫從兩人身前游弋而過,環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圖鋪展開來。
林守一輕聲問道:“阿良,你是專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搖頭笑道:“一時興起而已,只是想知道這張漁網到底有多大。”
林守一坐在他身邊,大大方方望着那些脂粉女子。河畔沿岸青石板路上,有挽着籃子的稚童跑來跑去,一聲聲叫賣杏花的清脆嗓音,東邊響一下,西邊起一聲。
朱鹿想給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希望刀刃鋒利的同時,外觀也能夠好看一些。不承想兵器鋪子已然關門,她悶悶地站在門口,一言不發。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來便是。”
朱鹿背靠鋪子外邊的一根拴馬樁,抬頭望向夜空。
朱河輕聲問道:“有心事?”
朱鹿搖了搖頭。
朱河又小心問道:“離開棋墩山的最後一段路程,小姐主動要求跟你乘坐同一隻山龜,是找你說了什麼嗎?”
朱鹿“嗯”了一聲,無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對所有人都客氣禮貌一些。”
朱河鬆了口氣,笑道:“小姐又沒有說錯,出門在外,是應當和氣生財的。”
朱鹿低聲道:“那個阿良也就算了,畢竟來自風雪廟,雖然一點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厭,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麼,不過仗着跟小姐是幾年同窗,就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一個賤婢所生的私生子、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憑什麼跟我們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個……”
見她不願繼續說下去,朱河接過話:“陳平安?”
朱鹿抿起嘴唇。
朱河嘆了口氣:“這裡沒外人,爹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有點不中聽……”
朱鹿驀然神采煥發,打斷朱河的話:“爹,公子在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後邊,專門給我寫了好些篇幅的隨筆,公子的行書和楷書越來越爐火純青了。他說了他親自隨人追殺一夥馬賊的跌宕境遇,說認識了一位陳氏上柱國的嫡長孫,還說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說大驪京城無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騎乘着蛇蟒、仙鶴招搖過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見怪不怪了。公子還說大驪京城的皇城北門左右各有一尊活着的金甲門神,據說是一座道家宗門贈送給大驪的開國之禮,身高有四五丈呢。爹,您說好玩不好玩?”
朱河無奈道:“稱呼二公子,穩妥一些。”
朱鹿笑逐顏開:“大公子又不在,何況大公子那麼憨厚,就算聽到了也不會生氣。”
朱河輕喝道:“不得無禮!”
朱鹿眉眼低斂,睫毛微動,而後小聲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經對我們這些下人說過,命好的人,躺着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來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了山崖書院的學生,以後多半會揚名立萬。退一步說,做個腰纏萬貫的富家翁,綽綽有餘。”少女緩緩抬起頭,“那個陳平安的命其實也不差的,至少他不用喊別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視女兒的視線。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於打從娘胎起就是了。他欲言又止。
朱鹿眼神堅毅,語氣堅定道:“爹,沒有關係。二公子說了,到了大驪京城,有的是法子脫離賤籍。況且大驪邊境軍伍願意招收女武夫,若是攢夠了軍功,說不定還能成為誥命夫人呢。”
朱河看着眼前這個別樣神採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點頭道:“到時候我們父女二人一起投軍便是,還能有個照應。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穩腳跟,爭取讓他幫我們選一支好一點的邊軍,惡仗不至於太多,戰功別太難獲得。總之在脫離賤籍之前,不可辱沒我們龍泉李家的家風,以後哪怕真的自立門戶了,也要對李家心懷感恩……”
朱鹿笑了起來,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着他一起返回枕頭驛,調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您什麼時候話這麼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猶豫片刻,仍是決定說出口:“有機會,跟陳平安說聲對不起。棋墩山山巔一戰,不管初衷是什麼,一件事情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那麼該道歉就要道歉,該彌補就得彌補。”
朱鹿沉默片刻,興許是今晚心情絕佳的緣故,笑容燦爛道:“好的!”
