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鬥法
大隋毗鄰京城的旒州州城內,剛剛搬來沒多久的蔡家府邸,來了一位“輩分極高”的貴客。正是在山崖書院,憑藉咫尺物裡邊諸多法寶,為自己贏得一個“蔡家老祖宗”敞亮綽號的崔東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崔東山使勁捶打蔡家府門,震天響,大聲嚷嚷道:“小蔡兒小蔡兒,快來開門!”
眉心一粒紅痣的崔東山,身後還跟着個矮小精悍的漢子,漢子身邊還有頭黃牛。
蔡家那位曾經在山崖書院附近駐紮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臉色鐵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門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來幹什麼?!”
當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習慣性稱為小東山的東華山上空,崔東山和蔡京神有過一場蕩氣迴腸的神仙交手。
崔東山一戰成名,像是給京城百姓無償辦了一場煙花爆竹盛宴。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抬頭望向書院東華山那邊,看得不亦樂乎。
因為有一位元嬰境地仙的老祖宗擔任定海神針,原本在京城威風八面的蔡家,很快就搬出了京城,只留下一個在京城為官的家族子弟,守着那麼大一棟規格不輸王侯的宅子。
崔東山哈哈笑道:“京神啊,這麼客氣,還親自出門迎接?走走走,趕緊去咱們家裡坐坐,進城比較晚了,又有夜禁,餓壞了我,你趕緊讓人做頓宵夜,咱們爺孫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着臉道:“這裡不歡迎你。”
崔東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腳罵道:“不認祖宗的龜孫,給臉不要臉對吧?來來來,咱們再打一場,這次你要是撐得過我五十件法寶,換我喊你祖宗,要是撐不過,你明兒大白天就開始騎馬遊街,喊自己是我崔東山的乖孫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齒道:“士可殺不可辱,要麼你今夜打死我,否則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東山一閃而逝,使了縮地成寸的術法神通,看似稀鬆平常,實則迥異於尋常道家脈絡,崔東山又一閃而返,回到原地:“咋說?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這個當孫子的不孝順,我這個當祖宗的卻不能不認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幾件鋒利的法寶,省得你說沒有稱手的兵器自盡……”
崔東山絮絮叨叨個沒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氣得丹田氣機翻江倒海,氣勢暴漲。
崔東山突然收斂笑意,眯起眼,陰惻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覺得東華山一戰,是老祖宗佔據了書院的天時地利,所以輸得比較冤枉,對吧?”
蔡京神心湖激蕩不已,就在生死大戰一觸即發之際,他驚駭地發現崔東山那雙眼眸中,瞳孔竟是豎立的,而且散發出一種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條興風作浪的遠古蛟龍盯上了,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斂氣勢,伸出一隻手掌,沉聲道:“請!”
躲在那邊門縫裡看人的門房老人,從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腳冰涼,再到這會兒的如喪考妣,顫顫巍巍開了門。
崔東山大搖大擺率先跨過門檻,蔡京神緊隨其後。魏羨和那頭黃牛也先後走入蔡家府邸。
門房關上門后,心中哀嘆不已。好不容易躲過了這個瘟神,老祖宗在州城這邊狠狠露了一手,幫着刺史大人擺平了一隻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樹立起蔡家威嚴,可這才過幾天清凈安穩日子,這個瘟神又來了,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只希望接下來和氣生財,莫要再折騰了。
崔東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必須拿出誠意來,蔡京神忍了;崔東山又給那姓魏的純粹武夫要了一壇州城最貴的美酒,忍;連那頭小小龍門境的黃牛妖物,都要在蔡家來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驅散兩個滿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無旁人在場,開口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乾脆些!”
