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一洲皆起劍》:遇陸地蛟龍(1 / 2)

第160章 《一洲皆起劍》:遇陸地蛟龍

北燕國地勢平坦,新帝登基后,勵精圖治,又有兩處養馬之地,故而騎軍戰力遠勝荊南、五陵兩國,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傳的綠鶯國,文人筆札和志怪小說,多與水精蛟龍有關。

隋景澄頭戴冪籬,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雖然大暑時節,烈日曝晒,白天騎馬趕路,依舊問題不大,反而人照顧馬更多一些。

這天兩騎停在河畔樹蔭下,河水清澈,四下無人,她便摘了冪籬,脫了靴襪,雙腳沒入水中時,長呼出一口氣。

陳平安坐在不遠處,取出一把玉竹摺扇,卻沒有扇動清風,只是攤開扇面,輕輕晃動,上邊有字如浮萍鳧水溪澗中。先前隋景澄見過一次,陳平安說是從一座名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的一艘符籙寶舟上剝落下來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實有些擔心陳平安的傷勢。陳平安左側肩頭被修道之人的一支強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陣纏身,她無法想象,為何陳平安好似沒事人一樣,這一路行來,只是經常輕揉右手。

隋景澄轉頭問道:“前輩,是曹賦師父和金鱗宮派來的刺客嗎?”

陳平安點點頭:“只能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種。那撥刺客特徵明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門派。說是門派,除了割鹿山這個名字之外,卻沒有山頭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稱為無臉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聽說規矩比較多。如何加入,怎麼殺人,收多少錢,都有規矩。”

陳平安笑道:“割鹿山還有一個最大的規矩,收了錢派遣刺客出手,只殺一次,不成,則只收一半定金,無論死傷多麼慘重,剩餘一半就都不與僱主討要了,而且在此之後,割鹿山絕對不會再對刺殺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們現在,至少不用擔心割鹿山的襲擾。”

隋景澄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和愧疚:“說到底,還是衝著我來的。”

別看陳平安一路上雲淡風輕,可是隋景澄心細如髮,知道那一場刺殺,陳平安應對得並不輕鬆。

陳平安合攏扇子,緩緩道:“修行路上,福禍相依,大部分練氣士,都是這麼熬出來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難一事的大小,因人而異。我曾經見過一對下五境的山上道侶,女子修士就因為幾百枚雪花錢,遲遲無法破開瓶頸,再拖延下去,就會好事變壞事,而且還會有性命之憂,雙方只好涉險進入南邊的骸骨灘搏命求財。他們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說不是苦難?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輕鬆。”

隋景澄笑了:“前輩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幫了他們一把?”

陳平安沒說什麼,隋景澄便知道了答案。

陳平安以摺扇指了指隋景澄。隋景澄會心一笑,盤腿而坐,閉上眼睛,靜心凝神,開始呼吸吐納,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記載的口訣仙法。

修道之人,吐納之時,四周會有微妙的氣機漣漪,蚊蠅不近,可以自行抵禦寒意暑氣。

隋景澄雖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經有了氣象雛形,這很難得。就像當年陳平安在小鎮練習撼山拳,雖然拳架尚未穩固,自己亦渾然不覺,但是全身拳意流淌,才會被馬苦玄那個真武山的護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說隋景澄的資質是真的好,只是不知當年那位雲遊高人為何贈送三物后,從此泥牛入海,三十餘年沒有音訊。今年顯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場大劫難,照理說那位高人哪怕是在千萬里之外,冥冥之中,應該還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的。

關於高人的相貌,更是古怪,類似那本小冊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讀,不然就會氣機紊亂,頭腦眩暈。

隋景澄前些年詢問府上老人,都說記不真切了,連自幼讀書便能夠過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陳平安知道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睜眼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她身上霞光流淌,竹衣法袍亦有靈氣溢出,兩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過尋常人只能看個模糊,陳平安卻能夠看到更多。當隋景澄停下氣機運轉之時,身上異象便瞬間消散。顯而易見,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選,讓隋景澄修行小冊子上記載的仙法時,能夠事半功倍,可謂用心良苦。

氣象高遠,光明正大。

所以陳平安更傾向於那位高人,對隋景澄並無險惡用心。

只不過還需走一步看一步,畢竟修行路上,必得一萬個小心,否則可能就因為一個不小心而功虧一簣。

兩人非但沒有刻意隱藏行蹤,反而一直留下蛛絲馬跡,就像在洒掃山莊的小鎮那樣,如果就這麼一直走到綠鶯國,那位高人還沒有現身,陳平安就只能讓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再去寶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願,在崔東山那邊記名,跟隨崔東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後若是真正有緣,隋景澄自會與那位高人再會,重續師徒道緣。

