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誤入藕花深處(1 / 2)

第74章 誤入藕花深處

周肥雙指一捻,女子魂魄在他指尖凝聚為一粒雪白珠子,被他輕輕放入袖中,抬頭望向金剛寺老僧,沒了先前的清談意味,直截了當道:“說回那件衣裳的事情。我知道與你有關,種秋為此還來寺里找過你。”

可是老僧還是不願說正事,眼神充滿緬懷之意,望向屋外綠意蔥蔥的茂林:“貧僧有個師弟,年輕的時候一起修佛法,說他最看不得人間悲傷的故事,看到了就難免會想,世間本來就有佛,人間還是如此這般,就算他修成了佛又能如何呢?後來我離開了家鄉那座小寺廟,不知那位師弟如今……”

“成佛了沒有?”周肥壓下心中怒意,輕輕搖頭譏笑,“那麼小的地方成得了什麼真佛,老和尚,你想太多了。”

老僧搖頭:“我只是想知道師弟是否還在世,這麼多年,很是想念師弟做的米粥。”

周肥就要站起身:“不陪你繞來繞去了,送你一程,自己去下邊問你師弟現在還會不會做粥。”

老僧臉色淡然,微笑道:“我若是幫你拿到羅漢金身,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周肥重新坐下,覺得有趣:“‘我’?”

老僧伸出手掌摸了摸光頭,感慨道:“我不打算當和尚了。自幼被丟在寺廟門口,被師父好心收留,當初跟師弟兩個人成天想東想西,其實一直很想要一把梳子來着。”

周肥捧腹大笑。

老僧摘了外邊袈裟,整齊迭好,放在一邊,輕聲道:“請你幫她找出一個脫身之法,不要再被禁錮在這個‘小地方’了。”

一件大袖飄蕩的青色衣裙出現在屋內一角。屋外那些美人侍奉周肥多年,見多識廣,可是親眼看到這件飄搖在空中的衣裙,還是覺得驚艷。

衣裙飄到老僧身邊,裙角緩緩落在地上,最後依稀可見是一個跪坐姿勢。

老僧脫了袈裟后,言語便不再那麼講究:“這麼多年,擔任這金剛寺的續燈僧和講經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說了萬千句經文佛法與他們聽,各色人物,三教九流,他們聽了也就只是聽了,沙場大仗還是要打,江湖仇殺還是照舊,難不成要我一個和尚拿起刀去除暴安良,以殺止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們向善向佛?”

衣裙一隻袖子抬起,遮在領口之上,擺出掩嘴嬌笑狀。

老僧盯着周肥:“辦得到嗎?”

周肥沒有急於給出答案。眼前金剛寺老僧是這方天地的佛門聖人,擅長榜書,字如金剛杵,氣勢磅礴。他嘆了口氣:“買賣人還是要講一點誠信的,你這老和尚當真不知道得了這類認定的福緣就可以離開此地?”

老僧轉頭看了眼青色衣裙,無奈道:“她不一樣啊。”

周肥雖然是個開竅極早的謫仙人,但是也不敢自稱通曉所有規矩,畢竟下來之前,挨上一些個神魂禁錮的真正仙家秘術是必不可少的。鏡心齋,金剛寺,敬仰樓。這三個地方的當家人,經過一次次浩劫和積澱,未必知道得比他少。

老僧笑了笑:“周施主能有此問,我就徹底放心了。”

周肥自言自語道:“對於我而言,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帶着周仕一起離開。但是萬一有意外呢?比如當下。周仕給人打成重傷,幾乎沒有渾水摸魚偷偷跑進十人之列的機會了,我就需要保證自己離開后再六十年,周仕可以多出一些把握。周仕、鴉兒、樊莞爾,這些人,不管是誰,去了更大的天地,只要有人願意照拂他們,一定可以大放光彩。”說到這裡,周肥難掩憤懣,“陸舫這個笨蛋,明明看破了,卻不曾真正勘破。老子上哪兒再去給他找什麼師娘師妹的!當年也好意思拿劍戳我……”

