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殺機四起(1 / 2)

第73章 殺機四起

還是那個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細看,便會發現衣裳綉有如意水雲圖案,在天上月輝和市井燈火的映照下若隱若現,富扎眼、貴雍容,不過如此。此刻她應該是覆了一張麵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於讓這市井坊間太過轟動。

見她還是使勁盯着自己,陳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問道:“你找我有事?”

樊莞爾突然伸手揉了揉額頭,環顧四周,皺緊眉頭。

隔壁桌上有食客與人起了爭執,罵起街來,拍桌子瞪眼睛,氣勢洶洶地指着對方鼻子怒罵,濃郁的南苑國京師腔調,說得既難聽又雜亂:“你家一門老鴇娼婦,事不過三,你再敢扯這有的沒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開妓院了。”

樊莞爾一手指肚輕輕揉捏太陽穴,恢復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線,眼中充滿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詢問道:“這位公子,你可是……謫仙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我只是個外鄉人,來南苑國遊歷,不是姑娘說的什麼謫仙人。”

樊莞爾有些遺憾,歉意道:“多有叨擾,公子恕罪。”

陳平安擺擺手:“沒關係。”

樊莞爾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國京城不太安寧,公子是人中龍鳳,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陳平安拱手抱拳:“謝過樊姑娘。”

樊莞爾也不是拖泥帶水之人,就這樣離開這條熙熙攘攘的宵夜鬧市。一些個青皮流氓想要藉機揩油,只是每次他們出手,她總是剛好躲過,如一尾魚兒游弋在水草石塊之間。

陳平安有些疑惑。按照崔姓老人的說法,武人天賦好不好,要看能否從低劣的拳架中養出最高明的拳意,當初他選擇陳平安,這是原因之一。不過他死要面子,不願承認《撼山譜》其實有着諸多可取之處,陳平安也不願揭穿。

眼前這個素未蒙面卻兩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與那鴉兒、簪花郎周仕的說法,多半就是那個名動天下的樊莞爾,擱在家鄉東寶瓶洲,可就是賀小涼的地位。她分明已經有點“近道”的意思,為何一身武道修為好像給壓了一塊萬斤巨石,遲遲上不去?

一身氣勢可以隱藏,可以返璞歸真,但是處久了,內在神意騙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緩急,舉手投足的韻味,往往都會泄露天機。先前丁老教主看似隨隨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陳平安就立即察覺到了天地異象。

陳平安可是從驪珠洞天走出來的,見過的山頂人物不算少了,能夠讓陳平安覺得“挺厲害”的人物,自然不簡單。在落魄山竹樓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巔峰的武夫;在桂花島上的喂劍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陳平安在樊莞爾的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離開這處鬧市。

南苑國京城分為大大小小八十一坊,大致格局與陳平安路過的許多王朝藩國都差不多。這座被譽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貴南貧東武西文,白河寺位於西城,多是中層文官和殷實商賈的宅第所在,處處可見匠心。

此時陳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橋上,夜深人靜,他輕輕跳到欄杆上,望着腳下這條小河潺潺而流,下邊立着一尊鎮水獸,形狀若蛟龍,亦是不罕見。東寶瓶洲許多繁華城池的欄板柱頭或是拱券龍門石上都有這類用以壓勝水中精怪的鎮水獸。但是陳平安察覺不到這頭古老的鎮水獸有一絲一縷的殘餘靈氣,好像就只是個裝飾擺設。

在陳平安望水發獃的時候,出身鏡心齋的仙子樊莞爾遇上了本該回到南苑國宮城的太子魏衍。此人雖是天潢貴胄,卻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年輕高手,他的武道授業恩師是個從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國的老一輩宗師,正如魏衍所說,是當今天下距離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之一。這位宗師與魔教三門之一的垂花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魏衍也被湖山派和鏡心齋都認定為正道中人,並且有希望成為下一代的江湖領袖人物,鏡心齋甚至有意將其扶持為下一任南苑國君主。而那個魔教中人鴉兒則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雙方爾虞我詐,相互構陷,在南苑國老皇帝面前爭寵,已經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爾與魏衍散步於靜謐夜色中,魏衍輕聲道:“樊仙子,你要見那個人,其實不用瞞着我的。他能夠躲在白河寺大殿,自始至終都沒有讓我們察覺到,肯定不是尋常的江湖莽夫。萬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麼辦?”

