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拳不停
陸台當時指了指院門口那邊,說貼了那張寶塔鎮妖符,門外是江湖,門內就已是山上了,陳平安被說得想喝酒。
之後飛鷹堡熱鬧了起來,比起之前那種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詳,當下的飛鷹堡明顯要更加讓人心安。
因為飛鷹堡來了兩個人,不是飛鷹堡熟悉的那種遊歷四方的大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師,而是神神道道的外鄉高人。他們比起已經足夠古怪的何老夫子,更讓人覺得新鮮。
那位堡主盛情邀請而來的中年男子,在飛鷹堡的大街小巷牽白馬而行,馬鞍兩側掛了兩大捆松柏枝條。每次人馬停步,手持拂塵的男子就會燒掉一根樹枝,也不見他使用火石,雙指一搓,松柏樹枝便會燃燒起來,泛起陣陣清香,裊裊升空。
湊在遠處旁觀的飛鷹堡人士,其中有些略通老黃曆的白髮老者,開始顯擺起學問來,說這叫庭燎,是一門了不得的仙家術法,能夠驅邪祛穢。因為松是萬木之長,被譽為十八公,相當於朝廷的國公爺,柏樹則是僅次於松木的侯爺,尤其是一些名山大岳上的松柏,顯貴着呢,所以燃燒松柏,配合仙家口訣,就能夠通神。
相較高大男子的拂塵白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顯得俗氣多了,賣相比不過同行,手段也透着股鄉土氣,故而跑去湊熱鬧長見識的飛鷹堡百姓,實在不多。老人據說是年輕道人黃尚的師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結識的故交。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準了飛鷹堡有難,才下山來幫着祈福消災。
邋遢老人既沒有身穿道袍,也不會畫符踏罡,只是讓人抓了七八隻雄雞,分別掛在了飛鷹堡大門、祠堂門口、水井、校武場等地,然後就一天到晚盯着那些大公雞。他的腰間挎着只小米袋子,裝滿糯米,還有一壺清水,用來伺候那些雄雞。壺中水,卻不是飛鷹堡日常飲用的井水,而是讓弟子黃尚從遠處深山打來的山泉之水。
陳平安和陸台兵分兩路,陸台喜歡看那所謂的太平山仙師,裝神弄鬼,陳平安則去觀摩老人的手法。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陳平安介於兩者之間,雖然不清楚老道人這種行徑的淵源,但是能夠確定每處懸挂雄雞之後,陰風煞氣就要淺淡幾分,如同兩軍對壘,一方避其鋒芒,只不過這種逼退,並無傷亡,躲在暗中蓄勢而已。
在老道人給雄雞餵養糯米和清水的時候,陳平安從他憂心忡忡的臉色中就能夠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並不輕鬆。
至於那位招搖過市的拂塵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彈指間就要讓一切邪祟灰飛煙滅。
桓常、桓淑兄妹,負責為此人開道。
陶斜陽臉色蒼白,經常咳嗽,只與黃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後。
陸台並未明言兩人道行的高低,只說那男子肯定不是什麼桐葉洲太平山的練氣士,而邋遢老人是個名副其實的山居道人,講究一個幽潛學道,仁智自安,與山水為鄰。
太平山是桐葉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門,是內外丹法集大成者,比起扶乩宗只強不弱,只是隱世到了近乎厭世的地步,極少有修士下山外出,陸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所以在世間的名氣遠遠不如桐葉、玉圭兩宗。
又過了兩天安靜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飛鷹堡百姓,都察覺到了天色的異樣。
本該旭日東升的晨曦時分,飛鷹堡的上空,卻是黑雲翻滾,層層迭迭,像是活物一般在對着飛鷹堡張牙舞爪,壓得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擔任教書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話來,今天學塾不用上課,要蒙學稚童們趕緊回家待着,讓他們好一陣歡天喜地。回去的路上,他們成群結隊,對着那些黑雲指指點點,說這像一隻蜈蚣,那像一頭水牛,最後瞧見了如同一張女子猙獰面孔的黑雲,孩子們被嚇得頓時作鳥獸散,趕緊跑回家中。
陳平安在院子里練習拳樁,早早發現了天象的詭譎。陸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該日頭高照的清晨時分,昏暗如深夜,陽光竟是半點灑不進飛鷹堡。
陳平安又聽到了巷子外邊飄來盪去的陰森嬉笑聲。陳平安停下拳樁,跑去打開門,轉身抬頭一看,那張普通材質的鎮妖符,隨着時間的推移,符膽中蘊含的靈氣也在不斷流逝,已經變得黯淡無光。一張原本嶄新的黃色符紙,像是張貼了大半年的春聯,褪色嚴重,皺得厲害,還有幾處被滲透的黑色墨塊,難怪那群陰物鬼魅膽敢現身挑釁。
