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水少年
人生河流里的一場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個旋兒,就會分別。
玄穀子一路沉默,這讓小姑娘酒兒反而有些不習慣。
跛腳少年雖然不願,猶豫糾結之後,仍是主動將蛇膽石遞給脾氣惡劣的師父。
玄穀子接過,握在手心細細摩挲片刻,破天荒地還給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腳少年一頭霧水,望向酒兒。後者也悄悄搖頭,表示自己猜不透師父的心思。
玄穀子輕聲道:“小跛子,這是你的緣分,師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為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為何要寄信回龍泉縣城?貧道估計如果到了那什麼壓歲鋪子草頭鋪子,是為師而不是你親手拿出石子的話,咱們在那邊的日子就不好過嘍。雖說未必會遭人刁難,但是肯定別想順順噹噹站穩腳跟,更別提找到一座山頭,去寄人籬下修行了。”
跛腳少年“哦”了一聲。他就不是一個有彎彎腸子的人,不擅長想這些問題。
玄穀子揉了揉酒兒的腦袋:“你們兩個,福氣真不錯。”
酒兒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細膩,問道:“師父,小姐姐他們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玄穀子點頭道:“那個龍泉縣,本是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聖人齊靜春坐鎮一甲子,如今這些孩子背着書箱,一個比一個聰明,說是去大隋書院遠遊,那麼你說,他們會是誰的學生?”
酒兒有些羨慕:“儒家聖人的學生,真厲害。”
玄穀子嗤笑道:“要不然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破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來相救?再說了,這些孩子身邊有一尊陰神擔任扈從,竟然能夠威脅到那個兇狠女鬼的山根水源。這些孩子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隨即感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酒兒有些後知後覺,好奇問道:“既然師父曉得他們有高手保護,那為啥要多此一舉,告訴他們三枝山厲鬼的情形?他們根本就不用擔心啊。”
玄穀子習慣性伸手掐了掐酒兒的臉頰,笑道:“蠢丫頭,這叫惠而不費。一顆銅錢不花就能當回好人,為啥不做?”
酒兒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師父的心思,師父不就是畫蛇添足啦?”
玄穀子啞然,搖頭嘆息,最後拍了拍酒兒的腦袋:“師父以後要對你們兩個好一點。師父這麼多年,經常嫌棄你們兩個出身不好,來路不正,總想着哪天能撿個天大的漏,在路邊隨手撿個天資卓絕的弟子,不料回頭看來,倒是師父燈下黑了。”
酒兒有些害怕,這樣的師父太陌生了。她臉色微白:“師父,您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兒都不認識了。”
玄穀子哈哈大笑,突然低聲道:“酒兒啊,之前師父答應一年之內不收符泉,現在跟你商量商量,從一年改為半年,如何?你看啊,師父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被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頓不說,不但幡子上少了四個字,還送出去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你們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師父,孝敬一二?”
酒兒如釋重負,這才是她熟悉的師父。於是她乾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腳少年仔細收好那顆蛇膽石,悶悶道:“石頭已經是我的了。”
玄穀子氣不打一處來,破口大罵道:“狗改不了吃屎!”
酒兒一手捂嘴偷着笑,跛腳少年也跟着笑起來。
人跡罕至處,那尊陰神露出真身,不過依然面容模糊,黑煙繚繞身軀,陰氣森森。他沙啞開口:“沒能護住你們,還害得你們被擄去女鬼府邸,對不住了。”
陳平安實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儘力就好。”
陰神笑容慘淡:“不管怎麼說,這次我難辭其咎。尤其是因為我貪圖個人修行才連累你們淪落到這般田地,我實在是良心難安。如果你們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後打爛了此處的山根水源,與那女鬼同歸於盡,也沒有任何意義。”
李寶瓶笑道:“小時候,我大哥喜歡給我講一些古怪事,有一次講到一個城隍爺的故事,說考量陰德的方式不太一樣,我記得很清楚,叫‘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人力有窮時,儘力又盡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陰神無言以對,被一個小姑娘傳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現出了君子氣象,可總歸是有些彆扭。
李寶瓶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惱,以拳頭捶掌心:“大哥總說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當時只當有趣的故事來聽,早知道我該更用心一些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陰神望向陳平安,笑道:“我們能不能單獨談一下?”