樊莞爾不願讓魏衍這位未來南苑國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覺得我和你,還有魔教那個不知真實姓名的鴉兒、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餘六個差不多年紀的年輕高手,我們十人當中,誰的武道最高?”

魏衍對此早就心中有數,除了有個好師父,還是一國太子,諜報眼線遍布天下,哪怕沒有走過江湖,也早就對江湖秘事爛熟於心,於是不用思索便娓娓道來:“誰為魁首不好說,但是前三早有定數。生死之戰,一旦狹路相逢,誰生誰死,就看誰更擅長爭奪冥冥之中的大勢,天時地利人和,誰佔據更多,誰就能贏。”

說到這裡,魏衍瞥了眼樊莞爾身後。今夜出行,樊莞爾並沒有攜帶兵器。魏衍笑道:“樊仙子精通鏡心齋、湖山派以及失傳已久的白猿背劍術,三家聖人之學兼容並蓄,當然可以位列前三。我師父由衷稱讚過仙子:‘有無劍背在身後,是兩個樊莞爾。’”

樊莞爾笑道:“殿下謬讚了。”

魏衍一手負后,一手手指輕輕敲擊腰間玉帶:“魔教那個鴉兒,當年她剛剛進入京城,心高氣傲,竟敢跑去找種國師,還吃了種國師一拳。能夠傷而不死,世人都覺得是她僥倖,但是父皇跟我說過,國師曾言:‘那個小姑娘,武學天資之高,可謂女子中的陸舫。’最後一人,應該就是那個來歷不明的馮青白了,這十來年橫空出世,他的身世、師門,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喜好遊歷四方,不斷挑戰各路高手宗師。看他挑選的對手就會發現,他從一個略懂三腳貓的外行,短短十年間就成長為當世第一流的高手。”

說完這些,魏衍轉頭問道:“樊仙子,其餘七人當中,還有隱藏更深的?”

樊莞爾雙手負后,走在一座寂靜無人的小橋上,靠近欄杆,一次次拍打着其上雕刻的小石獅的腦袋,搖頭道:“就算真有,至少我和鏡心齋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承想樊仙子還有如此俏皮的時候。他看着那雙水潤眼眸,一時間有些痴了。他停下腳步,又驟然加快,與樊莞爾並肩而行,想要伸手牽住她的纖纖素手,可惜沒有那份勇氣。

樊莞爾停下腳步,側過身,舉目遠眺,眉眼憂愁,緩緩道:“之所以聊起這個,就是想說一件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說說看。”

樊莞爾揉了揉眉心,魏衍擔憂道:“怎麼了,可是那白袍劍客使了什麼陰險手法?”

樊莞爾笑着搖頭:“殿下,你從你師父那邊聽說過‘謫仙人’嗎?”

魏衍笑道:“我師父是個江湖莽夫,可不提這個。他老人家最不喜歡文人騷客,我年少時,只要聊天的時候說得稍稍文縐縐一點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從詩篇中去領略謫仙人的風姿了。”

既然魏衍這邊沒有線索,樊莞爾就不願多說此事,轉移話題。她眼神深遠,喃喃道:“殿下,你可曾有過一種感覺,當我們經歷一事,或是走過一地、見過一人後,總覺得有些熟悉?”

魏衍點點頭:“有啊,怎麼沒有。”他覺得有趣,“難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轉世一說?”

樊莞爾搖搖頭。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顏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遠眺夜幕中的京城輪廓。

滿身酒氣,連佩劍都當給了酒鋪婦人的邋遢漢子,名為陸舫。

南苑國國師種秋是一個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氣質儒雅,很難想象他會是那個天下第一手。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靈,緩緩開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宮周肥、遊俠馮青白、鏡心齋童青青這既定四人,我們恐怕要多殺一人了。”

陸舫自嘲道:“不會是我吧?”