到了王鈍老前輩指明的那座綠鶯國渡口時,陳平安最想知道的是大篆京城那邊,玉璽江水蛟的動靜。猿啼山劍仙嵇岳,是否已經與那個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襪靴,站起身,抬頭看了眼天色,先前還是烈日當空、暑氣蒸騰,這會兒就已經烏雲密布,有了暴雨將至的跡象。

陳平安已經率先走向拴馬處,提醒道:“繼續趕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過去,笑問道:“前輩能夠預知天象嗎?先前在行亭,前輩也是算準了雨歇時刻。我爹說五陵國欽天監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陳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馬後,說道:“想不想學這門神通?”

隋景澄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道:“你下地幹活十數年,一年到頭跟老天爺討飯吃,自然而然就學會看天望氣了。”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其實只說出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因為自己是武夫,能夠清晰感知諸多天地細微。例如清風吹葉、蚊蠅振翅、蜻蜓點水,在陳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動靜,但與隋景澄這個修道之人說破天去,也是廢話。

一場滂沱大雨如約而至。

兩騎緩緩前行,並未刻意躲雨。隋景澄對於北游趕路的風吹日晒雨打,從來沒有任何抱怨和叫苦,結果很快她就察覺到這亦是修行。若是馬背顛簸的時候,自己還能夠找到一種合適的呼吸吐納,哪怕是在大雨之中,她依舊可以保持視野清明;酷暑時分,甚至偶爾能夠看到那些隱藏在朦朧霧氣中的纖細“水流”的流轉。陳平安說那就是天地靈氣,所以隋景澄經常會在騎馬的時候彎來繞去,試圖捕捉那些一閃而逝的靈氣脈絡,她當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卻可以將靈氣吸納起來。

大雨難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兩騎摘了蓑衣,繼續趕路。

趕在夜禁之前,兩騎在一座繞水郡城歇腳。河水上游有一座水神祠,但這還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為山水相依,河水名為杳冥河,山名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廟,相距不遠,不足三里路,陳平安說這是極為罕見的場景,必須看一看。隋景澄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何陳平安這麼喜歡遊覽名勝古迹,只是害怕這裡邊有山上的講究,就只好藏在心裡。

北燕國市井,鬥蟋蟀成風。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嶺,夜間捕捉蟋蟀轉手賣錢。文人雅士關於蟋蟀的詩詞曲賦,北燕國流傳極多,多是針砭時事,暗藏譏諷,只是歷朝歷代文人志士的憂心,唯有以詩文解憂,達官顯貴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間的狹小門戶,依舊樂此不疲,蟋蟀啾叫,響徹一國朝野。

所以先前兩騎入城之時,出城之人遠遠多於入城之人,人人攜帶各色蟋蟀籠,也是一樁不小的怪事。

客棧佔地頗大,據說由一座裁撤掉的大驛站改造而成。客棧如今的主人,是一個京城權貴子弟,低價購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後,生意興隆,故而許多牆壁上還留有文人墨寶,後邊還有茂竹池塘。

夜間陳平安走出屋子,在楊柳依依的池塘邊小徑散步,等到他要返回屋子練拳之時,頭戴冪籬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陳平安說道:“問題不大,你一個人散步無妨。”

隋景澄點點頭,目送陳平安離去后,她走了一圈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陳平安繼續練習六步走樁,運轉劍氣十八停,只是依舊未能破開最後一個瓶頸。

偶爾陳平安也會瞎琢磨,自己練劍的資質,有這麼差嗎?

當年過了倒懸山,劍氣長城那些年輕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劍氣十八停的精髓。

不過陳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經的關鍵竅穴中就有那三縷“極小劍氣”的棲息地,阻礙極大。最後一個瓶頸,就在於氣機被阻攔在其中一處,每次途經此處關隘,便阻滯不前。

停下拳樁,陳平安開始提筆畫符,符紙材質都是最普通的黃紙,不過相較於一般的下五境雲遊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銀粉末作為畫符“墨水”,陳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購買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兩枚雪花錢一瓶,最貴的一大瓷罐,價值一枚小暑錢。這段路途,陳平安用去不少於三百張各色符籙,山谷遇襲一役,證明有些時候,以量取勝,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氣不錯,從那名陣師身上搜出了兩部秘籍,一本符籙圖譜,一本失去書頁的陣法真解,還有一本類似隨筆感悟的筆札,詳細記載了那名陣師學符以來的所有心得。陳平安對這本心得筆札,最為看重。