陳平安點頭,讓林守一三人先行。
陰神等到林守一他們前行出去約莫半里路,開口道:“我是藥鋪楊老頭安排來保護李槐的。”
陳平安撓撓頭:“我還以為你是來保護寶瓶或是林守一的。”
陰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點打死藩王宋長鏡,很厲害的。曾經有一次,李二找到楊老頭,說他媳婦給人欺負了,他要出山找那戶人家的老祖宗算賬,一定要離開驪珠洞天,楊老頭犟不過,只好答應了。結果聽說後來,東寶瓶洲有一座底蘊不俗的仙家山門硬生生讓李二用拳頭拆掉了祖師堂,而且還是一路從山腳打到山頂。”
陳平安張大嘴巴。不都說李二是小鎮西邊最沒出息的男人嗎?甚至連他兒子李槐也從來都這麼認為啊。
他疑惑問道:“為什麼李二不告訴李槐?”
陰神提及李二后,心情似乎好轉許多:“李二的性子很軸的,要不然也不會娶了李槐的娘親做媳婦。”
陳平安開懷笑道:“那以後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樂壞了。”
陰神問道:“你不打算告訴李槐這個?在枕頭驛,你就直截了當告訴寶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勸你不要急着告訴她。”
陳平安向前緩緩而行:“有關我自己的事情,我覺得是對的,當然可以自己做決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願意告訴自己兒子,我一個外人,憑什麼告訴李槐真相?難道就因為我覺得這樣李槐會開心一點?這樣不好。”
陰神點點頭,心想難怪李二當年不看好那些個天之驕子,反而更看重這個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為此不惜破壞規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鯉魚連同龍王簍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因為我眼力很好,當時又擔心你是壞人,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陰神前輩你第一次露面的時候,第一眼看的是我,然後才去看李槐,這是為什麼?只是無心之舉嗎?如果不願意回答,陰神前輩可以當我沒問。”
陰神如果還是活人的話,一定要口乾舌燥、如坐針氈了。他當初哪裡想到陳平安會如此心細如髮,當時自己的視線一閃而逝,隱藏得不算淺了。
不過一想到這一路陳平安的表現,陰神就又釋然了。大概這也是陳平安能夠服眾的原因所在。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經躋身下五境,成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寶瓶還是不會聽他的。李槐也一樣。至於陰神自己,恐怕一樣不會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終究還只是一個極其聰明、資質很好的少年晚輩而已。
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種能讓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經地義”的氣質。他說這件事不對,隊伍里其他人會覺得那就是不對了;他說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於他從來沒有刻意炫耀過自己的任何長處。恰恰相反,他會向稱呼自己為小師叔的小姑娘虛心請教識字和讀書。他甚至從來沒有把李槐當作不懂事的孩子,也願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聽後者說外邊天地的事情。
陰神最後笑道:“我先不回答這個問題,總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害你。”
陳平安小跑向前,扭頭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輩,這個問題就不會問了啊。”
陰神緩緩逝去身影,嘆了口氣。跟着這幫孩子一起遠遊,心真累。
其實那個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擱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門閥,也算不容小覷的天才了,只可惜在這支隊伍里,從頭到尾,都被直接甩開了十萬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個也比不過。
一路行程,先是龍鬚河和鐵符江,之後又是繡花江、沖澹江,水要多於山。可接下來一天半行程,像是“水運”都給用光了,竟是連條山澗溪水都難找。其實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無法飲用的死水坑子。沿途更多的還是病懨懨的柳樹秧子,不高也不茂,還多歪斜。一路上飛蟲四起,讓人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為那個烏鴉嘴的目盲老道人說了,他們很快就要經過一個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那裡有厲鬼,還有什麼陰屍當那厲鬼的小嘍啰。
一想到這個,李槐就鬱悶。自己的彩繪木偶和泥人兒個頭都太小了,哪怕活過來,估計打架的本事還是夠嗆。何況那位白衣劍仙贈送的五個泥人兒他怎麼捂都活不過來。劍仙該不會是騙子吧?心底不願意給好東西,又放不下劍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畫了張大餅給他?