種秋冷冷瞥了眼他,他攤開手,無奈道:“開個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這四大宗師中三人,山頂還有一些絕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物。但是無一例外,要麼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麼是如魏衍師父那般的武學宗師。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來的南苑國京城,註定會不談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個地方,輕聲道:“陸舫,你跟你朋友先解決掉那個最大的意外,至於是聯手殺人還是獨自殺人,我不管,但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三天之內將那人的頭顱帶過來,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規矩,殺人者得之。”

陸舫摸了摸後腦勺,嘆息一聲。

遠處有人陰森而笑,躍躍欲試。

陳平安沒有返回宅子,就這麼孤魂野鬼似的獨自夜遊京城,其間潛入一家書香門第的藏書樓,隨手翻閱書籍,在天亮之前又悄然離去,在京城國子監又旁聽那些夫子授課,直到日頭高照的正午時分才走回狀元巷,有意避開了跟丁老教主、簪花郎周仕有關的那棟宅子。

狀元巷有幾間逼仄狹小的書肆,除了賣書,也順帶賣一些稱不上案頭清供的文房四寶,粗糙簡陋,好在價格不高,畢竟這邊的買主都是些進京趕考的窮書生。陳平安在一家鋪子買了幾本文筆散淡的山水遊記,近期肯定不會翻看,只是想着讓落魄山多些藏書而已。等陳平安走回住處的巷弄,剛好那個清秀的小傢伙下課歸來,兩人一起走在巷子里,孩子像是有難言之隱,憋了半天也沒好意思說出口。陳平安就假裝沒看到,回了宅院。

晚飯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張飯桌上吃的,按照事先說好的,這戶人家為陳平安添雙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錢。老嫗信誓旦旦地說餐餐必有魚肉,事實上陳平安經常外出,要麼錯過吃飯的點,要麼乾脆一段時間沒人影兒,老嫗高興得很。

今天桌上沒什麼油水,老嫗笑着道歉,說:“陳公子今兒怎麼不早點打聲招呼,才好準備食材。”

陳平安笑道:“能吃飽就行了。”

老嫗便問明天怎麼說,當聽到陳平安說明天要外出后,老嫗又唉聲嘆氣,埋怨陳平安太忙碌了,連吃頓家常飯菜都這麼難,其實她兒媳婦的廚藝還是不錯的,不敢說多好,肯定下飯。

一直低頭扒飯、連菜都不敢多夾一筷子的婦人微微抬頭,憨厚笑笑。婆婆誇獎自己,破天荒了。

陳平安吃過了飯,就搬了條小凳去那孩子爺爺經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難得是大條青石鋪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這的人看着人來人往,與街坊鄰居聊着家長里短,很能解悶。若是有富家子弟騎馬疾馳而過,或是某個小有名氣的青樓女子姍姍走過,都能讓一整條街亮堂起來。

陳平安坐在棋攤子不遠處,那邊圍了一大堆人。他突然發現,那個孩子也搬了條凳子坐在了自己身邊。

之前他已經摘下那把“劍氣”放在屋內,畢竟市井納涼還背着一把劍,不像話。養劍葫帶在了身邊,但是讓更為聽話的飛劍十五留在了院子里,免得給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國京城不太平,藏龍卧虎,想必很快就都該起身了。

察覺到孩子的彆扭,陳平安笑問道:“有心事?”

