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在秋蘆客棧住了三天,最後是林守一說再住下去意義不大,已經吸收不到太多靈氣,尤其是不知為何,每次在亭子里吐納久了,會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發出來的銳氣,體魄神魂竟然有些受不住。林守一難得開玩笑,讓陳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沒有寶貝。
陳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東山那次交手,那兩縷離開氣府的劍氣傷到了這處老城隍遺址的山水氣運。由於涉及劍靈,陳平安不能多說什麼,只好在離開客棧的時候多瞧了崔東山幾眼。後者本來這兩天心情大佳,走路帶風,被陳平安看了兩眼后,立即就老實了許多,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壞事遭了報應。
一行人離開客棧的時候,剛好有人準備下榻秋蘆客棧。崔東山目不斜視,但是李寶瓶三個孩子都倍感驚奇。原來是之前那位黃庭國老侍郎帶着家眷僕役一路遊玩來到了郡城,客棧外邊的巷子里停着三輛馬車。
他鄉遇故知,老侍郎開懷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寶瓶、李槐幾個孩子都將草鞋換成了靴子,穿了嶄新衣裳,朝氣勃勃,老人愈發欣慰,一定要送他們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裡頭,一名衣着素雅、氣態雍容的女子和一名器宇軒昂的青袍男子最是引人注目。老人介紹說是他的長女和幼子,讀書都沒出息,自己想要靠子女光耀門楣是奢望了。聽着父親當著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無表情,那雍容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最後定睛望向於祿,笑意更濃了,像是無意間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連忙側身低頭,抬起袖子遮住猩紅嘴唇,乾咳兩聲。
寬大袖口內,真實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於祿微笑如常,轉頭望向崔東山:“公子,我們何時動身?”
崔東山漠然道:“現在。”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風寒,實在是經不起風吹日晒嘍,與崔公子同坐一車好了,剛好向崔公子討教崖刻一事。”
又轉對他的長女和幼子道:“你們兩個在後邊跟着,若是不願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馬車隨你們自己。”
兩輛馬車駛出行雲流水巷,前面的車廂內,崔東山和老侍郎相對而坐,氣氛沉重。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抱拳道:“這趟老朽不請自來,希望國師大人恕罪。”
崔東山雙指摩挲着腰間玉佩,很不客氣地凝視着他,言語更是冒犯:“是你家那個小雜種唆使你來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能耐打殺你們父子?”
老蛟並不動怒,神色和藹道:“國師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卻不少,這次委實是又怕又喜,沒了定力,才通知於我,希望我幫着他出謀劃策,應該如何配合國師和大驪。這如何能算試探?國師大人誤會了,也高看了我那幼子。”
崔東山搖頭道:“我行事從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管你們如何做,以及最後的結果。所以既然那個小雜種壞了我的規矩在先,我自有教訓他的手段在後,你這個當爹的老爬蟲若是不服氣,打算撕毀盟約,不去當那個披雲山新書院的山長,那我們不妨慢慢算計,只看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了。”
老蛟臉色陰沉:“國師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許過界,可對手握大權的國師大人而言,難道不是要以大局為重嗎?難道我這點面子都沒有,不值得國師大人網開一面,通融通融?”
“你們這些將爾虞我詐當作家常便飯的傢伙,可能會覺得這種試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太一樣。”崔東山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剛剛教會我一個道理:有些時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則是要挨打的。”他身體前傾,望向那張陰晴不定的滄桑臉龐,譏諷冷笑,“你真以為自己有資格跟我同乘一輛馬車?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真身,伏龍觀那方硯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經落在我手上了?”