老僧抬頭望去,周肥突然抬起一手,手指間多出一封信箋。低頭一看內容,周肥放聲大笑起來:“天助我也。”

他轉頭看了眼那些各有千秋的絕色美人,心中唏噓不已,心頭滿是遺憾。不提那不用奢望的同道中人童青青,只說比起南苑國皇後周姝真、鏡心齋樊莞爾和魔教鴉兒這三人,眼前她們的武學資質還是差了太遠。

身穿便服的南苑國太子魏衍帶着兩人一起在太子府穿廊過道。其中一人是魏衍的恩師,身材矮小,跟瘦猴似的,卻是當今天下名副其實的武學宗師。另一人則是被南苑國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樊莞爾,從武林聖地鏡心齋走出來的仙子。

魏衍神色古怪,有些尷尬,但更多還是慶幸,只是礙於恩師在旁,不好流露出來。

傳授魏衍一身高深武學的老人氣呼呼道:“好傢夥,就躲在我眼皮子底下,這麼多年我都沒能發現,見着了面,我倒要討教討教這天下十人的真本領。種國師是世間少有的豪傑,我素來服氣,可我就不信一個燒火做飯的廚子能厲害到哪裡去!”

原來,敬仰樓出爐了一份最新的天下十人名單,每個人身處何方及武學高低都有簡明扼要的描述。丁嬰、俞真意之流都是老面孔,但是其中有一位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而且藏匿之地就在這南苑國京城的太子府,身份竟然是一個廚子。

一個滿身煙火氣和油鹽味的高大老人忙裡偷閒,蹲坐在井然有序、一塵不染的灶房外頭,拿着一把金燦燦的炒黃豆,一顆顆往嘴裡丟,裡邊那些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子徒孫正在忙碌地準備着今天的午餐。

老廚子見着了太子魏衍的身影,哀嘆一聲,皺着一張老臉:清凈不得了。

魏衍下令讓閑雜人等都散去,老廚子也不出聲阻攔,認命一般蹲在原地,長吁短嘆。

先前氣勢洶洶的矮小老人真遇見了這位榜上宗師,一下子就沒了興師問罪的氣焰,沉默寡言,死死盯住這個大隱隱於朝的老傢伙。

老廚子則一直斜眼瞥着樊莞爾,先是迅速看一眼后立即收回視線,後來好像忍不住,又再看了一眼,便是樊莞爾都有些奇怪。

魏衍也有些犯嘀咕:難不成還是個老不正經?

歷代天下十人,除了春潮宮周肥和本身就是女子的童青青,其他人對於人間美色早就不會上心了。

老廚子第一句話就很能唬人:“你們知道謫仙人分幾種嗎?”

魏衍和瘦猴老人面面相覷,樊莞爾因為出身鏡心齋,知道一些內幕。

老廚子丟了一顆炒黃豆到嘴裡:“天底下只剩下美食不曾辜負了,要是連這個還要奪走,那我就……就只能去當個酒鬼了!”

老廚子不再多看樊莞爾,將半數炒黃豆一股腦丟入嘴中,拍拍手站起身:“謫仙人下凡歷練紅塵,一種是周肥和馮青白這般,早早自知來此人間所求為何,所以行事作風在我們眼中驚世駭俗,在他們看來卻是天經地義。不過這類謫仙人所求之物不會太深,還有就是你那鏡心齋的祖師童青青似乎在躲着什麼。”

“第二種是陸舫這樣的,開竅比較晚,但是一定會在某個節骨眼上醒過來。”

“再有一種只是我的猜測:他們一輩子都未完成心愿,故而始終無法清醒,渾渾噩噩,過完一世又一世,久而久之,家鄉成了故鄉,異鄉反而成了家鄉。這類人比較特殊,往往皮囊出彩,武學天賦很高,但在外人眼中,成就每次距離最高點都差了那麼一點。”

老廚子又盯着樊莞爾:“但是這類人有些時候身上難免會帶着‘不合規矩’的味道,市井坊間的所謂‘魔怔了’‘鬼上身’,有一小撮就跟這個有些關係。你這小女娃兒近期有沒有覺得自己哪裡古怪?”