崔東山一隻腳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壺,一手下筷如飛,佳肴與美酒兩不耽誤,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當了百餘年的地頭蛇,與我說說看,如今謀划那樁刺殺案的蠢貨,其幕後主使是哪些貨色,驃騎將軍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鷲、龍牛將軍苗韌這幾個,不用你說,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這些傢伙,還不是你們大隋廟堂和山上真正謀划此事的幕後大佬。你知道幾個就說幾個,說說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顫。
崔東山丟掉一塊極其美味的秘制醬鴨腿,舔了舔手指頭,斜眼瞥着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許你每說一個牽連此事的幕後人,再說一個與此事全然沒有關係的人的名字,可以是結怨已久的山上死對頭,也可以是隨隨便便被你看不順眼而已的高氏宗親。”
崔東山打了個飽嗝:“在我吃完這頓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后,你們蔡家就沒這個機會了。可能你還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個高氏子孫,嗯,就是在國子監當差的蔡家讀書種子,也是馬前卒之一。讀書人嘛,不願眼睜睜看着大隋沉淪,向蠻子大驪低頭俯首,可以理解,高氏養士數百年,不惜一死以報國,我更是欣賞,只是理解和欣賞當不了飯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着辦。”
崔東山繼續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聲問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豐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東山譏笑道:“蔡豐的文人風骨和遠大志向,需要我來廢話?真把老子當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滿臉痛苦之色。
別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視王侯的元嬰境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數的仙家大供奉。可是蔭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輩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陰德,蔡京神這些修行有道之人,當然會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礙自身修行,又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機會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於那些子孫後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門楣,光宗耀祖,更是職責所在。
這百餘年間,蔡家就只出了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練氣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點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錢,如今仍是止步於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所以蔡京神更多還是寄希望於那個榜眼郎蔡豐,甚至連蔡豐之後五六十年內的官場升遷,死後獲贈皇帝賜下的文貞之流的美謚,繼而陰神顯靈在某地,隨之大隋朝廷順勢敕封為某座郡縣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餘年光陰的經營,一步步擢升為本州城隍,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經準備妥當,只要蔡豐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爺的神祇高位,這也是一位元嬰境地仙的人力之竭盡了,再往後,就只能靠蔡豐自己去爭取更多的大道機緣。
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難把握,可能一次錯過就是一輩子再無機會,可是練氣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夠長久,風水總有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時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盡量截留在自家門內,不斷積累家底,與世俗人積攢金銀錢財如出一轍,就會有一個又一個的香火小人誕生。
蔡京神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個蔡豐,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腦子進水了,要背着自己和整個家族,摻和這麼一樁謀划。
崔東山隨手放下了那雙筷子,低下頭,將兩根筷子擺放得整整齊齊,抬起頭,笑道:“看來你篤定我不會在這裡大開殺戒?”
崔東山拍掌而笑,緩緩起身:“你賭對了。我確實不會由着性子一通濫殺,畢竟我還要返回山崖書院。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個當老祖宗的,就只能幫你們到這裡了。”
蔡京神卻伸手示意崔東山坐回位子,問道:“你怎麼證明自己說話管用,在大隋朝野管用,在大驪廟堂一樣管用?”
崔東山慵懶地靠着椅子,伸手抓着自己的髮髻玩,輕輕扭轉:“不好證明。”
蔡京神只得退一步,猶豫片刻,沉聲道:“那你如何將蔡豐摘出來,而且必須是不留後患,不會影響到他以後仕途的那種?我必須要提醒一點,不可以讓蔡豐臨陣倒戈、賣友求榮,這會阻礙蔡豐死後封為神祇的道路,蔡豐未來百年千年,都要跟大隋國祚、文運和風水息息相關,做了這等噁心事,生前尊榮不難,死後卻會被大隋香火排斥。”
崔東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放心,我保證蔡豐生前官至六部尚書,禮部除外,這個位置太重要,老子不是大驪皇帝;至於死後,百年內做到一個大州的城隍閣老爺,高氏弋陽的龍興之地除外,如何?”
