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在書院(1 / 2)

第103章 在書院

老儒士將通關文牒交還給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

這位書院夫子對他印象極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陳平安,背着長劍和書箱,很順眼。

負笈仗劍,遊學萬里,本就是讀書人會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問道:“先生認識一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嗎,她喜歡穿紅棉襖紅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們書院誰不知道這丫頭,莫說是書院上上下下,估摸着連大隋京城都給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氣勃勃,看得讓我們這些快要走不動路的老傢伙羨慕不已。這不今天就又翹課偷溜出書院了,你如果早來半個時辰,說不定剛好能碰到小寶瓶。”

陳平安問道:“就她一個人離開了書院?”

老夫子點頭道:“次次如此。”

看到陳平安擔憂的神色,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這麼多回,都不曾出過紕漏,畢竟是書院弟子,何況我們大隋京城一向安穩,民風樸素,加上禮部尚書又是書院山長,經常要來這座小東山與幾位副山長喝茶,不會有事的。”

陳平安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問道:“怎麼,這次拜訪山崖書院,是來找小寶瓶的?看你通關文牒上的戶籍,也是大驪龍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鄉,還是親戚?”

陳平安笑道:“只是同鄉,不是親戚。幾年前我跟小寶瓶他們一起來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沒有登山進入書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當年這撥龍泉郡孩子進入新山崖書院求學,先是精銳騎軍去往邊境接送,之後更是皇帝陛下親臨書院,很是隆重,還龍顏大悅,御賜了東西給所有遊學的孩子,照理說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大驪年輕人,即便沒有進入書院,自己也該看到過一兩眼才對。

老夫子問道:“你要在這邊等着李寶瓶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點頭。他當然希望在山崖書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寶瓶。

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陳平安當然也要去看,尤其是年紀最小的李槐。只是他們都比不上秋冬春紅棉襖,唯有夏天紅裙裳的小姑娘。陳平安從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他就是與小寶瓶最親近,遊學大隋的路上如此,後來獨自去往倒懸山,同樣是只寄信給李寶瓶,然後讓收信人小姑娘幫着他這個小師叔,捎帶其餘信件給另外幾人。桂花島之巔那幅范氏畫師所繪畫卷,一樣只送了李寶瓶一幅,李槐他們都沒有。

這種親疏有別,林守一、於祿、謝謝肯定很清楚,只是他們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於祿和謝謝更是盧氏王朝的重要人物。至於窩裡橫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還是覺得陳平安也好,阿良也罷,都跟他最親。

老夫子擺手笑道:“我勸你們還是先進書院客舍放好東西,李寶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動身,仍是最早都要黃昏時分才能回來,沒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這門口等她,至少還要等三個時辰,沒有必要。”

陳平安想了想,轉頭看了看裴錢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不介意在這邊等着。他又轉頭看了眼大街盡頭。

朱斂一直在打量着山門后的書院建築,依山而建,雖是大隋工部新建,卻極為用心,營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氣。

這座從大驪搬遷到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是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這是朱斂離開藕花福地后見到的第一座儒家書院。

聖人講學處,書聲琅琅地,名聲著天下。

山崖書院在大驪建造之初,首任山長就提出了一篇開宗明義的為學之序,主張將“學問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朱斂舉目打量書院之時,石柔始終大氣都不敢喘。她寄居於一副仙人遺蛻,其實能夠抵禦那股無形的浩然正氣,但是鬼魅陰物的本能,仍是讓她心中驚懼不已。

裴錢始終一言不發,好像比石柔還要緊張。老龍城下船之時,還在心中揚言要會一會李寶瓶的裴錢,到了大隋京城大門那邊就開始發虛,到了山崖書院山門口更是犯怵。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先生,進了書院入住客舍后,如果我們想要拜訪茅山長,是否需要事先讓人通報,等待答覆?”

老先生笑道:“其實通報意義不大,主要是我們茅山長不愛待客,這幾年幾乎謝絕了所有的拜訪和應酬,便是尚書大人到了書院,都未必能夠見到茅山長,不過陳公子遠道而來,又是龍泉郡人氏,估計打個招呼就行。咱們茅山長雖然治學嚴謹,其實是個好說話的,只是大隋名士歷來重玄談,才與茅山長聊不到一塊去。”

陳平安仍是沒有立即走入書院,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負責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軍統領衙門?”