樊莞爾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兩次。”

老廚子點點頭,笑眯眯道:“丁老魔厲害啊,人間無不可殺之人,人間無不可恕之人,已經不比當年那個瘋子差了,而且更加聰明,我看這次他多半要得償所願。俞真意要護着這方人間,在我看來,自然也厲害,可在某些人眼中,估計格局還是小了些。反而是一直被俞真意壓一頭的國師種秋,前些年獨自一人走遍四國山河和八方蠻夷之地,我看出息會比較大。”他嘆了口氣,“至於我嘛,說多做多錯就多,不聞不問等個死。以前還想着折騰一番,越到後來,看得越多,就越沒心氣了。這次亂局,丁老魔和俞真意是死對頭,有他們兩個盯着,這回只要是榜上的,沒誰逃得掉。我呢,謫仙人到底是什麼東西已經不好奇了,只想着能夠多活個二三十年就很滿足了,所以……”

老廚子驟然出手,雙指併攏作劍訣,刺穿了自己數個關鍵竅穴,頓時鮮血淋漓,一身落在俞真意或是“謫仙人”陳平安眼中近乎“合道”的氣息瞬間破功,從這個天下最頂尖的宗師一路下墜,淪為比瘦猴兒還遜色一籌的高手,主動退出這場風起雲湧的亂局。

老廚子臉色慘白,但是笑容釋然,問太子魏衍:“這麼大一座太子府,再養一個糟老頭子二三十年應該沒問題吧?當然,真有需要我出把力的時候,殿下也可以開口。”

魏衍點點頭:“先生只管在府上靜養,我絕不會隨意打攪先生的清修。”

牯牛山之巔,剛剛走到山腳又去而復還的周姝真拿着一封密信苦笑不已,遞給俞真意。俞真意接過之後,看了信上內容,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周姝真無奈道:“肯定是來自敬仰樓,但絕對不是我們敬仰樓的手筆。”

俞真意抬頭看了眼天幕。當站到足夠高的地方,神人觀山河,人間即是星星點點的壯觀景象,但是很難盯着某一個人仔細瞧。

俞真意對此深有體會。比如他眼中看得到狀元巷的丁老魔、陳平安、陸舫,三人光點尤為刺眼。更遠處,比如有金剛寺兩點、太子府四點,其中最亮的一點驟然黯淡下去。

這種遠觀無須消耗俞真意積攢多年的靈氣,可如果俞真意想要仔細“近看”某一人,就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狀元巷附近那棟宅子,頭戴銀色蓮花冠的丁嬰突然收到一封來自敬仰樓的密信。

看到末尾處,他眼睛一亮:還有這等好事?便是他都有些心動了。

他瞥了眼曹晴朗,嘖嘖道:“小娃兒,你倒是好運道!”

至於那個外鄉人,絕對是被誰狠狠坑了一把,不然絕對不至於惹來這麼大的打壓。

在丁嬰所知的歷史上,每一次甲子之期,幾乎沒有過這樣光明正大的插手,沒有哪位謫仙人被如此敲打。

不管各自初衷為何,圍剿陳平安的幾撥人,七個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其中粉金剛馬宣、琵琶女、魔教鴉兒已經折在了這條街上。

以遊俠身份闖蕩天下的馮青白是個瘋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破牆偷襲,沒能一劍刺殺陳平安,反倒是賠上了鴉兒的大半條命。那個有望以女子身份繼承魔教教主之位的木屐美人至今還沒能翻轉過身,一側臉頰貼在冰涼街面上,一隻纖纖玉手的秀美指甲輕輕滑動着青石,視線對着簪花郎周仕,眼神充滿了痛苦和哀求。之前雖是戲言,要周仕答應不許她死在這邊,可他終究是答應了的,為何遲遲不願出手?

簪花郎周仕沒有任何愧疚,甚至還與她對視了一眼,微笑致意。

陸舫始終沒有出手,神出鬼沒的錢塘已經跟陳平安交過手,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周仕手持那串猩紅色念珠輕輕捻轉:“現在站着的人就數我周仕最拖後腿,但是接下來我保證會竭盡全力對付此人。陸先生、笑臉兒、馮青白,我們今天能否拋開成見,一致對敵?”