蔡京神試探性問道:“那我蔡家的抉擇和聲譽?”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我讓你和蔡家配合兩出苦肉計,誰都要朝你蔡京神豎起大拇指,以後史書,肯定都是美言。”
蔡京神欲言又止。
崔東山嗤笑道:“你我之間,簽訂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約?蔡京神,我勸你別多此一舉。”
蔡京神想起那雙豎立的金色瞳孔,心中悚然,雖然自己與蔡家任人宰割,心裡憋屈,可比起那個無法承受的後果,因為蔡豐一人而將整個家族拽入萬丈深淵,甚至會連累他這位老祖宗的修行,當下這點愁悶,並非難以忍受。
既然成了暫時的盟友,蔡京神就想要表達一點誠意:“當年崔先生在書院,被人以金線刺殺,以替死符逃過一劫,崔先生難道就不想知道幕後主使?還是說你覺得其實是一撥人?”
崔東山斜了一眼蔡京神。
蔡京神被瞧得渾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哪裡說錯了。
崔東山站起身,從桌上拎了壺尚未開封的窖藏老酒:“我當年在書院悶得快要去山頂上吊了,好不容易才等來這麼有趣的事情,你看我事後是如何做的?等了許久,不見他們繼續偷襲刺殺,我只好自己主動跑去青霄渡伸長脖子,結果呢,愣是沒人敢出手,我只好搬了幾大車子青霄渡綠竹回書院鋪地板,該是什麼價格,我就給多少小暑錢,憑啥?感激他們給我解悶啊,我為了應對第二場暗殺,謀劃了那麼多後手,雖然沒有施展的機會,可那個動腦子的過程,還是很能打發無聊光陰的。”
崔東山繞過桌子,拍了拍蔡京神肩膀:“小蔡啊,你還是太年輕,不知道我的脾氣,以後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認了個好祖宗。有空去你家祖墳瞅瞅,肯定青煙滾滾,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託夢給你,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我感恩戴德,你就告訴他們,不用謝我,樂善好施,一直是我這個人的學問之本。”
蔡京神板著臉,置若罔聞。
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早已去了“牛欄”休憩。魏羨卻一直坐在崔東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旁,一言不發,只是喝酒。
魏羨跟隨崔東山一起去往住處。兩人落座后,崔東山以那把金色飛劍畫出一座雷池,隔絕蔡京神的窺探。
崔東山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笑問道:“你來幫着用一兩句話蓋棺論定。”
魏羨緩緩道:“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
在魏羨看來,蔡京神之流,首鼠兩端,不值一提。
大勢之下,滾滾洪流,即便是一位元嬰境地仙,仍是螳臂當車。
進入州城之前,崔東山給魏羨看過了眾多關於大隋內幕的諜報,京城蔡豐密謀一事,相較於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隱藏的秘密,小事而已。
大隋高氏當年能夠與盧氏王朝聯手,壓制擁有國師崔瀺和山崖書院的大驪的崛起,拖延了數十年之久,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遠矚那麼簡單。
大驪當初有墨家一支和陰陽家陸氏高人,幫忙打造那座仿製的白玉京,大隋和盧氏,當年也有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躲在幕後,指手畫腳。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較深、同時比較重要的棋子。別看今晚蔡京神表現得畏畏縮縮,局勢看着全盤掌控在崔東山手中,事實上蔡京神,就連當初“負氣請辭”,舉家搬遷離開京城,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其實應該也是高人授意。
如今大隋與大驪結下最高品秩的山盟,一方以山崖書院所在、龍脈王氣所聚的東華山,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嶽披雲山作為山盟祭天告地的場所。看似是皆大歡喜,大隋不用與大驪鐵騎硬碰硬,贏得了百餘年休養生息的大好時機,只不過是割讓出了黃庭國這些屏藩附屬,而大驪則能夠保存實力,全力南下,勢如破竹殺到朱熒王朝邊境。但是相安無事的背後,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自然各有心思。尤其是大驪皇帝宋正醇死後,儘管大驪中樞秘而不發,但是相信大隋這邊,說不定已經有所察覺,所以才會蠢蠢欲動。
如今大驪鐵騎雖然勢如破竹,囊括了寶瓶洲半壁江山,但是並不穩固,一旦大驪和大隋同時後院起火,再加上觀湖書院和朱熒王朝那邊驟然發力,大驪這盤看似形勢大好的棋局,就會瞬間被屠大龍。到時候被大驪鐵騎踩踏碾壓的整個北方版圖,在後發制人而得勝的幕後大佬眼中,處處皆是可以名正言順放入嘴中的一塊塊大肥肉。