老先生心中瞭然,看來還是擔心李寶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門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書院求學。”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陳平安又問過了一些李寶瓶的瑣碎事情,才與那位老先生告辭,走入書院。

裴錢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過門之後,一段坡度平緩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書院有專門招待學子親戚長輩的客舍,當年李二夫婦和女兒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書院只是象徵性收取了些銅錢,每間客舍一天才十文錢,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后,陳平安一口氣要了四間毗鄰客舍。

各自放了行李,裴錢來到陳平安屋子這邊抄書。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連腰間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劍仙一併摘下。

朱斂來問要不要一起遊覽書院,陳平安說暫時不去,裴錢在抄書,更不會理睬朱斂。朱斂就去敲石柔的屋門,渾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斂又在外邊說著文縐縐中帶着葷味的怪話,石柔就打賞了朱斂一個“滾”字。朱斂只得獨自一人去書院閑逛。

李寶瓶可能已經比在大隋京城土生土長的老百姓,還要更加了解這座京城。

她去過南邊那座被老百姓昵稱為糧門的天長門,通過運河而來的糧食,都在那裡經由戶部官員勘驗后儲入糧倉,是四方糧米匯聚之處。她曾經在那邊渡口蹲了小半天,看着忙忙碌碌的官員和胥吏,還有汗流浹背的挑夫。她還知道那裡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禮部認可的正統祠廟,卻也不是淫祠,來歷古怪,供奉着一截色澤光潤如新的狐尾,有瘋瘋癲癲、神神道道販賣符水的老婦人,還有聽說是來自大隋關西的摸骨師,老頭兒和老嫗經常吵架。她去過長福寺廟會,人山人海。她很眼饞一種用牛角製成的筒蛇,來這邊的有錢人很多,就連那些瞧着比權貴子弟還要趾高氣揚的長隨僕役,都喜歡穿着染黑的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李寶瓶還去過皇城邊上,在那邊也蹲了好多個下午,才知道原來會有許多輿夫、綉娘,這些不是宮裡人的人,一樣可以進出皇城,只是需要隨身攜帶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編撰歷朝國史、纂修史書的文華館,外聘了不少書手紙匠。

再繞着去北邊的皇城後門,那邊叫地久門,李寶瓶去的次數更多,因為那邊更熱鬧。曾經在一座雜銀鋪子,還看到一場鬧哄哄的風波,是當兵的抓毛賊,氣勢洶洶。後來她跟附近鋪子掌柜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個做不幹凈生意、卻能日進斗金的鋪子,是個銷贓的窩點,售賣之物,多是從大隋皇宮裡邊偷竊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來的一些個荷包香囊,甚至連一座宮殿修繕溝渠的錫片都被偷了出來,宮廷歲修剩餘下來的邊角料,同樣有宮外的商販覬覦,許多造辦處的報失報損,更是利潤豐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這幾處,很容易夾帶出宮,變成真金白銀。李寶瓶當時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麼都有人敢偷皇帝家的東西。與她混熟了的老掌柜便笑着說,這叫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李寶瓶還去過距離地久門不遠的繡衣橋,那邊有個大湖,只是被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牆合夥攔住了。步軍統領衙門就坐落在那邊一條叫貂帽衚衕的地方,李寶瓶吃着糕點來回走了幾趟,因為有個她不太喜歡的同窗,總喜歡吹噓他爹是那衙門裡頭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騎在那邊的石獅子身上撒尿都沒人敢管。

李寶瓶還去過城南邊的中官巷,那是好多年邁宦官、白頭宮女離開皇宮后頤養天年的地方,那邊寺廟道觀很多,只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宮女多是不遺餘力的供養人,而且無比虔誠。所以李寶瓶經常能夠看到駝背老人由僕役扶着,或是獨自拄拐而行,去燒香。逛盪次數多了,李寶瓶就知道原來資歷最深的宮女,被譽為內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長女官,其中每天清晨為皇帝梳頭的老宮人,地位最為尊榮,有些還會被恩賜“夫人”頭銜。

在京城東邊,有着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鋪眾多,車馬往來,人流即錢流。其中又有李寶瓶最愛閑逛的書坊,一些膽子大的書鋪掌柜,還會偷偷販賣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關出境的書籍。各個藩屬國使節,往往會派遣僕役私下購買,但是一旦運氣不好,遇上坊丁巡查,就要被揪去衙門吃掛落。