錢塘笑臉瘮人,點點頭:“不管最後是誰宰了此人,我只要他身上的一樣本事——那門縮地成寸的仙術,如果拿不到,報酬另算。”

馮青白眼神炙熱地望向陳平安:“殺他的最後一劍必須由我來出,至於他身上的所有家當,我一件不取,斬殺謫仙人之後的那件法寶我一樣可以交出來,由你們決定怎麼分贓。”

周仕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鴉兒,笑道:“我只要她。”

陸舫一錘定音:“那就這麼說定了。”

馮青白橫劍身前,手指彎曲,輕輕彈擊劍身,笑容玩味:“陸劍仙,您老人家可別再袖手旁觀了,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最後咱們一個個成了此人的武道磨刀石。你作為咱們這邊最拿得出手的高手,若還是藏藏掖掖,拿我們的性命去試探深淺,我可不樂意伺候,大不了就不攪和這一攤,你們愛咋咋的。”

陸舫笑道:“只管放心。”說完這句話,手心抵住劍柄的鳥瞰峰劍仙以握拳之姿將那把“大椿”連劍帶鞘一起拔出了地面。

仙家術士曾在書中記載,上古有樹名為大椿,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結實之後,凡人食之可舉霞飛升。

陳平安一直在默默蓄勢,而且也要適應沒了金醴法袍束縛后的狀態。

崔姓老人傳授的拳法當中,雲蒸大澤式或是鐵騎鑿陣式還好說,無非是出拳輕重有別。可像神人擂鼓式這種拳架,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而且需要時刻提防那個陸舫,陳平安必須拿捏好每一拳的分寸。這是陳平安自習武以來的拳法巔峰,體魄、神魂和精氣皆是如此。

“來了,小心。”陸舫微笑提醒眾人,“也真是的,動手之前都不打聲招呼,太沒有宗師氣度了。”與此同時,手腕擰轉,陸舫第一次正兒八經握住劍柄。由於他一身劍氣過於充沛,哪怕有意壓制收斂,仍是不斷向外傾瀉,使得一身衣衫無風而飄蕩,尤其是握劍那隻手的袖管,劍氣充盈,鼓盪不已,袖口大開,裡邊竟然傳出絲絲縷縷的嘶鳴聲。

剎那之間,錢塘心弦緊繃,二話不說,使了偶然所得的那部仙家殘本秘術,以玄之又玄的奇門遁甲,由震位瞬間轉移到了坎位。只是不等他查看陳平安身形,拳罡已至身前,撲面而來,臉上一陣刺痛。

一抹劍光突兀地橫在他的頭顱與拳罡之間,鋒銳無匹的劍刃橫放,落在他的眼中,就像眼前擺放着一根雪白絲線。

那一拳被劍刃所阻,為錢塘迎來一絲迴旋餘地,幾次身形消逝,一退再退,好不容易才擺脫那份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錢塘自出道以來,馳騁江湖三十年,原本最喜歡與外家拳宗師對敵。他進退自如,逗弄那些輾轉騰挪略顯遲鈍的所謂宗師如遛狗一般,這也是他“難纏鬼”綽號的由來,數位以橫煉功夫著稱於世的老傢伙硬生生被鬼魅出沒的他活活耗死。這是他第一次碰到比自己還能跑的拳法高手。他心知馮青白救得了自己一次、兩次,未必會有第三次,便不再留後手,退轉躲避間,雙手隱藏於大袖之中,指縫之間俱是小巧玲瓏卻刀光森寒的無柄飛刀,刀鋒之上塗抹了幽綠劇毒鉤吻,最能破解武人罡氣。