陸台雙手攏袖走出院門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仰頭看着那張趨於腐朽的丹書真跡,自言自語道:“距今極其遙遠的時代,相當於七境武夫修為的人,畫出來的符,不過是剛剛抓到了一點皮毛,九境實力的人,畫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會兒的符籙,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隱晦難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視為‘符籙正宗’,只可惜我們這些後人,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陳平安踮起腳尖,摘下那張符籙,收入袖中。
四周頓時響起鼓噪之聲,霧氣從小巷泥路升起,迅速瀰漫開來。霧氣先上升至腳踝,然後是膝蓋,很快就到了半腰。陳平安就像打開了鍋蓋,立即就是霧氣騰騰,只不過灶台霧氣是熱騰騰的米香菜香,小巷這邊是黏糊糊的潮濕陰霧,泛着淡淡的腥臭氣味。
陳平安轉頭望去,好在霧氣並未一鼓作氣,湧入那些市井門戶的院子里。家家戶戶張貼在大門上的各類門神——武聖人或是文武財神什麼的,發出一陣細微的滋滋聲,本就渙散淺淡的那點靈氣,煙消雲散,再也庇護不得主人家。
在陳平安視野中,小巷盡頭,又出現了那對身穿縞素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舊盯着陳平安,一對鮮紅的眼珠子,不斷有血跡滲出,流淌在雪白的臉龐上,只是鮮血並不會離開那張臉,像一條條蚯蚓爬來爬去,從雙眼進進出出,將孩子的眼窩子,當作巢穴。牽着孩子的大人,臉上竟然沒有五官,像是覆著一層厚重的白布,讓人瞧不見耳鼻眉眼口。
還有許多瘮人的污穢陰物,一併往巷弄盡頭的這座院子走來,有生了一雙死魚眼的老嫗手腳着地,靈活攀爬在院牆上,對着陳平安不斷重複呢喃着要吃肉。
還有許多蹲靠在牆根下的稚童,雙手抱膝,腦袋抵住膝蓋,從牙齒縫滲出嗚咽聲。這嗚咽聲斷斷續續,隨風飄搖,像是想要訴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可又說不出個真切。
陳平安雖然從小就敬鬼神,可真談不上害怕。試想一下,一個四五歲的年幼孩子,就敢一個人往神仙墳裡頭跑,風雨無阻,然後練了拳,加上這趟桐葉洲之旅,總共三次遠遊,一路上見過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裡還會被這種陣仗嚇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已經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門正對着的巷子,陳平安還是無動於衷,反而上前一步,站在台階邊緣,好像在等待它們動手的那一刻。
那個滿臉鮮血如蛛網的孩子,一直凝視着陳平安,它在側過頭與陳平安對視的時候,開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讓我吃上幾口嗎?我只要你的半副心肝,可以嗎?”
孩子的言語說得極為緩慢,而且前行的腳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說出口的時候,已經在陳平安身前。它雖背對着陳平安,頭顱卻擰轉過來,依然在“正視”着陳平安。它還伸出一條漆黑的舌頭,舔弄着嘴角的血跡。
那位在牆壁上爬行的老嫗率先發難,一個縱身而躍,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台階,不等靴子觸及巷弄地面,輕描淡寫一拳砸出,擊中那個老嫗的頭顱。陰物老嫗被打得向後倒撞回對面的牆壁,砰然粉碎,它甚至來不及哀號。
看到這一幕後,小巷之中的陰物凶性爆發,黑煙涌動,一頭頭死後怨氣凝聚而成的陰物,瘋狂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手負后,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對敵。拳意依舊點到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氣凝聚而不外瀉,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爛一頭來勢洶洶的陰物。
這點拳意,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就像從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罷了。
在那群陰物的視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條胳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陽光”,灼熱刺眼。
不過幾個眨眼工夫,浩浩蕩蕩的小巷陰物就十去七八。
陸台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門檻上,袖手旁觀,笑意吟吟。
那個揚言要吃掉陳平安半副心肝的小孩子,掙脫大人的手,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後,手掌作刀,戳向陳平安後背心,試圖以一記手刀從背後剖出心臟。
那孩子剛剛誤以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號叫起來,原來當它的五指觸及那一襲白袍后,如同撞入一座火爐,雪水消融,根本來不及收手,大半條胳膊就這麼沒了。