崔東山與魏羨坦言其行並無目的,因時而異,是招徠是鎮殺,還是作為誘餌,只看蔡京神如何應對。
魏羨不敢說崔東山一定能贏過那些幕後的山頂人物,但是一個蔡京神,肯定不在話下,他只會被崔東山玩弄於股掌。所以,魏羨才有鳥魚貪吃餌食之說。
崔東山搖搖頭,伸出併攏的雙指,在空中同樣寫了十六個字: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
魏羨皺眉道:“大隋真要撕毀盟約,孤注一擲,難道是想對大驪取而代之?”
崔東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魏羨愣了愣,拱手抱拳:“國師深謀遠慮,非常人能及。”
崔東山有些埋怨:“以後稱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個國師,總覺得你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在占我便宜。”
魏羨感嘆道:“小小南苑,不過大驪數州之地,當初也曾有謫仙人,留下隻言片語,所以我才命南苑國方士入山尋隱、出海訪仙,可是不真到浩然天下走一趟,仍是無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東山笑道:“中土神洲有個很厲害的讀書人,曾有滄海一粟與陸地芥子之嘆,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他,到時候你再做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時宜了。”
崔東山雙手扶住椅把手,一搖一晃,椅子隨之開始“走動”,崔東山在那邊就像是騎馬顛簸,顯得極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羨這段時日與崔東山朝夕相處,早已習以為常,對於這件事,魏羨和於祿就遠遠比謝謝更早適應。這大概就是帝王、皇儲的心胸。
崔東山緩緩道:“與你說過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後人與大驪都在比拼後手,蔡豐這類卒子的生死,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誠與否,都掀不起風浪,我之所以滯留州城,不去京城書院,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寶瓶,茅小冬是個藏不住話的,一定會告訴他大隋這場不光彩的密謀,我這會兒一頭撞上去,肯定要被遷怒,罵我不務正業。”
“我若是與先生說那社稷大業,更不討喜,說不定連先生的學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還是要做,我總不能說‘先生你放心,寶瓶、李槐這幫孩子,肯定沒事的’。先生如今學問越發趨於完整,從初衷之順序,到最終目的之好壞,以及其間的道路選擇,都有了大致的雛形,我那套比較冷血市儈的事功措辭,應付起來,很吃力。”
“所以我還不如躲在這邊,將功補過,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幫忙掐斷些聯繫,再去書院認罰,大不了就是挨一頓揍,總好過讓先生落下心結,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認定心懷不軌,神仙難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羨思量片刻,正要說話,已經連人帶椅子挪到了窗口那邊的崔東山,背對着他擺擺手:“你魏羨暫時沒資格評論我與先生之間的糾纏,所以多看少說。”
崔東山喃喃道:“龍泉郡郡守吳鳶,黃庭國魏禮,青鸞國柳清風,大都督韋諒,還有你魏羨,都是我……們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韋諒起點最高,但是未來成就如何,還是要靠你們自己的本事。韋諒不去說他,孤雲野鶴,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棋子,屬於大道互補,但是吳鳶和柳清風,是他精心栽培的,而你和魏禮,是我選中的,以後你們四人是要為我們來打擂台的。”
說得有些雲遮霧繞,魏羨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子把手上:“石柔那個蠢東西,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錦囊裡邊摺紙上的那句話,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淚,是一個過來人最珍貴的經驗之談。下次在書院見到,如果她沒有半點長進,看我怎麼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遺蛻,不用吃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着噁心,我到時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一股腦兒做個幾遍!還要她知道什麼叫真男人!”
