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清晨的陽光灑入酒鋪,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隻籠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頭子反而鬥志昂揚,使勁炫技,口哨吹得可麻溜了。
少年店夥計正在勤勤懇懇地打掃屋子,本就纖塵不染的桌凳越發素潔。他時不時地朝桌凳呵一口氣,拿袖子仔細抹一抹,整個人洋溢着心滿意足的神采。好像對於這個倒懸山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東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陳平安悠悠醒來,並無酩酊大醉后的頭痛欲裂,只是整個人恍恍惚惚。他茫然坐在原地,使勁想昨夜發生了什麼,只記得自己答應那對夫婦來喝什麼玉璞境修士都難得喝上的忘憂酒,之後竟然半點也記不起來了。那對夫婦是誰,自己跟他們聊了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說好了是忘憂酒,結果忘的到底是什麼啊?
陳平安反而覺得更加憂愁了,總覺得心扉之間縈繞着一股淡淡的傷感,揮之不去。就像天蒙蒙亮,一隻黃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黃土窗口上,嘰嘰喳喳,有些擾人清夢,又捨不得趕走。
陳平安環顧四周,看見了正在辛勤勞作的少年店夥計和悠閑的老掌柜。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結賬?”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腳的少年夥計咧咧嘴,不說話。
老頭子笑道:“你們總共喝了四壇酒,其中三壇是我送的,你小子還真得結剩下一罈子酒的賬。”
陳平安問道:“多少錢?”
老人哈哈大笑:“錢?如果真要花錢買一壇黃粱酒,那可就有點多嘍。”
被掌柜稱呼為許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有個皚皚洲的富家少爺,慕名而來,想要買一壇忘憂酒帶回家,掌柜的不願意賣,說不是錢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纏爛打,非要問出價格,結果一聽價錢就嚇傻了,這不坐在門外台階上發獃一整宿了,大概是還沒死心吧。”
陳平安問道:“劉幽州?”
老頭子點點頭:“就是這個小傢伙,皚皚洲劉氏的未來家主,被譽為多寶童子,一件方丈物裝了眾多法寶。因為猿蹂府的緣故,倒懸山都曉得這位有錢少爺的名號。有次他在中土神洲跟人結伴歷練,同行七人,遭遇勁敵,小傢伙一口氣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寶,然後把自己弄得跟烏龜殼似的,不提什麼聖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兩件,眾人硬是靠法寶砸死了一頭高出他們兩境的地仙陰物。”
顯而易見,在老掌柜眼中,這個小傢伙值得多嘮叨幾句。老掌柜笑呵呵道:“這麼有意思的小傢伙,連我都差點沒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黃粱酒喝。”
陳平安有些汗顏,劉幽州這得是多怕死啊。陳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麼結賬算錢?”
老人想了想:“暫時沒想好怎麼跟你算賬,以後想到了再找你。”
陳平安頓時一顆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過完這輩子,我都想不起來了,所以別怕。”
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起身就要離開酒鋪,老人問道:“小子,黃粱酒還剩下小半壇,不喝掉再走?”
陳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罈子,果真還剩下小半壇,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搖頭道:“拿走了,就忘不了憂,比尋常酒水還不如,暴殄天物,勸你別做這種蠢事。這酒有點小門道,其實他們夫婦現在就請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費了,越晚喝越好,只不過世事難求‘最好’二字,是個好就成了。”
陳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問道:“不是叫忘憂酒嗎,為什麼掌柜的經常說成黃粱酒?”
許甲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見鬼的表情:“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陳平安越發奇怪:“難道不是倒懸山?”
許甲咧嘴道:“那你總該聽說過黃粱福地吧?”
陳平安仍是搖頭。
老人幫陳平安解了圍:“你不知道也正常,這塊福地與你家鄉的驪珠小洞天,是一樣的境遇,毀了。”
許甲趕緊丟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來讓我來說,小姐說我講這一段的時候特別帥氣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麼我閨女眼瞎,要麼她喝多了酒說胡話,你覺得哪個可能性大一點?”
