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有些離別可再會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太守大人正在官廳處理政務,徐遠霞和張山峰坐在素雅簡樸的客廳喝着婢女送來的茶水,劉高華則帶着陳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書房,做賊似的,因為陳平安跟他討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輿圖,而且必須是有朝廷蓋章的那種。
劉高華雖然不明就裡,但是一想到這次不僅活着離開古宅,還親眼見識過了精怪鬼魅,還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張酒桌上喝了酒,就豪氣衝天,看誰誰順眼,便拍胸脯答應下來,要幫陳平安去偷,結果陳平安二話不說給了他五十兩銀子。他原本想說他倆一場患難之交,談錢傷感情,結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銀錠,頓時覺得傷感情就傷感情吧,反正以後重逢的機會也不多了。
劉高華躡手躡腳地領着陳平安來到書房,關上門后,一陣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舊捲軸,正是胭脂郡堪輿圖,不過是候補的。這也正常,這類朝廷欽天監繪製的形勢圖,通常有兩幅正選圖和一幅候補圖。兩幅正選圖的其中一幅必然懸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則交由當地武將保管,只有候補圖才會放起來吃灰塵。
陳平安確認無誤后,點頭道:“是這個。”
他要花五十兩銀子來買一個極小極小的可能性。齊先生曾經說過,如果看到瞧着舒服的形勢圖,就可以拿出那一對山水印,無須印泥,往上一蓋即可。
陳平安在問過劉高華那棟古宅在地圖上的方位后,便找了個借口,讓他去書架上挑幾本山水遊記。趁着劉高華轉身的工夫,陳平安手心瞬間多出一對好似“山水相逢”的印章,正是齊靜春雕刻篆文而成,質地是最好的驪珠洞天蛇膽石。
陳平安朝兩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氣,看準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輕輕壓下,沒等出現什麼花頭,便捲起堪輿圖夾在腋下,對劉高華道:“行了,咱們趕緊走吧,免得你爹發現。到時候我可不管,給過了錢,不會還你的,你被太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藥材錢。”
劉高華隨便拿了兩本書丟給陳平安,一起離開書房。
陳平安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謀划多半是不成的。不過這也正常,哪有隨便蓋個印章就能改變數百里風水氣運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陳平安算錯了一點。他當然不是神仙,可是篆刻印章的齊靜春,那是神仙中的神仙。於是,以古宅為中心方圓數百里山水顛倒,污穢退散,轉為清靈。秦山神所在的山神廟瞬間崩塌,他自己也金身粉碎。哪怕趙鎏已經放他一馬,與他私下會面,傳授錦囊妙計,讓他喜出望外,只覺得否極泰來,自己終於要行大運了!不再是那個苟延殘喘的淫祠小山神,馬上就會成為神誥宗神仙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所以當金身粉碎的那一刻,他始終沒想明白緣由,只是怔怔地高坐於神台之上,就那麼煙消雲散了。
趙鎏當時正帶着幾個小祖宗離開小鎮,瞬間感知到了這番天地變色的異樣,頓時呆若木雞。難道是宗門金童親自出馬了?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這等神通吧?
其餘神誥宗晚輩更是惶恐不安,只有那個看似惶恐的小道童的眼眸里滿是笑意,心想:我就說吧,那傢伙是活了幾百歲的老王八蛋,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時候回到山門見着師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噓,這次我見着了上五境的仙人!
綉樓那邊,楊晃顧不得什麼陽光普照、神魂灼燒,迅猛飛掠來到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機盎然,靈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匯聚而來,滿臉震驚和狂喜。
鶯鶯更是直接破開屋頂,任由衣裙下邊的醜陋身軀暴露在陽光之下,深吸一口氣,百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順暢。
楊晃紅着眼睛,無比激動道:“必有聖人相助!說不得就是因為傅師叔的出現,此處景象落入了神誥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捨大恩下來。不管如何,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他哽咽起來,猛然驚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記響頭。鶯鶯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誠作揖。
站在三進院子里的老嫗也拜了拜天地四方,這輩子幾乎從不喝酒的她沒來由地想起去給自己倒上一碗酒。難喝就難喝吧,這輩子活得足夠久了,已是別人的兩輩子。
老嫗來到灶房,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探入一個早已開啟泥封的酒罈。
酒水怎麼只剩下這麼點了?沒道理啊。老嫗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後皺緊眉頭,最後竟是一陣頭皮發麻,丟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抹了抹額頭汗水,突然笑了起來,重新去舀了小半碗酒水,然後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長椅上,望着安安靜靜灑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陽光,小口小口喝着酒。
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得這麼閑適無事,手頭無事,心頭也無事。
之前也是這般陽光和煦的日子裡,有個名叫陳平安的北方少年,背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與她揮手告別,腰間掛個硃紅色小葫蘆,裡頭有酒有劍有江湖。
原來是一個酒鬼劍仙少年郎。老嫗喝着酒,笑着想着,這麼好的一個少年,那麼他喜歡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過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輿候選圖,家賊劉高華有些心虛,覺得五十兩銀子有些燙手,便想着補救一二,就將徐遠霞三人晾在客廳,自己跑去他爹處理政務的官廳,說是自己這趟出門遊歷,遇上了書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漢子是一位名動江湖的豪俠,便是郡內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敵,萬萬怠慢不得。還有一位龍虎山張天師,背負一把桃木劍,家學淵源,斬妖降魔,手到擒來。最後一位姓陳的更是了不得,別瞧着少年模樣,其實是八九十歲的高齡了,只是“修道有成,顏如少童”而已。