這三年裡,不管棉襖還是衣裳,總是一抹大紅顏色的小姑娘,攙扶過許多去燒香的蹣跚老人,幫站在樹底下大哭的孩子上樹拿下過紙鳶,與衣衫襤褸的老翁一起推過裝着木炭陷入泥濘大雪中的牛車,看過街巷拐角處的老人下棋,在一個個古董鋪子踮起腳詢問過掌柜那些文案清供的價錢,在天橋底下坐在台階上聽過說書先生們講故事……無數次在大街小巷與挑擔子吆喝的小販們擦肩而過,還給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的孩子勸過架,並將他們拉開……

她聽過京城上空悠揚的鴿哨聲,看過搖搖晃晃的漂亮紙鳶,吃過她覺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餛飩;她在屋檐下躲過雨,在樹底下躲過大太陽,在風雪裡呵氣取暖而行……

今天李寶瓶又去逛了書坊,去的路上,在一間價廉物美的小飯館兒吃了午飯,回的路上,換了一家祖傳手藝的小巷麵館。老掌柜和老闆娘都跟她很熟了,經常說要便宜些算錢,要不就乾脆不收錢了,可是李寶瓶都沒答應,說可能下次就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兩家館子也沒這麼個機會,久而久之,就只當是她在說客氣話,不願意讓他們的小本買賣少賺那幾文錢,只是他們其實都想笑,遇上這麼個可愛又懂事的客人,他們就算再掙錢不易,也不會計較那點錢的。

暮色里,李寶瓶飛奔的身影出現在山崖書院門外的那條大街上。她覺得書上說歲月如梭、白駒過隙,好像不太對呢,怎麼到了她這兒,就走得慢悠悠、急死個人呢?

一雙眼睛里好像只有遠方的紅襦裙李寶瓶,與看門的老夫子飛快打了聲招呼,一衝而過。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個背影喊道:“小寶瓶,你回來!”

李寶瓶沒有停下身形,雙手揮動,原地踏步,扭頭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還不慢……

李寶瓶倒退着跑回了門口,站定,問道:“梁先生,有事嗎?”

姓梁的老先生好奇地問道:“你在路上沒遇到熟人?”

李寶瓶瞪大眼睛,搖頭道:“沒啊。”

梁老先生笑問道:“那你今兒是不是沒從白茅街那邊拐進來?”

李寶瓶點頭道:“對啊,怎麼了?”

梁老先生笑眯眯問道:“寶瓶啊,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學問大不大?”

李寶瓶想了想:“比茅山長小一些。”

梁老先生頓時被這個實誠的小姑娘噎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小姑娘拿自己跟一位儒家書院聖人做比較,怎麼都是句好話吧?

於是梁老先生心情還不錯,就告訴李寶瓶有個年輕人來書院找她,先是在門口站了挺久,後來去客舍放下行李后,又來了這邊兩次,最後一趟是半個時辰前,來了就不走了。

梁老先生笑道:“我就勸他不用着急,我們小寶瓶對京城熟悉得跟逛盪自家差不多,肯定丟不掉,可那人還是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走着,後來我都替他着急,就跟他講你一般都是從白茅街那邊拐過來的,估計他在白茅街那邊等着你,沒見着你,就又往前走了些路,想着早些瞧見你的身影吧,所以你們倆才錯過了。不過不打緊,你在這兒等着吧,他保准能很快回來。”

李寶瓶猛然轉身,就要飛奔離去。

梁老先生着急道:“小寶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為了找你,離着白茅街已經遠了,再萬一他沒有原路返回,你們豈不是又要錯過?怎麼,你們打算玩捉迷藏啊?”

李寶瓶着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原地團團轉。這可是書院夫子們從未見過的光景。

李寶瓶泫然欲泣,突然大聲喊道:“小師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眯起眼,氣勢渾然一變,望向大街盡頭。有人一襲白衣,身形如同一道白虹從白茅街那邊拐入視野,然後以更快的速度一掠而來,轉瞬即至。

當那個年輕人飄然站定后,兩隻雪白大袖依舊飄蕩扶搖,宛如風流謫仙人。

陳平安站在紅衣小姑娘李寶瓶身前,笑容燦爛,輕聲道:“小師叔來了。”