“小姐好着呢!”許甲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正色道,“如今這黃粱福地,就只剩下一點廢墟遺址了。早年黃粱福地最風光的時候,世間失意人都要來一趟,很熱鬧的。美人美景,美酒美夢,這塊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證合乎心意,這才是最難得的地方。這裡還能映照出一個人的道心,許多勉強躋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當初僥倖破境,其實用了諸多百家秘法和旁門左道,所以就要專程跑一趟這倒懸山鋪子,先剝離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後喝上一壇忘憂酒,藉此機會,將自己的道心一覽無餘,或者抽絲剝繭,或者查漏補缺……”
許甲正說得抑揚頓挫,老人不耐煩道:“打住打住!一本老皇曆翻來翻去的,也不怕給你翻爛了。總之,現在一座黃粱福地,就只有咱們店鋪這麼點大的地方了。”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實在無法將一座福地與一間店鋪掛鈎。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問道:“老先生,昨天我沒有撒酒瘋吧?還有那對夫婦呢?”
老人反問道:“不記得了?”
陳平安搖搖頭。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記得了,我一個外人為什麼要記得?”
陳平安無法反駁,默默喝酒。
還是喝不出好壞,就是覺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牆壁,對陳平安說道:“瞧見那堵牆壁沒有,能坐下來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邊題詩一首,或是寫上幾句話也行。”
許甲老氣橫秋地道:“喝過了酒,一種是醉死拉倒,後半輩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都沒能醒酒;一種是徹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輩子還沒過完,就把好幾輩子的滋味嘗過了。這兩種人寫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都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老人氣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齒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個人,成天想着學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許甲理直氣壯道:“小姐那麼喜歡阿良,我不學他學誰?”
老人感慨道:“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見了那麼多醉鬼,聽了那麼多醉話,這點道理都想不通?”
許甲嘿嘿笑道:“我學阿良,可沒學你。”
老人丟了一隻酒杯過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許甲輕輕接過酒杯,高高將其拋還給老頭子,然後一路小跑,給陳平安拿來一支毛筆:“留點念想在上頭。”
陳平安放下酒碗,無奈道:“我寫的字,很不行啊。”
許甲翻了個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說了,便是那些享譽天下的書法大家,不一樣被同行說成是石壓蛤蟆,死蛇掛枝,武將繡花,老婦披甲?”
許甲低聲道:“我跟你說實話,上邊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個個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過去瞧瞧。”
陳平安沒有接過毛筆,他起身走向牆壁。這牆壁遠觀時只是白牆一堵,沒有任何墨寶,可走近再看,才發現上邊寫滿了詩詞、章句和警語,琳琅滿目。
有人的墨寶,鶴立雞群,是一篇草書詞句,佔地極大。恰似花團錦簇,群芳爭艷,唯有一位絕代佳人佔盡了風光。
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筆跡,其中最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連陳平安都覺得不堪入目,內容更是讓人無言以對:“一想到有那麼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關鍵是文字末尾,還鬼畫符般畫了一個笑臉外加一根大拇指。不用懷疑,這肯定是阿良的親筆手書,一般人根本沒這臉皮寫下這些字。
陳平安忍住笑,轉頭問道:“老先生,這也留着?”
許甲病懨懨道:“一來阿良死不要臉,說擦掉一個字,就當他還清了一壇酒;二來我家小姐特別喜歡這段話,覺得阿良就是在誇她呢。我家小姐還專門用一壇黃粱酒,跟一位小說家的祖師爺,換了一篇脂粉小說,就是專門寫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來着?”