當然,還有魁梧壯漢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神人承露甲,以及那張大弓與所有符籙箭矢。還要加上那名女刺客的兩柄符刀,符刀上分別篆刻有“朝露”“暮霞”。可惜一枚雪花錢都沒有。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場圍殺氛圍的交手。雖讓陳平安受傷頗重,卻也受益匪淺。

閑來無事,與隋景澄以棋局復盤時,隋景澄好奇詢問:“前輩原來是左撇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從小就是。但是在我練拳之後,離開家鄉小鎮沒多久,就一直假裝不是了。”

那撥割鹿山刺客的領袖,那個河面劍修當時安靜觀戰,就是為了確定萬無一失,所以此人反覆查看了北燕國騎卒屍體在地上的分佈,再加上陳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國騎將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這才確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讓那個掌握壓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神通,拘押了陳平安的右手,這門秘法的強大,以及後遺症之大,從陳平安至今還受到一些影響就看得出來。

陳平安其實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還有這類古怪秘法。所以看似是陳平安誤打誤撞,運氣好,讓對方失算了,事實上,這就是陳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彷彿永遠置身於圍殺之局當中。

隋景澄實在忍不住,問道:“前輩這樣不累嗎?”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之前不是與你說了,講複雜的道理,看似勞心勞力,其實熟稔之後,反而更加輕鬆。到時候你再出拳出劍,就會越來越接近天地無拘束的境界。不單單是說你一拳一劍殺傷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認可,契合大道。”

當時的隋景澄,肯定不會明白“天地無拘束”是何等風采,更不會理解“契合大道”這個說法的深遠意義。

第二天,兩騎先後去過了兩座毗鄰的山水神祠祠廟,繼續趕路。

距離位於北俱蘆洲東海之濱的綠鶯國,已經沒多少路程。

兩騎緩行,陳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窯,陽炭烹煮,萬物燒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難得聽到陳平安說出的言語,她立即提起精神:“前輩,這是仙家說法嗎?有什麼深意?”

陳平安笑着搖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教我們燒窯的老師傅那邊聽來的一句話。那會兒我們年紀都不大,只當是一句好玩的言語。老人在我這邊,從來不說這些。事實上,準確說來,是幾乎從來不願意跟我說話。哪怕去深山尋找適宜燒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個十天半個月,兩個人也說不了兩三句話。”

隋景澄驚訝道:“前輩的師門,還要燒造瓷器?山上還有這樣的仙家府邸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如此說來,前輩的那個要好朋友,豈不是修道天賦更高?”

陳平安笑道:“修行資質不好說,反正燒瓷的本事,我是這輩子都趕不上他的。他看幾眼就會的,我可能需要摸索個把月,最後還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問道:“前輩,跟這樣的人當朋友,不會有壓力嗎?”

陳平安一笑置之。

兩騎經過北燕、綠鶯兩國邊境后,距離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兩百餘里路程。

渡口名為龍頭渡,是綠鶯國頭等仙家門派穀雨派的私家地盤。相傳穀雨派開山老祖,曾經與綠鶯國的開國皇帝,有過一場弈棋,前者憑藉卓絕棋力“輸”來了一座山頭。

門派跟神仙錢中的穀雨錢並沒關係,只是這個仙家門派出產的“穀雨帖”和“穀雨牌”兩物,風靡山下。前者售賣給世俗王朝的有錢人家,分字帖和畫帖兩種,具有仙家符籙的粗淺功效,比起尋常門戶張貼的門神,更能庇護一家一戶,可以驅散鬼魅煞氣。至於穀雨牌,人們可懸挂於腰間,品秩更高,是綠鶯國周邊地帶所有境界不高的練氣士上山下水的必備之物。穀雨牌價格不菲,綠鶯國的將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朝會之時綠鶯國都不禁止高官懸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經常會以此物賞賜功勛重臣。

龍頭渡是一個大渡口,緣於連同南邊大篆王朝在內的十數國中練氣士人數稀少,除了大篆國境內以及金鱗宮,各有一座航線不長的小渡口之外,再無仙家渡口。作為北俱蘆洲最東端的樞紐重地,版圖不大的綠鶯國朝野上下對於山上修士十分熟稔,與那武夫橫行、神仙讓路的大篆十數國,有着天壤之別的風俗。

兩人將馬匹賣給郡城當地一家大鏢局。

徒步而行,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陳平安現在的穿着,越來越簡單,也就是斗笠青衫,連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養劍葫和劍仙都一併收起。而隋景澄的言語也越來越少。