黃昏中,陳平安停下來搭灶燒飯。李槐熟門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乾枯樹枝,然後蹲在一旁,向陳平安告狀:“陳平安,我覺得風雪廟魏晉沒阿良好。”
陳平安沒搭理他。
李槐從自己書箱里拎出彩繪木偶和一個泥人兒,用木偶狠狠欺負那個持劍的小泥人兒,再讓後者擺出跪地求饒的姿勢,嘴裡喊着:“女鬼大人,饒命饒命,我魏晉知道錯啦……”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釋道:“魏晉是個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個白眼,雙手亂動,繼續讓彩繪木偶蹂躪泥人兒。
林守一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圖》。這圖本是玄穀子贈予陳平安的,如今又被陳平安轉贈給了他。他抬頭對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魏晉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說,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書箱的李寶瓶大怒:“還有這種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緩緩點燃柴火堆后,陳平安蹲着準備煮飯:“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麼關係?”
李槐一臉震驚:“陳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你的人,還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沒那麼好的好人啊!”
陳平安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自顧自說道:“魏晉那麼厲害的人,還被稱為陸地劍仙,可是跟我們說話的時候還是和和氣氣的,願意跟我們這些孩子擺事實講道理。你以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這樣的嗎?不是的。我在離開小鎮之前,就遇到過殺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講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還不止一個。”
這些殺機四伏的往事,他也不願多說,繼續道:“要想讓人看得起,得靠自己。莊稼活做得好,燒瓷拉坯拉得好,進山砍柴燒炭你力氣最大,巷子與巷子之間為了爭水打架,不怕挨揍,敢沖在前邊,自然而然就會讓人看得起。”陳平安看了眼他們,“這是在我們家鄉。以後等寶瓶到了大隋書院,如果讀書很厲害;還有林守一,年紀不大就成了練氣士,當然能夠讓人看得起。至於你李槐……等年紀大一點再說,現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陳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陳平安問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樁練拳,你起得來?”
李槐毫不猶豫:“當然起不來!”
陳平安又問:“那教你劍爐立樁?”
李槐一臉嫌棄:“學那個做什麼,我年紀這麼小。”
陳平安無奈道:“現在知道自己年紀小了?那你一開始跟我急什麼?”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還是沒有答案。最後在大伙兒一起圍坐吃飯的時候,李槐夾了塊腌菜,一大口飯下肚后,問道:“你們說,世上有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法門啊?比如今天練了明天就能變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說沒有,早知道魏晉走之前,我該問問他有沒有的,萬一阿良沒有他有呢?那我就發達了啊。如果真能那樣,那麼這次去大隋求學,我就能踩在一把飛劍上頭,嗖嗖嗖,來來回回,比陳平安走樁還快,風一樣!你們就跟在我屁股後頭吃灰塵吧!”
李寶瓶板著臉問道:“誰吃灰塵?”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後默默轉頭望向陳平安,突然靈光乍現,從地上撿起那隻彩繪木偶:“它吃!它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號大將!沒辦法,個子最大,最漂亮,還是資歷最老的功勛,隨我李槐征戰四方的日子最長嘛。之後那五個髒兮兮的小泥人兒,就只能排到乙丙丁戊己了。”
林守一笑問道:“那夾在那本《斷水大崖》里的小東西呢?”
李槐搖頭道:“它們?我不太喜歡。”
李寶瓶一語道破天機:“你是因為不喜歡讀書吧,要看到它們,得先翻開書頁。”
李槐一臉“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的表情。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遠處那座略高的三枝山,問道:“過了三枝山,到了城鎮的集市,你們想要買什麼嗎?”
李寶瓶雀躍道:“小師叔,我想買一些雜書。齊先生說,儒家之外的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經典,不妨多看看,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陳平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買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給我錢,不買東西,行不行?我想攢下來。我娘親教過我,兜里有錢萬事不慌!”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這不是心存僥倖嘛,萬一你陳平安良心發現呢?”
陳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頓時笑臉僵硬,趕緊轉移話題:“那老道人不是讓我們不要天黑走三枝山嗎?”