老頭子冷笑道:“《纏綿悱惻》。”
許甲點頭道:“對,其實小姐當時還暗示那位小說家的祖師爺,寫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後來估計是那人實在下不去筆,便寫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開心,這趟離家出走,她自己說是私奔。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找這個小說家的祖師爺的麻煩。小姐嫌他文章寫得差了,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一定要當面吐他一臉唾沫星子。”
陳平安的視線在高牆上逡巡,最後他低下頭,在一個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還是阿良寫的,但是並不扎眼:“小□,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阿良將“小”之後的某個字,塗抹成墨塊。
陳平安問道:“寫什麼都可以嗎?”
許甲遞過筆,點頭道:“都行,只要是寫在空白處,寫什麼都成。”
許甲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別寫什麼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氣了,哪怕是阿良這麼臭不要臉的內容,都好過到此一游。”
陳平安接過筆,突然轉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這才重返牆壁,半蹲着提筆在那個“小”字之後、墨塊之上的地方,寫下了一個小小的“齊”字。
小齊,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老頭子打趣道:“字其實沒啥靈氣,就是講規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邊,就顯得好了。你這叫作弊,不行,再在別處隨便寫點。”
陳平安點點頭,便開始挑選空白的地方,可是牆壁正中地帶密密麻麻,實在想要見縫插針,其實也行,可總覺得是對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間落筆的人,大多字寫得極好,極有韻味。陳平安實在不敢在正中落筆,便盡量往兩側和高低處望去。許甲出聲提醒,伸手指了兩個地方,這兩處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處在最高處的右側,一處在最底下的左側。
陳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邊,深呼吸一口氣,寫下了三個字。
寫字之前,他想起了敬劍閣的那麼多劍仙和仙劍,所以他筆下三字,是“劍氣長”。
許甲覺着那三個字,中規中矩,實在沒勁,輕輕搖頭,不以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讀書不多的。”
老頭子難得附和店夥計,點頭笑道:“還有就是酒沒喝夠。喂,姓陳的大驪少年,莫要着急,先喝個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寫點心裡話,沒你想的那麼難。請你們喝的三壇酒,就能寫三句話,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陳平安卻已經將毛筆遞還許甲,對老人笑道:“不寫了。”
老人無所謂,仙人醉酒留墨寶,本就是討個彩頭的小事,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寫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劍仙,他當然也就不會強人所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老先生,這半壇酒能先余着嗎?我想去一趟劍氣長城,回來之後再喝,可以嗎?”
許甲使勁搖頭:“咱們酒鋪可沒有這樣的規矩,一壇黃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氣喝掉,沒有出了大門再來喝一趟的道理。”
老人思考片刻,點頭道:“這次可以。”
許甲急眼道:“這是為何?”
老人將鳥籠放在手邊,趴在櫃檯上,微笑道:“我喜歡‘余着’這個說法,吉利,喜慶。”
陳平安一步跨出酒鋪門檻,竟是一個踉蹌,站定后回頭再看,哪裡有什麼酒鋪,空蕩蕩的。
在那座不知所終的酒鋪內,老頭子打開鳥籠,長有金色鳥喙的小黃雀飛出籠子,只是它沒有靠近那堵牆壁,熟門熟路地查探一人武運的長短,而是飛快地躲回了鳥籠,看得許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嘆了口氣:“罷了,一個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這份姻緣的苗頭又如何,短短百年,查與不查,無所謂了。”
許甲狠狠瞪了眼寫在最高處的一行字,絕大多數人都是從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後,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是第二個橫着寫字的傢伙,而且之後嚇得小黃雀胡亂撲騰,半天也沒緩過來,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許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運鼎盛,氣勢太嚇人!”
老人慈祥地望着那隻可憐兮兮的小黃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間有奇雀一對,可啄文運叼武運,相傳雄雀被道家一脈掌教陸沉捕獲,雌雀為雜家祖師爺飼養。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小巷之中。雖然這頓酒喝得稀里糊塗,但是喝過了酒走出了鋪子,陳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釀,一邊喝酒一邊嘀嘀咕咕。
寧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歡你了。否則當初在驪珠洞天,說好了要把劍鞘送你的,這次怎麼可能假裝忘記這一茬?
