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1 / 2)

第81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

陳平安對鍾魁的話將信將疑。

老道人曾經領着他在藕花福地看遍人間百態,他大致熟悉了官場架子。這麼個爛攤子,陳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竄南方的打算,說不定還會被大泉王朝的練氣士追殺萬里。鍾魁哪怕出身桐葉洲的山上仙家大宗,比如桐葉宗、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這四大勢力之一,仍是很難應付當下的棘手局面。至於鍾魁來自某座儒家書院的可能性,陳平安認為不大,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書院的賢人君子,除非涉及一國正統,否則不願意也不可以隨便插手世俗王朝的“家務事”。

不管如何,鍾魁的好意,陳平安還是心領。只是他沒有冒冒失失望向鍾魁,以免露出蛛絲馬跡。因為他最忌諱之人是那名身穿大紅蟒衣的宮中宦官,一身靈氣凝聚到了傳說中“滴水不漏”的境界,只在丹田處如有一盞燈籠懸挂氣府之中,隨着每一口綿長的呼吸,一明一暗,光芒持久,晦暗短暫,尚未能夠長久光明,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恐怕也只有一線之隔。

雖說一步之差,天壤之別。唯有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可這種話,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才有資格說的,對於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御風境之下的純粹武夫而言,這種金丹半結的存在依然高高在上,舉手投足,威勢驚人。

客棧外,或者說是門口魏羨視野中,一個個練氣士飄掠而來,落在年輕騎卒身旁,其中就有先前車廂內的耄耋老仙師與那個年輕女修。

在十數名練氣士之後,是迅速散開陣形的數百精騎,將客棧包圍得水泄不通。一張張朝廷特製的弓弩,每次離開武庫都需要向兵部衙門報備,無論是折損、毀壞還是遺失,都需要層層把關,仔細勘驗。

年輕騎卒蹲下身。多年好友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里充滿了驚駭和疑惑。騎卒輕輕撫過這位小國公爺的臉龐,讓他閉上了眼。

顯而易見,騎卒才是這些人里的地位最崇高者,地上這具屍體,已經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樹毅,實則是此人的伴讀。事實上,除了高樹毅,客棧內還有兩個年輕人也是皇子伴讀,他們皆是勛貴世家之後,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子稱呼能換一個字變成太子,若是能夠直接從皇子換成皇帝當然更好。

年輕騎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劉茂,雖然他的兩位兄長各自在文官、武將中擁有很高的威望,可劉茂卻是當今天子最寵溺的皇子。而且市井傳聞,這位皇子殿下少年時便喜好偷偷出宮遊歷,每次回宮都帶着一籮筐的江湖故事和鄉野趣聞,總能把皇帝劉臻逗樂。加上劉茂生母又是劉臻最心愛的妃子,早早病逝,所以對於劉茂,劉臻很是呵護。大概是愛屋及烏,對於高樹毅這些老臣子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讀也極為優待。

劉茂站起身,讓人背走高樹毅的屍體,對着客棧說道:“我很奇怪,你既然想要救姚氏,為何還要執意殺死申國公之子?為何不等一等,等到客棧信鴿將消息傳遞給姚氏,讓姚老將軍出面解決此事?殺了高樹毅,還有商量的餘地嗎?”

魏羨斜靠大門,覺得有點意思。征南大將軍姚鎮剛剛遇襲,受了不輕的傷勢,即便得到客棧消息,也未必能夠親自趕來,多半是派遣一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前來與瘋狗一般亂咬人的高樹毅斡旋。眼前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棧停留,美其名曰慕名而來喝那青梅酒,明擺着是一個順手牽羊的局,欲牽之羊自然是姚家鐵騎的領頭羊,遠在邊陲、手握大軍的姚鎮。

高樹毅的桀驁跋扈不全是裝出來的,由他跳出來跟姚鎮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惡,分寸剛好。若是姚鎮親臨,高樹毅就不合適了,畢竟他不是申國公高適真,還與姚鎮差了輩分。但是姚鎮之外,都是高樹毅可以肆意拿捏的軟柿子,所以不論姚氏來多少人,都只是添油而已,自耗元氣,形勢只會步步惡化。