陳平安負於背後的左手,依舊不見絲毫動靜,眼角餘光始終盯着那個沒有五官的陰物。他向後一靠,撞在孩子陰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觸及後者,孩子剎那間便如蠟燭熔化,化作一縷極為精粹的黑煙,就要掠向遠方。陳平安轉過身,擰轉手腕,畫弧一拳,打得黑煙無頭也無尾。
陸台打趣道:“這就有點欺負人了啊。”
陳平安撇撇嘴:“哪裡是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小巷盡頭。鄰近街道的那口水井中,有陰沉井水攀緣水井內壁,藉著街面上的霧氣遮掩陽氣,迅速流出了井口,向陳平安這條巷弄傾瀉而來。井水闖入巷口之後,剛好“看到”了陳平安鎮壓孩子陰物的光景,稍作猶豫,井水竟然倒退而回。
陳平安右手出袖,指尖捻着一張嶄新的寶塔鎮妖符,心中默念一聲“十五”,一柄幽綠玲瓏的飛劍掠出養劍葫蘆,劃過陳平安身後。十五的劍尖釘住那張黃紙符籙,轉瞬即逝,在空中拖曳出一條符籙散發的金色光彩。
這張符籙本該用來針對牽着孩子的那頭陰物。一番交手后,陳平安心中大定,出拳足矣。
既然那口水井裡的“古怪”主動跑了出來,陳平安就讓十五帶着鎮妖符,掠去厭勝水井,斷了井水的退路。
井水去勢極快,可是哪裡快得過飛劍十五的飛掠速度。十五到了如有怨婦抽泣聲的水井旁,劍尖往井口一戳,將那張金光燦燦的寶塔鎮妖符釘在井口邊沿,然後緩緩升空,繞着井口飛旋起來。
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布滿四周,漣漪陣陣,露出一張張怨恨仇視的女子扭曲面容。井水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沖向井口,很快就全部化為煙霧。三番五次之後,貼在井口上的符籙巋然不動,靈光飽滿,不斷翻湧的井水這才死心,它們不斷匯聚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一頭依稀可見四肢的人形陰物,身高一丈,身上井水滾動不停,讓人認不出容貌。
飛劍十五自然而然將其視為挑釁,在那井水陰物的額頭一穿而過,驟然懸停,又從後背心口掠回,以此反覆,樂此不疲。
興許是根本沒有想到這把飛劍的劍意如此充沛,剛剛化作人形的井水,嘩啦啦散去,重新變作一層漫延四方的水面,開始翻湧遠遁。
十五不管這些把戲,劍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
小巷那邊,原本希望井水“上身”的男性陰物,流露出一絲膽怯,非但沒有跟陳平安交手的念頭,反而掠向巷弄盡頭的那堵牆壁。
陳平安一個蹬踏,搶先來到斷頭路的牆壁之前,一掌拍在牆上,又是一張鎮妖符。
牆壁頓時現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夾雜着許多年幼孩童的骨架,甚至還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嬰兒,慘絕人寰。
當這堵牆出現后,那些蹲坐在牆根的抱頭孩子,立即嗚嗚咽咽。這一幕,看得陳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剛要升空離開巷弄,就被怒極的陳平安轉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張沒有五官的臉面。陳平安五指如鉤,法袍金醴的袖口飄搖,散發出一陣陣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龕光彩。那頭陰物發出來自神魂深處的祈求哀鳴,陳平安右手抓住陰物,左手一拳打穿陰物心臟,整條胳膊金光暴漲,既有自身拳罡,也有金醴的靈氣。陳平安攪動左手手臂,硬生生在陰物心口處捅出一個大窟窿。
陳平安猶不罷休,還要試圖將陰物所有魂魄扯碎,他故意控制力道,一絲一縷,抽絲剝繭,好似剝皮抽筋的刑罰,將魂魄一點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要這頭陰物受那千刀萬剮之痛。
陸台站起身,輕聲提醒道:“陳平安,可以了。”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右手鬆開五指,左手從陰物心口拔出,一拳打碎陰物,猛揮衣袖,將魂魄全部收入法袍袖中,最後抖了抖袖口,細細碎碎的煙灰,簌簌而落。
陳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牆根的孩子陰物,沒有逃跑,只是瑟瑟發抖,雙手死死抱住膝蓋,束手待斃。它們咿咿呀呀,帶着哭腔,不知道在哭訴着什麼,好似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張貼在屍骸牆壁上的符籙,趕緊扯了下來。收起鎮妖符后,他一步跨出七八丈,蹲下身,來到一個抱頭蹲坐的孩子陰物旁邊。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哪怕他已經竭力收斂拳意和金醴靈氣,盡量讓法袍變得與尋常衣衫無異,可是那孩子還是顫抖得越發厲害。
陳平安趕緊捲起兩隻袖口,幾乎快要卷到了肩頭,輕輕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
陳平安說不出話。
世間萬般苦難,哪怕是在劫難逃的前世因果報應,可總該等到孩子稍稍長大,略微懂事之後吧?
陳平安覺得這樣不對,這樣不好。因為他最能感同身受。
陳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轉頭望向陸台,問道:“有法子嗎?”
