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亂起太平山》:下筆有神(1 / 2)

第82章 《亂起太平山》:下筆有神

陳平安躺在床上,那個奇怪的夢境,始終在心頭縈繞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島渡船上的夢中讀書,不知道這次又有什麼深意,又或者就只是個夢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陳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着,乾脆就來到桌旁,開始清點家當。

白天九娘那邊傳來確切消息,明天清晨時分,姚家進京隊伍就會經過狐兒鎮,到時候雙方結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後在京師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揚鑣。陳平安一行人繼續往北,入山訪仙於天闕峰,老將軍姚鎮已經為他們安排好兩種身份,後半段行走山下,一樣可以暢通無阻。

陳平安點燃油燈,將養劍葫蘆放在桌上,飛劍十五掠出。陳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破損,更心疼修繕金醴的一枚銅錢。這不是什麼小暑錢,更不是雪花錢,而是當初鄭大風在老龍城破境,作為報答,贈給陳平安的一小袋子金精銅錢中的一枚。

陳平安摸着整齊迭放的法袍,嘆了口氣,難怪說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銀山的活計,誰也別談自己的錢多到花不出去。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估計這個父親是皚皚洲財神爺的同齡人,才有資格為錢多而犯愁吧。

陳平安再次拿出那袋子金精銅錢,輕輕倒在桌上,一枚枚累加,迭成一棟小樓,還不到一巴掌高。陳平安會心一笑,就是樓小了點,矮了點,不然他更開心。

這些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沒有一枚是供養錢、迎春錢,而是清一色的厭勝錢,正反兩面分別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與陳平安最早在驪珠洞天接觸到的厭勝錢,又有不同,想來是每一甲子的錢幣鑄造,都有變化。

陳平安當初在倒懸山,跟那看門的捧劍漢子,學了一門看似粗淺其實極為正統的煉化口訣。先前煉化那枚金精銅錢,不過耗費了一盞茶光陰,多處破損、撕裂的法袍金醴的經緯絲線就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過來,十分神奇。陳平安估計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復如初。

還有一個意外之喜,就是陳平安發現了法袍上那幾條金龍的異樣,之前最大那條團龍所銜驪珠,與兩條稍小金龍的眼珠子,金光並不明顯,“進食”了金精銅錢之後,如畫龍點睛,尤其那顆金色驪珠中蘊含的靈氣濃稠似水。

這個發現,讓一向對世間靈器法寶並不執着的陳平安,都有些心動,因為這件法袍金醴的品秩,與魏羨、朱斂他們的武道境界一樣,在漲。須知法寶之上,是什麼?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龍城苻家,千年積累,都不曾擁有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不過陳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夠成長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畢竟天曉得需要進補幾枚金精銅錢,而且如今驪珠洞天已經不復存在,三種金精銅錢極有可能就此斷絕,再不會現世。

即便僥倖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之屬的五件法寶,以“難如登天”四字形容,絲毫不為過。只是這對於陳平安而言,其實還好,不過是練完一百萬拳后再練百萬拳,只要能清楚看到腳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走,就行了,至於到底有多遠,多難走,且不去想。

陳平安繼續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神靈身死道消后遺留人間的金身碎片;能夠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綠竹簡,大半已經被陳平安刻滿了詩詞佳句;神誥宗黃冠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

陳平安最後取出了那枚齊先生親手篆刻的水字印,輕輕放在桌子中央。俗話說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經毀在了蛟龍溝,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陳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個念頭,要在趕路途中,找機會去買一支白玉簪子,材質一般也無妨,雕刻出那八個字后,就可以別在髮髻間,倒不是為了顯擺什麼,純粹是覺得如今這身行頭,哪怕不穿法袍金醴,也是青衫長袍別玉簪,雖不是讀書人,但裝一裝讀書人還是湊合的,那麼回到了寶瓶洲,去大隋山崖書院找李寶瓶他們,終於可以不用擔心,會連累他們給同窗瞧不起了。

讀了這麼多書,看了那麼多聖賢道理,可陳平安還是最喜歡那八個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只要一想到客棧中有位打地鋪的書院君子,陳平安便對那大伏書院有些好奇。若非不宜再在桐葉洲耽擱行程,陳平安還真想去書院遊歷一番。