魏羨敢斷言,今年已經錯過數次大典的皇帝劉臻,要麼病危,要麼極有可能遭遇變故,對朝堂徹底失去了掌控,原本需要各皇子孔雀開屏的太子之爭直接變成了龍椅之爭,自然而然就會變得殘酷血腥起來。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閥,不曾因為女婿李錫齡而與吏部尚書攀扯上關係,依循以往的祖訓,確實有機會繼續穩坐邊關,坐等雲譎波詭的京城廝殺水落石出,到時候姚鎮要麼派遣嫡子進京覲見新帝以表忠心,要麼乾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邊境,收買姚氏人心。

劉茂的這些話其實不是說給陳平安聽的,而是故意說給姚九娘和駝背老人聽的。一旦他們聽進去,那麼客棧局面就更有意思了:你陳平安拼了命護着姚家,若是姚氏不解風情,反過來埋怨你多此一舉,陷姚氏於大不忠,仗義出手的陳平安還能有一腔熱血嗎?俠義心腸,歷來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殘,江湖投緣,千金一諾,可換生死,卻唯獨經不起一杯忘恩負義酒。

劉茂又冷笑道:“你難道是要逼着姚氏造反?只會逞一時之快意恩仇,當真是江湖豪傑嗎?”

果不其然。

人心最經不起推敲試探,而且世人往往如此,在事情沒有徹底糜爛之前,哪怕已是身處絕境,仍然總懷揣着一絲僥倖。

家主姚鎮雖然遭遇陰險刺殺,可終究只是負傷。而姚氏的親家吏部李老尚書當初上書請辭,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頗為諧趣的答覆:鮮才去一半,辭官為時尚早。然後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幾尾貢魚。

姚氏鐵騎的戰力依然是南方諸軍中的佼佼者,誰都不敢輕視。

跟隨朝廷秘密滲入北晉境內的姚氏隨軍修士想必已經返回家主姚鎮身邊。

姚家的乘龍快婿李錫齡,據說有望進入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儒家大伏書院。

姚氏與李家在大泉朝野上下是國之棟樑,是清流高門,哪怕兩家聯姻,老百姓都不會覺得是什麼野心勃勃,而是天作之合,是大泉王朝國力鼎盛的錦上添花,是當之無愧的一樁美談。既然如此,姚氏怎麼可能說亡就亡了?

九娘臉色微變,駝背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姚嶺之更是望向那一襲白袍,秀麗臉龐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複雜神色,既有發自肺腑的感恩,又有情難自禁的埋怨。倒不是說她貪生怕死,而是姚氏邊軍自大泉劉氏立國起,姚家祠堂內那些層層迭迭、密密麻麻的靈位牌坊每年都還在增加。這些戰死沙場的先人除了帶給後人慷慨赴死的勇氣,無形中也是一種壓力:姚氏之清白,容不得後世子孫有半點玷污,容不得什麼白玉微瑕。

這是人之常情。姚氏子弟可以死,姚家聲譽不可損,否則有何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悲壯且可敬。

三皇子劉茂的兩次問話,陳平安都沒有理會。

劉茂第三次開口:“看樣子你是不會回心轉意了,那就讓客棧裡邊的無關人等退出來,如何?這些年輕人都是我大泉劉氏的王侯子弟,勛貴之後,沒有躺在祖蔭和功勞簿上享福,而是親身涉險,深入敵國腹地殺敵,他們最不應該死在這裡。”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有江湖道義。客棧內兩桌年輕扈從人人義憤填膺,對陳平安怒目相向。尤其是跟高樹毅同坐一桌的三人,雙眼冒火,恨不得一刀剁掉陳平安的腦袋,日後提頭去給高樹毅上墳賠罪。

魏羨轉頭望向陳平安,等待答案。是放人,還是殺人。

陳平安對魏羨吩咐道:“別放走一個人,但是他們只要不靠近大門,就別管。”

魏羨笑着點頭。

蟒服宦官是唯一一個當著三皇子劉茂的面還能夠自作主張的權勢人物,以宦官獨有的陰柔嗓音冷聲道:“殿下,這就是一幫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懇請殿下允許老奴與許將軍、徐先生出手拿下這撥北晉賊子。劍修又如何,不過是多出一兩把飛劍的廢物而已。”

姚九娘正要開口說話,鍾魁已經搶先安慰道:“九娘,事已至此,反正已經不可能更加糟糕,還不如靜觀其變。這會兒你說什麼都毫無意義了。”

躲在灶房門口帘子那邊的小瘸子使勁點頭:“這個姓鐘的這輩子就這句話還有些道理。”

駝背老人轉頭怒道:“已經是個瘸子了,還想要再變成啞巴?!”