陸台緩緩走來,沒有了先前的那種雲淡風輕,點頭道:“你不是會陽氣挑燈符嗎?只要反畫此符,就是陰氣指引符,然後我再畫一張冥府擺渡符,就能夠超度這些小傢伙。你畫的那張符,是為了說服這些靈智未開的陰物,要它們憑藉本能起身行走;我那張,是為它們打開一扇門,要它們前行有路不斷頭。”
陳平安在心中輕聲呼喚了一聲飛劍十五。它從巷口那邊迅速掠回。
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張黃色符紙和那支小雪錐,盤腿而坐,一手持筆,一手掌托符紙,在陸台的指點下,開始第一次嘗試着反畫陽氣挑燈符,因為心境不穩,最終失敗。陸台也沒有說什麼,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再次取出符紙,竟然還是功虧一簣,這對於練拳以後的陳平安而言,是極其罕見的事情。
陳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陸台嘆息一聲。陳平安心境上的一塊碎片,在搖晃。
陸台乾脆拿出那把竹扇,輕輕扇動起來,看也不看陳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設身處地,要學會置身事外。”
“不用着急畫符,這麼多年的苦頭都吃了,那些小傢伙應該不介意多等這麼一會兒。”
陸台扇動清風,幫着這條散盡陰風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從頭頂黑雲中滲透落下的無形陽氣,緩緩道:“等到解決掉這邊的事情,我會直接去竹樓找到那個堡主夫人。陳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為我需要你幫我打散那些黑雲,以及潛藏在暗處的一些陰物,這些陰物的道行可能不會太低。我這邊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陸台仰頭望向天空:“大致可以確定真相了,飛鷹堡這幾十年的陰盛陽衰,是幕後有人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那位天生極陰之身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頭百年難遇的鬼嬰。鬼嬰從女子心竅之中誕生,需要耗費數年時光,以女子氣血和元氣為食,即俗語所謂“心懷鬼胎”。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氣不夠,這才有了飛鷹堡的諸多古怪,為的就是維持她的性命。鬼嬰破心而出,就是婦人死絕的時候,而且造孽太深,婦人死後魂魄多半是不得安寧了。活着的時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時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慘。”
陳平安眉頭緊皺。
陸台緩緩道:“根據我家藏書樓上的幾本道家典籍記載,這種骯髒東西一生出來,就擁有六境修為,頗為難纏,聚散不定,除非一擊必殺,否則很難消滅。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內臟,如果沒有人約束,無須百年,只要給它禍害個幾座城池,吃掉十幾萬人,就可以順順利利躋身元嬰境。鬼嬰本就極難捕殺,而一位地仙鬼嬰,恐怕沒有三位地仙聯手追殺,根本不用奢望將其剷除。一個元嬰境修士獨自捕殺,淪為它的餌料還差不多。”
陸台冷笑道:“這等手筆,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麼,可擱在這桐葉洲,算是很大了。”然後陸台不再多說什麼,手搖竹扇,清風拂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輕聲道:“可以繼續畫符了。”
陸台瞥了眼身邊的陳平安,笑了笑。
這一次總算成了!陳平安抹了抹額頭汗水,就要將那張陰氣指引符收起來,陸台一臉茫然,道:“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答道:“符紙材質不高,只是拿來練筆的……”
陸台一把奪過那張符籙,沒好氣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點,這張符籙已經綽綽有餘,再好一些,說不定引來它們的貪戀,繼續選擇在陰陽縫隙之間,做這種孤魂野鬼,反而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先將那支小雪錐遞給陸台,在取出符紙之前,問道:“你那張冥府擺渡符,畢竟要破開陰陽界線,跟我這張簡單的指引符很不一樣,所以是不是材質越好越靈驗?”
陸台欲言又止,沒有開口說話。陳平安便已經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張金色的符紙。
陸台沒有去接,問道:“值得嗎?”
陳平安點點頭。
陸台搖頭道:“我覺得不值得。”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牆根的孩子,轉頭對陸台咧嘴一笑,眼神堅定:“你只管用這張符紙,但是千萬別畫錯了。”
陸台嘆息一聲,先閉眼片刻,鄭重其事地屏氣凝神,這才睜開眼,握緊小雪錐,在金色符紙上畫那擺渡符。這是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的獨門符籙,圖案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撐篙,兩邊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陳平安相信陸台的畫符,轉頭望向那些孩子。
曾經有個人在楊家鋪子,聽到過“不值得”三個字。陳平安看着那些孩子,就像是看着數十個自己在等待一個答案。
片刻之後,陸台笑道:“大功告成!”