老蛟苦笑道:“國師大人,何至於此?盟友之間,便是有些小爭執,也不需要動大道根本吧?”他收斂表情,眼眸透出殘酷本性的冰冷意味,“本來一樁天大好事,國師大人就不怕魚死網破,雙方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東山死死盯着老人那雙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辭氣勢愈發凌人,但是語氣反而極其平緩,如同世間最寬廣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講你們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嗎?接下來,我會用上古雷霆之法擊打那方硯台上的酣睡老龍,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親自理會你家小雜種,到最後你自然而然就會遷怒於他。”
老蛟視線之中殺機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東山大笑道:“欺人太甚?你這條老爬蟲是人嗎?你們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個雜種幼子,還光耀門楣?尤其是外邊那位紫陽府的開山鼻祖,見着了身負濃郁龍氣的於祿,連路都走不動了吧?就你這麼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們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們坐得穩站得住嗎?”
他伸出手,併攏雙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們不行的。”
不等老蛟說話,崔東山又將雙指指向窗外:“出去,看着你臟我眼睛。三天之內,如果沒有收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會給你任何回復了,到時候你儘管來殺我。”
老蛟沉默許久,終於彎腰作揖,倒退出去。
從頭到尾,崔東山的心湖之間幾乎沒有泛起任何漣漪,色厲內荏更是談不上。
當馬車略作停歇後繼續向前時,崔東山閉上眼睛,意氣風發。
他嘴角翹起,喃喃道:“三。”
車廂內,毫無徵兆地清風拂動,少年身上一襲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緩緩流淌。
道路旁,老蛟下了馬車后,與孩子們言笑幾句,便獨自留下,目送一行人離開。
後面馬車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蛟一直望着那輛馬車,到最後,頹然收回視線,非但沒有找出任何破綻,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跳境界!
他轉頭望向一兒一女,笑眯眯道:“只少了一個,算是一家小團圓,為父很開心。”
身為紫陽府開山祖師的雍容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他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輩分而已。
老蛟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別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麼資格談卧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裡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須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穩固盟約的基礎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惹惱了國師崔瀺,使得節外生枝,其實說到底,的確是他太過驚悚,心境起伏過大,失了分寸,比起身為寒食江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裡去。這完全是因為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是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寒食江神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跟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東山的種種所作所為,還說他如今境界全無,修為半點不剩。寒食江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只是希望父親來幫着試探一二,看能否幫着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大驪的國師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東山,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寒食江神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為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蛟伸出一隻乾枯手掌,五指成鉤,一點一點向下划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為,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為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蛟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着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因為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劃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凄慘。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抬頭望天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未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回地面,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她蜷縮在地上,渾身血肉模糊,痛苦哀號,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為的大神仙,就這麼痛得滿地打滾。
老蛟隨手一揮,女子整個身軀橫着摔向道路旁的鋪子,撞斷了一根樑柱后,爛泥似的癱軟在牆腳。
寒食江神臉色發白:“是那國師生氣了?這點微不足道的試探,便是兒子確實錯了,可值得他這般興師動眾嗎?難道就不怕我們乾脆倒向大隋?”
老蛟盯着這個滿臉惶恐的幼子,嘆了口氣,拂袖離去,竟是沒有出手教訓,只撂下兩個字:“廢物。”
寒食江神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馬車,車夫正是大水府軍師隋彬。寒食江神掀起帘子的時候,背對着他,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對的,我不該如此莽撞。”
隋彬揮動馬鞭,緩緩駕動馬車,返回秋蘆客棧,輕聲道:“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知道了那位國師的底線,以後打交道就會容易一些。現在吃些小虧,總好過以後老爺你得意忘形,給人宰了都不知緣由。”
寒食江神將姐姐放在車廂內,坐在隋彬身後,惱羞成怒道:“小虧?我爹少了三百年修為,就他那臭脾氣,接下來我有罪受了!別人不知道,你隋彬還不知道我那七八個兄弟姐妹是怎麼死的嗎?”