陳平安,你真是一個倒霉蛋啊,寧姑娘這哪裡是喜歡不喜歡,分明是討厭不討厭你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少年苦中作樂,有些欣慰,這趟江湖總算沒白走,自己是長了好些心眼。
他還是決定親自去一趟劍氣長城。他不斷告訴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劍氣長城牆頭上的大字。大不了“無意間”跟某個姑娘在某地某時偶遇后,大大方方地笑着與她打聲招呼,只是在開場白“這麼巧啊”“你也在啊”之間,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哪個更合適一些。
陳平安想得很用心,以至一點都沒有察覺自己身後,跟着一個快要氣死了的穿着一襲墨綠長袍的姑娘。
在寧姚忍不住要踹陳平安一腳的時候,陳平安竟然憑空消失了,好像被誰一把扯住,拽入了別處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視野和心頭都是,然後她充滿了憤怒。
在她不管不顧就要出劍,試圖破開天地間隙,去追尋陳平安的足跡的瞬間,她突然有些臉紅,好像聽到了話語聲。她“哦”了一聲,對着陳平安消失的地方,又冷哼了一聲。然後她一路飛掠向孤峰山腳的廣場。
又他娘的見着了這個不講規矩的傢伙,小道童都快氣炸了,他狠狠摔了手中的書,從蒲團上跳起,大罵道:“小丫頭,你真當倒懸山是你家院子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劍氣長城的劍仙,一輩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內就兩次!”
抱劍漢子打了個哈欠:“有本事你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憐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寧姚面無表情地走入鏡面大門,身體微微後仰,轉頭道:“你可憐我做什麼,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總覺得小姑娘的這句話說得好沒道理,又好像有點道理。
抱劍漢子在拴馬樁那邊捧腹大笑。
陳平安離開鋪子后倒懸山酒鋪門口成了一條僻靜小巷。
劉幽州蹲在一棵庭院高牆外的古槐樹下,百無聊賴地數螞蟻。地仙老嫗便安安靜靜守候在一旁,不打攪自家少爺發獃。
天邊泛起魚肚白,眼神明亮的劉幽州站起身,轉頭對老嫗說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懸山長大的螞蟻,跟市井坊間的螞蟻也沒啥兩樣嘛。”
老嫗習慣了少年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劉幽州瞥了眼老槐樹,興緻不高:“不買了不買了,太貴了,我還是心疼自己攢了那麼多年的壓歲錢。”
老嫗鬆了口氣,她還真怕少爺一時衝動,砸鍋賣鐵買下一壇忘憂酒。中五境的練氣士喝此黃粱酒,意義不大,皚皚洲劉氏再有錢,也不該如此揮霍,到時候少爺是註定不會挨罰的,說不定家主和老祖宗們還要咬着牙擠出笑臉,誇獎一句你這孩子不愧是劉氏子弟,有大將風度,花錢眨眼那還是未來劉氏家主該有的樣子嗎?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訓斥幾句。
她倒不會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那麼多壓歲錢,買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壇酒慪氣?
劉幽州開始打道回府,冷不丁問道:“柳婆婆,你說柳姨有沒有從最北邊的冰原回來?”