林守一搖頭道:“我跟陳平安還有陰神前輩商量過了,如果我們夜間趕路,那厲鬼出來傷人,就將其鎮壓。一開始陰神前輩會袖手旁觀,先讓我出手,嘗試着以符籙和雷法退敵,主要是讓我歷練一二;如果厲鬼躲着不出來,就算了,我們繼續趕路就是。”
夜幕降臨,一行人緩緩登山。三枝山不高,且山勢平緩,山坡很大。山上有大片無後人添土的亂葬崗,當然更多還是有子孫祭奠的墳墓,收拾得乾乾淨淨。墳頭豎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沒有全部燒盡的紙錢。
不到一個時辰就翻過了三枝山,除了夜風微冷,沒有任何奇怪之處。
林守一有些遺憾,不過也不會強求什麼。
在那之後,去往大驪邊境野夫關的行程,更加順風順水。
經過小鎮集市時,李寶瓶買了五六本雜書,有山水遊記,有佛道經典,有文人筆記。
林守一買了一副棋,教了陳平安規則之後,只要有空就經常對弈,因為李寶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氣在棋盤上丟下七八顆棋子,還總嫌棄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於李槐,那純粹就是懶得動腦筋。不過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陰神。
李槐大概是頗有些懊惱在紅燭鎮花了將近十兩銀子買一本破書,所以這次什麼都沒有買。
雖然陳平安有點想練劍,但是除了偶爾拿出背簍里那把槐木劍,並沒有真正開始練。在他看來,當務之急還是要先練好拳!等到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分心做事了,再來練劍。
阿良說過,十八停本就是許多劍修歷盡千辛萬苦琢磨出來的東西,勤練十八停,就當是給將來練劍打好基礎。陳平安這麼一想,就覺得幹勁十足,渾身都是力氣。
一有閑暇,或是在山巔大樹枝幹上,或是在臨水大崖的邊緣,有少年雙手掐訣,獨自立樁,對着山水默默修行。
有山時看山,有水時聽水。
龍泉縣縣令吳鳶帶着一個心腹文秘書郎離開了福祿街李氏大宅。
身穿官府公服的吳鳶走着走着,突然一個金雞獨立,彎腰脫下靴子,倒出其中的沙礫。那個世家子出身的文秘書郎對此見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祿街熱鬧遠勝以往,暫時仍是胥吏身份的他立即幫主官遮擋一二,同時輕聲說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經鬆口了,願意在神仙墳一事上帶頭退讓,為何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您這邊落下一個蛇鼠兩端的印象嗎?”
臉色疲憊的吳鳶無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兒子在京城闖出了名堂,說不定已經傍上了靠山,寄過家書密信回來,讓李虹不要輕舉妄動之類的。要麼就是那個深居簡出的大兒子提醒李虹以靜制動,都不好說。總之,現在麻煩的是咱們。沒辦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說了不說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喝酒去,先來兩壺桃花春燒再說,我請客,傅公子你付錢,記在你的賬上便是。”
對於這位上官賒賬一事,姓傅的文秘書郎已經麻木,只是好奇問道:“小鎮上都傳福祿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經被某個算命先生鐵口直斷譽為龍麟鳳來着?”
吳鳶揉了揉臉色微白的消瘦臉頰,隨口笑道:“這些玩意兒你也信?在咱們大驪京城,想要出人頭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傢伙,對於名士養望、積攢口碑一事,誰沒點獨到心得?哪怕是高門豪閥,又好到哪裡去了?你們傅家‘金碧輝煌,琳琅滿目’的說法,其中有沒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裡沒數?”
被揭老底的傅玉氣呼呼道:“吳大人,您好意思說我們傅家?”
吳鳶心情好轉,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倆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傅玉跟着笑起來:“志同道合、意氣相投是不是好聽一些?”
吳鳶笑罵道:“矯情了不是?當偽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搖頭惋惜道:“吳大人這話說得隨波逐流了。”
吳鳶哀嘆一聲,轉移話題:“有點想媳婦了啊。”
傅玉微笑道:“縣令大人,咱們龍泉縣的青樓勾欄是不是也該放開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話嘛。”
吳鳶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那些盧氏王朝的流徙刑徒當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與其死在深山老林,不如給她們多一個選擇。當然了,此事不可強求,關鍵還是看她們自己吧。傅玉,接下來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親自負責運作此事。”
這下子輪到傅玉滿臉驚訝,他先前不過隨口一提,便疑惑問道:“當真?”
吳鳶扯了扯官服領口,笑道:“有什麼當真當假的,那麼多座山頭被開闢出來,將來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這些眼界高、錢包鼓的大爺,讓他們在咱們小鎮一擲千金,靠我這個馬上就要丟掉督造官身份的小縣令還是靠你傅玉啊?以前聽我家先生的口氣,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人對俗世女子所謂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興緻,因為比起修道的仙子,兩者不管是皮囊還是內里都相差很大,那麼山下女子可取的就只剩下她們的身份了,例如亡了國的金枝玉葉、被抄了家的豪閥女子,多少還有點誘惑。這一點,盧氏王朝那撥刑徒,不缺。”
傅玉憤憤不平道:“朝廷此時有意起用新任窯務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麼?大人您這兩個月來,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餘座山頭,跟那幫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從縣衙到城隍閣的破土動工,到文武兩廟的選址協商、前期丈量和木料準備,再到盧氏遺民的安置,事無巨細,哪天睡覺超過三個時辰?好嘛,朝堂老爺們動動嘴皮子,吳大人就是真的辦事不力了?說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難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讓大人您的仕途起於龍泉縣也終於龍泉縣!”