劉太守將信將疑,略帶着一絲忐忑,帶上一名見多識廣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廳招待貴客,結果大失所望。他雖然沒見過諸多神怪精魅,可看人的眼光並不差,打過招呼之後,落座喝了杯茶就興緻缺缺,讓劉高華好生款待三位貴客,找了個由頭返回官廳。
一路上,劉太守搖頭道:“什麼豪俠天師,名不副實,坑蒙拐騙到了我府上,真是膽大包天,若是之後膽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讓他們牢底坐穿,牢飯吃飽。”
老幕僚輕聲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於,年輕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說,那大髯刀客是確有幾分真本事的,府上護院肯定不是對手。劉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經遊歷江湖二十餘年,見識過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師,在咱們綵衣國南方都是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僅論氣度,那大髯刀客毫不遜色,目露精光,氣度森嚴。”
劉太守點了點頭:“如此說來,還真有幾分道理。”
老幕僚小聲提醒道:“劉大人,你想一想,駐守本州的那位將軍大人是公認的四境大宗師,咱們曾經在筵席上遠遠觀望,當時就覺得哪怕喝酒談笑,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概,很是嚇人。仔細回想,那刀客是不是與之有幾分相似?”
劉太守皺了皺眉頭:“聽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攏一番?可是聽說跟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擲千金才算英雄氣概,若是只拿出幾兩銀子做盤纏什麼的,不是客套情誼,反而是羞辱,會得罪那幫江湖莽夫。本官向來為官清廉,並無盈餘能夠出手,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還要跟郡城富豪借銀子?”說到這裡,他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這般滿是銅臭氣的關係,本官不要也罷。”
讀書人看待江湖漢,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讀書人,其實心底還是瞧不上眼的。老幕僚心中嘆息:自己送上門的江湖關係都接不住,也怨不得做得一手好文章卻只是四品官了。更何況劉太守的座師房師如今還是綵衣國的公卿高官,如果換成他,別說是跟富人借錢,就是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假設那個大髯刀客是一個三境小宗師的江湖高手,只要關係到了,那麼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再說,人情人情,沒有人情往來怎麼有人情,想着事事別人求己可不是為官之道啊。與郡城豪閥大族有點往來,借幾百兩銀子而已,真是你劉太守丟了面子?錯啦,是你給那戶人家面子呢。只是這些事情,劉太守不愛聽,覺得有辱斯文,老幕僚說過一次兩次后,就心裡有數。
一想到這裡,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場如此彎彎繞繞,江湖上何嘗不是如此?他在隱姓埋名之前,事實上曾經在一個綵衣國南方江湖的盟主麾下擔任心腹謀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還是人間細事多如毛,任你英雄蓋世、滿腔意氣,用不了幾年就會被磨損殆盡。想當年老盟主何等豪氣干雲,最後不一樣落得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劉太守不冷不熱地離開后,劉高華有些尷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連幾間客房都騰不出來,徐遠霞便讓劉高華帶着去往最近的客棧落腳,只要趙鎏進入郡城府邸,就趕緊通知他們三人。劉高華連連應下。
因為地段好,又是老字號,客棧生意興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還值點錢,硬是拿出了三間客房,而且沒敢坐地起價。而劉高華從頭到尾也沒領這份情,全然沒意識到客棧掌柜的心疼割肉,這讓徐遠霞看得好笑,就連張山峰都直搖頭。
人情世故也是學問,這些學問,聖賢書上教得不多,但是江湖裡頭有,陳平安便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三人在徐遠霞房間閑聊,自然而然說起了這趟古宅之行,說起了張山峰的那張神行符。徐遠霞問過了價格之後,得知竟然如此昂貴,便覺得有些對不住他,笑言下趟斬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穫才行。張山峰雖然窮怕了,但是絲毫沒有怨天尤人,這倒是讓徐遠霞刮目相看。他知道修行路上,練氣士積攢家底何等重要,如果張山峰一直這麼入不敷出,肯定很難往高處走,再好的心性都經不起這種鈍刀子割肉。
經過閑聊,陳平安第一次具體了解了練氣士下五境銅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氣境、築廬境的風光。
其中前四境分別修鍊皮肉筋骨,說是練氣士,其實對養育出一副堅韌的體魄也很重視。道理倒也淺顯:人身若是一隻水碗,煉出一斤氣,水碗只能裝下八兩,其餘二兩就成了空談。最後一境則是融會貫通、熔鑄一爐,是為人身這具練氣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說,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為楊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說成是“留人境”,徐遠霞便着重給陳平安這個外行解釋了一番。他說得津津有味,充滿了純粹武夫對山上神仙的調侃,讓剛好停滯在三境的張山峰十分無奈。
“曾經有一個驚才絕艷的柳姓修士,單憑煉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無上仙身,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故而專門以‘柳筋’命名此境。而之所以有‘留人境’的說法,是因為許多奢望走捷徑的修士誤入歧途,在這個境界上對柳姓修士遺留的殘缺秘籍去鑽牛角尖,耽擱太久,貽誤終身。”徐遠霞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邁,言語之中頗多調侃,“咱們武人總被山上修士看輕,可有一點怎麼都比練氣士強,就是步步紮實,沒那亂七八糟的捷徑可走,最為腳踏實地。下五境的練氣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劍修之流,遇上了咱們第三境的純粹武夫,可討不了半點便宜!”