上了學塾便知曉一些粗略禮儀的孩子低下頭:“對不起啊,陳公子。”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說?”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蓋上,不敢看陳平安:“我娘經常趁着陳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陳公子的東西。”

陳平安愣了一下。本以為是那個言語刻薄的老嫗經常去他房間“串門”,不承想是那個看着很老實的孩子他娘親。

孩子心情愈發沉重:“後來陳公子離開久了,娘親就偷拿了陳公子放在桌上的書籍給我,我一個忍不住就翻開偷看了,我知道這樣不好。”

陳平安本想說一個輕描淡寫的“沒關係”,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遊逛京城,某天在喧鬧廟會上看到一對富貴氣派的娘兒倆,身後暗中跟着一幫目露精光的扈從。五六歲的孩子瞧見了一個漂亮姐姐在攤子邊挑選物件,便跑過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並無惡意,只是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而已。那少女起先並未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權貴高門,見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惱火,手上的力氣便越來越大。那少女被糾纏得不耐煩,倒也知書達理,並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便抬頭望向不遠處站着的孩子母親,後者便喊了孩子回來,不讓他繼續胡鬧。

當時這一幕如果止步於此,陳平安看過也就算了。但是那位氣質華貴的婦人說了一句話,讓陳平安一直難以釋懷,卻想不出癥結所在。

必然是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婦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話是:“你看姐姐都生氣了,別再頑皮了。”

乍一看,毫無問題。婦人的神態,一直當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兒子的目光慈祥寵愛,對那少女的態度也絕無半點惡劣。直到這一刻,陳平安與這個孩子隨口閑聊,才想明白了緣由。與梳水國宋雨燒老前輩有關的那樁慘烈禍事,相似又有不同。

婦人如此教子,是錯的。難道那攤邊少女不生氣,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嗎?

相較於宋雨燒前輩的那樁江湖慘事,市井上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好像說重不得,真要絮絮叨叨個沒完,肯定會給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說不定那婦人覺得是在得理不饒人,得寸進尺,真當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領情。

陳平安掏出那支竹簡,看着左右兩端,視線不斷往中間移動。上邊已經刻了許多印痕。陳平安兩隻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簡兩端,懸在空中,轉頭對那個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親如此作為肯定是錯的,你知錯不改還是不太對,但是呢,在知道這個后,還要明白,世間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對錯,大是大非之外,終究是要講人情的。比如你娘親為何如此做?還不是想要你多讀書,以後成為童生、秀才、舉人老爺,甚至是考中進士。你娘親那麼能吃苦的人,難道是為了什麼光宗耀祖,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來不是的,只是單純想要你將來過得好,對不對?你娘親為何做錯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錯,與對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數,接下來就該輪到你了。你讀了書,學了書上的聖賢道理,便是知禮了,那麼若是光陰倒流,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麼辦呢?”

孩子一直聽得很用心,因為陳平安將道理說得淺,他又聰慧,便聽懂了,認真思考後,道:“我應該將娘親偷來的書本默默放回陳公子的屋子,然後光明正大地跟你借書,這樣對嗎?”

陳平安點頭:“我只敢說在我這兒已經對了,換作其他人,你可能還得多想一些。”

孩子雀躍道:“陳公子,那你不會怪罪我娘了吧?”

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有些錯是可以彌補償還的,你就這麼做了。”

孩子使勁點頭:“所以先生告訴我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講幾句話的陳平安,今天竟然跟一個孩子講了這麼多,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不過心境又靜了幾分,感覺就算現在馬上去走樁和練劍都已經沒有問題。他收起了那支竹簡放回袖子,便乾脆再多說了幾句:“每天必須吃飯,是為了活下去。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讀書講理不一定是為了做聖賢,而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當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聖人們的經典教誨,世世代代君子賢人們的金玉良言,最少最少,給了我們一種最‘沒有錯’的可能性,告訴我們原來日子可以這麼過,過得讓人心安理得。”

孩子迷迷糊糊道:“陳公子,這些我就有些聽不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許多事情其實也沒想透徹,就像搭建一間屋子,只是有了幾根柱子,離能夠遮風避雨還差得很遠。所以你不用當真,聽不聽得懂都沒關係,以後有問題想不明白,可以多問問學塾先生。”

孩子笑着起身,拎着小板凳,給陳平安鞠了一躬后,說要回家抄書寫字了,教書先生可嚴厲了,稍稍偷懶就會挨板子的。

陳平安笑着揮手道:“去吧。”

等孩子離開,他沒有轉身,突然道:“把手裡的石頭丟掉。”

身後響起一個稚嫩嗓音,哦了一聲,然後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響動,似乎石子還不小。

一個枯瘦小女孩拍拍手,大搖大擺地走到陳平安身邊蹲下,轉頭問道:“凳子借我坐坐唄?”