當少年提及“柳姨”的時候,老嫗滿是褶皺和滄桑的臉龐,立即洋溢起驕傲的光彩:“應該回了,運氣好的話,這個死妮子也許已經躋身武道第九境。少爺,按照約定,到時候就可以讓她帶你去北邊冰原遊歷,斬殺大妖。”
劉幽州到底還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語有些孩子氣:“那麼快到第九境做什麼?我爹說柳姨的武道最強第八境,意義之重大,不比尋常的十境宗師差了。我爹就當面勸過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隨隨便便破境。”
老嫗輕聲笑道:“家主當然是好心,可萬事莫走極端,若是能夠順利破境而強壓境界,對於純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當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夠勉強躋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樣。”
劉幽州對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興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緊的,嘆氣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裡去了,還老是問我有沒有遇上好男人,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回答她?我爹給她介紹了那麼多皚皚洲的年輕俊彥,也沒見柳姨對誰心動過,真是頭疼。”
劉幽州又問了一個讓老嫗覺得好笑的問題:“如果有一天妖族大軍淹沒了劍氣長城,倒懸山咋辦?樹底下那窩螞蟻,爬得那麼慢,到時候搬家會來不及吧?”
老嫗神色和藹,溫聲道:“少爺,劍氣長城屹立不倒,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場大戰,這麼多年來,那幫茹毛飲血的畜生,在城牆下都撂下多少具屍體了,不一樣次次無功而返?一些個戰力驚人的大妖,最多只是在城頭上待一會兒,最後都會被一些個老劍仙攆下去。”
劉幽州“哦”了一聲,結果又跳回自己的思緒當中,不可自拔,憂心忡忡道:“咱們家那座猿蹂府比螞蟻窩還不如,是沒辦法挪走的,好在皚皚洲離着倒懸山最遠。唉,婆娑洲就有點慘了,到時候一定會硝煙萬里吧,不知道醇儒陳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瀾,將妖族阻擋在陸地之外。”
老嫗被少爺的杞人憂天給逗樂了,忍俊不禁道:“對啊,咱們皚皚洲跟這座倒懸山,不但隔着一個婆娑洲,還隔着一個八洲版圖加在一起都不如的中土神洲,少爺擔心什麼。”
劉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擔憂皚皚洲的安危,只是覺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裡有點不舒服,婆娑洲好歹還有那位亞聖弟子第一人坐鎮,可是我們逛過的桐葉洲,還有馬上要去遊歷的扶搖洲,好像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厲害傢伙啊。”
老嫗還是笑:“少爺,不能把所有人都拿來跟你爹做比較啊。一位練氣士,不如咱們家主,就不厲害啦?可沒有這樣的說法。”
皚皚洲最有錢的人,跟皚皚洲最強大的練氣士,是同一個人——劉幽州的父親。
這個男人,比劉氏家族歷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為更高,戰力更強。他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民風彪悍、仙師好戰的皚皚洲,從來沒有人能夠成功驗證這個男人的最終實力。
這個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膾炙人口的名言:“能夠用仙兵和半仙兵解決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腳了吧?”
劉幽州似乎對他爹頗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麼好的。”
老嫗打死也不敢置喙這位家主的好與壞。家主脾氣好是一回事,當奴做婢的人如果不懂規矩,又是一回事。
劉家死死掌握着那條玉礦山脈,樹大招風,每年死在嘴巴上的劉家下人,很多,暴斃的劉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劉幽州此刻身穿明黃色竹衣清涼,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頭好的法寶,被譽為小洞天。而另外一件被皚皚洲劉氏湊成對的竹衣避暑,則有小福地的美譽。
劉幽州喜歡換着穿它們。穿着舒服,還不招搖,那些道家符籙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類,太扎眼了,這不明擺着跟人說我有錢嗎?
我有錢,但是我不喜歡說啊。再說了,其實我劉幽州也不算真有錢,這不昨夜一壇忘憂酒都不捨得買嗎?
劉幽州嘆了口氣:“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劍氣長城啊?”
老嫗語氣堅定:“家主吩咐過,絕對不許去。”
劉幽州問了一個很直指人心的問題:“劍氣長城歸根結底,還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們這邊關係其實沒想象中那麼好,倒懸山的齷齪事多了去,他們跟妖族打生打死了這麼久,難道就沒有人一怒之下,乾脆就反出劍氣長城,投靠妖族?”