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三個,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換成以往,我就需要幫老爺你收屍了。嗯,說不定還需要拼湊屍體,東撿一塊,西拾一塊,有些麻煩。”
如果隋彬這個幕後軍師一個勁出言安慰,寒食江神可能會越來越惴惴不安,連郡城都待不住,說不定連大水府都不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幾千里避避風頭。可如今聽着隋彬的刺耳風涼話,寒食江神反倒是心安幾分,瞥了眼隋彬的背影,心想,難怪會和郡守魏禮一樣,被那少年國師器重。
“你別一口一個老爺的,我不習慣。這麼多年,我對你青眼相加,你對我也從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別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
寒食江神最後憤然感慨道:“隋彬,你說我爹讀了那麼多年書,不比儒家聖人少了,私家書樓藏書之豐更是冠絕黃庭國,怎麼脾氣還是這麼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對那些小小年紀的讀書人不就好得很嘛,而且還是真的好。”
寒食江神對此無可奈何。
隋彬猶豫了一下:“其實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還是涉及大道契機的關係。雖然你刻意隱瞞了這個,可那位大驪國師料定你爹是知情的。他看得到那麼遠的事情,未必沒有以此離間你們父子關係的想法。”
寒食江神心中悚然。
車廂內,傳出一個意料之外的滄桑嗓音:“隋彬,你這麼聰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讀書人,嗯,如今淪為讀書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神出鬼沒的老蛟微笑道:“這個草包有你的輔佐,我就放心了。”
寒食江神微微窒息。良禽擇木而棲啊,如果說以前是爹看不起隋彬這種小小河伯,或者說小心蟄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麼從今以後就要開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將”豈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了寒食江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會變節,哪怕當了鬼,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坐在車廂內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縮在角落裡的女兒,轉頭望向車帘子那邊,便換上了發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個女兒的事情我聽說過,要不要我出點力,幫她成為橫山的山神?”
隋彬搖頭道:“那個豬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這份脾氣像我。”
外面的青袍男子和車廂內的重傷女子同時滿心凄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寒食江神也好,紫陽府開山鼻祖也罷,距離十境修為只有一步之遙,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殺予奪,比世俗君王還要逍遙自在。
可是這又如何?
出了郡城,隊伍和馬車一路向西。
崔東山走下馬車,來到陳平安身邊,先對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馬車?寬敞舒服,躺着睡覺都行。”
李槐躍躍欲試,但是不敢擅作主張。陳平安會心笑道:“去吧。”
崔東山低聲道:“先生,學習您的為人處世果然對我有用,我受益匪淺。需要我怎麼感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崔東山大喜:“先生怎麼說?我如今雖然打不開方寸物裡頭的寶庫,暫時取不出任何東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個敗家子買下了他的家當,其實是有兩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兒,其實暗藏玄機,只要向它灌輸靈氣真氣,就會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還能夠唱歌呢……”
陳平安對他說道:“消失。”
崔東山大悲,默默離開,跑去糾纏林守一和李寶瓶,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最後只好悻悻然返回車廂。看到在車廂里歡快打滾的李槐,崔東山蹲在一旁,打開一個包裹,掏出那個色澤晦暗的琉璃小人兒,對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絕倫的琉璃女子,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點都不想。”
崔東山微微加重力道,琉璃從內而外一點點散發出柔和光彩。崔東山又將它放在車廂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聲,片刻沉靜之後,驀然活了過來,竟然還舞動了起來,身姿婀娜,同時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謠,歌詞並非大驪或大隋的官話,也不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所以李槐聽不懂她在唱什麼,但是這一幕實在賞心悅目,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體內的光芒褪盡,琉璃美人重歸平靜,恢復成僵硬不動的死物姿態,崔東山便循循善誘:“白送給你都不要?你怕什麼,你跟陳平安是朋友,我是陳平安的學生,關係這麼近,我圖你什麼?再說了,你身上有什麼值得我貪圖的,對不對?”
李槐收回視線,看着崔東山,氣憤道:“放你的屁,我身上寶貝多得很!你有蟲銀嗎?會變成螞蚱蜻蜓哦!”
崔東山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給你的吧?”