陳平安置若罔聞,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小女孩又問道:“你這麼有錢,能不能給我一些?你剛才不是說了嗎,要每天吃飯,才能活下去。”

陳平安不看她,反問道:“你怎麼找到我這裡的?”

兩人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小女孩可憐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錢,給我幾兩銀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買好多干餅和肉包子呢。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會凍死很多老乞丐,他們身上的那點破爛衣服我扒下來要費好大的勁,你瞧瞧,我現在身上這件就是這麼來的。我要是有了錢,肯定就能熬過去了。”

陳平安還是不看她:“身上這件是這麼來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個小姑娘偷偷拿出來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麼不穿了,就為了見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無邪,完全沒聽懂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嬌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涼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捨不得穿,到了冬天再拿出來,穿在身上特別暖和。”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兩端的盡頭,話語卻是對那個蹲着的小女孩說的:“去貼着牆根站着,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聲。”

小女孩是個心思活絡的,時時刻刻都在偷偷觀察着陳平安,所以早早順着陳平安的視線瞥了兩眼,然後嘟嘟囔囔,抱怨着起身,就要跑去牆邊避難,突然聽到那人說:“拿上板凳。”

她不樂意了:“憑啥幫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十文錢。”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臉龐上立即笑出一朵花來,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長條青石鋪就的街道兩頭,有兩人相向而行,陳平安和棋攤子剛好位於中間位置。

陳平安左手邊是一個面罩白紗的女子,一身青色衣裙,紅錦裹身,系以玉帶,懷抱一隻琵琶,分外妖嬈,搖曳生姿。陳平安右手邊則是一個身高八尺的漢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虯結,卻穿了條粉色長褲。

這一對男女,怎麼看都不像是跟雞鳴犬吠做伴的市井百姓。

那漢子殺氣騰騰,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揚戰意。比起尋常南苑國青壯男人,這傢伙的個子還要略高一些,雖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麼少年郎了。

漢子朗聲笑道:“外鄉人,我叫馬宣,來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給了一個‘粉金剛’的綽號。昨兒有人花了黃金千兩要買下你的腦袋,還說你武功深不可測,別看長得面嫩,極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頭一起。今兒你是自盡好留個全屍,還是給我雙拳砸得粉碎?”

漢子嗓門大,一番言語說得震天響,棋攤子那邊的眾人嘩然,顧不得棋盒板凳,四處逃散。這可是要當街殺人,他們哪敢湊熱鬧。按照狀元巷老一輩人神神道道的說法,南苑國京城歷史上有過幾次江湖高人的廝殺,打得天翻地覆,幾座大坊直接就給打成了廢墟,事後披麻戴孝的門庭少說也有幾百戶。

透過輕薄面紗瞧着那些作鳥獸散的街坊百姓,琵琶女嘴角翹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殺人割頭。但是她驀然停下了挑弦動作,嫣然一笑:“既然這位公子不喜歡助興,奴家就不多此一舉了。”

原來那個白袍外鄉人盯上了她,感覺像是只要她敢手指觸弦,他就會撇下粉金剛先找上她。她是來幫老相好一起掙千兩黃金的,可不是來擔任吃力不討好的廝殺主力,之所以願意接這筆買賣,就在於她和粉金剛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絕佳搭檔,一人近身廝殺肉搏,一人遠遠牽扯襲擾,天衣無縫,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師,兩人配合,哪怕打不過,也能逃得掉。

陳平安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樊莞爾所謂的“謫仙人”,現在又有人出價黃金千兩,於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這麼兩個滿身血腥煞氣的傢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攔,恐怕那些四處逃竄的百姓就已經死了。

相較於聲勢嚇人的魁梧大漢馬宣,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在琵琶女身上。

那把以整塊紫檀製成的華美琵琶,落在陳平安眼中,又有玄機。琵琶弦附近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和濃如墨汁的死氣相互纏繞,向四周散發流溢。只是琵琶上沒有任何怨靈厲鬼產生,陳平安對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東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地的經驗,死於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氣凝聚,應該會有靈異古怪的東西產生才對。

枯瘦小女孩坐在牆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着:“誰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於為何不跟隨那些百姓一起逃入遠處街巷,她先前不是沒有猶豫,但是總覺得待在這邊更安心一些。

陳平安問道:“我如果出兩千兩黃金,你們能否告訴我幕後主使?”