李寶瓶積攢了很多話,可當她真見到了陳平安,一句句到了嘴邊的話,又都掉回了肚子。

陳平安伸手在李寶瓶額頭比畫了一下:“長高了不少嘛。”

李寶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臉道:“小師叔,你怎麼個子長得比我還快啊,追不上了。”

陳平安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結果李寶瓶一下子撞入他懷中,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輕輕抱住小姑娘,會心而笑,看來長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着這一幕,怎麼說呢,就像在欣賞一幅世間最清新溫馨的畫卷,春風對楊柳,青山對綠水。有句詩詞寫得好,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所以梁老夫子也挺開心,樂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梁老夫子打過招呼后,步入書院。

李寶瓶像只小黃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給陳平安介紹書院裡邊的情況。

兩人來到客舍那邊,陳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與裴錢站在門口,裴錢悄悄張大嘴巴,沒出聲,只擺出了個“茅”字的口形。

走多了江湖,陳平安下意識就要抱拳,隨即趕緊收起來,學那儒生向這位山崖書院副山長作揖行禮。

茅小冬點頭致意,向前跨出:“陳平安,我們聊聊。”

留下十二歲的李寶瓶和十一歲的裴錢在客舍門口。一個紅襦裙,一個小黑炭。

李寶瓶看着裴錢,裴錢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放了,低下頭,不敢跟她對視。

李寶瓶繞着裴錢走了一圈,最後站回原地,問道:“你就是裴錢?小師叔說你是他的開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遠的路?”

裴錢耷拉着腦袋,點點頭。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說你習武天賦很好,人可聰明了,跟我當年一樣能吃苦,還說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後騎頭小毛驢闖蕩江湖?”

裴錢抬起頭,看了眼李寶瓶,又低下頭,點點頭。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好吧,那我送你兩件東西,作為見面禮,跟我走。”

裴錢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雖然裴錢知道這個喜歡穿紅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種壞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哪個陰暗巷弄,李寶瓶一轉身就給她套了麻袋,到時候往書院外頭的大隋京城某個角落一丟。

李寶瓶本來已經轉身跑出幾步,轉頭看到裴錢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那兒,善解人意道:“小師叔說了好些你的事情,說你膽兒小。行吧,把黃紙符籙貼額頭上再跟我走。”

裴錢趕緊掏出一張寶塔鎮妖符,啪一下貼在腦門上,這才有了些膽氣,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寶瓶腳步飛快,只是為了照顧裴錢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極小,雙臂就像在盪鞦韆,後退着跑到裴錢身邊:“裴錢,你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在書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裝膽子很大啊。再說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放心吧。”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掏出一張挑燈符,遞給李寶瓶,不愧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就想着先討好了李寶瓶再說,至於當初的豪言壯志,什麼跟李寶瓶掰手腕較勁,早被她拋到腦後十萬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錢就有些後悔了,覺得這會被李寶瓶瞧不起,不承想李寶瓶直接接過,蘸了蘸口水,使勁拍在額頭上,哈哈大笑。裴錢也跟着笑了起來。

裴錢連當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實她還是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的。有些人烏黑一團,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團糨糊,迷迷糊糊沒個主見;又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風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給人瞧見的一粒金色的種子,剛剛抽芽兒,有了那麼一點點綠意;又再如朱斂,就特別嚇人,血雨腥風,雷電交加,只是隱約有一座錦繡閣樓,富貴氣派。但是有些人……凈如琉璃,就像這個紅衣小姐姐,所以裴錢會格外自慚形穢。

李寶瓶見她還是走得不快,便放棄了飛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着裴錢一起烏龜散步,隨口問道:“聽小師叔說,你們遇上了崔東山,他有欺負你嗎?”

裴錢沒敢說實話,只說還好。

李寶瓶一手抓物狀,放在嘴邊呵了口氣:“這傢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書院,我給你出口惡氣。”

裴錢轉頭偷看了一眼李寶瓶,一下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除了師父,從老魏、小白他們四個,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連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誰不怕崔東山?裴錢更怕。

崔東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卻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死水,影影綽綽,有一條裴錢從書上、卦象上看到的所謂蛟龍的陰影輪廓,在緩緩遊動,每次蛟龍身軀臨近水面,都帶起讓人心寒的漣漪,不過好在水潭旁邊,堆滿了一本本的金色、銀色書籍,才顯得不那麼陰森恐怖,不然裴錢哪裡敢跟崔東山相處。