兩人沿着一條入海的滔滔江水行走,江面寬達數里,可這還不是那條名動一洲的入海大瀆。傳聞那條大瀆的水面一望無垠,許多綠鶯國百姓一輩子都沒機會去往對岸。

江風吹拂行人面,暑氣全無。

隋景澄問道:“前輩,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沒有出現,我希望自己還是能夠成為你的弟子,先當記名弟子,哪天前輩覺得我有資格了,再去掉‘記名’二字。至於那位崔前輩,願不願意傳授我仙法,願不願意為我指點迷津,我不會強求,反正我自己一個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輩遊歷返鄉。”

陳平安轉頭打量着那條水勢洶湧的大江,笑道:“不成為他的弟子,你會後悔的,我可以保證。”

隋景澄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

陳平安說道:“我們假設你的傳道人從此不再露面,那麼我讓你認師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為、心性、眼光,無論是什麼,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強許多。”

當然了,那傢伙修為再高,也還是自己的弟子學生。

以前陳平安沒覺得如何,更多時候只當作是一種負擔,現在回頭再看,還挺……爽的?

隋景澄語氣堅決道:“天底下有這種人嗎?我不信!”

陳平安說道:“信不信由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等你遇到了他,你自會明白。”

隋景澄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將信將疑,可她就是覺得有些鬱悶,哪怕那個姓崔的前輩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陰,那麼山上修道之人的幾甲子壽命,甚至是數百年光陰,當真比得上一個江湖人的見聞嗎?會有那麼多的故事嗎?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閉關,動輒數年,下山歷練,又講究不染紅塵,孑然一身走過了,不拖泥帶水地返回山上,這樣的修道長生,真是長生無憂嗎?何況也不是一個練氣士清凈修行,登山路上就沒有了災厄,一樣有可能身死道消,關隘重重,瓶頸難破。凡夫俗子無法領略到的山上風光,再壯麗奇絕,等到看了幾十年百餘年,難道當真不會厭煩嗎?

隋景澄有些心煩意亂。

陳平安停下腳步,撿起幾顆石子,隨便丟入江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風吹拂得冪籬薄紗貼面,衣裙向一側飄蕩。

這條江邊道路上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來於龍頭渡的練氣士。

一個大漢拍馬而過時,眼睛一亮,猛然勒住馬匹,使勁拍打胸膛,大笑道:“這個娘子,不如隨大爺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邊那小白臉瞅着就不頂用。”

隋景澄置若罔聞。

那漢子一個躍起,飄落在隋景澄身邊,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渾圓處。

不等得逞,下一刻壯漢就已墜入江水中。

是被陳平安按住腦袋,輕輕一推,重重摔入江中的。

這一顆“石子”濺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漢子使勁鳧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着,然後吹了聲口哨,那匹坐騎撒開馬蹄繼續前沖,半點找回場子的意思都沒有。

隋景澄緊張萬分:“是不是又有刺客試探?”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的事,就是個浪蕩漢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臉委屈道:“前輩,這還只是走在路邊,就有這樣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懷不軌,前輩又不同行,我該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之前不就跟你說過了,到了龍頭渡,我會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有那麼多萬一和意外。”

陳平安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趕路。

隋景澄跟上他,並肩而行,說道:“前輩,這仙家渡船,與我們一般的河上船隻差不多嗎?”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遇到天上罡風,就像尋常船隻一樣,會有些顛簸起伏,不過問題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氣,電閃雷鳴,渡船都會安穩渡過,你就當是欣賞風景好了。渡船行駛雲海之中,諸多風景相當不錯,說不定會有仙鶴跟隨,路過一些仙家門派時,還可以看到不少護山大陣蘊含的山水異象。”

隋景澄笑道:“前輩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陳平安心中嘆息,女子心思,婉轉不定,真是棋盤之上的處處無理手,怎麼贏得過?

不過真要遇上了心儀女子,對不對,贏不贏,好像也無所謂。

陳平安緩緩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礪,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過去了,就是所謂的修道有成。這和你將來循序漸進修行仙法一樣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許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與世道達成一個平衡,可以泰然處之,其中對錯,你自己要多看多想。好人身上會有壞毛病,惡人身上也會有好道理。只需記住一點,多問本心。這麼個大致的道理,也是我從一個曾經想要殺之而後快的人身上學來的。”

隋景澄點點頭:“記下了。”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邊道路的兩個方向:“世事的奇怪就在於此。你我相逢,我指出來的那條修道之路,與其他任何一人的指點,都會有所偏差。比如換成那位早年贈送你三樁機緣的半個傳道人,若是這位雲遊高人來為你親自傳道……”