琵琶女低頭掩嘴嬌媚而笑,由於懷抱琵琶,做出這個動作后,胸脯便被擠壓得厲害了。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熱,笑罵道:“騷娘兒們,幾年不見,見着了俊俏男子還是走不動路!做完這樁買賣,咱們找個地兒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兩黃金,天底下誰吃得消?”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沒得談?”

馬宣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擰下你的腦袋,我們再來談,該說不該說的,大爺都告訴你,咋樣?”

琵琶女緩緩而行,在距離陳平安尚有百步之遙時就停下身形,輕輕搖晃手腕,蓄勢待發。

馬宣猛然一蹬,腳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間就來到陳平安身前不足一丈處,粉色長褲緊貼大腿,由於速度太快,發出獵獵聲響。

一丈距離而已,那個像是被嚇傻的傢伙依然一動不動。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頭髮騷,死不足惜!”他不再保留實力,一拳驟然加速,砸向陳平安頭顱。

陳平安心思急轉,不耽誤躲避這一拳,身體輕飄飄後仰倒去,雙腳紮根大地。

這邊的純粹武夫貌似膽子有點大啊,對陣迎敵還有閒情逸緻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氣用完,在新舊交替的間隙被對手抓住破綻?

一拳落空,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氣全身。雖然是外家拳的宗師,可小心起見,仍是害怕自身橫煉的體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棄了攻勢,全部轉為防禦,氣走周身竅穴之後,肌膚熠熠生輝,像是塗上了一層金漆。

陳平安一腳向上踹去,踹中馬宣腹部,馬宣整個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個擰轉翻身,陳平安猛然站直,腳步輕挪,左右各自搖晃了一下,恰好躲過四根凝聚成線的“琴弦”。

琵琶女以捻、滾、挑三勢觸動琴弦,右手五指眼花繚亂,琵琶卻無聲無息,但是身前有一絲絲晶瑩亮光驟然出現,轉瞬即逝。

陳平安在街道上飄來盪去,每次都剛好躲過琴弦迸發而出的冷冽絲線,那些如鋒刃的絲線在空中縱橫交錯,雜亂無章,像是幾十張強弓激射而出的連珠箭,籠罩四方。

馬宣使了一個千斤墜轟然落地,雙手作錘狀,兇悍壓下街面。

顯然琵琶女也在時刻關注着馬宣的動向,掐準時機,在馬宣落下之時,從琵琶那邊激蕩而出的絲線就緩了緩,以免耽誤了馬宣的進攻勢頭。

陳平安在原地憑空消失,馬宣愣了一下,拳勢已經來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砸得青石板不斷碎裂飛濺。

陳平安出現在馬宣身側,一手按住馬宣肩頭,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馬宣轟然下沉,雙膝沒入青石條板。

馬宣怒喝一聲,想要頂開那隻重達千鈞的手掌。但是陳平安只是再一按,就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膚上那層意味着一身橫煉外功幾乎已至江湖巔峰的金色竟然開始自行消散,體內氣息不由自主地紊亂流轉,馬宣給驚駭得肝膽欲裂,魂飛魄散。

經過“切磋”,陳平安終於發現一個真相:這名走外家拳路數的武夫體內那口純粹真氣太散了。他一身外泄流淌的氣勢和拳意都是真的,是實打實的武道鍊氣境界,但就像一間屋子的棟樑木材不夠好,尋常風和日麗不會有問題,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風大雨就容易垮塌下去。一口氣雜且亂,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與“純粹”不沾邊,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練氣士的道路。

琵琶女乾脆就停下了十指動作,面紗後有一聲幽怨嘆息。

雙方實力懸殊,這次她和馬宣算是撞到鐵板了。

眼前這個貌似年輕的白袍公子哥極有可能是無限臨近“天下十人”的隱世大宗師。

是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後又一位橫空出世的天之驕子,要一統江湖?還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調教出來的嫡傳弟子,是為了針對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殺手鐧?