老嫗想了想:“劍氣長城有那些老劍仙和三教高人盯着,應該出不了大的亂子,但是這類人肯定是有的。想來是因為劍氣長城不願意宣揚家醜,所以外界並無太多傳聞。少爺,其實你不用太在乎那邊的形勢,據猿蹂府的情報,這一代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資質尤其好,而且不是只有幾個人,是雨後春筍一般,一起冒尖,幾乎能夠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撥劍仙。那一輩人可真是厲害,壓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釁劍氣長城,許多妖族終其一生都沒能見到那堵城牆。所以啊,我看未來幾百年,倒懸山都會是生意興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傷感,喃喃道:“可是我們劉家掙錢的大頭,就是發死人財啊。”
老嫗想要提醒少爺在倒懸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側臉,有些於心不忍。
一名猿蹂府老管事出現在兩人前方,路邊停着兩輛馬車,老管事輕聲道:“少爺,府上有貴客登門。”
劉幽州點點頭,登上一輛馬車。
到了猿蹂府,劉幽州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高大女子,滿身書卷氣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賞一幅掛畫,女子坐在那邊喝茶。
男子似乎是書畫行家,讚歎道:“不承想這幅《老蓮佝僂圖》才是真跡,卓爾磊落,登峰造極,僅就畫蓮而言,五百年間無此筆墨者。”
在回猿蹂府的路上,為小心起見,管事並沒有跟劉幽州說到底是誰來訪,直到跨過猿蹂府大門門檻,才小聲告訴劉幽州,是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皇帝與國師聯袂蒞臨府邸。
劉幽州作揖行禮:“劉幽州見過陛下和國師。”
那男子轉過頭,對少年笑道:“這次寡人是藉著國師需要藉助小雷澤淬劍的機會,才忙裡偷閒,來這倒懸山透口氣。本來不願叨擾猿蹂府,只是聽說劉公子剛好也在倒懸山,便想着無論如何都要來此討要一杯茶水了。”
劉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氣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併了某箇舊王朝的大半版圖后,新的大端如今百廢待興,照理說皇帝和國師不該都離開廟堂。只是這些機密內幕,暫時不是劉幽州能夠揣測的,至於為何大端皇帝如此賣猿蹂府面子,劉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王朝和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之間,一場牽扯到無數勢力的滅國之戰持續了將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謝氏。這中間,皚皚洲的劉氏,或者說他爹的錢袋子,出力極大。
劉幽州直腰起身後,又對那位大端女國師作揖道:“小子仰慕國師已久。”其實劉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後恩人之一,作為未來家主的劉幽州,不用如此放低姿態。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絲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顏,這話算是好話嗎?
高大女子笑問道:“可曾去過劍氣長城?”
劉幽州一直畢恭畢敬地站着,搖頭道:“還不曾,家父不許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劍氣長城那邊砥礪武道,劉公子若是願意,可以與我同行,不會有意外。”
老嫗與猿蹂府老管事視線交匯,都覺得有些棘手,倒不是覺得大端國師在吹牛,而是涉及家主意願,下人們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劉幽州已經搖頭婉拒:“不好違背家父,還望國師見諒。”
高大女子不以為意,點頭道:“我那弟子很快就要離開劍氣長城和倒懸山,讓他去皚皚洲歷練也好,劉公子不介意的話,可以捎上他。”
劉幽州神色輕鬆了一些,語氣也輕快了許多,笑道:“樂意至極!”
見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開口笑道:“離開倒懸山的具體時辰,回頭寡人會讓人第一時間通知猿蹂府。不用送了,我們自己離開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準確來說,是一女一男,因為不管怎麼看,都像高大女子是大端皇帝,男子只是個跟班扈從。
兩人離開后,劉幽州才落座,他大汗淋漓,扯了扯竹衣清涼的領口,瞥了眼牆上那幅猿蹂府的鎮宅之寶《老蓮佝僂圖》,對老管事吩咐道:“拿下來裝好,給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臉為難。
劉幽州燦爛一笑:“聽我的。”
老管事默默點頭,聽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畫離開正廳后,望着突兀的空白牆壁,笑問道:“柳婆婆,你覺得掛那幅《少年泛舟圖》,好不好?”