紅燭鎮依循大驪禮制,設有文武兩廟,即規模不小的文昌閣和武聖廟,分別供奉着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和一尊披甲懸劍、腳踩狸貓的武將神像。
紅燭鎮兩廟建在城南,雙方相隔不遠,五六百步而已。夜色深沉,兩尊神像幾乎同時搖晃起來,身上灰塵簌簌落下,一陣陣淡金色漣漪在神像表面盪起。與此同時,繡花江和玉液江兩岸江神祠里的兩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紅燭鎮北方的棋墩山一脈,一個袒胸露腹的男子手裡拎着酒壺,腰間還懸挂着三隻酒壺,雖然滿身酒氣醉醺醺,腳步踉蹌,但是每一步跨出都長達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來到棋墩山的山巔石坪,打了個酒嗝,重重一跺腳。
棋墩山土地爺魏檗出現在不遠處。
漢子瞥了眼手持綠竹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賀,總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術法禁錮,恢復土地真身不說,還有望自成山神,看來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機緣。”
魏檗臉色陰沉:“有話直說。”
漢子抹了抹嘴,直截了當問道:“那個叫阿良的,有多強?”
魏檗沉默不語。
漢子淡然道:“事關重大,我沒心情更沒時間跟你耗,你不開口,我就打爛你的金身,讓你連死灰復燃的機會都沒有。”
魏檗問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緣由?”
漢子點頭道:“那人殺了我們大驪兩名頂尖死士——武夫第七境的李侯和練氣士第八境的胡英麟,此二人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后很不高興,覺得此人破壞規矩在先,因此大驪要跟他討要一個說法。”
魏檗心情沉重。
漢子語氣森森,冷笑道:“勸你別摻和,能把自己摘乾淨是最好,摘不幹凈的話,說不定就要再去沖澹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確定,這次再不會有人願意拼着魂飛魄散的危險,仍要幫你從江底撈起碎片,一塊一塊拼湊起金身,最後偷偷給你帶回棋墩山。對吧,神水王朝的北嶽正神?”
魏檗慘然一笑。
大驪邊境的野夫關城門大開,為數不多的駐城輕騎罕見地選擇夜行軍,雖然不過千騎,但是當整齊的戰馬鐵蹄踩踏在地面上的時候,大地仍是為之震動,如密集急促的擂鼓聲,讓人熱血沸騰。
驛路旁邊,一騎武將勒韁停馬於旁,臉色凝重。
一名臉上疤痕猙獰的年輕副將快馬趕至,放緩馬蹄后,與主將並肩,輕聲問道:“韓將軍,這趟北上奔襲意圖為何?我大驪野夫關以北廣袤版圖,怎麼可能會有大股馬賊流寇?再者,就算出現,也輪不到咱們這支騎軍出馬吧?”