形勢一團亂麻,琵琶女心中也是如此,自己和馬宣不該摻和進來的。

牆頭上有人輕輕拍掌:“厲害厲害,不愧是被臨時放到榜上的傢伙,確實值得我們認真對付。”

琵琶女抬頭望去,頓時如墜冰窟。牆上蹲着一個笑容僵硬的男子,他這副尊容萬年不變,就像戴了一張蹩腳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發芽,這輩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臉兒,錢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稱天底下最難纏的宗師,甚至沒有之一。他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濫殺無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會死纏爛打。老一輩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雖說因為上了歲數,拳法巔峰已過,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魔教三門之一的某位梟雄就差點死在他的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對笑臉兒,被足足糾纏了整整一年,差點給逼得失心瘋。

錢塘蹲在牆頭,一手抓起一塊泥土輕輕拋擲,嘿嘿道:“如果還要故意保留實力,你會死翹翹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對吧,馬宣?還有那個大胸婦人。對了,你姓甚名誰來着?”

被陳平安數次以手掌壓在肩頭的馬宣,一身雄渾罡氣突然炸裂開來,氣勢比起之前暴漲了無數。琵琶女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着幽光,再無半點炫技的嫌疑,開始重重撥動琵琶弦。

馬宣反手兇悍一拳,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在身前擋下那一拳,身形借勢倒滑出去,雙腳像是兩顆棋子在鏡面上輕輕滑過。

在馬宣和陳平安之間,方才有兩道粗如拇指的瑩綠色絲線交錯而過,兩側牆壁崩裂出兩條裂縫。若是陳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這次偷襲。

馬宣轉過身,先抬頭瞥了眼牆頭上笑臉依舊的傢伙,冷哼一聲,死死盯着安然無恙的陳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陳平安一腳蹬上天,五臟六腑其實已經受了傷。他提醒身後的女子:“騷婆娘,不來點真本事,今天咱倆很難糊弄過關了。”

琵琶女惡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這麼難掙的錢!”

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裡知道這黃金如此燙手,說好了都去對付丁老魔的,本以為這個傢伙就是小魚小蝦而已。”

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放在牆頭那個人身上。他在試探他們,或者說在試圖看穿這江湖的深淺,他們又何嘗不是在查看陳平安的真正底細。

錢塘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伙兒想到一塊兒去了?”

就在此時,街巷交叉的路口緩緩走出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頭簪杏花,手中拎着兩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處遠遠望着陳平安,笑着將手中腦袋輕輕丟在地上。

他身後又姍姍走出一名腳踩木屐的絕色女子,手中也拎着兩顆頭顱,隨手丟在街面上,嫣然而笑:“這位公子,我家師爺爺說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蘆,那個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他們一家五口可就要團團圓圓了。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國京城,一看就是個心腸好的人,忍心嗎?”

在巷子深處的那棟宅子里,頭戴一頂銀色蓮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曬着太陽,旁邊有個孩子瑟瑟發抖,滿臉鼻涕眼淚。

丁老教主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賦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為徒,說不定能夠成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麼呢?沒了幾個親人而已,卻有希望擁有一整座江湖,娃兒你讀過些書,應該已經能夠算清楚這筆賬了。再哭的話,害我分心,無法困住屋子裡的那個小傢伙,我可就要連你一起殺了。”

他抬頭望向遠處:“俞真意,種秋,不妨實話告訴你們,周肥我已經答應保下,勸你們還是先殺童青青和馮青白,之後再來對付老夫。再說了,多出一個外鄉人就是多出一份機緣,殺不殺我已經沒那麼重要。你們真以為我會對一副羅漢金身動心嗎?那你們也太小看我丁嬰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殺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條性命之外,加上那隻酒葫蘆和我身後屋內傳說中的仙人飛劍,那麼最少是十三。”他有些懶洋洋的,“不如你我雙方都順勢改變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選擇的機會。”