傅玉大概是覺得最後的說法太過晦氣,也不現實,悶悶不樂道:“至少也會想着讓大人在五十歲之前無法成功執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訣,一點點熬到部堂的高位。”
吳鳶張了張乾裂的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傅玉突然笑出聲,吳鳶轉頭望去:“想起什麼開心的事了?”
傅玉點頭道:“這龍泉縣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華京城,我還是喜歡這兒。燒酒、糕點,還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過去買,來回一趟,最多半個時辰。有些時候心煩意亂,就坐在酒肆里,點一斤散酒,能清清靜靜坐上一個時辰,也不會有人湊過來喊一句‘傅公子’。再來一小碗醬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這麼過下去。所以我現在就更想在這裡好好做出一點成績來,再困難我也不怕。”
吳鳶“嗯”了一聲:“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雲,那麼當官有什麼意思?總得腳踏實地為老百姓做點什麼。我是因為窮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鄉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比我強,你是世代簪纓的傅家貴公子,能夠這麼想,讓我很意外。”
兩人並肩而行,傅玉無奈道:“但是問題來了,您做了實事,老百姓也不一定念您的好。史書上,能臣幹吏在地方上開拓進取,最後淪落得罵聲一片、灰溜溜離開的,還少嗎?百年後,朝野總算後知後覺,到頭來只傳下幾篇歌功頌德的詩詞,有屁用。”
吳鳶搖頭道:“這麼想不對。你的初衷,在於做點讓自己覺得特別自豪的事情,至於做了之後,老百姓領不領情,朝廷認不認可,你現在不用想這些,想多了,只會自尋煩惱。一個想岔,甚至可能幹脆就喪失鬥志了。我們儒家不同於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於追求佛法到底有多遠的佛家……”
傅玉嘆了口氣。
吳鳶好像自言自語:“三教之中,道教講究清凈,是一個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長生,就夠了,不重視前生來世,反而在意今生的這副皮囊,因為需要靠這副皮囊去證道,走完長生橋。相傳佛教分大小,小與道教相似,大則告訴凡夫俗子,今生苦難來世福,到底是給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獨我們儒教與世俗最近,糾纏最深,又有‘近則不遜遠則怨’的困境,學問越大,修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腳,總覺得伸個腿抬個頭就要觸碰到規矩的牆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學問宗旨,重學問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夠將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點像是要清理門戶,之後會八面樹敵,難免受人排擠。”
“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萬事就怕走極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極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後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風日下。因為讀書人雖然還在苦讀聖賢書,一個個道貌岸然,可到最後,為的不再是聖人所謂的‘養浩然之氣’。如今還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聖賢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學問逐漸成為天下道德準繩,豈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這一層?長此以往,反而是讀書人最看不起讀書養德這件事,讀了幾個字、翻了幾頁書都像是可以換取多少錢似的,這該是多可怕的場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劇變,伸手使勁抓住吳鳶的手臂,低聲道:“吳大人!這些話,絕對不能與您家先生說,絕對不能!您不是練氣士,不是修行人,不曉得大道之爭的殘酷,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就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吳鳶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啞笑道:“我當然沒這個膽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學識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錯了想淺了,先生對我這點想法肯定瞧不上眼。”
傅玉鬆開手:“您千萬別說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您像宋煜章那樣,莫名其妙就……”他不再說下去,言多必失。
吳鳶轉移話題:“如果以後我走錯了路,不管那個時候我吳鳶當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記得一定要當面罵我,最好是罵醒我。”
“放心,到時候我保管二話不說,賞吳尚書一記老拳。”
“六部尚書啊,正二品而已,小了點,小了點。”
“不小。您想啊,等我大驪佔據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一個六部尚書還小?我看侍郎就已經很大了。反正吳大人,我可說好了,我這個人除了會出一點小主意,會謀而不善斷,所以這輩子就算跟死您了,以後您當尚書,給我個侍郎噹噹,如何?”