陳平安收起了所有東西,放回方寸物當中。

鄭大風當時為了結清新舊兩筆賬,送了陳平安一袋子金精銅錢,此外還有一件傳說中的咫尺物——一塊玉牌,並無篆文,素雅至極。

只是陳平安習慣了跟飛劍十五打交道,順手也順心,便一直沒有去動玉牌,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人手一件的寶貝,就這麼給陳平安雪藏起來了。

甘露甲西嶽暫時交由魏羨,狹刀停雪掛在盧白象腰間,痴心劍給隋右邊背在身後。

由老蛟長須製成的那根金色縛妖索,如果不是顏色太過扎眼,無論是和金醴平時的雪白顏色,還是和兩身購自市井店鋪的青色長袍,都不搭,否則可以當作腰帶使用。

收好了豐厚家底,陳平安心情舒暢。何以解憂,唯錢與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開窗戶,突然發現隔壁裴錢沒有半點動靜,客棧牆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覺經常會發出微微鼾聲。陳平安以為裴錢又像之前,大晚上當老鼠,去一樓灶房偷吃東西了。等了約莫一炷香后,等來了客棧大門的開關門聲,陳平安隨手一彈指,燈火瞬間熄滅,很快就聽到裴錢上樓的聲響。

等到隔壁關上門,陳平安這才靜下心來,重新點燃油燈,拿出三本書,隨手翻閱——算是與顧璨借閱的《撼山譜》、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鄭大風給的《劍術正經》。

如今對於書上篇章,早已爛熟於心,只是除了最近開始研習的撼山拳千秋睡樁,符籙和劍術兩事,相較於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幾乎毫無進展,實在是無法分心。陳平安相信《丹書真跡》上一些品秩略高於寶塔鎮妖符的符籙,接下來可以動手試試看,有機會一氣呵成。

陳平安一夜讀書,天未亮,就聽到隔壁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過了沒多久,就傳來敲門聲。陳平安收起三本書,起身去開門,就看到裴錢已經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燦爛地笑着抬頭問道:“咱們啥時候動身去蜃景城啊?”

陳平安問道:“不是說了讓你留在客棧嗎?”

裴錢笑容不變,繼續裝傻,問道:“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給咱們做飯不?吃飽了才好上路,聽說狐兒鎮離大泉京城有兩三千里路,遠着呢。”

陳平安正要說話,樓梯口那邊出現一個打着哈欠的落魄書生,走到兩人身邊。鍾魁睡眼惺忪,一巴掌拍在裴錢後腦勺上,對陳平安問道:“姚家人來這麼早?姚鎮這麼想要當那兵部尚書啊?”

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錢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給鍾魁來一記攔腰斬,只是瞥見陳平安后,立即停下動作,低聲埋怨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書上說的,你怎麼當的讀書人?活該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兒說得沒錯,天底下就數你們窮書生最可惡。”

鍾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錢腦袋,笑道:“陳平安,你還是帶上她吧,我可不願意每天對着這麼個丫頭片子,太傷神了,估計青梅酒都要喝得沒滋味了。再說了,狐兒鎮那邊不太平,你留她在這裡,有違初衷。”

裴錢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己顯得乖巧老實些。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道:“我再想想。”

鍾魁點頭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陳平安下樓出門去散步,鍾魁剛打開客棧大門,此時九娘三人都已經起床,開始忙活早飯了。朱斂等四人,幾乎同時打開二樓房門。

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裴錢跟着鍾魁下樓的時候,偷偷扯了扯鍾魁的袖子,等他轉頭后,悄悄道:“回頭我給你在九娘那邊說說好話。”

這算是投桃報李?鍾魁朝她豎起大拇指,贊道:“仗義!”

陳平安出去逛盪了幾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於官道上,神清氣爽。

多瞧了幾眼遠處狐兒鎮的輪廓,陳平安差點沒忍住,想要拿出那張陽氣挑燈符——唯一一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來查看狐兒鎮那邊到底藏有何方神聖,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燈符未必能夠使其彰顯。能夠讓大伏書院君子待在這裡守着,一定不會是什麼綵衣國那邊的“五境大妖”了。

只不過這個念頭才起就被陳平安強行掐滅,若真祭出那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兒鎮潛伏,符籙燃燒起來,既是示警,同時也是挑釁,陳平安吃飽了撐着才會給自己找麻煩。再說了,一張珍稀的金色符紙,如今用一張就少一張,沒這麼敗家的。

陳平安回到客棧后,坐在門檻那邊,倍感頭疼。裴錢和鍾魁坐在桌邊,鍾魁喝着小酒,正在那邊誤人子弟;裴錢聽得聚精會神,一臉茅塞頓開的模樣。

鍾魁問:“知道為什麼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裴錢答:“讀書人打架不行唄。”

鍾魁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動口,對方就已經死翹翹了。”

裴錢問道:“君子吵架這麼厲害?難道還能罵死人?”