老嫗滿臉惶恐,正要勸說少年千萬別意氣用事,劉幽州已經自顧自笑道:“不掛在這裡,回到了家裡,我掛在自己書房!走走走,為表誠意,我要自己畫一幅!柳婆婆,趕緊讓下人筆墨伺候!”
老嫗臉色複雜。
猿蹂府的四名侍女生得楚楚動人,其中兩人還是洞府境的練氣士,當她們滿懷期待地看着傳說中的少主,耗儘力氣畫完那幅畫后,侍女們就越發楚楚動人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忍着沒笑出聲。
劉幽州頗為自得,難看是難看了點,可誠意十足。
劉幽州的畫,跟店鋪里牆壁上某人的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劉幽州當時沒捨得花錢買一壇黃粱酒,否則見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說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見恨晚了。
天地間有一堵城牆,刻着十八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陳,董,猛。
在那場雙方各自派遣了十三位巔峰高手的賭戰之後,妖族毀約,不但沒有交出劍修遺留在劍氣長城以南的所有殘劍,反而惱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勢,只是此次斷斷續續的三次攻城戰,比起賭戰之前的那種孤注一擲、以命換命的戰鬥,力度都要略遜一籌。據說妖族內部有諸多大妖不願再次攻城,所以妖族氣焰不高。
劍氣長城最早是如何,如今還是如何,只不過多了十八個字而已。
這堵長城,曾是三教聖人聯手打造的一座關隘大陣,除非它被一鼓作氣徹底摧毀,否則很快就能恢復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堅固的山嶽,早就被夷為平地了。
駐紮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軍,數量眾多,如蟻攢簇,近期他們已經停下攻勢一月有餘。劍氣長城迎來了難得的安寧。
劍氣長城城頭僅是那條走馬道,就寬達十里路。有一位不知歲數的老人就在城頭上結茅而居,老人的子孫早已在劍氣長城的北方城池之中開枝散葉,成為最大的幾個家族之一,但是老人從未下過城頭,年復一年,就在這裡守着。老人脾氣古怪,從不許家族子孫來見他,倒是對一些別姓的孩子,偶爾有些笑臉。
劍仙,大劍仙,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在劍氣長城,大劍仙,老劍仙,一字之差,一樣大相徑庭。
一名劍修,想要在劍氣長城活得長久,不靠姓氏,只靠戰力。這位老人作為劍氣長城最年長的一輩人,經歷過太多的風雨,也肯定有過太多的遺憾。最近一次遺憾,可能在老人漫長人生當中,都算大的,老人遺憾自己礙於規矩,未能出戰,才害得那麼一對神仙眷侶,死得那麼不光彩。
他們兩人,是老人從小看着長大的,一年一年長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長為最後的大劍仙。
老人覺得看着這樣的年輕人,才能讓人生有點盼頭;才能讓自己覺得世風沒有日下,還是有很好的年輕人的。
老人今夜獨自盤腿坐在城頭上,他本命飛劍之外的佩劍,已經斷了一把又一把,最後便乾脆不用了。
劍氣長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實在太熟悉這個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老人脾氣很怪,他們早就不愛跟老人打交道了。
前些年,倒是有個不知來歷背景的外鄉少年,死皮賴臉在老人茅屋後邊又搭建了一間小茅屋。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從不主動出手。
其實也沒有人苛責外鄉少年,畢竟一個四境的純粹武夫,能夠待在城頭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顴骨突出的滄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這座城頭上,而是在倒懸山那邊的浩然天下,恐怕誰看到這位弱不禁風的瘦小老人都不會相信,老人會被某個弔兒郎當卻刻下一個“猛”字的傢伙,稱為“老大劍仙”。
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出現在老人身後。老人沒有轉頭,沙啞道:“你們剩下的光陰不多了,還需要我做什麼嗎?只管說。只要不涉及兩座天下的走向,規矩不規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說了,我當初強行收斂你們的殘餘魂魄,本就已經壞了規矩,那兩個老傢伙不也一樣睜隻眼閉隻眼。”
男子輕輕握住婦人的手,搖頭道:“已經很好了。”
婦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擠出一絲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嗯,好事,總好過找了個不成材的。說吧,是送給那小子一把仙兵,還是讓我親自教他劍術?”