離着陳平安五六丈外,錢塘見馮青白一劍為自己解圍后也付出了代價,被那人死死盯上,三兩回合之後,馮青白就落了下風,被一腿橫掃砸中肩頭,砰然橫飛出去。

一襲白袍如影隨形,一條胳膊頹然下垂的馮青白顯然處境不妙。

投桃報李,錢塘袖中飛刀迭出。

那人也真是個怪物,此次出拳,每一步都顯得十分輕描淡寫,踩在街面上,別說是粉金剛馬宣請神后那種腳裂磚石的氣勢,錢塘簡直要以為那人的靴子根本就沒有觸及地面。他也沒奢望六把鉤吻能夠刺中那人,只是為了給馮青白贏得一絲喘息機會。

馮青白咧嘴一笑,五指張開,竟是鬆開了那把長劍。

一名劍客,棄劍不用?錢塘看得心裡一陣發虛:難道十年間從北向南差不多一人仗劍殺穿半個武林的遊俠馮青白就只有這點斤兩?

馮青白的長劍沒有墜地,沒了主人駕馭卻劍身微顫,漾起陣陣漣漪,然後驟然緊繃,懸停在空中,劍尖翹起,直指那一襲白袍,一閃而逝。

馮青白抖了抖左邊肩頭,被鞭腿掃中,一陣刺骨之痛,不過不礙事。

他的右手則雙指併攏作劍訣。在這方狹窄壓抑的小天地,劍修神通無法施展,但是相對下乘的馭劍術,馮青白已經可以耍得爐火純青。

馮青白這次下來,是為了“淬劍”,以一切方法,儘可能淬鍊劍意和劍心。

攻守轉換。街道之上,一團白雪,一抹白虹。

簪花郎周仕先是小心翼翼將鴉兒扶起,讓她靠坐在一側牆根下,免得她莫名其妙就死在交手雙方的劍氣拳罡之下。

馮青白穿透她後背心的那一劍真是凌厲狠辣,竟是直接打爛了鴉兒的丹田牽連。不但如此,還有一縷劍氣滯留在她體內,使得她無法運氣療傷,如果沒有高人相救,幫她剝離出那縷劍氣,她就只能等死了,哪怕是金剛寺的療傷聖葯一樣毫無裨益。

周仕當然沒有在大戰之際跟她卿卿我我,蹲在牆根陰影中,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那串纏繞拳頭的念珠被推出去一顆。猩紅色的珠子沒有隨意滾落,在青石板街面上彈了兩次就憑空消失。

周仕不斷將念珠散出去。這是他爹周肥交給他的一件護身符,說是運用得當的話,面對天下“上十人”可以保命,面對“下十人”則能殺敵。當然,那位春潮宮宮主也叮囑過周仕,遇上丁嬰和俞真意,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下跪磕頭求饒,不丟人。

馮青白閑庭信步,緩緩走動,以酣暢淋漓的馭劍術追殺那一襲白袍,陳平安幾次想要擺脫,仍是被風馳電掣的飛劍纏上。飛劍之快,讓人只能看到劍光流轉。

錢塘不敢畫蛇添足,默默在遠處調整呼吸,見到這一幕,既鬆了口氣,也有些悚然:若是自己遇上馮青白,該如何應對?

那一襲如雪花翻滾的白袍突然停下,伸手握住了飛劍的劍柄。

馮青白怡然不懼:“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你肯定抓不住的……”

不等馮青白把話說完,陳平安右手握住劍柄,左手一記手刀砍在劍身之上。

劍身並未折斷,但是劍尖那端高高翹起,彎出了一個巨大弧度。

馮青白雙指劍訣微頓,陳平安亦是雙指併攏,在劍身之上迅速一抹,剛好撫平長劍。橫劍在身前,然後鬆開了握劍五指。

馮青白在愣神之際被人拎住后領往後一拽,丟出十數丈,劍尖只差絲毫就要戳破他的心口。

陳平安雙指微動,飛劍掠回,縈繞身體四周,如小鳥依人。

劍師馭劍,我也會的。

馮青白不但被奪了兵器,還差點被人家以馭劍手法戳穿心口,非但沒有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泛起異彩,覺得總算“有那麼點意思”了。

江湖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馮青白被陸舫所救,站在這位大名鼎鼎的“半個劍仙”身後,道了一聲謝。