兩個已經身在官場的讀書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內,有個青衫讀書人重新拿起書本,微笑道:“關於事功一事,吳鳶你沒有想錯,但確實是想得淺了。”
小鎮日漸繁華喧鬧。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廢的學塾讀書,平時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風聚水的天井旁邊,經常發一次呆就是一兩個時辰。偶爾去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嶄新學塾逛一逛,蜻蜓點水,很快就會離開。
龍泉縣縣令吳鳶已經正式卸去窯務督造官的職務,接任者據說是一名上柱國曹氏的年輕俊彥,而曹氏與吳鳶未來老丈人所在的袁氏是出了名的朝堂死對頭,能夠一言不合就在各種場合大打出手,在黃紫公卿碰頭的內廷小朝堂,兩個位高權重的上柱國相互指着鼻子對罵更是家常便飯。皇帝陛下對此多是好言相勸,有些時候實在惱火,就讓兩個功勛大佬滾回家吵去,反正兩家自祖輩起就是鄰居。據說兩家小孩從小就學會了隔着一堵牆向鄰居家拋擲各種物件,你丟磚頭我扔泥塊,禮尚往來。
吳鳶這次登門,是跟先生虛心請教:“先生,朝廷吏部那邊,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沒能打開局面,準備將我挪回京城某個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
“不是。”少年崔瀺依然從容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淡然道,“曹霽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吳鳶苦笑道:“家世遠勝於我,能力也相當不俗。”
“跟這樣的人打擂台,剛好說明你吳鳶還是有點斤兩的嘛。何況你才是龍泉縣縣令,曹霽只是窯務督造官,如今重新開禁的龍窯不過是做一些本命瓷相關收尾的事情而已,沒你想的那麼嚴重。曹氏是想要讓曹霽踩着你往上走,現在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成為曹霽的官場攔路虎了。攔不住,袁氏還願不願意嫁女兒,就難說了;若是攔住了,袁氏說不定會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少年崔瀺瞥了眼吳鳶,“陛下用人,親疏有別是難免的,對待功勛之後一向優待,可歸根結底,最後還是要看你們各自的真本事。”
吳鳶笑道:“聽過了先生的開解,學生心情好多了。”
少年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麼辦?”
吳鳶裝聾作啞,堅決不開口。
少年崔瀺突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阮秀與外人衝突一事,你有沒有想法?”
吳鳶略作思量,很快就道:“阮秀雖然出手重了一些,可畢竟是那個自詡風流的白痴糾纏在先,她提醒過數次,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況之前她爹大打出手,殺得驪珠洞天上空烏雲慘淡,之後再無修士膽敢逾越規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煩,大概是嫌棄這個學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串:“我的吳大人,勞煩你去仔細查一查,為何那個白痴會有閒情逸緻四處閑逛,又剛好經過阮秀所在的騎龍巷的小鋪子,又又剛好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購買山頭、與大驪交好的時刻如此不知輕重。如果說一兩個巧合是巧合,那麼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有很多,可是一個有資格代替家族在這裡露面的年輕人,而且本身修行資質還挺不錯,會這麼霉運連連?”
他說得詼諧有趣,可是吳鳶聽得神情凝重,心情絕不輕鬆。
說到最後,少年崔瀺又開始自怨自艾,雙手狠狠揉着自己臉頰:“真說起來,我比那個色坯更慘,但我是真的不走運啊!吳鳶,你不如把臉伸過來,讓先生我打幾耳光出出氣,咋樣?”
吳鳶又不傻,明擺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還是算了吧。”
少年崔瀺氣憤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啊,你小子性情隨我,多半也是個欺師滅祖的種。等到龍泉縣的事務大致落定,你爭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個我,繼續商量在披雲山建造書院一事。”
吳鳶點了點頭,看不出臉色變化。
少年崔瀺揮手趕人:“忙你的。”
吳鳶起身告辭。
這棟袁氏老宅里,除了那個面容精緻的沉默少年,在吳鳶一趟秘密出行后,還帶回來一個名叫夏余祿的刑徒少年,十四歲,身材修長不輸青壯,玉樹臨風,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為何,少年崔瀺讓他改名為於祿,他哪怕十分不情願,也只能默然接受。
於祿大概是從水深火熱的苦難之中脫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開朗,有事沒事就打掃這棟袁氏祖宅,從一樓到二樓,最後甚至爬上屋頂去翻修舊瓦,如果不是少年崔瀺嫌棄他聒噪,喊到跟前大罵了一通,估計他連老宅牆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裡的碗碟花瓶,全部被於祿擦得纖塵不染。吳鳶每次登門拜訪恩師,都能夠看到於祿在那裡瞎忙活。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遠處,抱着掃帚,耐心等待自己離去。禮貌送客之後,於祿就會開始做那清掃腳印、擦拭椅子之類的僕役活計。於祿的樂在其中,讓吳鳶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該不會是家國破滅、舉族淪為賤民刑徒,所以刺激過大,導致腦子有點拎不清了吧?