張山峰身為在座唯一一名練氣士,悶悶道:“你們武夫躋身三境,我們練氣士躋身中五境之後再來比比看?肯定是我們練氣士勝算更大。”
徐遠霞嘿嘿笑道:“咱們只做同境之爭,第九境的金丹境練氣士夠神仙了吧?遇上咱們山巔境的純粹武夫試試看?那大驪藩王宋長鏡,你們幾個十境練氣士敢在他面前橫?宋長鏡是我們東寶瓶洲純粹武夫裡頭的這個!”他伸出大拇指,“這等武夫才是世間真豪傑,身處山下卻能傲視山上。只恨我徐遠霞不能見他一面,否則死皮賴臉也要敬他一碗酒!”
陳平安臉色古怪。藩王宋長鏡,可不就是宋集薪的親叔叔,曾經在泥瓶巷路過,還跟他打過照面來着。再說了,跟宋長鏡差不多境界的純粹武夫,只說在龍泉小鎮,就還有李槐他爹,更別提還有崔瀺的爺爺……陳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後三人去客棧一樓吃飯,大堂酒桌上議論紛紛,原來有位老神仙即將大駕光臨,一手神通變化莫測,能夠丟紙為美人。那些個儀態萬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張張黃紙落地現身之後,一個個與大活人完全無異,能歌善舞,對答如流。
老神仙這一路南下,已經讓綵衣國沿途各地的達官顯貴都忍不住嘆為觀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駕臨胭脂郡,這座以美女著稱於世的郡城就已經翹首以盼了。男子期盼那些由紙張變化而來的神異美人別有韻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則是都起了爭勝之心:豈有一張薄紙勝過她們真人的道理?
陳平安對此興趣不大,徐遠霞和張山峰倒是躍躍欲試。一個信誓旦旦說那老神仙說不定就是披着人皮的精怪妖魔,一個使勁點頭附和,說決不允許妖魔蠱惑人心。
陳平安看着兩個滿身正氣的傢伙,心想:你們兩個能不能擦乾淨口水再說話?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嗎,直說啊,我又不會笑話你們。唉,說到底他們就是沒見過真正好看的姑娘。
這一點,陳平安底氣很足。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見過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她眉如遠山啊。
落魄山,竹樓後邊新開闢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無魚,空蕩蕩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麼,魏檗卻經常在此蹲着,一看就能看上半個時辰,還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着水塘,切莫讓外人靠近。約莫是不太放心這兩個傢伙,魏檗甚至讓那條腹下生出金線的黑蛇從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樓附近盤踞守候。
陳平安離開之後,青衣小童沒了對比,何況春寒漸退,每天的日頭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來。粉裙女童提醒了兩次,青衣小童卻振振有詞,說這叫張弛有度,厚積薄發,可不叫三天打魚兩天晒網。
今天魏檗又來到竹樓,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之前不管如何詢問,魏檗只說讓他拭目以待,就是不願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撓心撓肺,恨不得現出真身,跳入水塘掀個底朝天。只是忌憚魏檗的身份修為,以及這位山嶽大神那笑裡藏刀的陰柔脾性,才硬生生壓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籬下的同時還要被穿小鞋。
魏檗還是蹲在池塘邊,仔細凝視着水塘里的細微水流。水塘看似死水一潭,實則不然。腳下這座落魄山的山水氣運之根本其實不在山巔的山神廟,而是山根在於竹樓、水運在於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與魏檗交惡,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為大驪宋氏賣命,便將這樁秘事一五一十稟報給禮部和欽天監,得到的答覆卻是讓他守口如瓶,不許泄露絲毫。既然是大驪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糾纏,至於自身修為因此受到禁錮約束,無法完整統轄落魄山,他反而看得很淡。不過他跟頂頭上司魏檗的關係,算是愈行愈遠了。
青衣小童同樣蹲在池塘邊,眼巴巴瞪着池塘清水,只恨無法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他全然沒有察覺身邊蹲着的魏檗在自家地盤上竟是臉色緊繃,額頭沁出汗水,肩頭如負山嶽,想要起身都沒有辦法。
光陰如水流逝。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這才發現魏檗身邊站着個陌生人,正彎着腰,雙手負后,笑眯眯凝視着水塘。他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年紀輕輕,長得還挺俊,就是笑起來不太正經,一看就像是會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機偷摸姑娘們小手的人。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暴脾氣,早就讓這個年輕道士有多遠滾多遠了。如今在龍泉郡見多了風風雨雨,他收斂了許多,只是一想到身邊有一尊金身燦燦的北嶽正神,竹樓裡頭還有一位可怕至極的武道巔峰大宗師,咱這還怕什麼?