李槐點頭道:“對啊,現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沒有啊。”
崔東山靠着車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驪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們這些個靠自己的運氣和福緣,最後成為齊靜春僅剩的一撥親傳弟子的傢伙,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就差了一些,比於祿、謝謝好不到哪裡去。”
崔東山仰起頭,望向自己頭頂上方,嘖嘖道:“好一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他收回視線,看着躺在地板上發獃的孩子,好奇問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聲:“不要了,昨晚睡覺前陳平安跟我說了,以後到了大隋書院,不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好處。”
崔東山打趣道:“可這距離大隋邊境還有好幾百里路呢。哪怕進入大隋版圖,到達新山崖書院,一樣還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至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麼?”
李槐望着天花板:“陳平安說他不會留在書院求學讀書,送我們到了之後,他就會回家了。”
崔東山笑道:“這不是你們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嗎?”
李槐雙手迭放當作枕頭,輕聲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東山愣了愣,幸災樂禍地笑道:“沒事,我不待在書院,到時候陪陳平安一起回小鎮。李槐,羨慕不羨慕?”
李槐愕然轉頭,崔東山滿臉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開車帘子,滿臉委屈,扯開嗓子吼道:“陳平安,崔東山這傢伙想騙我錢!”
崔東山趕緊手忙腳亂地抱住他,不讓他繼續血口噴人,同時哀號:“冤枉啊!”
片刻之後,殺向車廂的陳平安帶着李槐一起離開馬車。
李槐小心翼翼道:“陳平安,我騙你的。”
陳平安低聲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傢伙不順眼。”
車廂內,鼻青臉腫的白衣少年橫躺着,非但沒有頹喪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黃庭國西北邊境一條江邊,在參觀過了規模遠遠遜色於寒食江的水神廟后,一行人又走出二十餘里,開始整頓休憩,準備午飯。
如今生火做飯有於祿,謝謝也不再那麼萬事不做,有他們搭手幫忙,陳平安就安心去江邊釣魚。“春釣埂,夏釣深,秋釣蔭,冬釣陽”,這是小鎮流傳下來的諺語。深秋時節,陳平安一路小跑,專程找了個不大的江水迴風灣,這才開始垂釣。
一刻鐘后,陳平安成功釣上一尾一尺多長的青色江魚,但光是將魚拖上岸,由於怕釣竿折斷或是大魚脫鉤,就又花了將近一刻鐘。崔東山一直蹲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着,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幫忙提着魚。結果這頓晚餐多了一鍋豐盛美味的燉魚,自認功勞卓著的崔東山下筷如飛,跟李槐爭搶得面紅耳赤。
吃過飯,和於祿一起收拾殘局,空閑下來后,陳平安就開始沿着江水練習走樁。於祿則借了釣竿,自己去找地方釣魚。林守一和謝謝下棋,李寶瓶看書看得入神,李槐的書箱里多出了一個琉璃美人,是他跟崔東山打賭贏來的。這還真不是崔東山放水,李槐是靠猜圍棋黑白子的多寡贏的。公平起見,由背對着兩人的於祿來抓棋子。結果崔東山兩勝三負,輸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顆蟲銀,麾下又多出“一員猛將”。
陳平安一路走樁,走出去很遠,最後獨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着江風,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門,嘗試着以最慢的速度練習走樁。
動靜之間,氣定神閑。
離開水路后沒多久,在一座遠離人煙的山頭,他們碰到了一夥不堪一擊的山賊。林守一顯露了一手剛剛入門的雷法,歹人就嚇得屁滾尿流。
陳平安一次夜釣,釣起了一條半人長的大青魚,下了水才成功抓獲那尾稀罕大魚。他高興地回到篝火旁后,看到守夜的於祿就咧嘴大笑。
於祿望向這個滿身濕漉漉的傢伙,伸出大拇指。
之後途經一處布滿戾氣的亂葬崗,鬼魂圍攻,雷法漸成的林守一大顯威風,每次出手,隱約之間有雷聲,尤其是滿臉熠熠生輝,依稀有淺淡的紫氣繚繞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將。陰魂鬼魅被雷法鎮殺數十之後,亂葬崗深處有燈火亮起,伴隨着瘮人的呼喝聲,一抬四角懸挂燈籠的極大轎子陰氣森森地飄然而來。
在陳平安和謝謝共同護在身邊的形勢下,林守一以並不嫻熟的雷法獨力支撐片刻,仍是敵不過轎子里那個亂葬崗的地頭蛇,一個修行百年凝聚出真靈的鬼物。
從未出手的於祿驀然向前掠去,輕輕鬆鬆一拳就打散了鬼物的全部靈氣,打得它煙消雲散。在那之後,林守一便愈發頻繁地翻閱起了《雲上琅琅書》。