陸台交還那支小雪錐,之後兩人起身,陳平安捻起那張陰氣指引符,澆灌入一縷純粹真氣后,符籙靈光流溢,光線輕柔,與陽氣挑燈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果不其然,牆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頭,痴痴望向陳平安手中的符籙,充滿了眷念和歡喜。
陸台將金色符紙的冥府擺渡符,往巷弄盡頭的那堵屍骸牆壁上一丟,符籙貼在牆上,符籙四周邊框各自出現一條金線,符紙中央地帶則開始消散,金線不斷往外擴張,最終出現了一道金色的門框。
陸台讓手持指引符的陳平安走向那道大門,腳步要緩。陰物孩童們紛紛站起身,跟着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陳平安,一起走向巷弄盡頭。陸台坐在院門口台階上,單手托起腮幫,望向陳平安的背影。
陳平安按照陸台的吩咐,輕輕將陰氣指引符放在大門內,符籙在地面上方懸停不動。數十個陰物孩童先後走入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搖搖晃晃,還有大一些的孩子牽着小一些的孩子。它們陸陸續續走入大門之後,突然所有腦袋都擠在門檻後邊,對着那個站在門外的白袍少年笑了起來。
它們雖是陰物,這一刻的笑臉,卻是那般天真燦爛。
陸台看不到陳平安的神色表情。身穿男子青衫的她,其實本名“陸抬”,高高抬起的抬。她取這名字,好似與那老祖宗陸沉賭氣作對。
她只看到陳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揮手作別。
飛鷹堡主樓內有數十位桓氏的頂樑柱,人人臉色鐵青,心如死灰。
堡主桓陽如何都想不到,讓世交重金聘請來的那位太平山仙師,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大堂四周角落,擱着四隻火盆,裡頭的松柏枝條早已燃燒殆盡。之前那位仙師說這棟主樓是那些邪祟妖魔覬覦已久的關鍵地點,所以必須在此召集眾人,然後他再以庭燎之法,輔以太平山獨門符籙,布陣祛穢,那麼居心叵測的邪魔外道,就沒了可乘之機。還說只有主樓安全后,他才會獨自出門,斬妖除魔,替天行道。
飛鷹堡眾人當然沒有異議。外邊黑雲壓頂,讓人胸悶作嘔,明顯是遇上了貨真價實的妖魔作祟,他們飛鷹堡一幫江湖莽夫,為了家族存亡去對敵提刀,哪怕是迎上沉香國的那幾尊魔道梟雄,也義無反顧,死則死矣。
可要他們去跟陰物鬼魅交手,實在是想一想都頭皮發麻,心驚膽戰,一身陽氣便又弱了幾分。
桓陽先前並非全然信任這位太平山仙師。哪怕此人仙風道骨,好似不世出的謫仙,並且是世交好友的牽線搭橋,桓陽依然不敢掉以輕心,這是江湖豪門必須要有的心性。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牽馬晃蕩的時候,桓陽專門讓老管事何崖以帶路的名義,貼身跟隨了一程。那時候此人點燃松柏,清香撲鼻,的的確確透着股浩然正氣。何崖機緣巧合,粗通道法,雖然算不得行家,可早年跟隨桓老爺子走南闖北,也算一位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他確定那位仙師的手段,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數,本就走投無路的飛鷹堡,這才徹底吃下一顆定心丸。
在半個時辰前,那位白衣仙師,一手捧拂塵,一手捲袖提筆,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書寫一幅幅丹書符籙,行雲流水,賞心悅目。擔任飛鷹堡教書先生的何崖,甚至還一直陪伴左右,主動為仙師拿着那盒鮮艷欲滴的硃砂。
當下老夫子何崖癱坐在一張椅子上,瞠目欲裂,眼眶布滿血絲,死死盯着那位站在桓陽和夫人之間的白衣男子,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他這般年紀的老人,早已看淡世事,又無子嗣,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爺法外開恩了,死有何懼?可是何崖無法想象自己死後,有何顏面去面對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
大堂內有資格落座的,多是飛鷹堡桓姓老人,他們上了歲數,加上當年那場小巷廝殺,大多受了積重難返的傷勢,氣血衰竭,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煙霧后,一個個臉色烏青,四肢抽搐,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動手,就會自己斷氣身亡。而沒有座位的年輕子弟,原本站在各房長輩身後,他們中大多數人武藝不高,癱倒在地上,修為好一些的苗子,還能盤腿而坐,打坐運氣,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還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塵,只是一隻手輕輕按住堡主桓陽的肩頭,笑道:“桓堡主無須自責,覺得自己是引狼入室,我如此算計飛鷹堡,不過是想着省些氣力,真要廝殺起來,你們這幫武林好漢,還是難逃一死。數十年潛心經營,有心算無心,還是山上算山下,你們不死誰死?”
桓陽身旁的那位夫人,她身軀顫抖,大堂之上,唯獨她的臉色並無異樣,應該並未受到庭燎煙霧的毒害,但是她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畢竟她只是飛鷹堡土生土長的女子,又喜靜不喜動,除了偶爾的踏春秋遊,這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飛鷹堡百里之外,哪裡經得起這種風波?