青衣小童趕緊站起身,潤了潤嗓子:“喂喂喂,你這道士,咋這麼不地道呢,不打聲招呼就闖了進來。你曉不曉得我家老爺陳平安是整座山頭的主人?而且竹樓附近就有條賊凶的大黑蛇,最喜歡吃人,你能活下來,得虧大爺我每天苦口婆心勸那條大黑蛇要吃齋要吃齋,否則你這會兒……哼哼!”他雙臂環胸,鼻孔朝天,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這麼久,總算碰到個自己能夠訓斥幾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這個,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輕道人越順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稱兄道弟一番。
“這樣啊,如此說來,貧道托你的福,逃過一劫了。”陸沉笑容燦爛,連忙道謝。
他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種綿里藏針的陰森笑容可就真誠太多了。不過青衣小童在這狗屁龍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將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確定沒有半點練氣士的氣象后,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一路晃蕩過去,跳起來就在陸沉肩頭上一拍:“謝什麼,我家老爺陳平安下山前就說了,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要挑起重擔,當家做主。你作為客人,哪有讓你受到驚嚇的道理。”
崔姓老人看到這一幕後,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他的肩頭。”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頭望向陸沉,又看了幾眼瘋老頭,再看了看陸沉的蓮花冠,試探性問道:“咱們有話好好說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還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陸沉笑着搖頭:“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聲道:“這位仁兄,咱們行走江湖,無論輩分高低、修為深淺,都講究一個以誠待人,可不許騙人哪。”
陸沉點頭道:“真不騙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過,這不還有魏檗和瘋老頭嘛,這要還畏畏縮縮,就真說不過去了!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覺得自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頓時眉開眼笑,又跳起來拍了一下陸沉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別灰心,道家元嬰境的陸地神仙而已,你努力個幾百年,總歸還是有點希望的。實在不行,以後給人欺負,就報上我的名號,就說你認識……御江浪里小白條,或是落魄山小龍王,這兩個綽號怎麼樣?一個風流,一個威風……”
崔姓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後夠你吹噓一輩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耷拉着腦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着:“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擱了。”
陸沉笑了笑,點頭溫聲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貧道對於修行略有心得,你問我答,可以幫你參謀參謀。”
然後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發現有人與自己並肩而行。這還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旁邊也有個人蹲着。更奇怪的是,二樓窗口還有人與瘋老頭相對而立。而在朝這邊探頭探腦的傻妞兒身後,也有個人陪着她一起鬼鬼祟祟望過來。一個個全是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
青衣小童閉上眼睛,假裝瞎子往前邊摸去:“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我在夢遊,我又在夢遊……”
竹樓那邊,粉裙女童眨着水靈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於畏懼。站在她身邊的那一個年輕道人雙手籠袖,看着牆壁上顯現出來的一個個符籙文字,嘖嘖稱奇道:“字還是這般有意思,不愧是幫着……哈哈,天機不可泄露。”
崔姓老人旁邊的年輕道人則斜靠窗檯,笑問道:“聽說你想要打架?”
老人先以崔氏讀書人的身份恭敬長揖行了一禮,然後直起身,後退兩步,又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禮,再無半點敬畏,眼神炙熱道:“還望陸掌教賜教一二!”
陸沉故作恍然和釋然,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只是一二就好,討教三四五六的話,貧道還真為難,畢竟如今身在你們浩然天下,兩條腿跟蹚泥似的,走不快,蹦不高。”
水塘旁邊那個陸沉跟魏檗並肩蹲着,問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訴貧道這池塘里的積水以及裡頭種下的那粒金蓮種子都是什麼來歷?”
魏檗仍是無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稟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國覆滅前夕我偷偷讓人取出的三萬斤泉水。那粒金蓮種子則是神水國皇庫裡頭的老古董,當年就連皇室和欽天監老人都說不清楚其來歷,只是一代代都作為珍藏傳承了下來。神水國亡后,逃難經過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後便有了這粒種子,我想着能不能靠着靈泉之水孕育出一株傳說中唯有小蓮花洞天才有的那種紫金蓮花。”
因為魏檗是北嶽正神,是所有山脈的主人,命運一體,但這既是天時地利人和,當天災地禍降臨時,也會成為山水正神的負擔。陸沉出現后,魏檗就被他一腳踩得無法動彈了,哪怕他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實卻與踩在魏檗頭頂無異。如果陸沉一腳踩得落魄山塌陷,那麼魏檗在披雲山之巔的那尊金身可能就會斷掉大半條胳膊。
陸沉搖頭反駁道:“不是只有小蓮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也有三株品相極好的紫金蓮花,長勢還不錯,高達十數丈呢。”
魏檗無言以對。
跟青衣小童在一起的陸沉拍了拍他的腦袋,微笑道:“行了,別裝聾作啞了,貧道若是真想把你怎麼樣,你覺得這樣有用嗎?”