鍾魁一隻腳踩在長凳上,滿臉得意,挑挑眉,示意小女孩給自己倒酒,然後自己才會給出真相。

裴錢翻了個白眼,滿是嫌棄,她那張黝黑小臉上分明寫着“你算哪根蔥”。

鍾魁也不惱,伸出手指點了點黑炭似的小丫頭,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歡吃虧。”

裴錢倒是氣惱了,站起身,彎腰一巴掌拍掉鍾魁的手指。

鍾魁擺動身軀,就要對着裴錢指指點點,裴錢就在那邊一直揮動手掌。

站在遠處櫃檯的九娘看著鐘魁,一點不覺得一個大老爺們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讓女子刮目相看的好。不過既然鍾魁能夠如此,應該不是多壞的人。

裴錢沒碰到過如此不要臉的讀書人,她累得氣喘吁吁,坐回原位,譏笑道:“既然君子這麼厲害,那為什麼還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鍾魁微笑道:“那是因為沒遇上我。”

裴錢扯動嘴角,不屑道:“你就胡謅吧,你讀過的書,能有我爹多?”

鍾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無言以對,好像無顏面對那些神台上的聖賢夫子們,頹然道:“算我輸了。”

陳平安走到九娘那邊,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九娘這次沒有推脫,這二三十兩銀子,既然眼前這位姚氏恩人願意給,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陳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夠幫我稍稍照顧一下嶺之,她性子傲,確實不討喜,公子多遷就,就當我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後笑着伸出手。九娘一頭霧水。

陳平安笑道:“照顧姚姑娘的酬勞,沒個二三十兩銀子,說不過去。”

九娘已經好些年沒笑得這麼開懷,將銀子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樂不可支道:“哎喲,不承想公子還是個精明的買賣人!”

陳平安還真收起了銀子,打趣道:“出門在外,需要生財有道。”

鍾魁轉頭看着九娘與陳平安的其樂融融,朝灶房那邊使勁嚷嚷道:“等會兒早飯上桌,記得給我上碗陳醋,要大碗的!”

眾人吃過了早飯,客棧外邊官道上馬蹄聲陣陣,越來越清晰。

離別在即。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對鍾魁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幫我寫一副春聯?”

陳平安心想,眼前的青衫書生,好歹是一位書院君子,想必筆墨極佳,就當給自己來年先討個好兆頭。

鍾魁眼睛一亮,問道:“給錢不?”

九娘氣笑道:“你掉錢眼裡了?”

鍾魁悻悻然,屁顛屁顛跑到櫃檯那邊,搓手道:“九娘,筆墨伺候。”

九娘賞了個白眼,道:“你一個賬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棧有筆墨與裁剪為空白春聯的紅紙,以往過年,都是老駝背親自動手,他寫得一手好字,畢竟是姚鎮的三弟。姚氏雖是邊關行伍中的豪閥大族,可是對於詩詞文章,並不怠慢。行軍布陣,兵法韜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個個粗鄙武人,可勝任不了。

陳平安說不用準備筆墨,他有。說這話之前,他就已經悄然翻轉手腕,從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錐。

裴錢很諂媚地去接過那對春聯紅紙,鋪在一張酒桌上。她不忘叮囑站在桌前捲袖子的鐘魁:“你可要多用點心,寫得好些,以後要掛我家門牆上的!”