小瘸子噤若寒蟬,立即閉嘴。

客棧之內,包括陳平安在內五人都是純粹武夫,本就擅長近身廝殺。而對方除了武將許輕舟,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練氣士,又有兩桌屬於他們自己人的年輕扈從,只會束手束腳。

姚嶺之突然對着陳平安喊道:“你不要再殺人了!不然我們姚家會被你害死的!”

二樓房門打開,裴錢死死盯住她,憤憤道:“臭丫頭,閉上你的臭嘴,再敢對我爹指手畫腳,我就用爹教我的絕世劍術戳死你!”

然後裴錢轉向一樓:“爹,書讀完一遍了,咋辦?”

陳平安背對二樓:“再讀一遍。”

然後補了一句:“再敢瞎喊,以後就不是讓你讀書,而是吃書了。”

裴錢使勁點頭:“好嘞,爹!我都聽你的。”

在裴錢關上門的一瞬間,敵我雙方所有人幾乎同時出手。

二樓隋右邊駕馭那柄法寶品相的長劍痴心,以弧月式抹向徐桐的脖子。

徐桐腳踩罡步,令人眼花繚亂,不但一次次躲過了痴心,而且雙指掐訣,雙袖靈氣充盈,一身法袍之上浮現出五彩雲篆的霧靄畫面。與此同時,他身邊出現了一尊尊黑甲武將,它們空有盔甲,裡邊卻無身軀,但是靈活異常。痴心雖然能夠輕易刺穿那些鎧甲,卻彷彿完全無損這些符籙甲士的戰力。有一次長劍穿透一尊甲士的“面門”,它竟然雙臂抬起,十指攥緊劍刃,滋滋作響,濺出一大串火光。

以兵家甲丸護身的許輕舟與手持狹刀停雪的盧白象在電光石火之間同時前踏,刀鋒相敲,雙方刀尖像是都流淌出一條銀色絲線,剎那之間互換了位置。

客棧門外,練氣士手中七八件仙家靈器齊齊朝着堵在門口的魏羨劈頭蓋臉砸來,在夜幕中格外璀璨光彩。

魏羨手心猛然握緊那顆神人承露甲的甲丸,將真氣灌注其中,瞬間身披甲胄,與許輕舟如出一轍。

出拳如龍,快若奔雷。一身凝如瀑布傾瀉的渾厚拳罡,加上一件上品甘露甲的庇護,魏羨卻不是硬撼那些仙師兵器,只是將其紛紛打偏,雙方之間,那些法寶牽扯出來的一條條流螢在魏羨身前七歪八斜,鏗鏘作響。轉瞬過後,魏羨就被那些光彩包裹其中,但他反而愈戰愈勇,氣勢暴漲。

客棧內,隋右邊神色淡漠,一手雙指併攏豎立於胸前,駕馭痴心主攻徐桐,白皙如羊脂的另外一隻縴手輕輕擰轉手腕,一樓酒桌上那些筷子如得軍令,半數變成了一把把“飛劍”,見縫插針,越過那些甲士刺殺徐桐,剩餘半數飛掠到二樓她身側,懸停四方,應對徐桐雙掌之下神出鬼沒的雷法,每一次交鋒,就會有一支筷子化作齏粉。

武瘋子朱斂始終默默蹲在欄杆上,不言不語,無聲無息。他眼中,只有陳平安和那個蟒服宦官。

真正能夠決定結局的這兩個人極有默契,一出手就傾力而為。

以方寸符縮地而至,陳平安第一拳就是神人擂鼓式。那位大泉王朝的守宮槐則是陰神與陽神同時出竅神遊,兩尊法相虛無縹緲,卻有神人威嚴。

陳平安不但一拳被阻,心口處還被宦官其中一尊陰神探臂而入,所幸身穿法袍金醴,雖然心口處傳來痛徹心扉的撕裂感覺,仍是不動如山。一跺腳后,魂魄分離,也出現了三個陳平安,其餘兩個再度分別以神人擂鼓式筆直而去。

神人擂鼓式的精髓就在於兩拳之間的罡氣牽引,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世人的生老病死,規矩極大,必然而至。