青衣小童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陸沉的身份,但是僅憑他當著魏檗和老瘋子的面施展出來的這一手神通,青衣小童就曉得自己又撞上鐵板了,而且極有可能,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陸沉陪着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問道:“掩耳盜鈴這個典故聽說過嗎?”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哽咽道:“聽說過。”
陸沉又問道:“覺得如何?說心裡話。”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覺得好玩兒。”
陸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痴痴望向遠方,滿臉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他有點想念陳平安了,如果陳平安在身邊,哪怕這個老爺的境界根本不夠看,可是他就是會覺得更心安一些。
陸沉破天荒地露出一抹慈祥神色,側身低頭望向獃獃的小傢伙,輕聲問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隨貧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淚水,皺着一張臉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就會抬起一腳踩爛我的腦袋?”
陸沉搖頭:“當然不會。貧道只會搬走那水塘,因為裡頭的泉水也好,金蓮種子也罷,都算是貧道遺留在這的東西,那麼陳平安就算失去一樁很大的機緣了。你不是經常自詡為英雄好漢嗎,這一路混吃混喝,不講點義氣?好歹為陳平安做點什麼。”
青衣小童緩緩搖頭,淚眼朦朧:“我不講義氣一兩次,陳平安也不會怪我的。”
陸沉撫住額頭。碰上這麼個不開竅的呆貨也是沒轍,罷了,機緣未到,就先這樣吧。他嘆了口氣,對青衣小童說道:“回頭跟陳平安說一聲,水塘一事,他欠我一個人情,以後是要還的。至於你,走江化蛟之時,可以去往貫穿北俱蘆洲東西的那條大瀆,如果能夠支撐着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時候可以讓陳平安幫你保駕護航。嗯,這就是他需要還給貧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問道:“仙長為何對我這麼好?”
陸沉看穿小傢伙的心思,沒好氣道:“一、貧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或者老祖宗。二、貧道對你化蛟之後的蛟龍皮囊看不上眼。三、貧道之所以點化你一次,是因為你的出身比較特殊,而且以後說不得還要再問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這個陸沉一閃而逝。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兒和魏檗身邊也都沒了蓮花冠道人的身影,瞬間破涕為笑,大搖大擺走向粉裙女童,趾高氣揚道:“傻妞兒,曉得不!老仙長誇我天賦太好了,差點就要跪下來求我當他的徒弟,還說要帶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誰啊,既然認了陳平安當老爺,就要講點江湖道義對不對?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你是沒看到老仙長當時眼中閃爍的晶瑩淚水,唉,可憐老仙長一片赤誠之心。要怪就怪陳平安運氣太好,收了我這麼個小書童。也怪我太講義氣了!哦,對了,傻妞兒,老仙長跟你說了啥?”
粉裙女童揚起一隻小手,上邊金光熠熠生輝。她尷尬道:“老仙長跟我聊了些寫字的規矩,最後說你一定會胡說八道,要我代勞,賞你一耳光。”
一聲清脆悅耳的響聲,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甩在臉上,整個人在空中旋轉數圈才墜地。他趴在地上,想着乾脆裝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邊,望向靜謐竹樓二樓,憂心忡忡。
古榆國,一棟名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個身材高大的英俊書生,臉上帶着幾分病態的蒼白,左手一支特製銀鉤,右手一雙綠竹筷子,正在吃着一尾清蒸出來的桃花鱖魚,手邊還有一壺古榆國貢品佳釀,時不時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書生餐桌前站着四名古榆國最頂尖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各個名震一方。
一個武道四境巔峰的劍道宗師,自學成才,殺心極重,在古榆國和周邊數個國家的江湖上毀譽參半,公認此人功高而無德。而他的崇拜者則堅信這位宗師對上任何一名宗門之外的下五境劍修都可以穩操勝券。
一個不起眼的粗朴漢子是一名四境刺客,臉上明顯覆有假的麵皮。此人是古榆國買櫝樓樓主,買櫝樓是名動數國的刺客機構,意思是價格公道,僱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錢,就能收到明珠的回報。他曾經親自接下一單生意,刺殺中五境練氣士,差點就成功了,若非對方擁有一件秘不外傳的師門法寶,恐怕就要得手。在那之後,買櫝樓遭受到一輪雷霆萬鈞的報復,差點就要銷聲匿跡。不過在這期間,買櫝樓也展現出足夠的江湖血性,不惜代價,專門刺殺那門仙家下山遊歷的弟子。在長達二十餘年的漫長糾纏中,一個幾近覆滅,一個傷筋動骨,最終在古榆國國師的親自調停下,雙方停戰。
如此說來,江湖門派,不只有苟延殘喘和仰人鼻息,也有這般捨得一身剮,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邁氣概。
其餘兩人是練氣士,其中一個妖嬈婦人是散修出身,擅長使毒,手段層出不窮,能夠使人神魂腐敗,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山上神仙,都不願招惹這個“蛇蠍夫人”。另外一人倒是一個從未在古榆國朝野現身的陌生面孔。
能夠讓這四個大人物齊聚一堂,原因很簡單,那個瞧着像是進京趕考書生的年輕人就是古榆國國師。在吃過了肥美鮮香的桃花鱖魚后,他從袖中掏出三張紙,其上各繪有一幅人物畫像。他彎曲手指,敲了敲繪有陳平安的那張,笑道:“國庫里有一件玄字號法寶,誰成功截殺了此人,誰就可以拿走。事先說好,這少年極有可能是六境劍修,三境純粹武夫只是假象,千萬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頭顱,至於是怎麼殺的,我不在乎。其餘兩人,若是殺了,也會有些彩頭,諸位儘管放心。”