朱斂四人,都湊了過來,很好奇這位君子會寫什麼。

至於陳平安如何弄來的毛筆,又為何不用蘸墨就能書寫,九娘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鍾魁接過筆后,氣沉丹田,神色肅穆,輕喝一聲,筆走龍蛇,寫下了五個字。

字很正便是了,風骨氣韻之類的,似乎還談不上,內容是“筆落驚風雨”。

顯而易見,這不是春聯該有的文字,倒像是鍾魁好不容易逮着一個機會,就使勁抖摟自己的書生身份。

朱斂一直佝僂着端詳那五個字,笑眯眯的。

隋右邊已經轉過頭去,望向客棧大門那邊,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無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掃帚來,有人皮癢。”

鍾魁一臉無辜道:“別啊,我很用心寫了。實在不行,我再寫一副,桌上這兩張春聯底子的錢,算我頭上。”

陳平安笑道:“挺好,就這副吧,再寫五個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着鍾魁,後者趕緊推了一把幸災樂禍的小瘸子,道:“再去你師傅房裡拿一對底子來。算了,乾脆兩對好了,萬一九娘不滿意,我再改。”

鍾魁先寫了第一副春聯後邊的——“詩成泣鬼神”。

興許是自己都覺得寫得“大”了,鍾魁一陣乾笑,給自己找台階下,笑道:“手生了,沒寫好,沒寫好,不及平時一半的功力。”

後來兩副春聯,鍾魁寫得規規矩矩,很喜慶,是正兒八經的春聯,不是第一副這種弔兒郎當的——“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

寫完第二副后,鍾魁自己極其滿意,說這副春聯的內容,是世間所有春聯的老祖宗。

第三副則最讓九娘滿意,因為很取巧應景,是“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錢都覺得挺不錯,總算給了鍾魁一點好臉色。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聯,對鍾魁抱拳感謝。

鍾魁坦然受之。

然後兩人對視,陳平安無奈提醒道:“筆。”

鍾魁問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聯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筆?”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

鍾魁還想要討價還價,卻發現九娘臉色烏雲密布,估計不用小瘸子去找掃帚,她就要親手把自己掃地出門,於是嘆息一聲,戀戀不捨地將那支小雪錐遞還給陳平安,喃喃道:“桿上的‘下筆有神’四個字,與我有緣啊,何等般配。陳平安你這是棒打鴛鴦,很煞風景的。”

陳平安收起了李希聖相贈的那支小雪錐,笑道:“真不能送給你。”

看鐘魁神色可憐,九娘笑道:“春聯底子的錢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聯的分上,今兒你可以拿一壇五年釀的青梅酒。”

鍾魁立即眉開眼笑。

客棧外的官道已是塵土飛揚。

挎刀少女姚嶺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馬,來到客棧大門那邊,迎接陳平安一行人。

九娘對姚嶺之說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來。

少女也紅了眼睛,低頭轉身,不再看自己娘親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鎮站在一輛馬車旁邊。此次姚氏的入京隊伍,除了三輛故意空着的馬車,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五匹高頭駿馬,俱是大泉邊軍中的甲等戰馬,京城的頂尖權貴子弟,都未必能夠擁有一匹。

姚鎮沒有想到除了那個枯瘦小丫頭,以及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其餘陳平安四人都選擇了騎乘戰馬北行。

姚鎮對此自無異議,與陳平安打過招呼后,老將軍便坐回自己的車廂,車廂里備有十數本兵書,都是姚氏祖傳之物,幾乎每本書的每一頁上都寫了許多姚氏先祖翻書時的旁註和心得。

可能這才是世族高門的傳承有序,香火綿延。

此次姚鎮只帶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屬於同一個輩分——獨坐一輛馬車的姚近之,在隊伍最後方並駕齊驅的姚仙之和姚嶺之。

七八位隨軍修士,散落在隊伍之中。

姚鎮與陳平安坦言,其中有兩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連他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邊疆大將,都無權調動那兩位修士。

其餘六十餘騎,皆是熟諳弓馬的邊軍老卒,還有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雜役婢女之流。

陳平安夾雜在隊伍當中,騎馬緩行。

朱斂哪怕是坐在馬上,依然縮着身架子,隨着馬背一起顛簸起伏,晃晃蕩盪,看似是陳平安四名扈從中最隨意、和氣的一個。

盧白象在閉目養神。

魏羨在馬隊之中,最如魚得水,自然而然。

客棧那邊,九娘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老駝背蹲在門口抽着旱煙,那些裊裊煙霧,遮住了褶皺的滄桑臉龐,如山霧布滿山巒溝壑之間。

小瘸子爬到了屋頂,登高望遠,才剛剛離別,就已經開始期待與那位負劍姐姐的下一次重逢了。

鍾魁來到了那座小墳頭前,那塊石片墓碑已經倒了,還被人刨開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裡頭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鍾魁摸着腦袋,轉頭看了眼那支浩浩蕩蕩遠行的隊伍,收回視線,雙手負后,搖搖晃晃走回客棧,自言自語道:“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對仗,不然就是板上釘釘的傳世名篇了。”

鍾魁想了想,猶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兒鎮。

先生膽子也太小了點,好歹是大伏書院的山主,還出身於中土神洲的某位聖人府邸。那條九尾狐,雖說她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爺寫出的《真名篇》第二頁最前邊,可既然給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她死,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嗎?