望着這個劍氣滿袖的瀟洒背影,馮青白有些羨慕。自己不過是仗着家世和師門才有今天這番光景,雖說本身天賦不俗,卻還當不起“不世出”“百年一遇”這類美譽。

陸舫不同。他這種人,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會是最拔尖的用劍之人。

背對馮青白的陸舫笑了笑:“不用客氣,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繼續幫你壓陣,前提是你有膽子奪回那把劍。”

馮青白伸手揉了揉左邊的肩頭,有些無奈,搖頭道:“在上邊自然不難,可惜在這裡,那把劍我是註定搶不回來了。”

陸舫點點頭:“那你接下來可以就近觀戰。”

馮青白會心笑道:“山高水長,將來必有回報。”

他這趟下來,耗費師門一份天大人情,幫自己輕舟直下萬重山,做了十來年開竅自知的謫仙人,舍了劍修身份,竊據一副底子尚可的皮囊,再以一名純粹武夫的江湖劍客身份從頭來過,挑戰各路高手。裨益,有,但還遠不到師父所謂的“由遠及近”。

下來之前,馮青白與師父有過一番促膝長談,劍修除了佩劍,更有本命飛劍,是為遠,哪怕隔着數十丈千百丈,仍能殺人於無形;江湖劍客講求一個“三尺之內我無敵”,是近。所以馮青白是要從近處悟劍道。好在看那白袍劍客和陸舫出劍也是一場修行。

馮青白這份眼界和心性還是有的,至於今日勝負,他並不放在心上。

事實上,絕大部分謫仙人都不是衝著“無敵”“全勝”來到這處人間的,更多還是跟個人的心境關隘有關。

鴉兒癱坐在牆根,大汗淋漓,堪堪止住了鮮血泉涌的慘狀而已,她甚至不敢低頭去看那處傷口。

那個被砸得嵌入牆壁的琵琶女滿臉血污,一番掙扎,好不容易才摔落在地,背靠着牆壁,一點點借力站起,看了眼心愛的琵琶。一同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它竟成了破爛兒。實在是無力去拿起,她看也不看街上的戰況,一手按在牆壁上,蹣跚前行。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像是要去一個必須要去的地方。

馬宣尚未清醒過來,也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周仕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僅是眼角餘光瞥見那白袍劍客馭劍就讓他心頭如壓巨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催動那些珠子落地紮根並不輕鬆,需要先截斷、撈取一縷體內氣機,小心翼翼灌入珠子,然後按照父親私下傳授的仙家陣圖,以命名為“屠龍”的手段,將珠子好似擺放棋子一般擺出一個棋勢才算大功告成。在此期間,一步差不得,每一顆珠子都蘊含著父親從四處搜刮、收集而來的“仙氣”。父親曾經讓他手持神兵利器隨便出手,可他如何都傷不到珠子分毫。這次跟隨父親一起來到南苑國京城,總以為穩操勝券,是以多是湊熱鬧的心態,覺得只要躲在父親和丁老魔身後坐山觀虎鬥,看別人的生生死死就行了。但是丁嬰不按常理行事,逼得他不得不陪着鴉兒一起親身涉險。

父親死了,猶有轉機。可他周仕死了,再想還魂,以原原本本的周仕重返人間,實在是難如登天。而且以父親的脾氣,他周仕只要夭折在半路,可能連自己的屍體都懶得多看一眼,絕對不會多花一絲一毫的心思。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乘勝追擊,除了陸舫從中作梗之外,還是在熟悉那把長劍的重量以及它各種飛掠軌跡所需的真氣分量——越精準越好。劍師馭劍,所謂的如臂指使,只是剛剛跨過門檻,更重要的是躋身一種“靈犀”的境界。這是一種模仿劍修駕馭本命飛劍的偽境,就像粗劣的摹本拓本。不過贗品也有真意,一樣大有學問。