三人先後離去,只剩下那個名聲不顯的練氣士譏笑道:“楚國師,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楚國師微笑問道:“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語。
楚國師又笑道:“只要是你拿回頭顱不就行了?東西仍歸楚氏國庫,不過是在我這邊轉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在南澗國稍作停留之後,那艘打醮山鯤船繼續升空,御風南下。
鯤船航行在東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雲淡風輕的好時節。
這一天黃昏,那個磕掉一顆牙齒的貂帽老儒生劍瓮先生走出獨門獨棟的豪奢院子,來到船頭,視野所及,大日墜入西方,景象壯闊。
劍瓮先生一直這麼看着,不知不覺,身旁站了一個同樣是出門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動北俱蘆洲的小巧飛劍“電掣”作為釵子。電掣尾端掛有一粒珠墜,是女子的父親怕電掣的速度太快,女兒無法駕馭,才找來的一粒從某個龍宮秘境當中獲得的螭珠。他為此不惜重新煉劍,以便穿孔懸珠,用以滯緩飛劍的飛掠速度。
劍瓮先生沒有轉頭望向前不久才“結仇”的年輕女子,臉上笑呵呵,嘴唇不動,只是悄悄傳遞心聲:“小丫頭,你不該來見我的,小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爹再寵溺,也輕饒不了你。”
年輕女子臉色冷漠,以心聲答覆道:“劍瓮先生,你為何要如此行事?你無親無故,並無子嗣,也無弟子門生……”
劍瓮先生抬手揉了揉貂帽,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語出聲,笑道:“小丫頭,若是真不喜歡那個斛律公子,便直接說好了。不用覺得一個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歡的,以後若是遇上了喜歡的男人,也不要因為他是壞人而故意不喜歡。”
年輕女子臉色微紅。
劍瓮先生感慨道:“顛簸了一輩子,四海為家,臨了反而覺得還是這鯤船上的小院落能夠讓人心靜。所幸上船之前帶了一箱子書,每天一推開門就是這雲海滔滔,山河日月,賞心悅目啊。回去了關上門,就是一桌子書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輕女子輕輕嘆息一聲。這趟南下遊歷是她爹的安排,說是要她出門散心。一開始以為父親是想要撮合她跟斛律公子,直至到了大驪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沒這麼簡單。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內幕,才知道劍瓮先生竟然是那枚關鍵棋子。
好大的一盤棋,她甚至都要以為自己也會淪為棄子。
劍瓮先生揮揮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麼俊小伙,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陪着我一個糟老頭在這邊看日落,你不覺得尷尬,我還覺得不自在呢。”
年輕女子默然離去,返回院子,屏氣凝神,安靜等待變局的到來。
劍瓮先生咂巴咂巴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兩下,隨手丟出鯤船之外,隨風而逝:“走吧,老夥計。”
他年少時也曾是北俱蘆洲君子資質的讀書種子,但是脾氣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罵罵咧咧。罵朝臣尸位素餐,罵武將酒囊飯袋,罵皇帝是個昏君,罵來罵去,還不是罵自己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後來等到家國皆無,他便再也罵不出口了。
沒了貂帽的劍瓮先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執事雜役對他畢恭畢敬。他心中有些愧疚,不過臉上笑容如常,打着招呼,開着玩笑,讓人倍覺親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陰鷙的青骨夫人,這個劍瓮先生實在是“可愛”多了。他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看,只是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此刻鯤船下方為朱熒王朝的疆土,它是東寶瓶洲劍修最多的一個強大王朝。相傳魏晉當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熒王朝逗留時間最久,幾次生死搏殺,對手都是朱熒王朝的成名劍修。
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多達十數個,僅就國土面積而言,僅次於吞併了盧氏王朝的大驪。而朱熒老皇帝的諸多龍子龍孫當中,光是早早決意捨棄皇位的九境劍修就有兩人;四大皇家供奉當中,一名十境劍修曾經與那個號稱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風雷園園主李摶景三次交手三次落敗,但是差距有限,否則李摶景也不會答應後邊的兩次挑戰。
先前觀湖書院以北的兩大王朝拚死鏖戰,雙方皆是大傷元氣,南邊不遠處的朱熒王朝隔岸觀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災樂禍。但是今天暮色里,朱熒王朝境內一座不知名山峰的山巔之上驀然綻放出千萬縷劍氣,照耀得方圓數十里都亮如白晝。劍氣直衝雲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撲而去,剛好洶湧傾瀉向了一艘浮空鯤船。一瞬間,跨洲遠遊的龐大鯤船千瘡百孔,數百人當場斃命。遭遇重創的鯤魚哀嚎着劇烈翻騰,用以穩固鯤魚背脊上諸多建築的陣法本就在劍氣衝擊之下毀於一旦,鯤魚這麼一晃蕩,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強勁罡風吹拂,又有數百人直接被甩下,摔死在朱熒王朝的大地上。鯤船毀滅已是定局,連同船主在內的打醮山練氣士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着垂死掙扎的鯤魚不斷沖向地面。其間不斷有大修士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就在此列。