鍾魁雙手抱住後腦勺,清風拂面,彷彿還有那陣陣秋風,在他高高抬起的兩隻袖子里打轉兒。

這樣的鐘魁,客棧裡邊的婦人,不曾見過。

北行路上,風平浪靜。

大泉王朝武運昌盛,最近的數十年,只有大泉邊軍欺負別人的份,南邊的北晉和北邊的南齊,都吃過很多苦頭。可是近年來大泉王朝的三位皇子掰手腕,爭奪龍椅,幾乎都快要明刀明槍了,牽扯了大皇子許多精力,使得這位坐鎮北邊的劉氏庶長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場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齊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氣大傷,失去大勢,給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東西兩邊接壤的四五個小國家,其中一個國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稱大泉皇帝劉臻為叔皇帝,還有一個直接淪為了大泉藩國。

隊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給戰馬洗刷鼻子,這個時候,姚鎮都會離開馬車,去跟陳平安閑聊幾句。

一來二去,姚鎮嫡孫姚仙之就跟陳平安熟悉了起來,不過這塊“姚氏璞玉”在陳平安身前,很拘謹。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歲,卻已經在邊軍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為正式斥候,此後憑藉軍功升為伍長。他自幼跟隨家塾夫子學習兵法,卻不喜好夸夸其談,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鎮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當初山谷之中,被兩名山上修士追殺得慘絕人寰,正是陳平安橫空出世,救下了包括爺爺姚鎮在內的邊軍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師倒退而回,面對一位殺力無窮的恐怖劍修,更是應對自如。

後來聽姚嶺之說,陳平安在客棧又砰砰砰三拳當場打死了申國公之子,敢跟御馬監掌印李禮對峙,姚仙之愈發佩服得無以復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給陳平安牽馬喂馬。

陳平安對姚仙之印象很不錯,山谷浴血奮戰,披甲少年的堅毅眼神,讓人記憶猶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為了跟他套近乎,總會沒話找話,經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話,比如南齊在北邊、北晉卻在南方,還說有些擅長寫邊塞詩的文豪,最嚮往大泉邊軍中的姚家鐵騎,其中有一位詩壇巨擘,想要拿詩詞換取一匹甲等戰馬,被他爺爺拒絕了,便懷恨在心,回去之後,在京師詆毀姚家邊軍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地說,到了蜃景城,一定要會會那位先生。

陳平安不怎麼搭話,倒也不厭煩。

姚氏這一輩人中,最有武學天賦的姚嶺之,對陳平安的觀感頗為複雜,既感恩又敬畏,心底還有些不服氣,又是位正值妙齡的少女,所以不太願意跟着姚仙之一起,湊到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之前就騎過馬,在藕花福地之中,還曾經陪着老道人騎過驢子,所以知道說書先生和演義小說上,那些所謂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驛站傳遞軍情急件的八百里加急,確實做得到,不過需要換人且換馬,驛路上撞死人無須負責,只是這麼跑一趟下來,往往傷馬極重,即便釘了馬掌,還是可能直接把馬蹄給跑爛了。

負責接待的沿途驛站官吏,以及驛站所在郡縣衙門,都十分上心,畢竟是征字頭的大將軍,姚家鐵騎的老家主,而且這還不是什麼解甲歸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書,得天子倚重,從邊關砥柱成了朝堂棟樑,姚老將軍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計就能碾死幾個小縣令,誰敢不當回事?