高大男子從桓陽肩頭抬起手,擰了擰婦人的臉頰,動作輕柔,充滿了愛憐。卻不是那種男子覬覦美色的淫邪眼神,而是像一位匠人,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他戀戀不捨地收回手,笑道:“幸好那場莫名其妙的交手,沒有殃及咱們飛鷹堡,一旦給有心人窺破這樁謀划,那我們可就真要血本無歸了。其實按照之前的計劃,你們還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歲月,但是我家師尊實在是怕了那幫打生打死的同道修士,萬一再惹來扶乩宗的注意,如何是好?所以我一接到密信,就立即趕來了。”
大堂之上,沒有人能夠開口言語,所以這位仙師覺得有些無趣,無人捧場,多少有點美中不足。
高大男子望向在座眾人,譏諷道:“你們是不是心存僥倖,覺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能夠救你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一個五境散修,我一巴掌拍不死他,都算他運氣好了。之所以留着他不動,無非是師徒二人的那點氣血靈氣,還有些錦上添花的用處。”他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在那些松柏樹枝里就不該放那麼多秘葯,一屋子的啞巴,連句謾罵都沒有,更別提磕頭求饒了,真是太沒意思。
趁着師尊尚未出手,加上大局已定,他便想要找點樂子。他環顧四周,最終眼神停留在一位運氣抵禦藥物的婦人身上。事先還真看不出來,這麼個嬌柔女子,還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女子有此武道修為,殊為不易。
他緩緩前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婦人面色堅毅,眼神銳利。他微微一笑,從袖中拿出一隻光可鑒人的精緻瓷瓶,轉過頭,瞥見一位容貌酷似婦人的孱弱少年。少年早已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命不久矣。
男人眼前一亮,有點意思,竟然有些修道的資質,丟到三流門派,說不定還是個備受器重的嫡傳弟子。既然閑來無事,那就順水推舟幫他一把,這小子能否活下來成為自家師門的外門弟子,就看他的造化了。只不過在這之前,少年無論生死,都有一樁艷福要好好消受,至於大堂其他人,則要大飽眼福了。
這名偽裝成太平山修士的男子,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然後隨手一提,帶出一縷腥臭的碧綠煙霧。煙霧凝聚為一粒圓球,男子輕輕彈指,那團煙霧便消散於大堂之中。
清秀少年立即清醒過來,剛要說些什麼,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硃紅色丹藥。他將少年丟入大堂中間,再一揮拂塵,打散婦人體內那口艱難抵禦松柏毒霧的純粹真氣,再將她騰空挪到少年身旁。
男子笑眯眯道:“諸位,好好欣賞。”
少年面色潮紅,身體蜷縮顫抖,當他看到婦人,眼神逐漸炙熱起來,緩緩爬向她。
男子嘖嘖道:“我們這些個邪門外道,比不得那些穩穩噹噹、步步登天的宗門大派,一些個觀想之法,與世俗禮儀相悖,不但只能劍走偏鋒,最可恨的是最終成就有限,連摸着金丹境的門檻,都是奢望。”
說到這裡,男子有些憤恨難平,隨即一笑,對那個少年微笑道:“不過也別瞧不起觀海、龍門兩境。小傢伙,你吃了我的那顆妙用無窮的南柯丹,現在心神鬆懈,有一種難得的羽化感受,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慾,某一種會被無限放大,這亦是我們師門的不傳之秘。我打賞給你的那顆,最是昂貴,你可別浪費了。只要從頭到尾維持住一絲清明,其間只管縱慾享受,熬到最後,活了下來,我就收你為弟子,你前期的修行之路,必然一路坦途,躋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
婦人驚慌失措,可是身體無法動彈,流露出一絲絕望和恐懼。
男子蠱惑那個少年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會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顧忌,天道無情,修行哪來的善惡……”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頭,握緊拂塵,如臨大敵。只見橫樑之上,有人懶洋洋打着哈欠,他低頭望向那個邪道修士,從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動起來:“你夠無聊的,這麼喜歡自說自話?”正是陸台。
男子眯起眼:“這位朋友,你跟背劍的少年,此次是路過看戲呢,還是要壞人好事?或者說,當初在飛鷹堡外邊的大山之中,你們兩位正是局中人?”
陸台瞥了眼地上那個色慾熏心的少年,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滿臉嫌棄道:“你是不是覺得一切歸咎於那顆害人的丹藥?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你此刻情慾,最少有三四成,是由你自己心中生髮而出。你啊,難怪會被這個傢伙一眼相中,因為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那一隻手幾乎就要觸及婦人膝蓋的少年,內心與身軀都開始掙紮起來。他的七竅滲出黑色血絲,滿臉血污,滿地打滾。
高大男子無動於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顆丹藥,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語道破天機后,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本來少年如果沒有旁人幫他戳破那層窗紙,能夠一條路走到黑,其實也算一條出路,還真有可能成為男子的入室弟子,從此踏上修行之路。
陸台神色淡漠,雙指併攏,由上往下輕輕一劃,名為針尖的本命飛劍,破空而出,直直斬向痛苦不已的少年。那名婦人噴出一口鮮血,對陸台高聲喊道:“不要!”距離少年脖頸只差一寸的飛劍針尖,驟然停下。
陸台望向滿臉淚水的婦人,道:“他死了會更輕鬆一些,今天活着從這裡走出去的話,要麼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後再次墮入魔道;要麼他在接下來的歲月里,被別人的言語活活憋死。”
婦人只顧搖頭,重複呢喃:“求仙師不要殺他,求你不要殺他……”
男子手持拂塵,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悄無聲息地闖入此陣?”
陸台一手持扇,一手撐在橫樑上,笑道:“論及陣法,天底下比我家祖傳更厲害的,好像還沒有。你說氣不氣人?”