“最終,就會變成兩個隋景澄。選擇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陳平安伸手指向一邊和另外一處:“當下我這個旁觀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罷,其實沒有誰知道兩個隋景澄,誰的成就會更高,活得更加長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麼嗎?因為這件事,是每個人當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沿着其中一條路線走出十數步后,停下腳步,指向另外那條路:“一路走來,再一路走去,不論是吃苦還是享福,你始終腳步堅定,然後在某個關隘,尤其是吃了大苦頭后,你肯定會自我懷疑,會環顧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捨棄了的其他可能性,細細思量慢慢琢磨之後,那個時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該怎麼走,就是問心。”

“但是我告訴你,在那個時候,會有一個迷障,我們都會下意識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長的道理說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因為只要一個人沒死,能夠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個位置,每個人都會有可取之處。難的,是本心不變道理變。”

隋景澄怯生生問道:“如果一個人本心向惡,越是如此堅持,不就世道越是不好嗎?尤其是這種人每次都能吸取教訓,豈不是越來越糟糕?”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所以這些話,我只會對自己和身邊人說。一般人無須說,還有一些人,拳與劍,足夠了。對那些人來說,不夠的,只是拳頭不夠硬、出劍不夠快。”

至於更多,陳平安不願意多講。

因為隋景澄心思細膩且聰慧,說多了,反而一團亂麻。在本心之外,有很多當時最對的道理,會在人生道路上不斷被下一個道理覆蓋。

隋景澄錯愕無語。

沉默許久,兩人緩緩而行,隋景澄問道:“怎麼辦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書院和百家聖賢應該考慮的問題。”

“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間,不同時節不同處,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澇之災。”

“我們自己能做的,就是時時地地,心如花木,向陽而生。”

道路上一個與兩人剛剛擦肩而過的儒衫年輕人,停下腳步,轉身微笑道:“先生此論,我覺得對,卻也不算最對。”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臨大敵,趕緊站到陳平安身後。

那個年輕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種種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踐行此理,那就是遇聖賢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頭的人。”

陳平安問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臉腫,道理還在不在?還有沒有用?拳頭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年輕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當飯吃,也不只是拿來擋拳頭的。人間多苦難,自然是事實,可世間太平人,又何曾少了?為何那麼多拳頭不大的人,依舊安居樂業?為何山上多追求絕對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舊大體上安穩生活?”

陳平安笑問道:“那拳頭大,道理都不用講,便有無數的弱者雲隨影從,又該如何解釋?若是否認此理為理,難不成道理永遠只在少數強者手中?”

年輕人搖搖頭:“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中有答案,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陳平安笑了笑。

年輕人說道:“在下齊景龍,山門祖師堂譜牒記載,則是劉景龍,涉及家世家事,就不與先生多做解釋了。”

隋景澄一頭霧水。

因為她根本沒有聽過“劉景龍”這個名字。

陳平安問道:“那就邊走邊聊?”

劉景龍笑着跟上兩人,一起繼續沿江前行。

陳平安說道:“表象一說,還望齊……劉先生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能夠與劉先生的答案相互驗證契合。”

劉景龍點點頭:“與其說拳頭即理,不如說是順序之說的先後有別,拳頭大,只屬於後者,前邊還藏着一個關鍵真相。”

陳平安眯起眼,卻沒有開口說話。

劉景龍繼續正色說道:“真正強大的是……規矩,規則。知道這些,並且能夠利用這些。皇帝是不是強者?可為何天下各處皆有國祚崩斷、山河覆滅的事情?將相公卿,為何有人善終,有人不得善終?仙家府邸的譜牒仙師,世間豪閥子弟、富貴公孫,是不是強者?一旦你將一條脈絡拉長,就可以看一看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他們開宗立派的那個人,祠堂祖譜上的第一個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業事業的。因為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強大,只是因為規矩和大勢而崛起,再以不合規矩而覆滅,如那曇花一現,不得長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長生。”

隨後劉景龍將自己的見解,與兩個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來。

第一,真正了解規矩,知道規矩的強大與複雜,越多越好,以及條條框框之下……種種疏漏。

第二,遵守規矩,或者說依附規矩。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動的藩鎮割據武將。

第三,自己制定規矩,當然也可以破壞規矩。

第四,維護規矩。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山澤野修,譜牒仙師,鬼魅精怪,莫能例外。

在這期間,真正強大的規矩,會庇護無數的弱者。當然,這個規矩很複雜,是山上山下、廟堂江湖、市井鄉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來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個萬一,篡位武夫要擔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賈要去追求一塊金字招牌。所以元嬰境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飛升境修士要讓天地大道點頭默許,要讓三教聖人由衷覺得不與他們的三教大道相衝突,而為他們讓出一條繼續登高的道路來。

隋景澄聽得迷糊,不敢隨便開口說話,攥緊了行山杖,手心滿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邊青衫斗笠的陳平安,見他依舊神色自若。

陳平安問道:“關於三教宗旨,劉先生可有所悟?”