就這樣,眾人終於來到了大隋關內,順利過了那座並不雄偉高大的關隘城門。
李槐念叨着這地兒真心不如大驪的野夫關,差太遠了。
但是下一刻,關隘內的街道上馬蹄陣陣,從遠及近,越來越震撼人心。
陳平安讓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別動,讓出道路。
只見二十餘精騎風馳電掣而至,以銀甲持槍的魁梧武將為首,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人,背負着一把桃木劍;一個肌膚白皙的無須老人,雙手攏袖安然坐在馬背上。這兩個世外高人模樣的老神仙一左一右護着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陳平安看到那個少年後,心頭一震。怕什麼來什麼。
那個曾經出現在小鎮的錦衣少年瞧見陳平安一行人後,大笑着一馬當先衝出隊伍,在距離陳平安他們還有十數步的時候就早早勒韁而停,動作嫻熟地翻身下馬,大步前行,掃視了一圈,最後對陳平安笑道:“咱們又見面了!”
少年手握馬鞭,敲打手心,自顧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因為那條金色鯉魚,還有那個我事後才知道叫‘龍王簍’的寶貝,害我差點死在大驪邊境?”他猛然大笑起來,“但是我還是很感謝你!哪怕我當時給了你一袋子金精銅錢,現在看來,仍是我佔了你天大便宜。我發過誓,下次見面,一定要給你更多的報酬……”
少年一拍腦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紹道:“我是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樣見過陳平安的無須老人正要說話,名為高煊的少年擺擺手:“無妨,名字而已,本來就是讓人喊的。”
高煊望向他們,笑道:“我是親自來接你們去往我大隋山崖書院的。”
從這一天起,高煊帶來的三十餘騎御林軍,又加上兩百多騎邊軍精銳,最後發展為一千多人的護駕隊伍,浩浩蕩蕩穿過兩州七郡的版圖,快速趕往大隋京城。
這支遊學隊伍終於不用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馬車。馬車兩側和前後皆是兵強馬壯的大隋精騎,四周偶爾有一些投向馬車的視線,都充滿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羨慕。
接下來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牆輪廓,李槐都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了菩薩供奉起來。
一開始他覺得很新鮮很好玩,可是越來越臨近目的地,他就越來越不自在。
李寶瓶越發沉默,每天都粘在陳平安身邊。
林守一對什麼都置若罔聞,每天獨自一人躲在車廂內安心修行。
依舊給崔東山駕車的於祿看不出心情變化,崔東山百無聊賴,每天不是睡懶覺就是打哈欠,無精打采,只好把謝謝喊到車廂一起手談。
最後,只有百餘騎軍得以駛入京城。李槐駭然發現那條寬闊至極的御道之上站滿了大隋百姓,這座京城彷彿已經萬人空巷,吃飽了撐的全來看他們的熱鬧了。
林守一睜開眼睛,不再潛心修行,掀起帘子一角,望着窗外人頭攢動的景象,嘆息一聲。原來作為齊先生的親傳弟子,是這麼不同尋常。
搬遷到大隋的新山崖書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風光秀麗的東華山。書院沿山而建,漸次增高,規模遠勝當年大驪書院時代。
據說高氏皇帝不但請來了大隋最有學問的大儒,還向所有與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國派遣出以左侍郎為首的半個禮部衙門,親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發出一份份隆重邀請,最終請來了三十餘位文壇宗主、夫子碩儒來到東華山擔任新書院的授業先生。
但是,從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沒了齊靜春,山崖書院也就不是之前的那座山崖書院了。那麼,有無齊靜春的嫡傳弟子“坐鎮”書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則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完全難以服眾。
現在,他們來了,雪中送炭一般,所以大隋皇帝覺得禮儀如何隆重都不過分。
雖然只有林守一、李槐、李寶瓶三個孩子,但是足夠了!除此之外,於祿和謝謝這兩個並非親傳的學生,分量自然要遠遠不如前三人,不過也算是錦上添花。
通往東華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許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閥子弟都只敢在兩側高樓之上遠遠看着那支意義非凡的車隊。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黃色坐龍朝服,站在山腳的書院門外,笑容和善地望着那五個分別從兩輛馬車上走下的孩子。
他的身後,是大隋最有權勢的一小撮人。
整座東華山氣象森嚴,光是原本早已與世無爭的十境練氣士,東華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隱藏在暗處,以防不測。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呢?”