躋身第五境的陳平安,經過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戰,已經能夠做到魂魄分離,一分為三,可惜只能堅持一口氣的光陰。不過配合很不講道理的神人擂鼓式,只要遞出一拳就足夠,就顯得綽綽有餘。

一拳擊中宦官后,如沙場擂鼓聲,瞬間就是十數拳,拳拳到肉,沉悶聲響起。

陳平安的魂魄重新歸位。畢竟不是正統練氣士,魂魄離體時間太久會傷及本元。

反觀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姚九娘和姚嶺之這些人震撼於這位大宦官的修為之高,竟然能夠同時陰神出竅、陽神遠遊,這分明是地仙修為,但也品出了一層匪夷所思的意味:不是說這位大泉守宮槐是武學大宗師嗎,怎麼變成了修道長生的山上神仙?

宦官錯算了一招,就是沒想到陳平安身上那件袍子品相如此之高,竟然硬生生擋住了自己那尊陰神伸臂剮心的殺手鐧。大泉江湖有數位大宗師就死在這一手上,不會真正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但是會使得一個人的“心田”乾裂,瞬間扯斷心脈與所有竅穴的聯繫,斃命之後,人死如腐朽枯木,有點類似一拳打斷長生橋的手段。

宦官被視為武道大宗師,並非什麼拙劣的障眼法故意蒙蔽對手,而是此人擁有一具名副其實的宗師身軀,氣血強壯,筋骨堅韌,足以媲美純粹武夫的六境巔峰。所以無論是近身搏殺還是以山上術法對峙、法寶遠攻,他兩者兼備,故而最不怕與人換命。

但是挨中第二拳后,宦官就意識到不對勁。不是對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而是不該躲不掉。五拳之後,宦官心中瞭然,大致梳理出了此人這一拳的拳理脈絡。十拳之後,宦官似乎完全放棄了躲避的念頭,而是選擇了以傷換傷。

在這期間,飛劍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陰神和陽神。

一個貌似純粹武夫、實則練氣士的蟒服宦官,一個貌似劍修、其實是純粹武夫的陳平安。兩人在方寸之地、兩臂之間,把一場架打得十分粗鄙,相較於二樓隋右邊的馭劍迎敵、盧白象和許輕舟之間的刀光森森、客棧門外魏羨的氣象萬千,陳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廝殺除了一個“快”字就沒有其他,枯燥乏味,卻兇險萬分。

兩桌扈從已經躲到了樓梯口,他們深知客棧內這場亂戰他們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對此,唯一閑着的朱斂沒有出手阻攔,連正眼都沒有看一下。

鍾魁斜靠櫃檯,望向陳平安。

他雲遊四方,從未見過能夠把一種拳架打得這麼……行雲流水的純粹武夫。既然年紀不大,那麼就得走過很遠的路,看過很多高山大川才行吧?

殺氣、戾氣、兇悍之氣全無,甚至連爭勝之氣都不重,但氣勢偏偏還很足,鍾魁有些好奇這個年輕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麼。

不過人力有窮盡時,自身體魄所能承載的拳意反撲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對上這個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宮槐李禮,年輕人如果拳法止步於此,哪怕拼着受傷,最後一拳成功“打殺”了李禮,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純粹武夫不為世人所重,不被廟堂敬畏,反而是那些修道之人受人頂禮膜拜,是有理由的。“萬千術法,一劍破之。”這句話在山上流傳很廣,很多人都覺得是在忌憚劍修的殺力,其實不全對。“萬千”二字,早就說出了修行之人的厲害之處。

陳平安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將李禮的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連那一襲大紅蟒衣都像是虛無之物了。但是當陳平安發現李禮身上並無半點鮮血濺射時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劍術正經》中化用為拳的鎮神頭式採取防禦姿態,一退再退。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經出現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應該可以爭取到一口嶄新的純粹真氣。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這裡,同輩武夫,以及所有練氣士都會死死盯住一名純粹武夫的換氣瞬間。宦官李禮此舉,與飛鷹堡外那名陣師的替死符異曲同工,只不過李禮是以一尊陽神的毀棄消散替換了真正身軀,轉移去了飛劍初一對峙的位置上。

陳平安這一通毫無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經是強弩之末,而陽神消散不過是讓李禮那顆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的光彩稍稍暗淡幾分。