姚鎮迎來送往,疲於應酬,談不上對地方官員有多熱情,可也不曾流露出絲毫跋扈氣焰,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請,至於郡守的盛情邀請,偶爾會借故推辭,縣令當然是沒這膽子為一部尚書擅自擺開接風洗塵宴的。

陳平安不會參加這些宴席,裴錢倒是削尖了腦袋想要往裡頭鑽,有次只是聽了姚仙之講述那些菜名,就開始嘴饞,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鎮次次都會帶上姚嶺之、姚仙之,唯獨忽略了那位好似將車廂當作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這次途經一座名聲不顯的郡城,竟然是凈土掃街的架勢,陳平安依舊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帶着裴錢、朱斂兩人離開驛站,打算購置一些瑣碎物件,比如一支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離開了驛站房舍,要與陳平安他們同行。

她依舊戴着那頂施裙及頸的雅素帷帽,其實之前隊伍停留,只要沒有外人在場,姚近之就會摘掉帷帽,陳平安見過她的面容多次,確實長得漂亮,姿容猶勝女子劍仙隋右邊。朱斂說,姚姑娘這般傾國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作威作福的幾十年裡,沒能遇上一個,聽說後來有個叫童青青的鏡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與姚近之媲美,當時陳平安點頭說“有的”。朱斂便說世間女子顏色,若以百文錢計算,那麼姚近之與童青青,怎麼都該有個九十多文錢。

陳平安不願在背後議論別人的長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便是這些女子生得盡善盡美,也不過百文錢,在他心中,寧姑娘那可就是穀雨錢、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遇到了姚近之這樣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見了而已。

陳平安要買簪子,姚近之說郡城有條孩兒巷,專門售賣古董珍玩,她循着某個小道消息,想要在那邊尋找瓦當和一種名為懷鏡的古老壓歲錢。朱斂則喜好志怪小說。至於裴錢,只要是值錢的物件,她都喜歡,都想要。只是跟在陳平安身邊,好似天生的陰鷙性子給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着陳平安讓她當賬房先生,就像鍾魁在客棧的角色,哪怕兜里只有幾兩碎銀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根本就沒理她,腰有十文錢,必作振衣響,說的就是裴錢。

這座郡城為了迎接姚鎮,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兒巷的路上,給陳平安解釋了其中緣由:郡守是姚家邊軍出身,機緣巧合,退出邊軍后,開始在地方上攀爬仕途,聽客棧三爺說當年是一個很有志向的年輕人。

走入街道極長的孩兒巷,各色鋪子都有,除了正兒八經的店鋪,還有好些個包袱齋。窮酸秀才模樣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頭鬼腦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來路不正,走了旁門路數,或者乾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齋交易,陳平安覺得很有意思,雙方有了買賣意向後,便去往一個僻靜角落,也不嘴上談錢,只在大袖之中比畫。姚近之笑言此舉被戲稱為“籠中對”,除了象徵銅錢、銀子的獨有手勢之外,數字也有講究,食指窩成鉤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迭為十。

在這條孩兒巷,陳平安三人各有收穫,除了裴錢。

姚近之得償所願,購買了一堆歷朝歷代的被譽為名泉的古老銅錢,價格有高有低。這還不算什麼,姚近之在一間小鋪子找到了幾片瓦當,有饕餮紋的,寫有吉祥語的,還有一整套四神瓦當,哪怕隔着帷帽白紗,陳平安都能感受到她的驚喜。

出門后她便多了一隻包裹,陳平安說了句幫忙背的客氣話,姚近之趕緊拒絕了。

朱斂買了兩本披着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說。

陳平安則買了一支白玉螭龍發簪,素身,並無篆文,龍紋簡潔流暢。陳平安一見鍾情,卻覺得有些貴了,掌柜竟然開價八十兩銀子,說這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家的手筆,只是沒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兩都不賣。若是在大隋求學那會兒,陳平安掉頭就走了,現在咬咬牙還是會買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言語了一番,砍到了三十兩銀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傳世玉雕,是一株水仙,那才叫玲瓏奇巧,對於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過,又對螭龍玉簪的材質一通貶低,說得掌柜啞口無言,悻悻然給那位大家閨秀腰斬了價格,將玉簪賣於陳平安。

出了鋪子,陳平安拿着小錦盒,先謝了姚近之幫忙殺價,然後忍不住苦笑道:“給姚姑娘這麼一說,怎麼覺得這支簪子,三十兩銀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離開鋪子很遠,才輕聲笑道:“簪子真是那位琢玉大家之作,別說三百兩銀子,五百兩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質不佳者不治’,你這簪子材質絕佳,好到了讓他認為是‘美玉材質最佳者,錕鋙刀不敢落在美人臉’的地步。只是世間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來,具體有多好,就難說了,何況各人趣味不同,很難有個定論。”

朱斂笑着點頭,不知是讚賞姚近之的學識,還是認可那位琢玉大家對待美玉的態度。

陳平安將錦盒收入袖中,笑問道:“姚姑娘真有那水仙玉雕?”