男子哈哈大笑,笑聲戛然而止,瞬間身形開始輾轉騰挪,手中那柄刻有“去憂”二字的雪白拂塵,在空中發出陣陣呼嘯的風雷聲。他每一次揮動拂塵,就會有一根由某種山澤靈獸尾須製成的絲線,脫離拂塵,激射向頭頂橫樑的陸台。拂塵絲線在半空中變作一條條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對羽翼,通體散發寒氣,去勢快若閃電。
對於那幾十條白蛇,陸台根本不予理會,啪一聲合上竹扇,將竹扇當作毛筆,在橫樑上畫符。在竹扇頂端的“筆尖”之下,不斷有古樸的銀色文字和圖案流瀉而出,然後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開始沿着橫樑、大柱、地面四處流動,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書符籙之中,一一覆蓋——喧賓奪主。而離開拂塵的白蛇,只要接近陸台身邊兩丈,就會自行化作齏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這是什麼道法秘術,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但是比這還可怕的事情出現了,那個長得比女人還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機,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陣,能夠禁絕一切外人術法,自己居中當聖人,是不是一聽就很厲害?”
男子心中激蕩不已,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手中拂塵,重重搭在手臂上:“這位仙師,不但家學源遠流長,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廣大,我拜服!只要仙師高抬貴手,我與師尊願意拿出足夠的誠意,比如這飛鷹堡一切秘藏,贈予兩位仙師。我還可以做主,私下拿出一筆報酬,回頭再去跟師尊討要一件上等靈器。仙師意下如何?”
陸台答非所問:“你家師尊是金丹境界?”
男子微笑點頭:“為表誠意,我願意報上師尊法號,他正是當初斬殺兩位太平山龍門境修士的——”
陸台趕緊擺手道:“打住打住,你這人的用心太險惡了!”
男子一臉無辜:“仙師為何有此說?”
陸台嘆了口氣:“一個桐葉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這個觀海境搬出來狐假虎威,嚇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點就得逞了。”然後陸台開始捧腹大笑。當然,幕後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為,還兩說。
男子臉色陰沉。他娘的碰到個腦子有坑的。關鍵是這個不男不女的傢伙,道行還賊深,深不見底的那種。
陸台收斂笑意,擦了擦眼角,看來是真的挺歡樂:“除了你們師徒在飼養那頭鬼嬰之外,還有高人盟友嗎?”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山下人覺得此地離那扶乩宗有千里之遙,很遠,在你我眼中,這可不算遠。你覺得只憑兩人,就敢布下這麼大一個局?就能掌控這樁謀划?”
陸台“哦”了一聲:“看來你們師徒是想要吃獨食了。”
男子臉色故作鎮定,心中早就罵娘不已。
陸台打趣道:“是不是很尷尬,我想要的報酬,你們根本給不起,可是跟我們兩個外鄉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壞了數十年的苦心經營?”
被說破心事,男子臉上殺氣騰騰:“你真要鐵了心插手到底,就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氣填胸:“確實如你所說,我與師尊無法給你倆足夠豐厚的好處,可是話說回來,你們橫插一腳,又有什麼裨益?鬼嬰是我師尊以獨門秘法養育而成,天底下獨一份,何況鬼嬰早已認主,退一萬步說,給你僥倖奪了去,你養得活嗎?!”
陸台翻轉竹扇,以尾端輕輕敲擊橫樑,十分閑適愜意:“還不許我做點正氣凜然的善舉啊?”
男子幾乎氣炸,嘴唇顫抖,若非心懷鬼胎的婦人在場,稍有損傷,就會影響鬼嬰誕生后的成長,壞了師尊將來的百年大計,他還真想拼盡全力,跟這個傢伙來一場死斗。
陸台火上澆油道:“現在是不是不會覺得無聊了?怎麼謝我?”
這次輪到那男子變得臉色鐵青,不比那些中了陰毒秘術的飛鷹堡人士好多少。
陸台突然沒了閑聊的興緻,收起竹扇,從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後紛紛丟入那些燃燒松柏的火盆當中。拂塵男子不是不想阻攔,可是那柄誇張的巨大飛劍再次出現,一次次從天而降,沒入地面后,又從空中浮現,他躲閃得吃力。
之後真正的殺機一閃而逝。拂塵男子差點中招,怒喝一聲,拂塵只留下“無憂”長柄,那些雪白絲線全部脫落,化作無數條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飛旋,嗡嗡作響,密密麻麻地將他護在中間。男子摸了摸臉頰,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頭夠快,恐怕就要被一劍刺透頭顱。
兩把本命飛劍!還精通陣法!並且大言不慚,自稱家學陣法,天下無雙!
陸台嗤笑一聲:“自投羅網,可怪不着別人。”
大柱之上,那些銀色符文熠熠生輝,然後相互牽引,將一座大廳編織成網。這張漁網的線,正是那些懸空的文字和圖案。在漁網之中,除了不小心畫地為牢的男子,還有陸台的針尖和麥芒兩把本命飛劍。
陸台從橫樑上飄然而落,不再理會那座牢籠,走向那名面無血色的堡主夫人,婦人雙眼無神,大汗淋漓,座椅上還散發出一股淡腥味。
他經過大堂中央的女子身邊時,這位偷偷摸摸躋身四境武夫的婦人,已經手腳自如,將神色枯槁、滿臉獃滯的少年抱在懷中。
先前陸台將那把丹丸丟入火盆之後,揚起一陣陣雪白粉塵,粉塵消散四方,被飛鷹堡桓家老少吸入后,漸漸恢復了紅潤臉色,每個人雖然身體無恙,但是神魂損耗頗大,折損陽壽,在所難免。
婦人突然轉頭,對着陸台的背影厲色質問道:“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你也是罪魁禍首!”