那尊陰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鉤一探而入,如拳砸紙,法袍金醴就像韌性極佳的宣紙,使得陳平安的魂魄不至於被一下打得潰散,護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牽制住。不但如此,擋在陳平安身前的飛劍初一也深陷泥濘,被禁錮在陰神體內。

李禮已經出現在陳平安身側,一掌拍散鎮神頭的拳意,一步向前,雙指併攏,戳中陳平安太陽穴,陳平安整個人橫滑出去。

李禮的強大,不在於踩在金丹境界門檻上的半個地仙,而是他不倚仗外物的攻防兼備。至於他到底有沒有壓箱底的法寶,更是難說。

李禮沒有趁勝追擊,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鎮神頭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鬆開,上邊的掌心紋路開始蜿蜒靈動,絲線鮮紅,最終就像是變成一張朱紅符籙。戳中陳平安太陽穴的併攏雙指在手心一抹而過,李禮心中默念“開符”二字。剛要竭力換氣的陳平安只覺得山嶽壓頂,那件法袍金醴之上,雙袖和肩頭各處出現一張張靈光綻放的符籙,陳平安太陽穴處鮮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當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禮數了。”李禮微笑前行,在說這句話期間,蟒袍大袖飄蕩不已的他腦袋歪斜,躲過刺向後腦勺的初一,以手指夾住輕輕丟出,恰好砸中不遠處的十五。

他一步就來到陳平安身前,那隻掌心有符籙的左手看似輕描淡寫般放在了陳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如重鎚砸釘,死死釘入法袍金醴之中,勢大力沉。

陳平安倒退數步,李禮如影隨形,依舊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陳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劇烈飄蕩,袖內山水靈氣與武夫罡氣一同崩碎四濺。

陳平安一退再退,李禮這一次沒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拈住脖子上一條憑空出現的金色繩索使勁一扯,帶起脖頸間一道血槽。李禮對這些傷勢渾然不覺,任由那條應該是縛妖索的金色繩索纏繞手腕,蟒服袖口已經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鐵青色印痕。李禮嘖嘖道:“身上好東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寶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劍修也不是練氣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沒有機會這麼快送你的。”

原來李禮右手被金色縛妖索纏住后,畫有符籙的左手重新握拳,對着陳平安額頭遙遙指了指,陳平安眉心處就如遭重擊,皮膚崩裂,滲出鮮血,腦袋向後倒去,只是陳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沒有讓自己後仰倒地。

李禮眼神深處閃過一道陰霾,身後就是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與自己那尊出竅陰神糾纏不休。他冷笑道:“兩個小東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們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減,若是能夠抹掉你們的靈性,說不定可以為我所用,可謂意外之喜。”

陰神竟是剎那之間生出三頭六臂來,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禮“中年宦官”的模樣,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廟神靈的臉龐,分別是大髯壯漢、文雅儒將和一名木訥老者,三雙手臂分別持有香火瀰漫而成的一對鐵鐧、雙斧和一桿鐵槍。

李禮雖然稍稍分心去關注陰神與兩把飛劍的“磕碰”,卻不妨礙他對陳平安的戒備。這位享譽桐葉洲中部諸國的大泉守宮槐雖然失了先手,之後卻穩佔上風。但是他沒有想到那小子挨了這麼多拳,太陽穴那邊現在還在流血不已,仍像個沒事人一樣,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氣神不但沒有跌入谷底,反而還在上漲?

不過沒關係,李禮還是可以鈍刀子割肉,慢慢耗去這個年輕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輕人再來一通亂拳,大不了就是暫時失去陰神,可是年輕人的身軀和魂魄都絕對支撐不住。李禮不是不想速戰速決,實在是沒有辦法一錘定音,尋常七境武夫或是龍門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兩回了。

盧白象在與許輕舟的交手中處於劣勢。一來盧白象不比魏羨,是剛剛走出畫卷,尚未適應浩然天下的靈氣倒灌;二來許輕舟身披金烏經緯甲,若非盧白象手中那把狹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嬰地仙的遺物,恐怕他就會毫無還手之力。只是盧白象胸口和肩頭處都有可見白骨的刀傷,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開山鼻祖依舊神色自若,好像對於許輕舟刀法的興趣遠遠多於戰勝此人。

隋右邊雖然是武人出身,與徐桐的捉對廝殺卻更像是兩名練氣士之間的較量。徐桐顯然將她當成了劍師,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那就無妨。

門外魏羨有一身源源不斷的雄渾罡氣,加上陳平安贈予的甘露甲,把這場架打得酣暢淋漓。至於漏網之魚帶來的一點點小傷,不痛不癢。

這幾人廝殺的同時,其實都在時刻留心李禮與陳平安的勝負。

隋右邊率先開口問道:“公子?”