魏羨告辭離去。崔東山一揮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羨由衷佩服、敬畏此人。佩服,在於大驪從一個盧氏王朝的藩屬小國,不到百年,就能夠有此氣象,是靠“無中生有”四個字。但是這些,還不足以讓魏羨對那國師崔瀺感到敬畏。此人在打天下之時,就在為如何守江山而殫精竭慮,魏羨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弈棋。
崔東山在魏羨離去后,一抖手腕,將桌上那壺酒駕馭到手中,開始小口醊飲。
跌宕起伏的遊歷途中,他見識過太多的人和事,讀過的書更多,看過的山河景色數不勝數。
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當中,曾有一個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話估計誰都沒有放在心上,卻一直讓崔瀺動容,銘記至今:“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榮必有枯,此為天理!你們這些罔顧律法、草菅人命的練氣士,視百姓如螻蟻的山上神仙,與那妖族何異?!”
崔東山雙指拈住酒壺,癱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語,嗓音細微若蚊蚋,斷斷續續:“我曾是那謫仙人,飲的是天庭神釀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間彩雲譜……我看那鐵面橫波,終不快意……身無分文,餐霞飲露,涼風大飽。張燈行酒,可敵風雨雷電之氣……先生醉醺頭搖晃,高舉空杯,問天理人心誰在先,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與先生把唧聲相和……先生脫衣為童子披衣,一個踉蹌,跌倒破廬內,席地而眠,鼾聲如雷,人間千秋夢……”
崔東山突然伸手撓撓臉頰:“沒啥意思,換一個,換什麼呢?嗯,有了!”
開始哼唱一支不知名鄉謠小曲兒:“一隻蛤蟆一張嘴,兩隻蛤蟆四條腿,噼里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京城蔡家府邸。
車馬悄無聲息間,高朋齊聚,群賢畢至。
如今在國子監任職的榜眼郎蔡豐,已算俊彥人物。不承想今夜,七八人當中,蔡豐不過是官職最低的一個。禮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鷲,開國功勛之後龍牛將軍苗韌,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壯官員,歲數不大。年長者如陶鷲,也不過四十五歲。
蔡豐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氣宇軒昂,哪怕面對這些高官,依舊不輸氣勢。這既是自恃才學,又跟這棟府邸的姓氏有關係。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淪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護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嬰境老神仙。
眾人或飲茶或喝酒,已經謀划妥當,極有可能大隋未來走勢,甚至是整個寶瓶洲的未來走勢,都會在今夜這座蔡府決定。
半旬后皇帝陛下要舉辦千叟宴,在這前後,都可行事!
蔡豐起身朗聲道:“苦讀聖賢書,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國姓,不被異邦外姓凌駕於上,我輩書生,捨生取義,正在此時!”
邊上那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狀元郎,猛然起身,將手中酒杯丟擲在地,摔得粉碎,沉聲道:“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大隋開國三十六將,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殺文妖茅小冬!”
有人愴然落淚,手掌一次次重拍椅子把手:“我大隋豈可向那蠻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戰而敗,奇恥大辱!”
眾人漸次散去。蔡豐並沒有為誰送行,不然太過扎眼。
雖說宋善已經安排妥當,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經清理乾淨,全是這個步軍衙門副統領的心腹校尉士卒,但還是小心為妙。
蔡豐獨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廳,這裡猶有酒香瀰漫。
蔡豐眼神炙熱,挽狂瀾於既倒,舍我蔡豐其誰?!