在於祿適應了老宅清凈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里多出一封密信的少年崔瀺又悄然帶着一個陌生人回了宅子。那是一個身材苗條卻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獨那雙眼眸還算秀氣。
哪怕是面對大驪國師,少女也一樣面無表情,既無畏懼也無討好,這讓於祿心生佩服。聽說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後,於祿便想着對她殷勤熱絡一些,只可惜少女對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務事更是笨手笨腳,紕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兩次了。最後於祿實在是無法忍受了,就讓她坐着休息,大小事務,從買菜淘米、下廚做飯,到清洗外衣,全部由於祿一人包辦。少女倒是毫不客氣,每天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少年崔瀺還更像是主人。於祿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並不領情,也不正眼看他,反而偶爾眼角餘光瞥過,那張平庸臉龐的眼眸之中還會透出淡淡的譏諷意味。
少年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個都過來。”
玉樹臨風的高大少年於祿、身材極好的少女、容貌精緻無瑕的沉默少年站在了少年崔瀺面前。
少年崔瀺歪着腦袋望向三人,最後視線停留在於祿身上:“於祿,你一開始就是我爭取來的棋子。”
說完又轉向少女:“至於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過如今她失勢了,混得有點凄涼,給攆到長春宮修心養性去了。身在大驪京城的那個我呢,掌握了竹葉亭后,便順勢近水樓台了一回,將你送到了我這裡,算是把你帶出了火坑,你該謝我才對。按照那位娘娘一貫物盡其用的行事風格,你落在她手裡,將來下場未必能比那個楊花好。你以後打算姓甚名誰?還是學於祿,乾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國師大人,我只要還姓謝就行。”
少年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姓謝名謝好了,這個名字多佔便宜啊,謝謝,你還不謝謝我?”
少女依舊面無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論她如何儘力遮掩,都無法隱藏起來。
少年崔瀺傷感道:“我以後也不叫崔瀺了,你們喜歡的話,就叫我崔東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他滿臉心灰意冷,“於祿、謝謝,你們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們就動身,順着南下驛路去往邊境野夫關。”
兩人都未質疑什麼。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看向那個滿臉期待的精緻少年:“你啊,就留在這裡吧,要麼去陳氏學塾讀書也行,隨你自己。”
少年滿腹委屈,剛要壯起膽子祈求同行,崔東山已經瞪眼怒目:“滾蛋!”
少年嚇了一跳,快步離開。
崔東山站起身,走到二樓一間小書房,開始提筆寫信。
“過猶不及,大驪朝廷太過推崇文人,使得許多沽名釣譽之輩以詩歌作為進入官場的敲門磚。必須改一改如今大驪京城的風氣,絕對不能夠讓滿朝公卿到販夫走卒一味崇尚艷辭麗賦的浮淺學風,必須重經義、重時務、重實際,必須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驪宋氏改朝換代,不管誰來坐龍椅,都不能丟了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有撼大摧堅,徐徐圖之,才是正理。”
“國子監務必掌握在手中,適當時候可以收回欽天監的安排,換取對國子監的完全掌控……”
寫到最後,崔東山突然將毛筆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寫這些有什麼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這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傢伙,還有臉皮讓我‘暫不聯繫,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給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卻要去給人當學生,老天爺,你怎麼不直接打個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點硃砂痣的少年大哭起來,傷心欲絕。
拂曉時分,一輛馬車停在袁氏老宅門外,於祿和謝謝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馬車旁,崔東山打着哈欠走出宅子,身上穿着一襲質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後跟着那個容貌精緻如瓷器的少年,少年一臉戀戀不捨。
於祿忍不住問道:“公子,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崔東山懶洋洋道:“帶你們遠遊求學,去大隋逛逛,你們兩個本來就是山崖書院的學生。”
於祿和謝謝這兩個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面面相覷。
車夫是個大驪駐留龍泉縣城的大諜子,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坐在駕車位置上。崔東山上了車,彎腰掀起帘子后,突然轉頭道:“去把王毅甫喊過來當車夫,你繼續留在縣城,負責盯着騎龍巷和杏花巷兩處地方的動靜。”