連同於祿在內,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於是這些孩子,就這麼把大隋皇帝晾在了一邊。
大隋京城的某條街上,一個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着那個背着背簍的同齡人,好奇地問道:“你都換上衣服、穿上靴子、別上簪子了,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進書院呢?”
終於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聲,只是回頭望去。
對於那些孩子的失禮,大隋從皇帝陛下到身後的將相公卿沒有誰覺得不妥,反而一個個面帶笑意,覺得頗為有趣。大隋的文風鼎盛,可見一斑。
只見那撥遠道而來的孩子圍在一起竊竊私語,三隻綠竹小書箱顯得格外扎眼。有個紅棉襖小姑娘最是引人注目,一副很着急的模樣;個頭最小的那個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還是害怕大隋皇帝擺出的這個陣仗,當場嗚咽哭泣起來。
大隋皇帝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煩躁,還轉過頭去,跟白髮蒼蒼的禮部尚書閑聊起來。而千里迢迢趕來大隋京城的遠遊學子,同時轉身望向街道盡頭,遲遲不願覲見皇帝陛下。
雖說大隋皇帝不催促不着急,可總這麼拖着終究不是個事,新山崖書院三位副山長之一的一名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壇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聲,獨自走出隊伍,去提醒那些孩子應該進入書院。
好在之後沒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們雖然不知朝廷禮儀,但是勝在單純可愛,儒家門生的作揖行禮有模有樣,這就已經很讓大隋皇帝龍顏大悅了。皇帝親手賞賜五個孩子人手一塊“正氣”玉佩和一盒金龍墨錠,進入書院之後,除去必須要祭拜至聖先師的挂圖之外,其餘本該折騰半天的繁文縟節一切從簡,這讓如臨大敵的李寶瓶三人如釋重負。至於謝謝和於祿則相對習以為常,沒有任何緊張。
最後,副山長親自領着他們去往各自的學舍,交代以後的授課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學舍,由於書院佔地極大,除去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的建築之外,其實整座東華山都被大隋劃歸山崖書院所有,所以許多學舍之間相隔並不算太近。
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書院只有不到兩百個學生,卻擁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學問艱深的夫子先生。大隋禮部尚書親自兼任山長,但是屬於遙領,掛個名而已。執掌具體學務的首席副山長,是原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昔年文聖的記名弟子之一,名為茅小冬,有個酒糟鼻子,九十高齡,不過氣色好,看着只有五六十歲。
他這次並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學堂授業,不可耽誤學生的正常功課,大隋皇帝自然沒有異議。
相傳,這位副山長腰間別著一支紅木戒尺,刻着“規矩”二字。聽說有人親眼看到過,戒尺上那個“矩”字之前,不知是誰刻上了“不逾”兩個小篆。
這次大隋成功接納山崖書院的殘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驪皇帝願意放行,這至關重要,否則一切都免談,不管那位雄才偉略的皇帝對齊靜春心懷愧疚,還是另有謀划;其次,大隋朝野上下都認為接手書院是一樁美事。不過山崖書院的先生、學生最初總計四十餘人,最終能夠順順利利離開大驪版圖,茅小冬厥功至偉。
如果說之前的新山崖書院在大隋投入那麼多人力物力財力之後,仍然因為書院創始人齊靜春的缺失,以及沒有足夠“正統”的人物存在,顯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那麼,從今天起,隨着五個遠遊學生的到來,可謂東風已入東華山。
東華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懸挂着儒家至聖先師圖像,左邊是一個故意隱去名諱的肅穆老人,右邊則是齊靜春掛像。堂內,茅小冬畢恭畢敬地向三位聖賢敬了三炷香,持香時,老人低頭默默道:“文以載道,薪火相傳。”