苗韌和那個名為章埭的新科狀元郎同乘一輛馬車離去。
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苗韌看着這個神色自若的年輕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還不如一個弱冠之齡的晚輩來得鎮定,不愧是被譽為宰相器格的年輕人。他與那山崖書院的未來君子李長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個蔡豐,號稱京城四靈,是大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此外還有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潘元淳在內的四魁,不過那些都是將種子弟,最年輕的潘元淳離開書院去往邊境投軍后,四魁就都身在行伍了。
四靈四魁,總計八人,其中豪閥功勛之後,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奮發於寒門庶族的,也有四人,比如章埭和李長英。
苗韌知道,被捲入此次謀划的,僅是這些前程似錦、註定仕途順遂的年輕人,就多達三人。因此苗韌覺得大隋所有英靈都會庇護他們大功告成。
苗韌掀開車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離天亮還有很久。
回去的路上,陳平安還在思量着林守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思來想去,都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壯舉。
若說是李寶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陳平安絲毫不覺得奇怪,小嘛,可是林守一不同。大概是出身比較敏感的緣故,林守一從來就心思細膩,極有主見,而且志向高遠,所以早在求學途中就已涉足修行之路,陳平安對此並不意外。
朱斂直覺敏銳,沒有徑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隨陳平安進了屋子,輕聲問道:“有狀況?”
名義上的主僕二人,經過接連不斷的大戰死戰,早已養出默契。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隱瞞,倒了兩碗酒後,點頭道:“茅山長告訴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希望藉著大隋皇帝舉辦千叟宴的關鍵時期,針對書院學子。彼時大驪有使節參與盛會,一旦書院這邊出了問題,就可以挑起兩國民憤,繼而打破微妙平衡,說不定就要掀起邊境戰火。這兩年大隋朝野上下,對於高氏皇帝主動向他們眼中的蠻夷大驪俯首帖耳,本來就窩着一肚子邪火,從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將,到義憤填膺的士林文壇,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現一個契機,就會……”
朱斂接話道:“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大隋將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毀山盟。”
陳平安淡然道:“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復無怨懟,我懂,所以我本來不會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跟我們行走江湖各擔生死是一樣的道理,只是牽扯到了寶瓶他們……”
陳平安將碗中酒一飲而盡,不再說話。
朱斂微微訝異。好重的殺氣。心湖之中,激蕩起一股兇橫之氣。
朱斂欲言又止。
陳平安臉色淡然:“我知道。”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練劍,就越是被劍仙魏晉當年劈開夜幕一劍,以及左右在蛟龍溝的大殺四方影響。我這個人,膽子小,最不敢隨心所欲,但是後來被杜懋的吞劍舟穿腹重傷,再到後來,遇到仇人李寶箴,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問題。甚至有可能,與我最早的時候,本命瓷破碎有很大關係,總之很麻煩。”
朱斂擔憂道:“那少爺如何處置?這似乎涉及心結……或者說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朱斂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讀書。”
見朱斂一臉匪夷所思,陳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開玩笑。”
朱斂喝了口酒,搖搖頭。
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還有玩笑?
陳平安輕聲道:“我在到達東華山書院之前,其實就已開始有意無意去深讀精讀聖賢書。在青鸞國我為何會去看法家書籍?就在於我發現只讀儒家書籍,似乎與我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這才在崔東山的建議下,想要將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學問,相互驗證,回頭來看,確實有些用處。等到了書院,看到了茅山長腰間的戒尺,且看到了上邊的刻字,我才豁然開朗,覺得路是走對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憑藉直覺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實心裡沒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陳平安最怕那種……”
陳平安開始醞釀措辭。
朱斂試探性道:“拔劍四顧心茫然。”
陳平安笑道:“有這麼點意思。只要給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個遠處,或是高處,再遠再高,我都不怕。”
陳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輕輕寫字,緩緩道:“聖人有云: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就是對症之葯。”
朱斂舉着酒碗,總覺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陳平安大笑道:“喝酒還需要理由?走一個!”