婦人猶豫道:“可能要更難一些。”
消瘦老人轉過頭:“怎麼說?”
男人無奈道:“那孩子的長生橋被人打斷了。”
老人皺了皺眉頭:“毀人長生橋,天底下就數咱們劍修最擅長。要重建長生橋,可比登天還難,而且別人幫着搭建長生橋的劍修,如果我沒有記錯,歷史上就沒一個人能躋身上五境,畢竟修道就已經是逆天而行,斷橋之後修橋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記恨,極有可能會被盯着不放。你們真考慮好了?不怕適得其反?”說到這裡,老人微微笑道:“畢竟別人登天不易,我登天不難。”
婦人有些猶豫不決,她在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爭執的,男人覺得順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為站在山巔看過大道風光的劍修,知道武夫的山頭要矮他們練氣士一頭,這既是事實,也有淵源和根據。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這條斷頭路,走到最高處的可能性比練氣士更小,實在是太小了,不然為何稱其為“斷頭路”?
男人對她笑道:“不如就這樣吧,讓那個小子自己闖去,最後他能走到哪裡,都隨他了。”
婦人還是有些放不下,問道:“不然幫他跟陳爺爺求一把仙兵,就當是咱們閨女的嫁妝了?”
劍氣長城這邊,無論老幼,只有兩人習慣喊老人為陳爺爺。當然戴斗笠挎刀離開此地的某人,曾經也是例外。
男人氣呼呼道:“且不說他這輩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驁難馴的仙兵,只說他陳平安身為一個男人,哪裡需要這種施捨而來的機緣——”
婦人打斷男人的大道理:“還只是個少年呢。”
男人無言以對。
老人雖然很喜歡這對夫婦,可是也不愛聽他們的雞毛蒜皮。
聽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轉頭問道:“少年也姓陳?”
婦人笑道:“你說巧不巧,他在喝過黃粱酒後,在牆壁上隨心所欲寫下的文字,就是‘劍氣長’。”
老人笑望向這對夫婦。
男人趕緊擺手道:“絕無謀划,自然而然。”
婦人也是使勁點頭,神色坦然,唯恐這位受人敬仰的老劍仙,誤以為是他們在算計他。
老人一怒,後果……不堪設想!
老人隨隨便便伸出一手,便從浩然天下的倒懸山,將一個少年抓到了這座天下的城頭。
劍氣與劍意鋪天蓋地,無處不在,如海水洶湧倒灌陳平安的氣府,令他幾乎窒息。
陳平安如一條原本在溪澗優哉游哉的小魚,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謂的岸上,還是那種在日頭曝晒下乾裂的泥地,隨便掙扎蹦跳一下,就會使得一身僅剩的水汽變得點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懸停在城頭空中、滿臉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隨手一揮,將那少年送回倒懸山,對一頭霧水的夫婦二人笑道:“這樣不也挺好。”
陳平安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如今藏在劍匣內的那張符籙,寄居着那個在綵衣國被陳平安降伏的枯骨女鬼,這一趟“遠遊”,陳平安很遭罪,其實她更慘,差點徹底煙消雲散,所幸時間短暫,而且劍匣這座天然“槐宅”陰氣濃郁,替她抵擋住了絕大部分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