傷痕纍纍的陳平安搖搖頭,並未說話。一口純粹真氣只能始終吊著,不敢轉換。

李禮笑問:“怎麼,就這麼點伎倆?”

陳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一身血腥氣早就讓整間客棧都聞得到了。

李禮將手心符籙狠狠“釘入”陳平安心口,金醴只擋住大半,仍有小半滲入。

這無異於剖心之痛。陳平安額頭冷汗和臉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着臉龐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李禮心中殺機更濃,只等陳平安真氣竭盡之時。若說身軀傷勢的疼痛,眼前年輕人還可以靠着毅力強行壓下,但只要真氣渙散,他的機會可就來了。

李禮等得起,可陳平安等不起。所以李禮沒有得寸進尺,繼續跟陳平安近身廝殺。何況駕馭陰神陽神一同離開氣府並不輕鬆,如果不是半顆金丹使得李禮靈氣底蘊遠超同境修士,身後那尊陰神別說是維持住三頭六臂的武聖人姿態掣肘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禮真身。

李禮眼角餘光瞥了眼蹲在二樓欄杆上的朱斂,有些納悶為何此人從頭到尾都要袖手旁觀。

正在此時,陳平安好似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開始要強行換氣。

李禮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掙扎,你這次可要賭輸了。

陰神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前,六條胳膊持有五件兵器,朝着他當頭落下。李禮則親自對付兩把飛劍,從大紅蟒衣上流瀉出無數條雪白靈氣,像是張開了一張巨大蛛網,徹底擋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線。雖然這些雪白蛛絲困不住飛劍,可只要稍稍滯緩速度,李禮就能夠出現在飛劍附近,或屈指輕彈,或一揮袖子,擊飛兩把飛劍。

李禮覺得有些好笑。這個年輕人不知死活,原來根本就沒有換氣,應該是誘騙自己靠近而已。可是有何意義?今夜冒冒失失為姚氏出頭是如此,當下抖摟的小機靈還是如此。大概是年輕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從,這輩子一直順風順水,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不過這種背景肯定驚人的對手,既然已經結仇,就應該斬草除根,一旦放虎歸山,說不定整個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煩。

比起先前陳平安和李禮的拳拳到肉,現在與陰神的互相捶打更加驚心動魄,好在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當初在牯牛山對峙丁嬰金身法相,不也是這般山崩地裂的氣象?只是上次他只能硬扛,並無還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嬰金身打得山頭炸碎。現在他卻是在與這“小小”陰神互捶,雙方皆是絕不躲避,法袍金醴已經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陳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後,李禮眼神有些晦暗,不過仍是沒有理睬,任由那個年輕人拳拳累加。

三頭六臂、武聖人姿態的陰神煙消雲散,靈氣流溢四方。而金醴法袍也出現一條條破碎划痕,暫時無法復原,亦是有紊亂靈氣散亂開來。

李禮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大紅蟒衣,看着那個胸口劇烈起伏的年輕人,雙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經血肉模糊,竭力睜開雙眼,一張鮮血流淌的臉龐像是只剩下那雙清澈的眼眸了。

李禮笑道:“只可惜你是純粹武夫,這意味着與桐葉宗、玉圭宗沒什麼關係,不然我還真不敢殺你。”

陳平安閉上一隻眼睛,沙啞說道:“你這兩具分身不經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嬰。”

李禮微笑道:“然後?”

陳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後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就可以跟你換命了。你怕不怕?”

李禮報以冷笑,顯然不信。再者,他身為大泉守宮槐,金丹半結,怎麼可能沒有後手,只是代價太大罷了。

兩兩沉默,片刻之後,李禮突然皺眉,厲色道:“你一個純粹武夫,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靈氣?!”他後退數步,認為此人是故意打開一座座氣府大門,任由靈氣倒灌,是這小子想要為自己贏得玉石俱焚的機會。真是失心瘋了!