陸舫其實一直在猶豫,因為丁老魔就在附近。一旦選擇全力對付白袍劍客,就很容易被性情乖張的丁嬰暴起行兇。丁嬰出手可從來不管什麼規矩和身份,說不定對付一個瞧不順眼的末流武夫都會傾力一拳。再者,陸舫擔心簪花郎周仕的安危。

就在此時,陸舫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同一個地方。那裡有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衫老儒士,行走間氣度非凡,分明就是這個天下屈指可數的山巔宗師。他卻沒有插手陳平安與陸舫的對峙,而是由街道轉入巷弄,去了陳平安暫住的那處院子。

國師種秋,對上了丁嬰。

若說世間誰敢以雙拳硬撼丁老魔,並且還能夠打得蕩氣迴腸,死戰不退,不是隱約之間高出武學範疇一個層次的神仙俞真意,更不是他鳥瞰峰陸舫,而是種秋,只有種秋。

如此一來,陸舫便真正沒了顧忌。他緩緩拔劍出鞘,大椿每出鞘一寸,世間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奪目,連錢塘都要眯起眼。然而一直縮在板凳上恨不得所有人都見不到她的枯瘦小女孩反而瞪大了眼睛,仔細凝望着劍光從一寸蔓延到兩寸,滿臉淚水都沒退縮,直到大椿出鞘一半才猛然轉過頭,感覺像是要瞎了一樣,哪怕閉上了眼睛,“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她伸出瘦如雞爪的小手輕輕擦拭臉龐。

她之所以會盯着那人拔劍,只是純粹覺得那份景象很好看,很想要一把抓在手心。

她每次大清早走在香氣瀰漫的攤子旁邊,眼饞加嘴饞地看着那些籠屜里的各色美食,想要搶了就跑,找個地方躲起來,吃飽了就扔,最好別人都吃不上,一個個餓死拉倒。

種秋來到宅子外邊,院門沒關,他徑直走入其中。

丁嬰見着了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手”,將外家拳練到極致的武人,微笑道:“一別六十年,這麼算來,種秋,你今年七十幾了?”

種秋看了眼窗戶上的景象以及偏房內的動靜,皺了皺眉頭。

丁嬰站在台階上,對於種秋的一言不發沒有半點惱火,仍是主動開口:“當年你不信我說的,現在相信了吧?”

丁嬰看遍天下,百年江湖,入得法眼之人屈指可數,種秋就是之一。

世人都高看俞真意,覺得南苑國國師種秋高則高矣,比起離了山頂入雲海的神仙中人俞真意仍是要稍遜一籌。可丁嬰卻從來看不起俞真意,唯獨對種秋讚賞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國亂戰,丁嬰從頭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種秋當時都只是渾水摸魚偶得機緣的少年而已。大戰落幕後,丁嬰曾經偶遇形影不離的兩人,揚言種秋以後必是一方宗師。

種秋問了丁嬰兩個問題: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們在做什麼?”

“坐下聊吧。”丁嬰坐在小板凳上,隨手一揮袖,將另外一張小板凳飄在種秋身旁。

種秋落座后,丁嬰緩緩道:“回答你這兩個問題之前,我先問一句,你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嗎?”

種秋神色肅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嬰笑着點頭:“比起你們從秘檔上尋找謫仙人的蛛絲馬跡,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間親手殺了好些謫仙人,有些已經開竅,有些尚未夢醒,從他們嘴裡問出不少事情。”他跺了跺腳,“咱們這兒叫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國疆域,加上那些尚未開荒的版圖,我們覺得很大了,謫仙人們卻覺得太小。依照他們的說法,咱們這藕花福地只能算是一塊中等福地。他們勘定福地的等級,除了最主要的靈氣充沛程度,人口數量也很重要。藕花福地其實地域並不廣闊,但是這片土地上武學英才輩出,一向是謫仙人歷練心境的絕佳之地。”

種秋雖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測,可親耳聽到丁嬰道破天機,古井無波的宗師心境也起了變化,臉上還有些怒意。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壓力。

因為修行了仙家術法,除了丁嬰之外,俞真意比誰都站得高、看得遠,所以他對江湖紛爭,甚至是四國廟堂的風雲變幻懷有一種外人無法想象的漠然。

丁嬰笑道:“不過這塊藕花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還是因為一個……”說到這裡,他啞然失笑,抬頭望天,“人?仙人?”