齊靜春坐鎮的舊山崖書院,有條規矩是管住不管飯。因此,許多得以躋身書院求學的北地寒門子弟就會幫着書院抄寫經書,以此賺取伙食費。
如今的新山崖書院,這條規矩沒有廢除,但是多出了許多迴旋餘地。一來,由於如今書院人數最多的大隋本地學子是第一撥,大隋朝廷選擇就近取才,所以幾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這些人不缺錢;二來,新書院優待學子,書籍筆墨、儒衫衣物在內的必需品皆由書院贈送,這就是一筆驚人的支出。
李槐在隊伍里年紀最小,到了學舍住處后,由於舍友還在上課,尚未返回,才在山腳哭過一次的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又蹲在地上抽泣起來,只覺得自己沒了爹娘又沒了朋友,怎麼這麼可憐?更可憐的是身上新衣裳被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又糊。最後,李槐哭着打開書箱,換上那雙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會讓人瞧不起,又換回新靴子,如此反覆。孤苦無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個自己打定主意卻最終來不及喊出一聲“小師叔”的同鄉少年陳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書箱后就獨自出門散步,臉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腳步堅定,最後找到了一座高聳的藏書樓。由於是新建而成,藏書樓還散發著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來,總能聽到熟悉的琅琅讀書聲,比起當初在小鎮學塾,讀書聲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吸一口氣,走向書樓。聽說在這裡,看一萬卷書都不用花一枚銅錢。
他突然有些傷感:如果那個財迷跟他們一起留下來的話,一定會拚命看書吧,畢竟那就等於掙錢啊。
李寶瓶坐在冷清的學舍里,打開書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師叔寫給她的信。信上說了很多,說他要回家了,會幫她跟家裡報個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說她這一路很聽話很吃苦;說那枚金精銅錢被他打了個孔用紅線穿起來了,讓她以後一定要掛在脖子上,別丟了,萬一着急需要用大錢的時候,可以拿它去換銀子;還說他給她還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準備了一支玉簪子,算是離別贈禮,分別刻有“寶瓶”“守一”“槐蔭”。這一路上,他就沒怎麼幫過大忙,這就算一點心意,別嫌棄,如果覺得不好看,藏起來就是了。
“李槐膽子小,以後多找他玩,別讓他在書院被人欺負;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關係也別就這麼遠了;於祿拳法很厲害,謝謝其實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衝突,寶瓶你千萬別急匆匆一個人衝到最前頭,可以找他們兩個幫忙,不用難為情,哪怕欠了他們人情,以後小師叔幫你還就是了。”
“那塊名叫斬龍台的磨刀石,小師叔給你留在書箱裡頭了,但是記住,以後磨刀的時候,找個人少的地方,別嚇到同窗們。還有就是,記得收好那隻銀白色小葫蘆……”
“小師叔不告而別,沒有跟你們一起進書院,要跟你們說一聲對不起。走了這麼遠的路,卻沒能善始善終,是小師叔沒當好。以後你們都要好好的,好好讀書,等有了出息,小師叔好跟人吹牛,說自己認識李寶瓶,認識李槐,認識林守一,都認識。”
信上寫了那麼多零零碎碎的內容,但是每一個字都寫得一絲不苟,一板一眼,既不靈動,也不飄逸,就像那個泥瓶巷少年的為人和心性。
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好的就要珍惜,怎麼珍惜都不為過。
讀着讀着,李寶瓶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紙上,像是下了一場離愁的秋雨。不大不小,可就是傷心。
倔強的小姑娘還不斷告訴自己:“不哭不哭,小師叔如果看到,要傷心死了。”
大隋京城的寬闊大街上,崔東山喋喋不休地笑問道:“既然這麼不捨得,怎麼就這麼偷偷走了?”明擺着是在傷口上撒鹽。
陳平安在那次長久回望之後就不再繼續,板著臉一直往回走。