劉景龍說道:“有一些,還很淺陋。佛家無所執,追求人人手中無屠刀。為何會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於世道不太好,自度遠遠不夠,必須度人。道門求清凈,若是世間人人能夠清凈,無欲無求,自然千秋萬代,皆是人人無憂慮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但是當民智雖開化卻又未全時,聰明人行精明事越來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無邊,幾可覆蓋苦海,可惜傳法僧人卻未必得其正法,佛家眼中無外人,哪怕雞犬升天,又能帶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艱難,書上道理交錯,雖說大體上如那大樹涼蔭,可以供人乘涼,可若真要抬頭望去,好似處處打架,很容易讓人如墜雲霧。”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劉先生並非儒家子弟,那麼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間萬法不拘我’,還是‘隨心所欲不逾矩’?”

劉景龍笑道:“前者難求是一個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別願意,所以是後者。先生之前曾說‘本心不變道理變’,深得我心。人在變,世道在變,我們老話雖講‘不動如山’,但山嶽其實也在變。所以先生這句‘隨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備至的聖人境界,可惜歸根結底,那也還是一種有限的自由。反觀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巔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絕對的自由。我並不覺得這些人都是壞人,況且並沒有這麼簡單的說法。事實上,能夠真正做到絕對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強者。”

劉景龍感慨道:“這些享受絕對自由的強者,無一例外,都擁有極其堅韌的心智,極其強橫的修為。也就是說,修行修力,都已極致。”

陳平安得到答案后,問了一個當時在隋景澄那邊沒能問下去的問題:“如果說世道是一張規矩鬆動、搖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經不在桌凳圈子之內,該怎麼辦?”

劉景龍毫不猶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麼可以小心翼翼,釘一兩枚釘子,或是蹲在一旁,修修補補。”

劉景龍有感而發,望向那滾滾入海的江水,唏噓道:“長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嗎?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會講道理。其實壞人也會,甚至更擅長。

蒼筠湖湖君,為了避戰活命,駕馭雲海,擺出水淹轄境的架勢。陳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這就是湖君的道理。陳平安得聽。

隋景澄在行亭風波當中,賭陳平安會一直尾隨他們,一旦他們身陷絕境,他會出手相救。這也是隋景澄在講她的道理。陳平安一樣在聽。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渾江蛟楊元兩個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識說了一句大致意思相當的言語。隋新雨是說自己是“五陵國前任工部侍郎”,提醒那幫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為,這就是在追求規矩的無形庇護。而這個規矩,隱含着五陵國皇帝和朝廷的尊嚴,以及江湖義氣,尤其是無形中還借用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的拳頭。

在金扉國境內,在崢嶸峰山巔小鎮前後,陳平安兩次袖手旁觀,沒有插手,一個劍仙默默看在眼中,等於也認可了陳平安的道理,所以陳平安兩次都活了下來。

在之前的隨駕城,火神祠廟的一個金身神祇,明知毫無意義,依然為了能夠幫到陳平安絲毫,而選擇慷慨赴死。因為陳平安做的事情,火神祠覺得有道理,是規矩。

桐葉宗杜懋拳頭大不大?可是當他想要離開桐葉洲,一樣需要遵守規矩,或者說鑽規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寶瓶洲。

五陵國江湖人胡新豐拳頭小不小?卻也在臨死之前,講出了那個禍不及家人的規矩。為何有此說?就在於這是實實在在的五陵國規矩,胡新豐既然會這麼說,自然是這個規矩,已經年復一年,庇護了江湖上無數的老幼婦孺。每一個鋒芒畢露的江湖新人,為何總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都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因為這是規矩對他們拳頭的一種悄然回贈。而這些僥倖登頂的江湖人,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自動維護既有規矩的老人,變成墨守成規的老江湖。

前邊有一處江畔觀景水榭。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說道:“謝劉先生為我解惑。”

劉景龍微笑道:“也謝陳先生認可此說。”

陳平安搖頭,眼神清澈,誠心誠意道:“許多事情,我想的,終究不如劉先生說得透徹。”

劉景龍擺擺手:“怎麼想,與如何做,依然是兩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你喝酒?”