身材敦實的主將嗓音低沉:“不該問的就別問。”
年輕副將咧咧嘴,果真不再追問。
主將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難受,斟酌一番后,小聲道:“不但是我們野夫關這點兵馬,南方邊境的所有關隘軍鎮都抽調出了將近半數的主力野戰輕騎,在今夜全部傾巢出動。”
年輕副將愣了一下:“四年一輪的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可時候不對啊,咱們去年才參與的春蒐,今年就算有這等規模的大演武,也該是放在夏季才對。”
主將下意識摸了摸胯下坐騎的柔順馬鬃,道:“到達臨時駐地后,朝廷兵部自會有下一步指令下達,咱們不用胡思亂想了。”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江面遼闊的繡花江上游地帶,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當地百姓粗鄙地稱為饅頭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香火不絕,相傳極其靈驗,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遠近聞名,是文人騷客必須泛舟遊覽的形勝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幾乎從不來此祭拜燒香。
暮春夜色肅殺清冷,江水滾滾逝去,浪花四濺。江水中有一條三尺長短的青色鯉魚飛快地從岸邊游向小孤山,出奇之處在於它的背脊之上坐着一個朱衣童子,不過巴掌高度,雙手使勁攥緊青鯉的兩根魚須,好似騎士拉住韁繩。朱衣童子隨着鯉魚和江水起起伏伏,渾身濕透,臉色蒼白,罵罵咧咧。
青鯉游到了岸邊,驟然停下,直接把朱衣童子給甩到了岸上。小傢伙打了一連串滾,灰頭土臉,對着江水裡晃晃悠悠返回對岸的那條青色鯉魚破口大罵:“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家主子是個騷婆娘……”
鯉魚猛然轉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後者嚇得屁滾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往土地廟飛快跑去。
小廟未關門,小傢伙好不容易爬過門檻,翻身落地后,抬頭對着那尊掉漆嚴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爺差點淹死在江水裡,你還不趕快跪下領旨?信不信大爺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把你的腦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聲響,朱衣童子被人一腳當石子踢出土地廟。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罵罵咧咧道:“你一個這破廟裡誕生的香火童子,還敢跟大爺我自稱大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朱衣童子氣喘吁吁地一路跑回來,艱辛地爬上門檻坐着,齜牙咧嘴,眼神哀怨。
漢子皺眉問道:“什麼事情?”
小傢伙嘀咕道:“有點餓。”
漢子抬起手臂作勢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腦袋,嚷嚷道:“我剛從城裡城隍閣那邊偷聽來的消息,說是朝廷禮部和欽天監下了兩道秘密旨意,要求紅燭鎮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靈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離職守,不得閉關,必須隨叫隨到,若是點卯之時無法準時出現,斬立決!你大爺的,要不是我給你遞消息,就你那憊懶性子,早就給人借刀殺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傢伙這次是被一巴掌打得摔進土地廟內的。
漢子站起身,望向紅燭鎮方向,神情肅穆,不忘提醒道:“香爐里給你留了點伙食,記得省着點吃。”
“算你有點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混的,不僅是一州之內在土地廟任職時間最長的可憐蛋,而且跟同僚們的關係也差。這就算了,連繡花江里那些個蝦兵蟹將都敢不把你放在眼裡,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在你的爐子里生出來?唉,下輩子應該找個好一點的爐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斷埋怨着,可不耽誤他熟門熟路地爬上香案,一頭撲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黃銅香爐。
返回枕頭驛的路上,程昇發現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齒,一下子長吁短嘆,像是在做一個生死攸關的抉擇。
李槐終於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錢,能不能去先前的書鋪買本書?那兒最便宜的書是多少錢?還能不能給我剩下點?”這些是李槐偷偷攢下的所有餘糧了,大半是從舅舅家偷出來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錢。
程昇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認真回答道:“難。那間鋪子的書是我們紅燭鎮公認的不實惠,若非愛好搜羅善本孤本的讀書人,一般沒有人去那邊買書。你要是真想買書,我知道東邊有兩間大書坊,儒家經典、諸子文集、志怪小說皆有,在那兒我還能幫你還價。”
一根筋的孩子搖頭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書鋪!”