身材修長枯瘦的青骨夫人臉色鐵青,眼眸狹長,眯起之後更是如鋒芒一般。她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着那艘迅猛下墜的鯤船,然後視線掠向那些劍氣的起始處,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禍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斷升空,火速離開鯤船,可是那些無法御空飛掠的練氣士註定要聽天由命了。而且那鯤魚若是翻身撞入大地,他們必然全部喪命,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就在此時,從北方高空掛起一道極其漫長的金色長虹,一直來到鯤魚頭部底下。虹光竟是一個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只見他雙手撐住鯤魚,一聲怒喝,雙膝微蹲,腳下浮現出一大片金色蓮花。可是鯤船下墜之勢何等強大,僧人被壓得身形不斷下沉,腳下的金色蓮花紛紛崩碎。他的出現,雖然稍微滯緩了鯤魚下墜速度,可按照這個勢頭,僧人恐怕仍要被鯤魚頭顱直接撞入地下十數丈。
中年僧人七竅滲出血水,但不是鮮紅顏色,而是金黃色——這竟然是一尊佛門金身羅漢。
僧人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暴喝一聲,猛然轉過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騰出來的雙手開始在胸口結印。只見他右手前臂上舉豎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巒,手心向外,正是佛家無畏印。
僧人一身金色鮮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靜,渾然不覺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流逝。當他雙腳觸及大地之時,鯤船的下墜勢頭已經趨於平穩,但他最終還是被壓得身陷大地。當鯤船轟隆隆停靠之時,僧人已經不見身影,過了許久,土壤鬆動,滿身塵土和金色鮮血的僧人才刨開泥地,走出鯤魚底部。他滿臉悲憫之色,轉過身,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阿彌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經死亡的鯤魚的背脊之上,建築倒塌,瓦礫廢墟上俱是屍體和殘肢。僧人一一竭盡所能地照顧過去,最後來到一個滿臉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嘆息一聲,見她並無大礙,雙手合十,默默離去。
雙眼無神的少女懷中抱着一名同齡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屍體腰間頹然懸挂着一隻漂漂亮亮的綉袋。還活着的少女輕輕拍着屍體的後背,重複呢喃道:“不怕不怕。”
綵衣國,胭脂郡。
艷陽高照,郡城內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賈旅人如織。
老神仙下榻於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廣發請帖,邀請城內大小權貴去他家裡做客,為此專門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燈高掛,絡繹不絕的客人魚貫而入,拖家帶口,估計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劉高華的光,陳平安三人得以進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邊一條游廊內安排了兩條長凳。不過好歹有一張放着瓜果點心的小案幾,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無款待的客人還是要風光幾分。案幾還是因為劉高華不去陪着他爹,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臨時添置的。
陳平安本想練習劍爐,只是擔心太過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蘆慢慢喝酒。
劉高華坐在徐遠霞和張山峰之間,跟兩人小聲說著這戶人家的雄厚財力,以及跟綵衣國一名大將軍千絲萬縷的隱秘關係。
老神仙從遠處一座高樓飛掠而至,緩緩飄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時,好似蜻蜓點水,大袖飄搖,盡顯仙人丰姿。光這一手就贏來震天響的喝彩,拍手叫好聲在湖邊此起彼伏。
老神仙滿臉紅光,清瘦儒雅,一襲清談名士的裝束,落地之後也不廢話,就連跟郡守大人和駐軍武將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併攏雙指間就多出一張黃色符籙,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師,就能夠看到上邊繪有女子模樣的線條,遠遠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輕輕彈指,指縫間的那張黃紙激射而出,觸及地面之時,炸出一團青色煙霧,緩緩蔓延開來。一個身着綵衣的婀娜女子便從青煙之中姍姍走出,向主要貴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個萬福。
徐遠霞和張山峰看得嘖嘖稱奇,劉高華更是拚命拍手叫好。陳平安卻突然抬高視線,剛好有人同時望過來。那人半蹲在遠處的庭院牆頭之上,正朝着陳平安咧嘴而笑。陳平安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跟張山峰說去找茅廁。張山峰讓他快去快回,可別錯過了精彩畫面,陳平安笑着點頭。
當陳平安走出遊廊走下台階的時候,那個與陳平安差不多歲數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牆頭之上。雙方距離不斷拉近,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如臨大敵。