劉景龍想了想,無奈搖頭道:“我從不喝酒。”

陳平安有些尷尬。

隋景澄覺得這一幕,比起兩人聊那些高入雲海又低在泥濘的言語,更加有趣。

陳平安一把扯住劉景龍手臂:“沒事,喝酒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後就天地無拘束了嘛。”

劉景龍為難道:“算了算了,實在不行,陳先生飲酒,我喝茶便是。”

三人到了那座駁岸突出、架於大江之上的水榭。

兩人對坐在長椅上,江風陣陣,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沒有入內。

劉景龍解釋道:“我有個朋友,叫陸拙,是洒掃山莊王鈍老前輩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可能與你聊得來,我便趕來碰碰運氣。”

陳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點點頭:“你與那名女冠在砥礪山一場架,是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你們兩個應該投緣,哪怕沒有成為朋友,可怎麼都不應該有一場生死之戰。”

劉景龍笑道:“誤會罷了。她遇到了一撥山下為惡的修道之人,想要殺個乾淨,我覺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攔阻了一下,然後就有了那麼一場砥礪山約戰。其實是小事,只不過小事再小,我跟她都不願意後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爭的雛形,無可奈何。”

劉景龍問道:“怎麼,先生與她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一座福地歷練。”

劉景龍玩笑道:“先生不會為朋友強出頭,打我一頓吧?”

陳平安笑了笑,搖搖頭道:“誰說朋友就一定一輩子都在做對的事。”

哪怕是極為敬重的宋雨燒前輩,當年在破敗寺廟,不一樣也會以斬殺一百個妖魅,最多只冤枉一個,這都不出劍難道留着禍害為理由,想要一劍斬殺那個狐魅?

陳平安當時就出手阻攔了,還擋了宋老前輩一劍。

至於書簡湖的顧璨,就更不用去說了。

很多的道理,會讓人內心安定,但是也會有很多的道理,會讓人負重蹣跚。

所幸雖然文聖老先生不在,但是老先生的順序學說一直在。事事紛紛亂亂,但是先後、大小和善惡,陳平安心中有尺子可以衡量,可即便如此,依然是跌跌撞撞、踉蹌前行罷了。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跡象,江面之上霧蒙蒙一片。

劉景龍說不喝酒只喝茶,不過是個借口,因為他從無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柄本命飛劍相伴而已。

陳平安見他不願喝酒,只是覺得是自己的勸酒功夫火候不夠,並沒有強求人家破例。

劉景龍望向江面,微笑道:“冥冥細雨來,雲霧密難開。”

陳平安喝着酒,轉頭望去:“總會雨後天晴的。”

劉景龍點了點頭,又抬起頭:“可是就怕變天啊。”

陳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兩個,說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況天大地大,怕什麼。”

劉景龍正襟危坐,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這會兒眼睛一亮,伸出手來:“拿酒來!”

陳平安丟過去一壺,盤腿而坐,笑容燦爛道:“這一壺酒,就當預祝劉先生破境躋身上五境了。”

“與她在砥礪山一戰,收穫極大,確實有些希望。”

劉景龍也學陳平安盤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皺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等你再喝過幾壺,還不愛喝,就算我輸。”

劉景龍搖頭不已,倒是又喝了兩小口。

陳平安突然問道:“劉先生今年多大?”

不知為何,見到眼前這個不是儒家子弟的北俱蘆洲劍修,就會想起當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國國師種秋,當然還有那個小巷孩子曹晴朗。

曹晴朗畢竟才是當年他最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

劉景龍笑道:“擱在人間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邊的隋景澄咋舌,前輩是與她說過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這麼年輕的半個玉璞境?!

說怪也不怪。因為水榭中的“讀書人”,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劍修劉景龍。一個曾經讓天下最強六境武夫楊凝真都近乎絕望的存在。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稱讚道:“厲害的厲害的。”

劉景龍臉色古怪,竟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傢伙,罵人呢?”

隋景澄好似淪為那個偶然相遇的狐魅婦人,被雷劈了一般,轉頭望向水榭,獃獃問道:“前輩不是說自己三百歲了嗎?”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說過嗎?”

隋景澄繃著臉色,沉聲道:“至少兩次!”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就不太善嘍。”

劉景龍也跟着喝了口酒,看了眼對面的青衫劍客,瞥了眼外邊的冪籬女子,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嘍。”

江上有一葉扁舟沿江而下,斜風細雨,有漁翁老叟,箬笠綠蓑,坐在船頭,仰頭飲酒,身後兩個美艷歌姬,衣衫單薄,坐姿曼妙,一人懷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執紅牙板,歌聲婉轉,看似嘈雜交錯,實則亂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僕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練氣士御風掠過江面,隨手祭出一件法器,寶光流溢如一條白練,砸向那小舟,大罵道:“吵死個人!喝什麼酒,裝什麼大爺,這條江水夠你喝飽了,還不花銀子!”