鍾魁輕輕點頭,又搖頭。純粹武夫以靈氣淬鍊魂魄,膽識很大,但是危險也大。那第三拳,是有機會遞出去的。如果李禮掉以輕心,還要再吃個大虧。

年輕人這場架沒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尋覓一顆英雄膽的時候,這位大泉守宮槐的古怪陰神剛好是觀想三位武廟聖人而成,不過此等觀想是旁門左道,有褻瀆神祇之嫌,而且有損武運,是李禮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曉真相。年輕人與陰神一戰,勝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劉氏王朝的武聖人便會有感應,將來年輕人如果有機會去往大泉京師,進了那座武廟,相信必有厚報。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輕人和他的古怪扈從們能夠活着離開這間客棧。自己答應可以幫他收拾殘局,卻不是說要袒護他。

李禮環顧四周,走了十數步路走到一張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然後輕輕放下,看了眼樓梯口那些年輕扈從,其中有一位小侯爺,有一位龍驤將軍子弟,其餘也算是前程似錦的禁軍精銳。

許輕舟這個廢物,不但沒有拿下那個用刀的,甚至淪為喂招之人還不自知。草木庵的徐桐還沉浸在一手旁門雷法的狗屁威勢之中,自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那個根本不是劍師的娘兒們心中劍意生髮如春草勃勃,對方資質之好,簡直就是個劍仙坯子。至於門外,那邊打得倒是熱鬧,雙方你來我往,可也就只是熱鬧而已。

李禮最後望向姚九娘和駝背老人,沒有半點興趣,倒是鍾魁讓李禮有些吃不準,不過無所謂。客棧之內,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禮一揮手,客棧大門砰然關上。

朱斂緩緩道:“小心。”

李禮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開始大口呼吸。每一次吐納,都會有猩紅氣息噴吐而出。

陳平安默然前沖,第三次神人擂鼓式,砸在李禮貼在腹部的手背上,李禮一拳砸在陳平安心口。

簡簡單單的第二拳已至,李禮煩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個深居宮內看護京城的御馬監地仙,臉色變得猙獰,雙眸通紅,一巴掌橫拍在陳平安太陽穴上。

陳平安上半身飄來盪去,唯有雙腳紮根,為的就是遞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李禮更是一拳比一拳聲勢如雷。飛劍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軀后,竟然好似身陷迷宮,在那些氣府之間亂撞,始終不得其門而出。

陳平安體內傳出一陣陣骨頭碎裂聲,李禮保養如中年男子的臉上,不過浮現出一條條絲線,有的地方高高鼓脹,有的地方凹陷下去,彷彿這張臉皮是假的。

那顆半結金丹砰然碎裂,不過只是碎裂了外邊一層,就像李禮先前隨手扯掉披在外邊的大紅蟒衣。

朱斂心中嘆息一聲,腳下欄杆粉碎,地板亦是跟着破開,整個人落在一樓,速度之快,可謂風馳電掣,看似隨隨便便跨出兩三步就已經來到李禮身側,腳尖一點,身形躍起,一肘擊在那名八十歲高齡的老宦官腦袋上,另外一隻手閃電抽出,以手刀姿勢從李禮脖子插入,一穿而過。

本該必死無疑的李禮依舊對着陳平安出拳,一拳過後,陳平安雙耳淌血如泉涌,而朱斂轟然倒飛出去,直接撞破遠處的牆壁。

半截脖子的李禮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殺死眼前的年輕人,其餘人等,在他現出真身後,都算不上一合之敵。

朱斂摔入外邊一隊精騎之中,嚇得那些人心頭一顫,正要圍殺,朱斂已經吐出一口血水,向後翻滾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間輾轉騰挪,武瘋子的暴戾開始展露無遺。

客棧內,不約而同地,徐桐和許輕舟、隋右邊和盧白象雙方各自停手,因為李禮的變化實在太匪夷所思了。他們在隱約之間,憑藉敏銳直覺,都將李禮視為了最大敵人。

就在此時,姚九娘、駝背老人、小瘸子及二樓的姚嶺之莫名其妙癱軟在地。

鍾魁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李禮身後,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夾住一顆猩紅丹丸,低頭凝視,自言自語道:“怪不得。”他微微加重力道,將這顆貨真價實的金丹捏碎。