有些離別,雙方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經意間又不期而遇。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馬苦玄的傢伙。有些明明有希望再見的分別,卻偏偏不會有再見了。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秋實的少女。
湖心高台之上,黃紙符籙落地而成的綵衣女子環顧四周,眉眼靈動,顧盼傳神。她哪裡是什麼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站在高台邊緣的老神仙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袖中掏出一隻粉彩小瓷瓶,打開瓶塞,隨手丟向高台中央,滾落在綵衣女子腳邊。片刻寂靜過後,便有琴聲從瓷瓶當中悠揚傳出,簡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場撫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聽出琴聲以慢角調開指,而綵衣女子隨着琴聲緩緩舒展身姿,長袖如七彩流雲。琴聲微頓,綵衣女子隨之停下身形,保持一個蹺腳的俏皮姿勢。另一隻粉色繡鞋輕輕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後琴聲由慢轉快,美人的舞姿就隨之加速,腰肢擰轉如風,一個回眸,風情萬種。當琴聲變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傾倒在玉盤之中,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兩袖,每隻大袖分別飄出四張黃紙符籙,落地之後青煙瀰漫,將那個綵衣女子籠罩其中。眾人只聞琴聲越發急促,卻不見美人身影,便有些着急,越發期待。
剎那之間,琴聲驟然高昂,如銀瓶乍破。就在那一瞬間,只見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有八個白衣飄飄的妙齡女子毫無徵兆地迅猛現身,以綵衣女子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躍而出,手持長劍。與此同時,那些身形輕靈的白衣持劍女子齊齊發出一聲呼喝,類似古老蠻夷祭祀神靈時的怪聲,但是非但沒有折損她們的風采,反而生出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獨到氣勢。
臨湖水榭內,領兵駐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將眼前一亮,大為意外。他原本受邀來此只是礙於情面而已,此刻親眼見到這一幕後,情不自禁地拍掌讚賞道:“好一個鐵騎突出!尤其是幾個女子持劍前沖便有此氣勢,殊為不易。”
郡守劉大人撫須而笑,點頭附和道:“確實不俗。”
之後琴聲越發直入雲霄,如春雷在雲海翻滾,而八個持劍白衣少女始終圍繞着居中的綵衣女子飛快旋轉,出劍如虹。綵衣女子則故意放緩輾轉騰挪的速度,與快若奔雷的持劍少女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很多次持劍少女後仰出劍,劍尖距離綵衣女子不過寸余而已,真是險之又險,綵衣女子始終笑靨如花。
湖心高台這幅畫面既有行雲流水的美感,又有驚心動魄的魅力。老神仙微微一笑,輕聲道:“收!”
在高台持劍少女身姿堪稱快若驚鴻的時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劍光紛紛向四方濺射出去,時不時映照在湖邊看客們的臉上,許多人嚇得趕緊捂住臉龐。就在此時,老神仙說出那個“收”字,八名白衣少女驟然停歇,變成了一張張黃紙符籙懸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黃紙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歸巢。綵衣女子彎腰拾起那隻瓷瓶,姍姍而行,當面遞給老神仙,朝水榭主位那邊嫣然一笑,這才與白衣少女一樣,重新變作一張符文粗糙的黃紙,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老神仙這一手技驚四座,當場震懾住了胭脂郡所有趕來湊熱鬧的有錢人,讓一些個先前心存挑釁的本土“仙師”實在是沒那臉皮喝倒彩。
張山峰繞過中間的劉高華,輕聲問道:“徐大哥,看出底細沒?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聽妖鈴是沒有動靜。”
徐遠霞置若罔聞,揉着下巴嘀咕道:“其中一個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綵衣女子遜色。”
劉高華還沉浸在心神震撼當中,自言自語道:“真是神通廣大,難怪讀書筆札上總有人要入山訪仙。我要是學會了這個神仙術法,以後哪裡需要去青樓喝花酒。”
徐遠霞回過神,問張山峰:“陳平安還沒回來?不會掉茅坑裡了吧?”
張山峰無奈道:“陳平安對這些沒啥興趣,說不定偷偷跑去練習拳樁了。”
徐遠霞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情,陳平安絕對做得出來。其實回頭讓劉大公子請咱們去趟胭脂水粉窩,保管陳平安下次再遇到這種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台邊上。”
劉高華為難道:“徐大俠,我可窮得家徒四壁了,我家的光景你們又不是沒看到,以往偶有風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着去的。說句難聽的,一開始姑娘們還念着我是什麼郡守之子,願意說上幾句奉承話,主動投懷送抱,後來人人背後罵我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只差沒給我臉色看了。”
徐遠霞調侃道:“好好一個官宦子弟,竟然當成你這個鳥樣,也算你劉高華的本事了。咋的,讀書沒出息,無法繼承父業,又拉不下面子生財有道,到最後兩頭不靠,就這麼成天遊山玩水,不務正業?”
劉高華臉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裡就我這麼一根獨苗,爹還想着要我傳承香火,不然我就是死在古宅裡頭,他最多也就是寫出一篇名動士林的祭子稿吧。文章一定寫得字字泣血,實則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徐遠霞剝了顆柑橘,遞給劉高華一半,也未說什麼安慰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