高大老者,腰間懸挂一把戒尺,正是山崖書院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領着陳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書齋,路上與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客套寒暄。

兩人落座后,一直板著臉的茅小冬驀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對陳平安作揖行禮。陳平安趕緊挪步讓開,自認絕對當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儒家大禮。

茅小冬起身後,笑道:“我們山崖書院,如果不是你當年護道,文脈香火就要斷了大半。”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釋道:“方才在外邊,耳目眾多,不方便說自家話。小師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陳平安苦笑着正要說什麼。

茅小冬大手一揮:“自家人,心裡有數就行。”

陳平安無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着打量陳平安,伸出手:“小師弟,給我看看你的通關文牒,讓我長長見識。”

陳平安起身,雙手遞過那份通關文牒。

茅小冬接過後,笑道:“還得感謝小師弟收服了崔東山這個小王八蛋,這傢伙如果不是擔心你哪天造訪書院,估計他都能把小東山和大隋京城掀個底朝天。”

陳平安說道:“其實崔東山還是忌憚文聖先生,跟我關係不大。”

茅小冬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小師弟這副德行,真是像極了我們先生當年,做的壯舉越大,面對我們這些弟子,說辭越是這般謙虛:哪裡哪裡。小事小事。功勞不大不大。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你們啊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了一件多澤被蒼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贏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們這麼激動做甚?怎麼,難道你們一開始就覺得先生贏不了,贏了才會有這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話,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里罰讀書。嗯,記得提醒左右偷爬出牆的時候,也給小齊帶一份宵夜,小齊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記得別太油膩,大晚上聞着讓人睡不着覺……”

茅小冬一邊說些自家先生的陳年舊事,一邊笑得大快人心。

陳平安一陣頭大。怎麼感覺比崔東山還難聊天?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門口梁老先生說,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擔心,只是李槐好像課業一直不太好,那麼李槐會不會學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兒的樂天脾氣,天塌下來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繪木偶、泥人,說不定還要高興今天總算可以不用去聽夫子先生們嘮叨授課了。你不用擔心李槐,次次課業墊底,也沒見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來了趟書院嘛,給他留了些銀錢,倒是也沒亂花錢。只是有次給值夜夫子逮了個正着,當時他正帶着學舍兩個同窗,以碗裝水代酒,三人啃大雞腿呢,出去罰站挨板子后,李槐還打着飽嗝,夫子問他是板子好吃,還是雞腿好吃,你猜李槐怎麼講?”

陳平安忍着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雞腿兒,那麼板子也是好吃的。不過我估計這句話說完后,李槐得一頓板子吃到飽。”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護送了他們一路的小師弟,果然還是你最懂這個李槐。”

然後茅小冬笑道:“李槐雖然讀書開竅慢,但其實不笨的,很多同齡人,只會背書,李槐只要讀進去了,就是真讀成了自己的東西,所以授課夫子們其實對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墊底,都不會怎麼說他。”

陳平安試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讀書,不能偷懶,這些道理還是要說一說的。”

茅小冬眼神激賞:“是該如此。那會兒,李二剛剛大鬧了一場皇宮,一個個嚇破了膽。夫子們一來比較喜歡李槐,二來確實擔心李二太過護犢子,有段時間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所以我便將那幾位夫子訓了一通,從那之後,就步入正軌了。該打板子就打,該訓斥就訓斥,這才是先生弟子該有的狀態。”

陳平安問道:“那次風波過後,李槐這些孩子,有沒有什麼他們自己注意不到的後遺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濟還有崔東山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東西盯着,沒鬧出什麼幺蛾子。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也算是求學知禮、讀書學理的一部分,不用太過在意。”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放自如,不走極端。只是茅山長就要比較勞心了。”

茅小冬一臉抱怨道:“喊聲茅師兄,就這麼難?怎麼,是不是覺得我茅小冬比起齊靜春、左右差得太遠,甚至連崔瀺和崔東山都比不上,所以你不願意喊一聲茅師兄?”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懇請茅山長諒解。”

涉及文脈一事,容不得陳平安客客氣氣、隨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滿,實則暗自點頭。

若是個自己這個山崖書院的所謂聖人一殷勤、再一黑臉就改變主意的年輕人,喊自己茅師兄,肯定還是有資格的,要做先生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和左右的小師弟,可就未必合適了。