聽到身後陳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陳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塗,鍾魁轉過頭,由於還隔着尚未倒下的李禮,他只好身體歪斜,對陳平安齜牙咧嘴,眼中滿是佩服:“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最後一拳,其實已經談不上殺傷力,輕飄飄的。要知道,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巔峰的崔姓老人想要憑此向那道祖問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陳平安身形搖搖欲墜,視線模糊,依稀看到那個脖子稀爛的宦官耷拉着腦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陳平安站在原地,還保持着一拳遞出的姿態,沒有收回。這一刻,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最後一拳,幸好沒有落在崔姓老人眼中,不然肯定會被老人罵得狗血淋頭。

鍾魁看着徐桐和許輕舟,眨眨眼,問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這種鬼話,你們真信啊?”

徐桐和許輕舟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雙臂頹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盤着雙腿,使出最後的氣力,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只能睜開一隻眼。

法袍金醴損壞嚴重,靈氣稀薄近無,暫時已經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禮身上穿的大紅蟒衣還要扎眼。

鍾魁對他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什麼?”

不過因為客棧還有許多人,鍾魁倒是沒有說更多。眼前年輕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氣機變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術,或是殺力最大之招,他只能猜出一點端倪。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仍然是只能睜着一隻眼,微笑道:“身前無人。”

鍾魁蹲下身,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平安閉上眼睛。鍾魁翻了個白眼。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塗鴉,在空中圈圈畫畫。

客棧內,李禮身軀和金丹崩潰后的天地靈氣緩緩流向陳平安,而且聚攏匯聚之地剛好是陳平安劍氣十八停所經過的那些氣府外。

除此之外,陳平安一招手,李禮的屍體便消逝不見,但是初一和十五從中蹦出,飛快懸停在陳平安肩頭兩側,劍尖指向鍾魁。

鍾魁對此視而不見,抬起頭,對二樓喊道:“小丫頭,別讀書了,快來看你爹。”

早就沒力氣讀書的裴錢跑出房間,先看了眼鍾魁,然後故意裝傻:“啥,看你爹?”

鍾魁嘖嘖道:“哎喲,還挺會揀軟柿子捏啊。”

裴錢一溜煙跑下樓,踩得樓梯嘎吱作響。

蹲在鍾魁旁邊,裴錢看着陳平安,輕聲詢問:“該不會死了吧?”

鍾魁點點頭:“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錢左看右看,欲言又止。陳平安睜開眼睛。

裴錢轉頭怒視鍾魁:“你幹嗎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鍾魁一臉無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節都要去上墳的。”

陳平安摘下腰間酒葫蘆,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時候,那隻手凄慘至極,看得裴錢冷汗直冒,想法跟身邊書生如出一轍:天底下還有這麼不怕疼的人?

鍾魁笑問道:“為了姚家差點死在這裡,不后怕?”

陳平安說道:“不是為了姚家。”

鍾魁壞笑道:“姚家遭此大禍,其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紅顏禍水,相信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連我這般心如磐石的痴情男子也差點見異思遷,那女子的好看程度可想而知。”

盧白象和隋右邊,一個雙手拄刀,一個負劍身後,站在陳平安身邊。

一個兩枚穀雨錢,另一個竟然只需要一枚穀雨錢。四人加在一起,剛好用光陳平安所有穀雨錢的積蓄。老道人真是坑人。

鍾魁突然疑惑問道:“你該不會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場生死廝殺當作砥礪武道的修行吧?”

陳平安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問道:“你是?”

鍾魁擺擺手:“不值一提。”陳平安便不再問什麼。

鍾魁轉頭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錢。她的一雙眼睛如日出東海,如月掛西山,真是漂亮。就是這性子,實在不討喜。

鍾魁望向大門:“姚鎮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馬也快到了。”

他最後笑道:“你安心養傷便是,接下來交給我處理。”

陳平安掙扎着起身,先對鍾魁拱手抱拳,那雙手,看得鍾魁又是一陣頭皮發麻。

陳平安最後對盧白象說道:“謝了,早知道如此,你應該第一個出來。”

盧白象淡然一笑。

陳平安瞥了眼隋右邊,後者與他對視,神色坦然。

陳平安走上二樓,裴錢跟在他身後。

那些年輕扈從,一個個面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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