姚近之笑道:“那些說辭,都是從書上照搬來的。”

那就是沒有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她原本還想着今後要多拍拍姚近之馬屁,說不定哪天姚近之一個高興,就把那件水仙玉雕送給她呢。

姚近之又說道:“說辭確實是書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妝之一。”

陳平安只好報以禮節性笑容。

這一點,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實挺像的,只是道行比弟弟更深些,不至於太過尷尬。

由此可見,其實姚近之不難相處。

裴錢已經開始溜須拍馬了,嬌滴滴問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幫你背包裹吧?背東西我熟得很,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證不摔壞你那些寶貝們。”

姚近之笑着搖頭,帷帽白紗,輕輕晃悠起來。

裴錢有些失望,仍是不願死心,又道:“那麼姚姐姐你覺得累的時候,一定要跟我說啊。這巷子離着驛站還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長,約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點頭,真是一個古怪的小丫頭。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兒巷,朱斂低頭笑問道:“步數記得這麼清楚?”

裴錢唉聲嘆氣道:“無聊唄,反正又不會給我花錢,只好沒事找事,還能咋樣?”

朱斂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驛站,陳平安去後邊的庭院散步,發現盧白象和隋右邊不知從哪裡找來了棋盤,正在一座小涼亭內對弈,魏羨在旁觀戰。

陳平安走入涼亭時,棋局剛剛分出勝負,盧白象小勝。

隋右邊下棋殺力極大,氣勢極足,盧白象身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邊來得殺伐果決。

朱斂也來到這邊,隋右邊與陳平安告辭一聲,就此離開。盧白象便向朱斂邀戰,佝僂老人笑着直搖手,說自己是個臭棋簍子,不敢獻醜。魏羨在盧白象向他投來視線的時候,就說了句他連臭棋簍子都不是,根本就沒看懂,只是閑來無事,想要知道兩人棋局的勝負而已。

無人下棋,魏羨就離開了,朱斂緊隨其後,只剩下陳平安和收拾棋盤殘局的盧白象。

陳平安靠着欄杆,喝着養劍葫蘆里的青梅酒,盧白象雙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雖然只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動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擊的清脆聲響,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賞心悅目。

陳平安心生佩服,若非自己實在對下棋沒有天賦,加上覺得手談一事,太過耗費光陰,會耽擱練拳練劍,不然陳平安還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姍姍而來,在驛站內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對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盧白象說道:“盧先生,我們手談一局?”

盧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計是一場鏖戰,天黑之後下棋,我是無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時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點頭道:“十五月圓,藉著月光,應該勉強能夠看清,盧先生不用擔心此事。”

猜先,盧白象執白,姚近之執黑。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雙方先手走勢,沒看明白深淺盈虧,便回到長椅上,盤腿而坐,緩緩喝酒。

由於隊伍中有兩位大泉供奉,陳平安不太願意泄露姜壺的底細,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畢竟修士和武學宗師都眼尖,可能一個持壺抬臂的姿勢幅度,就能夠看出蛛絲馬跡。陳平安神遊萬里,不知不覺,等到回過神,姚近之竟然已經離去,盧白象又在那邊獨自收拾。

盧白象一邊收拾棋子,一邊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去那座坐落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看看。好一個‘奉饒天下棋先’,令人心嚮往之。”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我有個……學生,下棋很厲害,以後你們見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那可是曾與白帝城城主手談十局的大國手。不過承認崔東山是自己弟子,還是讓陳平安有些無奈,畢竟總不能說是朋友。

盧白象卻沒有太較真,隋右邊也好,姚近之也罷,兩局棋,都沒能讓他在棋盤上使出七八分氣力,只不過隋右邊是真輸,姚近之卻是隱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傾力而為,還是輸。對於自己的棋力之高,盧白象近乎自負,在那個遙遠的江湖百年裡頭,身為魔教開山之祖的盧白象,除了武學上一騎絕塵,下棋亦是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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