之前在書鋪,那個一年到頭穿草鞋的窮酸傢伙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地二話不說就買下一本將近十兩銀子的破書,也不是不願為他花費這麼多銀子就當場拒絕,而是問他會不會看那本書,這讓李槐很意外。雖然當時他說會看,事實上買下之後,看當然會看,隨手翻閱打發時間而已,他對這本《斷水大崖》其實沒太大興趣。
但是有人願意為自己掏出十兩銀子,這讓李槐覺得很開心。
李槐不傻。別人對他是好是壞,他心知肚明。
一雙雙草鞋,還未打造好的書箱,加上這本《斷水大崖》,欠了人家這麼多,所以李槐覺得要是不為陳平安做點什麼,自己會過意不去,心裡堵得慌。
其實李槐不喜歡朱鹿,甚至連患難與共的林守一也不怎麼喜歡,反而覺得在學塾就經常欺負自己的李寶瓶還不錯。他最喜歡的是弔兒郎當的阿良,至於那個來自泥瓶巷的窮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時,程昇低頭看着滿臉認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傢伙所謂的仙人資質,有些事情確實福至心靈。他忍住笑,想着剛好順水推舟,能夠幫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所謂與人為善,事實上與一千個凡夫俗子為善遠遠不如與一位仙人結下善緣,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
程昇帶着李槐走向兩街之間的小巷,那個年輕店主正坐在門檻上望向他們,滿臉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就在此時,小巷另一端走來一個手提燈籠的佝僂老人,與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輕店主緩緩起身,對程昇擺擺手:“今天書鋪關門打烊,回頭再帶這孩子來。”
程昇二話不說,拉着李槐掉頭就走。
年輕店主在確定二人離開小巷后,便不復見之前的恬淡閑適,略顯恭敬局促,抱拳輕聲道:“沖澹江李錦,拜見郎中大人。”
老人點了點頭,徑直跨過書鋪門檻,李錦緊隨其後。
老人隨手將燈籠握柄插入書牆高處的書籍底端,轉頭看着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見面時你就是這般容顏,如今再見,依然如此,羨煞旁人啊。”
李錦握緊摺扇,微笑道:“對我們這些異類而言,能夠生而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點點頭,並未反駁。
李錦好奇地問道:“那撥人能夠住在枕頭驛,是大人的安排?”
見老人默不作聲,李錦識趣地不再詢問。
他在百年前開了這間小書鋪,冷眼看世事,見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對於大驪官場並不陌生,想要在枕頭驛騰出這麼多甲乙驛舍來,差不多該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當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驪朝廷六部衙門尚書、侍郎之下,郎中為各司主官,員外郎為副官。雖官職不顯,但其中三司郎中的權柄之大超乎想象。
這便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以及禮部祠祭清吏司。這三司主官可謂位卑權重,朝野矚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提為封疆大吏。
一位職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員的升遷考察;一位負責為王朝軍方篩選、審核武人升遷,尤其還掌握着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權;一位具體負責一國祭祀大典,許多時候君王都要問策於此人,而此人往往是儒家學宮、書院出身。
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錦在四十年前作為這間書鋪的主人曾經贈予一名進京趕考的寒酸士子兩本典籍,沒有想到之後那名寒士一路升遷,成了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貴且權重。但是對不在廟堂遠在江湖的李錦而言,禮部祠祭清吏司還有另外一層意義——據說許多京城官員連這座小衙門的門都找不到,它卻暗中掌管着天下山水正神的篩選評定,雖無最終的勘定權,卻有至關重要的舉薦權。
李錦通過路過紅燭鎮的官宦商賈得知老人坐上這個位置后,寄去數封書信,無一不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李錦不敢造次,只得遺憾作罷。他百年來苦心孤詣,竭力謀求沖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許多門路香火,全部無功而返。
老人突然說道:“沖澹江之所以不設江神之位,你應該是知曉緣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書信,我只當沒有看到,並非不願幫忙,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李錦笑容苦澀,點頭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點頭,恐怕禮部尚書開口發話都不頂用。”
老人笑了,凝視着眼前這個年輕人。每過二三十年,此人就會更換臉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爭取了。”
李錦沒有流露出激動神色,反問道:“聽說曾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境內,大驪皇帝敕封了一位龍鬚河河神和一位鐵符江江神,披雲山、點燈山和落魄山則各自敕封了一位山神。一次性給出三山兩水總計五個席位,這就已經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許多家底,怎麼可能在這個快要捉襟見肘的時候,再對沖澹江丟出一個寶貴名額?”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麼針對你的陰謀,說句難聽的,你還不至於讓我親自出馬。”
李錦起先有些羞惱,隨即又有了寄人籬下的無奈之感,不再說話。
老人收斂笑意,道:“以紅燭鎮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所有大驪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補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隨時準備參與一場圍剿。除此之外,包括大驪野夫關在內的南方邊鎮出動了大量精銳騎軍,撒出了不計其數的斥候偵騎。至於你,若非當年那點贈書的情分,我絕不會將這個消息告知於你。有你沒你,毫無差別。”
李錦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在大驪境內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到底是在圍剿什麼?”