兩人飲盡碗中酒。
陳平安覺得既然武夫歷練,生死大戰,最能裨益修為,那麼作為練氣士,以此砥礪心性,苦中作樂,當作修行的斬龍台,有可不可?
就像當初在承天國中嶽渡船飛舟之上,朱斂向裴錢遞出一拳,被裴錢躲過。
石柔不是純粹武夫,不知道裴錢憑藉“本能”破境躲過四境一拳,妙在何處。
同樣,朱斂也因為不是修道之人,不了解地仙之流視心魔如死敵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陳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過了酒,朱斂開始習慣性盤算,道:“聽石柔說,上次在獅子園牆頭上,少爺差點跟師刀房那個娘們柳伯奇打起來,幾乎要拔出背後長劍,但是石柔在你身後,發現少爺哪怕只是握住了劍柄,事後手心就被灼燒受傷?事後不得不縮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發現真相?”
陳平安點頭道:“沒辦法,半仙兵就是這麼難伺候。”
朱斂面露疑惑。
關於藕花福地與丁嬰一戰,陳平安曾經說得仔細,算是主僕二人之間的棋局復盤。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跟你講過的那把長氣劍,雖然品秩更高,卻被那位老大劍仙破開了絕大多數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而老龍城苻家作為賠罪的劍仙,一方面他們是心存看戲,知道送了我,意味着很長一段時間內所謂的半仙兵,只是雞肋,再者也是合乎規矩的,他們幫忙打開所有禁制,意味着這把劍仙,就像一棟宅院,直接沒了大門鑰匙,落在我陳平安手裡,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別人手裡,一樣可以自由進出府邸,反而是居心叵測的舉動。”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床鋪上的那把劍仙駕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煉之法,將那些秘術禁制抽絲剝繭,但進展緩慢,我大概需要躋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運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來,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斂恍然,喝了口酒,然後緩緩道:“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五人都來自大驪。刺殺於祿意義不大,謝謝已經挑明身份,是盧氏遺民,雖曾是盧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這個身份,就決定了謝謝分量不夠。而前三者,都來自驪珠洞天,更是齊先生昔年悉心教誨的嫡傳弟子,其中又以小寶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個的家族老祖已是大驪供奉元嬰,一個的父親更是止境大宗師,任何一人出了問題,大驪都不會善罷甘休,一個是不願意,一個是不敢。”
陳平安並沒有跟朱斂提起李希聖的事情,所以朱斂將“不敢”給了父親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聖當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練氣士修為與一名先天劍胚的九境劍修對峙,防禦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風。之後在落魄山竹樓上畫符,字字萬鈞,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對陳平安而言,李寶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陳平安又給朱斂倒了一碗酒:“怎麼感覺你跟着我,就沒有過一天安穩日子?”
朱斂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爺你若是早些進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風光時候的老奴,就不會這麼說了,生生死死的,從來只是彈指一揮間。”
陳平安笑道:“當時我能贏過丁嬰,也跟他一味託大有些關係,如果遇到的是你這麼個不講究宗師風範的,估計死的就會是我。”
朱斂趕緊喝完碗中酒,覥着臉伸出酒碗:“就沖少爺這句話,老奴就該多喝一碗罰酒。”
陳平安還真就給朱斂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觸:“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還是百年,經常能有這般對飲的機會。”
朱斂咧嘴道:“這有何難?”
陳平安今夜酒沒少喝,已經遠超平時。
兩人分開后,陳平安去往茅小冬書齋,關於煉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細都不過分。
夜幕中,陳平安一人獨行。
學舍熄燈前。
裴錢赧顏道:“寶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寶瓶想了想,去將佔據一張床鋪的所抄小書山,搬去迭放在另外一座小書山上邊。
兩人躺在各自被褥里,李寶瓶直挺挺躺好,說了“睡覺”二字后,轉瞬間就已熟睡過去。
裴錢小心翼翼地輾轉反側,很晚才迷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