結果那個老漁翁抬起手臂,輕輕晃了一下袖子,那條氣勢洶洶的白練,非但沒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數撞入漁翁袖中,嗡嗡作響片刻,很快歸於寂靜。

那練氣士如喪考妣,驟然懸停,哀求道:“老神仙還我飛劍。”

老漁翁嗤笑道:“磕頭求我。”

練氣士二話不說就落在江面上,以江水作地面,砰砰磕頭,濺起一團團水花。

小舟如一支箭矢遠遠逝去,在那不長眼的狗崽子磕完三個響頭后,老漁翁這才抖摟袖子,摔出一顆雪白劍丸,輕輕握住,向後拋去。

那劍修收回本命劍丸后,遠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后,哈哈大笑道:“老頭,那兩個小娘們若是你女兒,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

其中一個懷抱琵琶的妙齡女子冷笑一聲,驟然撥弦,剛勁有力,有若風雨。

小舟之後的江面,竟是炸裂出一條巨大溝壑來,一直曼延向那個觀海境劍修,劍修見勢不妙,御風拔高,就要遠離江面,不承想那手執紅牙板的婀娜女子輕輕抬手,輕輕一拍,高空雨幕中就落下一個大如山頭的紅牙板法相,將那劍修當頭一砸,重重拍入江中。等到一葉扁舟遠去十數里后,可憐劍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氣,再不敢用言語撩撥那小船上的三人了。

由於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沒有摘下冪籬,轉頭望向江上那幅野逸漁翁圖,至於那場神仙鬥法,經歷過了兩次生死風波,隋景澄其實沒有太大心思起伏。

陳平安只是看了江面一眼,便收回視線,反正就是很北俱蘆洲了。這要是在寶瓶洲或是桐葉洲,劍修不會出手,哪怕出了手,那個漁翁也不會還飛劍。

劉景龍則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興許是在安安靜靜等待雨停,然後就要道別。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身為劍修,卻對人間事如此深思熟慮,不會耽擱修行嗎?”

劉景龍點頭道:“當然會。這就是我與前兩人的差距所在,我與他們二人資質相仿,雖說機緣也有差距,但歸根結底,還是輸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經還勸過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練劍,等到躋身了上五境,再想不遲。”

陳平安笑道:“今日之失,可能就是明日之得。”

劉景龍笑着點頭道:“借你吉言。”

陳平安正色問道:“劉先生思慮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發?”

劉景龍點頭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實門戶,不過從小就喜歡讀雜書。上了山後,習慣難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總得找點事情做做。而且身為修道之人,有一些長處,比如記性變得更好,還不愁買書錢,每次下山遊歷,歸程路上,都會買一些典籍回去。”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人心善惡,可有定論?”

劉景龍笑了笑:“暫時還沒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惡一事,如果一開始就有了善惡界線,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後邊的學問,就很難中正平和了。”

陳平安感慨道:“對,夾雜了個人情感,就會有失偏頗。”

劉景龍說道:“隨着學問越來越大,這一絲偏頗,就像源頭小溪,興許最後就會變成一條入海大瀆。”

陳平安會心一笑:“劉先生又為我解了一惑。”

劉景龍也未多問什麼。

陳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洶洶江水,滾滾東逝水,不舍晝夜。

這就是陳平安決定煉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當然很強大,屬於那種追求絕對自由的強者。

撇開高承的初衷不說,也先不管是志向還是那野心,在一件事情上,陳平安看到了一條極其細微的脈絡。

陳平安在蒼筠湖龍宮,曾經當過一回斷人善惡的高坐神祇,所以他更確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灘遇到的楊凝性,這個崇玄署雲霄宮的年輕道人、以一粒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

兩者相加,不斷復盤棋局,陳平安愈加肯定一個結論,那就是高承,如今遠遠沒有成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至少現在還沒有。

陳平安自己當然更沒有,但是他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個高度該有的巍峨氣象。

神人屍坐,沒有感情。

如今高承還有個人喜惡,這個京觀城城主心中還有怨氣,還在執着於那個我。

哪怕這些都極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終究是存在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當中。

所以高承一旦成為整座嶄新小酆都的主人,成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爺,隨着小酆都規模的擴大,他的神座會越來越高,隨着歲月長河的不斷流逝,小酆都鬼魅數目的遞增,高承心境上的這一點點偏差就會不斷出現更大偏差,乃至於無窮大的偏差。

這就是劉景龍所說的溪澗成大瀆。

也許高承有機會在境界更高的時候,修正那些細微的偏差。可這只是“也許”。

何況大道之爭,就該有大道之爭的氣魄。高承若是一開始爭奪飛劍失敗,再無後來的追殺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說最後那句話,陳平安興許會真的願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蘆洲,再做決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灘京觀城。

陳平安其實覺得最有機會做成、做好這種事情的,只有兩人。

桐葉洲,觀道觀老觀主。甚至不是君子鍾魁,至少暫時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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