那諜子點點頭,一言不發地下車離去。
約莫一盞茶工夫,一個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來。於祿目不斜視,神色從容;謝謝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歡他。
王毅甫,正是那個奉命親手擰掉宋煜章頭顱的男子,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猛將,既沒有淪為大驪階下囚,也沒有成為新王朝的座上賓,更沒有重掌兵權,而是成了那位娘娘的鷹犬,隨着她被“貶謫”到長春宮去結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從大驪娘娘換成了眼前的這位少年國師。
因為是走驛路官道,馬車不小,足以容納三人,可崔東山仍是讓於祿和謝謝坐在外邊,他獨自霸佔着寬敞車廂。沒過多久,車廂內就傳來琅琅讀書聲。堂堂大驪國師,享譽一洲的圍棋聖手,卻每天都要朗誦這些蒙學內容,實在是讓人覺得好笑。
馬車由東門駛出小鎮,崔東山掀起帘子,看了眼東門口附近的新建縣衙。那裡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個雛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鎮青壯忙碌着,使得整個東門都塵土飛揚。崔東山眼神陰沉地放下帘子。
離開小鎮后,沿着驛路駛出大概一個時辰,崔東山讓王毅甫停車,獨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觀湖書院的君子崔明皇在此等候已久,見到這位被驅逐出家門的祖輩后,畢恭畢敬地作揖行禮。
崔東山站在山頂回望小鎮,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為低微,哪怕窮盡目力也無法見着那邊的風景了:“尊奉披雲山為大驪北嶽一事還需要醞釀,一時半會兒很難成功。但是在披雲山建造新書院勢在必行,最多半年就會有結果。放心,你這次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差點連命都丟了,我肯定不會過河拆橋,一個書院副山長是跑不掉的。之後大驪肯定會傾盡國力將這座嶄新書院打造得比山崖書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
崔明皇鬆了口氣后,眼神堅毅,承諾道:“絕不會讓老祖失望!”
崔東山對此不置一詞,繼續說自己的:“我將那個瓷人少年留給你,到時候你把他安插進新書院,不出意外的話,他的修行會很順利,可能會以一種嚇人的速度躋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你最好將他雪藏起來,不要太早浮出水面。我從瓷山千挑萬選選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湊出這麼個神魂俱備的瓷人,這少年能夠從一堆破瓷片變到現在這樣活靈活現,與人無異,既是我畢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運氣成分,所以你務必多上點心。說句不吉利的話,這已經相當於是我在跟你託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蕩,彎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將其視為己出!”
崔東山神色有些疲憊:“在小鎮這邊,除了藩王宋長鏡之外,其餘兩撥諜子死士,你能夠隨便使喚,我已經幫你打過招呼了。沒事的時候,多跟楊家鋪子的楊老頭聊聊。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做事最是公道,從不談什麼好壞、正邪、敵我,你爭取能夠讓老頭子答應跟你做買賣。”
“至於阮邛,我勸你別去自討沒趣。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渙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聖所在的李家。至於那個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寶箴,如今靠山一倒,雖說算不上被一夜之間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領教過我們大驪京城的波譎雲詭了。這對兄弟之間,你選誰都行,不過只能選一個。”
“還有吳鳶,你自己看着辦吧,就事論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東山說到最後,分明是青蔥少年的俊美相貌,卻給崔明皇一種耄耋老人、萬事皆休的錯覺。他試探性問道:“你那個學生吳鳶,難不成是?”
崔東山耷拉着雙肩向山下走去,點了點頭,有氣無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歡挑選這類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聰明、有抱負、能隱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於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難怪,老祖宗您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機,我總覺得不對勁,後來才想明白,是因為吳鳶在場的緣故。”
崔東山嘆了口氣,並沒有藏掖真相,打開天窗說亮話:“當時在袁氏老宅,我給了他一次機會,之前芝麻綠豆大小的瑣事,他把消息全部傳遞出去,我懶得計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后,將那件事情泄漏給那位娘娘,那他就死定了。弟子欺師滅祖,那麼先生打死學生,也是天經地義嘛。”
崔明皇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