陸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微笑問道:“要不然我現在就做掉你們兩個,一了百了,無憂無愁?”
婦人抱着少年,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陸台。
陸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雙手負后,彎腰看着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經所剩無幾,怎麼都是一個死,現在就看你是選擇死得其所,還是被人為民除害了。”
在陸台眼中,婦人那張看似秀美的臉龐,早已支離破碎,溝壑縱橫,滲透出絲絲縷縷的黑色死氣,一雙凡夫俗子眼中十分靈動水潤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這位養尊處優的婦人茫然無知,沒有反應。
陸台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回神還魂了,趁着你現在迴光返照,還有精神氣自己做出選擇,我會尊重你的意願,再過半炷香,你就會身不由己,到時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桓陽正要起身說話,被陸台一揮袖,瞬間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滿了痛苦和哀求。
婦人緩緩抬起頭,喃喃道:“可以不死嗎?”
陸台嘆了口氣,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沉默良久,陸台轉身面向大門那邊,斜靠着婦人所坐的椅子,柔聲道:“那就多活一會兒。”
飛鷹堡主樓之外。
邋遢老人眼睜睜看着那些吃糯米、飲清泉的雄雞,一隻只斃命。
今天桓常、桓淑湊巧跟在了道士黃尚和陶斜陽身邊。兄妹二人不願躲在主樓那個“安樂窩”,不願躲在那位“太平山仙師”的羽翼下,既然老人還在外邊行走,他們兄妹就想着爭取助老人一臂之力。
老人抬頭看了眼不斷下壓的黑色雲海,一咬牙,只得祭出壓箱底的手段,拿出兩隻大白碗,一手端一隻,轉身對兄妹說道:“我要借取你們二三兩鮮血,才能請得動你桓氏祠堂大門口的那兩尊石獅子,這是你們爺爺當年跟高人求來的鎮宅之物,飛鷹堡真正的撒手鐧。”
老人舉起雙手,沉聲道:“趕緊,然後我們速速趕往祠堂!拖不得了!”
桓常、桓淑對視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抽刀割破手心,讓鮮血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
老人手腕一翻,兩隻白碗憑空消失:“一路上可能會有鬼魅陰物阻攔,我未必顧得上你們,你們四人好自為之,甚至還要幫我清掃道路,死了都沒人幫你們收屍,所以去與不去,你們現在就想好。”
兄妹二人,好友二人,同時點頭。
老人輕喝一聲:“走!”
果真如老道人所料,隱匿在飛鷹堡各處的陰物,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圖,終於不再藏掖,紛紛湧出。
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現在一座屋頂,站在一處翹檐之巔,正在舉目遠眺,所看方向,正是躍上屋脊、飛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
陳平安雙手指尖各捻一張符籙,輕輕鬆開,默念道:“初一,十五!”
兩抹劍光帶着兩張符籙,風馳電掣,去往桓家祠堂那邊,分別將寶塔鎮妖符瞬間釘在兩根柱子之上,柱子上頓時炸出兩團璀璨金光。之後兩抹流光返回陳平安身邊,又是兩張黃紙符籙,被帶往老道人前方不遠處的兩處屋頂。最後一趟往返,初一和十五,又捎去兩張幫助邋遢老人開路的鎮妖符。
陳平安用完所有鎮妖符,便不再關心祠堂那邊的動靜。
行走江湖,降妖除魔,生死皆須自負。作惡是如此,行善亦是如此。
頭頂黑雲即將壓城,彷彿天幕低垂,讓人覺得觸手可及,市井坊間的幾句高聲言語,就可以驚動那天上仙人。
陳平安仰頭望去,飛鷹堡的江湖人看不到黑雲上邊的景象,他看得到。
一名不知深淺的高冠老人,盤腿坐於一塊紅色蒲團上,口中正在念念有詞,駕馭這塊剛好覆蓋飛鷹堡地界的黑色雲海,一點點墜落人間。時機已至,老人要血洗飛鷹堡,汲取所有血肉精華,餵養那頭即將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嬰。
陳平安在一個個屋頂蜻蜓點水,一閃而逝,速度極快,他身穿一襲白袍,其身形有如一條雪白長虹。
他最終落在飛鷹堡的校武場上。校武場中,除了陳平安,空無一人。陳平安輕輕跺了跺腳,深吸一口氣,雙膝微蹲,緩緩擺出一個氣勢磅礴的古意拳架——雲蒸大澤式。
陳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此刻也露出真容——金色長袍,蛟龍遊走。
陳平安閉上眼睛,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以十八停劍氣的運轉法門疾速流淌,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一抬腳,重重一跺腳。不但整座校武場轟然震動,木架上無數兵器跌落地面,周邊臨近的幾條街道,幾乎同時塵土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