老人直言相告:“一個人。”
李錦望向老人的眼眸,見他不似作偽,緩緩問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麼?”
老人笑道:“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幫忙盯住一個剛到紅燭鎮的男人。我知道走出沖澹江后兩百餘年,你在紅燭鎮上經營得很好,比城隍他們更熟悉水路,比兩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鎮的風吹草動。而且如果京城檔案沒有記錄錯誤的話,你豢養有幾尾珍稀的青冥魚,來自古書,最適合小範圍內偵察、傳遞消息。”
李錦臉色不太好看。老人譏諷道:“放寬心,青冥魚確實百年一遇,可我還不至於下作到見財起意的地步。”
李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知那人是?”
老人緩緩答道:“一個戴斗笠的漢子,腰間別有一隻銀白色小葫蘆,身邊跟着一群孩子。那些孩子來自曾經的驪珠洞天,如今的龍泉縣城。至於漢子的真實身份,大驪諜報尚未獲悉。”
李錦瞠目結舌:“那人之前來過我這鋪子。”
見老人目光如電,李錦又小心道:“巧合而已。”
老人擺擺手,叮囑道:“無所謂了。從現在起,切記不要露出馬腳,哪怕無功,也好過有過。如果因為你的紕漏不小心打草驚蛇,你也不用擔心,因為你那個時候肯定已經死了,那個人不殺你,我也會親自動手。但是如果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證你成為沖澹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讓皇帝陛下先記住你的名字。”
李錦自嘲道:“這算不算簡在帝心?”
老人停下隨手抽書翻閱的動作,轉頭問道:“怎麼,不願意?”
李錦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更何況又不需要我親自陷陣,穩賺不賠的買賣,做了!”他打了一個響指,肩頭附近浮現出兩條尾巴極其纖長的玲瓏小魚。它們與他神意相通,魚目所見,即是李錦目之所及。它們搖曳長尾,瞬間消失。
老人離去之前,笑着感慨道:“你鋪子里的書,價格還是這麼貴啊。”
李錦只有在這一刻,才覺得老人依稀有幾分當初那名年輕寒士的風采。
老人取回燈籠,離開鋪子,走出小巷。拐角處站着一個雙臂環胸的魁梧男子,兩人並肩而行,後者問道:“就不怕畫蛇添足?”
老人隨意道:“其實這場圍獵,收網到了這個地步,那李錦就算突然失心瘋,跑到那個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說破一切真相,都無關緊要了。”
男人沒好氣道:“歸根結底,還是要還他當年的贈書人情?”
老人笑眯雙眼,流露出幾分自負,輕聲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還是值點錢的嘛。”
朱鹿說要吃糖葫蘆,朱河雖然有些好奇自家閨女怎麼突然喜歡上了甜食,可這點要求根本算不得什麼,就帶着朱鹿一起去找攤子。
有扛着一大串糖葫蘆的小販走街串巷大聲吆喝,朱河不喜此物,朱鹿卻一口氣買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朱鹿笑着說她自己吃一串,其餘兩串可以給李寶瓶和陳平安。朱鹿還說,她想今晚就跟陳平安道歉,好歹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釋重負,開懷至極。
父女二人回到驛站,得知陳平安和李寶瓶也已經返回。
朱鹿一串糖葫蘆還未吃完,挑了甲等驛舍後邊的院子,讓父親幫她給陳平安捎句話,說跟陳平安約在那裡見面。朱河大步離去,心裡有些好笑:這丫頭臉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頭認個錯而已,有什麼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