崔東山問道:“你這個當小師叔的,就不怕他們在書院給人欺負啊?到時候可沒誰幫他們撐腰了。”
陳平安始終不說話。
大隋京城實在太大,兩人好不容易才趕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門。崔東山手裡多了一壺酒,邊走邊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都尚未見底。
一隊精騎勢如奔雷地衝出城門,追上官道上的兩人,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這一次他身邊沒有宗師、神仙護駕,下馬後,來到陳平安身邊,氣笑道:“連報酬也不要了,你這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照顧一下他們,就當是你的報酬了。”
高煊搖頭道:“兩回事。書院那邊,我就不跟你打腫臉充胖子了,因為哪怕是我都沒辦法摻和,所以我不會答應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時不時關注書院的動靜。所以我答應給你的報酬必須要給,你要是不收,也得接過去再扔。”
他故意凶神惡煞道:“陳平安,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大隋皇子,總得有些顏面吧?”
陳平安點頭,伸出手道:“拿來。”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鬆開,在陳平安手掌上重重一拍:“從現在起,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後再來大隋京城,直接找我。”
陳平安有些發愣,收回手后,還是點了點頭:“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帶水,重新翻身上馬,由於居高臨下,他彎下腰,笑容燦爛道:“路途遙遠,我幫你們準備了一輛馬車,很快就會趕到。如果實在喜歡步行,賣了換錢也無妨。但可別賤賣,七八百兩銀子肯定值得。”
高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帶着那隊精騎迅速回城,引來官道上許多過客的側目。
陳平安和崔東山繼續前行。
崔東山問道:“是不是想不通一個皇子為什麼對你陳平安如此客氣熱情?”
陳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東山不願就此罷休,自顧自幫着解釋道:“其實不複雜,因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樓台,黃庭國又是大隋的藩屬,加上大驪境內肯定也有他們的諜子,不難知曉你們這趟遊學的大致經歷。再者,寶瓶他們的身份比你們自己想象的更重要,所以他樂得對你付出一點友善。放長線釣大魚嘛,哪怕到頭來釣不着,反正也不虧。”
“如果大驪皇帝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王朝的君主,或者山崖書院山長換成齊靜春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書院都會如同一根被雷劈過的朽木,老老實實爛死在原地。當然了,大隋有膽量接下山崖書院,確實值得佩服,大驪皇帝對此亦是心情複雜。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於祿、謝謝所在的盧氏王朝雖然在覆滅之前是公認的東寶瓶洲北方第一強國,可是大驪皇帝心目中的敵人只有三個,盧氏皇帝並不在此列,反而國力略遜一籌的大隋高氏皇帝佔據一席之地。”
在崔東山泄露這些天機的時刻,陳平安正忙着換上草鞋,這讓媚眼拋給瞎子看的崔東山有些挫敗。
他試探性問道:“先生,回頭也給我編織一雙草鞋唄,小書箱也可以有的。”
陳平安小心收起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簍上路,沒好氣道:“穿草鞋不是為了好玩。”
崔東山笑眯眯道:“我覺得挺好玩的。”
陳平安沿着官道一側向前走去,直視前方,問道:“讀書好玩嗎?”
崔東山破天荒猶豫起來,最後將酒壺系掛在腰間,跟那枚玉佩捆綁在一起,雙手抱住後腦勺:“讀書啊,從小就覺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遠,黃昏里,藉著最後一點光線,陳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牆。
沉默一路的崔東山驟然大笑起來:“哈哈,我就知道你會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