見微知著。茅小冬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當初文聖門下,四個嫡傳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學通才,齊靜春學問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為最高,還有個傢伙看似性情魯鈍,成材最慢,但卻是齊靜春之外,先生當年最喜愛的。事實上,當初三四之爭落敗,昔年如日中天的文聖一脈,逐漸沉寂,除了名動天下“左右相伴先生左右”之外,還有此人一直追隨先生,自始至終,陪伴着最後自囚於功德林的先生。只是不知為何,那個時候,二師兄左右好像就已與四師兄分道揚鑣了。而在一眾記名弟子當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以此可見,當年文聖一脈,是如何的萬眾矚目,文運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齊靜春離開中土神洲,來到寶瓶洲創建山崖書院。外人說是齊靜春要掣肘、震懾欺師滅祖的昔年大師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左右更決絕,直接遠離人間,獨自一人出海訪仙。

那個傳聞中唯一一個曾經能攆着阿良滿大街亂竄的一根筋傻大個,更是寂寂無聲百餘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亂思緒,最終視線停留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如今先生收取了這個繼承文脈學問的關門弟子。

在陳平安過書院而不入后的將近三年內,茅小冬既好奇,又擔心,好奇先生收了一個怎樣的讀書種子,也擔心這個出身驪珠洞天、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會讓人失望。

只是當茅小冬以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神通,遠遠觀看陳平安的一言一行,既無驚艷,也無半點失望。就是覺得,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寒門子弟,才是先生會收的弟子,才是齊靜春願意代師收徒的小師弟,如此才對。

之後陳平安又詳細詢問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學,會不會有所衝突。

問了高煊與於祿成為朋友,友誼會不會不夠純粹。

謝謝成為崔東山的婢女后,心境會不會出現問題。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爾翻翻那份通關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陳平安這才真正如釋重負。

茅小冬最後笑問道:“自己的,別人的,你想得這麼多,不累嗎?”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半點不累。”

茅小冬點點頭,輕聲道:“做學問和習武練劍其實是一樣的道理,都需要蓄勢。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絢爛文采從天外來,世人不曾見不可得。”

陳平安覺得這番話,說得有點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聲問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好像……不曾說起。”

茅小冬一拍膝蓋,氣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猶不死心,問道:“你再好好想想,會不會是漏了?”

陳平安果斷搖頭。

茅小冬撫須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時常掛在嘴邊。”

陳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這位茅山長,絕對是文聖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

大概是覺得李寶瓶比較好說話,裴錢走路越來越快,腳步也越來越輕盈。

只是當裴錢來到李寶瓶學舍后,看到了床鋪上那一摞摞抄書,差點沒給李寶瓶跪下磕頭。難怪剛才裴錢壯着膽子小小顯擺了一次,說自己每天都抄書,李寶瓶哦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裴錢一開始覺得自己總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勢,還有點小得意來着,腰桿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寶瓶給裴錢倒了一杯茶水,讓裴錢隨便坐。她爬上床鋪,將靠牆床頭的那隻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狹刀祥符,和阿良贈送給她的銀白色小葫蘆。

李寶瓶說道:“送你了。”

裴錢看了看狹刀和小葫蘆,她如今比較識貨了,抬頭望向李寶瓶,問了一句廢話:“很貴很貴吧?”

李寶瓶倒是沒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說道:“聽阿良私底下說,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麼半仙兵。這隻從風雪廟劍仙魏晉那邊拐騙來的小葫蘆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結茅修行期間,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結出的七隻養劍葫之一。世間劍修用這個溫養飛劍,會比較厲害,裴錢你不是已經開始學劍了嗎,那你就拿去用好了。”

裴錢已經舌頭打結,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剛開始練劍,練得很馬虎哩,更不是劍修,本命飛劍什麼的,我比較笨,可能這輩子都養不出來的……”

李寶瓶直截了當問道:“祥符和小葫蘆,你喜不喜歡?”

裴錢怯生生點了點頭。

李寶瓶撓撓頭,心中哀嘆一聲。小師叔怎麼找了這麼個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錢越發惴惴不安,眼角餘光就沒離開過床鋪上那些書山,再瞅瞅桌上的狹刀和銀白色養劍葫。她靈光乍現,輕聲道:“寶瓶姐姐,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敢收哩,師父會罵我的。”

李寶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你師父說,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討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着它們去闖蕩江湖,不就行了嗎?”