他繼續道:“據說想要進入咱們這兒,比起其他福地要難很多,得看那個傢伙的心情,或者說眼緣。在那些所謂謫仙人的家鄉,相對於一個叫玉圭宗的宗門所掌握的雲窟福地,桐葉洲這塊藕花福地名聲不顯,很少有事迹傳出。如果說周肥、陸舫之流是外放地方為官的世家子弟,他們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那麼更多的是一些誤闖進來的傢伙,能否出去,只看運氣了。”

種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說來,那個天外天,是叫桐葉洲?”

丁嬰笑容玩味:“誰跟你說一定在咱們頭頂上邊的?”

種秋沉思不語。

丁嬰難得遇上值得自己開口說話的人物,非但沒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師架子,世人以為的桀驁無匹也半點看不出來,反倒像是一個耐心極好的老夫子在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現在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了。我們在做什麼?每六十年,登了榜並且活到最後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個傢伙相中離開此地,並且之後人人有大機緣——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飛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別處。”

種秋問道:“所以敬仰樓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點評上榜,以免有人瞞天過海、矇混過關?除此之外,又為了防止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夠讓修為暴漲的福緣之物,以及斬殺謫仙人就能夠獲得一件神兵的規矩,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來自相殘殺?”

“關於那個興風作浪的敬仰樓,內幕重重,比你我想的都要更深不見底。沒有敬仰樓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會這麼亂。”丁嬰呵呵笑道,“但是,其間其實是有漏洞可鑽的。”

種秋不愧是南苑國國師,一點就透:“強者愈強,抱團取暖,爭取合力行事,最後瓜分利益。不說以往,就說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儘可能拉攏前二十的高手,為的就是針對你丁嬰,同時圍剿謫仙人。”

說到這裡,種秋又皺了皺眉頭,望向丁嬰,似有不解。

丁嬰哈哈大笑:“你想得沒有錯,真正最穩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識趣一點,早早向我靠攏,尋求庇護,只要我脫離魔教,行事公道,兢兢業業,為整個天下訂立好規矩,然後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憑本事和天賦,最終再由我來評點你種秋排第幾,他俞真意有沒有進前三,那麼最少這六十年內,天下太平,哪裡需要打得腦漿四濺,相互切磋就行了。”

種秋仔細思量,確定並非是丁嬰大放厥詞。

丁嬰以手指輕輕敲擊膝蓋,顯得格外悠哉閑適:“但是我覺得這樣沒有意思。”

種秋再問了相同的問題:“你到底要做什麼?”

丁嬰擺擺手,依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移了話題:“你只需要知道,這次形勢有變,沒有什麼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後的飛升三人能夠分別從這個天下帶走五人、三人和一人就可以了。”他加重語氣,“是任意三人。”

種秋神色如常。

丁嬰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歷史上真實出現過的,都行。若是選了那些死人,他們會活過來,靈智恢復正常,卻偏偏會成為忠心耿耿的傀儡。你說,是不是很有趣?”

種秋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數人:南苑國的開國皇帝魏羨,槍術通神,被譽為千年以降陷陣第一;創立魔教的盧白象,近五百年來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能夠讓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劍仙隋右邊;丁嬰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朱斂。

這些人,都曾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但是無一例外,有據可查地死在了人間:魏羨老死於一百二十歲;盧白象死於一場數十位頂尖高手的圍殺;隋右邊死於眾目睽睽之下的御劍飛升途中,無數人親眼看到她墜落回人間的過程,血肉消融,灰飛煙滅;重傷后的朱斂則死在了丁嬰手上,那頂銀色蓮花冠也是從朱斂腦袋上摘下來的。

種秋問道:“為什麼?”

丁嬰笑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種秋直視丁嬰眼睛:“你、周肥、陸舫,就已經有三人了。”

丁嬰笑了:“所以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去宰掉陸舫,或是聯手俞真意嘗試着殺我。”

種秋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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