大概是已經得到確切回復,他嗤笑一聲。

街上,陳平安環顧四周,沉聲道:“不用再算計我的心境了。”

錢塘和周仕都覺得匪夷所思,不知為何要冒出這麼一句。唯獨遠處一個抱劍立於樹蔭中的中年漢子原本一直在打盹,這會兒睜開眼,不再有半點憊懶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他緩緩走出樹蔭,握住劍柄。劍柄朝下左右搖晃着,這哪裡像是個劍客,倒像是個手持撥浪鼓的頑劣稚童。

當他出現在眾人視野,馬宣、琵琶女、錢塘、周仕及鴉兒都變了變臉色。

陸舫不去看這些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頂尖高手,只是對陳平安笑道:“想多了,你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這裡的江湖百年,估計也就只有丁嬰一人夠格。你……”他伸出空閑一手,搖動手指,“還不行。”

眾目睽睽之下,他將長劍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劍柄,意態懶散,對幾撥人笑呵呵道:“別發獃啊,你們繼續,如果實在殺不掉,我再出手不遲。放心,我今日出劍只針對那小子,保證不會誤傷你們。”

馬宣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承想還有機會讓陸劍仙壓陣,這趟沒白來。不管結果如何,以後江湖上只要聊起這場大戰,總繞不過‘馬宣’這個人,可以放手一搏了!”他微微彎腰弓背,一頭下山虎的文身圖案瞬間出現,一直從肩頭蔓延到手臂,氣勢驚人。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後背上還文有一幅好似門神的畫像,一個手持長刀的青袍長髯漢子作閉眼拄刀狀,散發著一股濃郁的冷冽氣焰,比起肩頭下山虎更是觸目驚心。

錢塘笑容更濃,雙指拈着不知從哪裡拔來的草根輕輕咀嚼。

周仕對身邊的鴉兒輕聲解釋道:“顯然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機緣。我爹說過這叫請神之術,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約中,有人就靠這個在塞外大殺四方,追着兩千草原精騎殺了個一乾二淨。”

瞧見了琵琶女的晦暗眼神,一身氣勢節節攀升的馬宣嘿嘿笑道:“沒點新鮮本事哪敢蹚這渾水,你真以為老子在乎那點黃金?”

琵琶女冷冷道:“我只為黃金而來,這錢,乾淨。”

馬宣譏諷道:“咋的,該不會真對那個窮書生上了心吧?讀書人有幾個不要臉皮的,給他曉得了你的過往事迹還不得悔青腸子,少不得要罵你一句連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沒冤枉你,從頭到腳,你身上有哪一處是乾淨的?趕緊滾,回頭你與那窮書生成親的時候,大爺一定賞你們五百兩黃金,就當嫖資了。”

周仕笑道:“口口聲聲姘頭,原來是真情實意。”

琵琶女露出一絲猶豫。

錢塘突然道:“成親?我來這裡之前與某個姓蔣的讀書人相談甚歡,聊了好些江湖趣聞,其中就說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那書生約莫是讀書讀傻了,只說世間怎會有如此恬不知恥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後都沒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邊人。唉,既然是個糊塗蛋,那麼想來這樁親事還是能成的。”

琵琶女神色哀慟,隨即變得毅然決然。

陳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聽,沒有絲毫焦躁。不僅僅在於如今身處街上,陷入重圍,更在於住處那邊,飛劍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符禁錮的境地。

陸舫是陳平安見到的第三個“近道”武夫,之前兩人分別是丁嬰和樊莞爾。陸舫的武道修為比樊莞爾要高出不少,就目前來看,與丁嬰的差距應該不大。但是一個馬宣都有壓箱底的本事,這江湖顯然沒想象中那麼淺。如果養劍葫內是方寸物十五而不是初一,情況會更好一些,不過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名副其實的腹背受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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