裴錢耷拉着腦袋:“對哦。”

李寶瓶換了個位置,坐在裴錢身邊那張長凳上,安慰道:“不用覺得自己笨,你年紀小嘛。聽小師叔說,你比我小一歲呢。”

裴錢一聽,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頭笑了起來,雙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問道:“寶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李寶瓶猛然站起身,嚇了裴錢一大跳,李寶瓶用眼神示意裴錢不要慌張,然後讓裴錢好好看着。結果裴錢就看到李寶瓶一下子抽刀出鞘,雙手持刀,深吸一口氣,對着那個葫蘆就一刀劈砍下去。看得裴錢跟一隻小獃頭鵝似的。

李寶瓶這一刀砍得比較霸氣,結果小葫蘆光滑,剛好一下子蹦向了裴錢,被裴錢下意識一巴掌拍飛了。

銀白色養劍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寶瓶臉上。

砰一聲,葫蘆墜地。

愣了一下的李寶瓶開始流鼻血。

裴錢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會兒李寶瓶手裡還拿着祥符呢,極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腦袋了吧?

不料李寶瓶抬起手,手掌隨便一抹,將祥符刀熟門熟路地放回刀鞘,腳尖輕輕挑起養劍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后,李寶瓶對裴錢開心笑道:“裴錢,你剛才那一擋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風範!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小師叔的徒弟。”

裴錢哭喪着臉,指了指李寶瓶的鼻子,獃獃道:“寶瓶姐姐,你還在流血。”

李寶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確實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鋪那邊,從一刀宣紙中抽出一張,撕開揉成兩個紙團,仰起頭,往鼻子里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錢身邊。裴錢臉色雪白,看得李寶瓶一頭霧水,幹嗎,怎麼感覺小葫蘆是砸在了這個傢伙臉上?可就算砸了個結結實實,也不疼啊。李寶瓶於是揉着下巴,仔細打量着黝黑的小裴錢,覺得小師叔的這個弟子的想法,比較奇怪,就連她李寶瓶都跟不上腳步了,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還是有一點門道的!

裴錢忍着心痛,猶猶豫豫從袖子里掏出那隻心愛的黃皮手拈小葫蘆,放在了桌上,往李寶瓶那邊輕輕推了推:“寶瓶姐姐,送你了,就當我給你賠罪啊。”

李寶瓶有些生氣,這個裴錢咋這麼見外呢,便瞪眼道:“收起來!”

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乖乖將小葫蘆收入袖中。

從茅小冬書齋那邊離開,餘暉將盡,暮色臨近,陳平安便去找應該正在聽夫子授課的李槐。

在學塾窗戶外,陳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高高豎起手中書本,正在書本後邊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邊一左一右坐着兩個同齡人,一個滿臉靈氣,是個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張望,早早瞧見了陳平安,就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另外一個孩子正襟危坐,聽課聽得專心致志。

劉觀見那個白衣年輕人一直笑望向自己這邊,知道這人年紀輕輕的,肯定不是書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個以拳擊掌的挑釁手勢。結果教書夫子一聲怒喝:“劉觀!”劉觀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夢的李槐被嚇得魂飛魄散,驚醒后,放下書本,茫然四顧。

夫子立即喊道:“還有你,李槐!你們兩個,今晚抄五遍《勸學篇》!還有,不許讓馬濂幫忙!”

課業已經結束,老夫子板著臉走出學塾,對早已留心的陳平安點頭致意。陳平安作揖還禮。

走出鬧哄哄的課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着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輕喝一聲:“陳平安,領教一下李大宗師的無敵拳法!”

李槐隨後以稀里糊塗的六步走樁向陳平安飛奔過去,被陳平安一掌按住腦袋。

李槐撲騰了半天,終於消停下來,紅着眼睛問道:“陳平安,你咋這麼晚才來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了,不然你要是跟她見了面,我再一撮合你們,你們眉來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們書院月下柳梢頭啥的,這會兒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胳膊,轉身對劉觀和馬濂笑道:“他就是陳平安,送我書箱、給我編草鞋的那個陳平安!我就說吧,他一定會來書院看我的,怎麼樣,現在相信了吧?”

劉觀翻了個白眼。原來這個傢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們耳朵起繭的陳平安。

馬濂趕緊向陳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無忌憚,突然止住笑聲:“見過李寶瓶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到了書院,先見的小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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