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無聲處(1 / 2)

第183章 無聲處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被浩浩蕩蕩的英靈力士拖曳着,在雲海奔走,風馳電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緩緩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陳平安和崔東山走下渡船,魏檗靜候已久。朱斂如今遠在老龍城,鄭大風說自己崴腳了,至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請了岑鴛機幫忙看守山門。

陳平安笑道:“送我們一程,去落魄山腳。”

魏檗如釋重負,點點頭,三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山門口。正在練拳的岑鴛機看到三人後,剛要站起身,那個年輕山主朝她點頭致意,然後伸手虛按,示意她繼續練拳。

三人開始登山。

岑鴛機不擅長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寒暄,對這個年輕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順勢坐回板凳,閉上眼睛,繼續駕馭一口純粹真氣,遊走百骸。

魏檗問道:“都知道了?”

陳平安點點頭。

崔前輩留了一封遺書在落魄山竹樓,不在二樓,而是放在了一樓書案上,信封上寫着“暖樹拆封”。

按照老人的遺願,死後無須下葬,骨灰撒在蓮藕福地隨便某個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願,信上直接寫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釋道:“裴錢一直待在蓮藕福地,說等到師父回山,再與她打聲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蓮藕福地,陪着裴錢。陳靈均離開了落魄山,去了騎龍巷,幫着石柔打理壓歲鋪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陳如初,再就是盧白象收取的兩名弟子——元寶、元來姐弟。不過這會兒陳如初應該去郡城那邊購置雜物了。”

陳平安說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驪朝廷那邊開始有些小動作了,一個個的理由冠冕堂皇,連我都覺得很有道理。”

陳平安笑道:“晉青一事,披雲山的用意,太過明顯了。兩位大岳山君同氣連枝,大驪皇帝哪怕知道你沒有太多私心,心裡也會有芥蒂。”

魏檗說道:“沒辦法的事情,也就看晉青順眼點,換成別的山神坐鎮中嶽,以後北嶽的日子只會更膈應。歷朝歷代的五嶽山君,無論王朝還是藩屬,就沒有不被逼着針鋒相對的,權衡利弊,披雲山不得已而為之,還不如行事無賴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認也得認了。晉青這傢伙比我更無賴,在皇帝陛下面前,口口聲聲說著披雲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霽月光風。”

陳平安說道:“果然能夠當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到了落魄山竹樓,陳平安輕聲道:“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重返南苑國。”

崔東山突然說道:“我已經去過了,就留在這裡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暫為保管的桐葉傘,畢竟此物事關重大。魏檗輕輕撐開並不大的桐葉傘,解釋道:“蓮藕福地才剛剛提升為中等福地,我不宜頻繁出入。我將你送到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笑着點頭,說聲“勞駕”。

陳平安身影一閃而逝,魏檗輕輕嘆息一聲。

崔東山已經站在二樓廊道,趴在欄杆上,背對房門,眺望遠方。魏檗合起桐葉傘,坐在石桌邊。

崔東山突然說道:“魏檗你不用擔心。”

魏檗搖搖頭,道:“不是擔心。”

然後魏檗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落魄山?”

崔東山想了想,道:“等到先生與裴錢返回落魄山,我就會離開。已經積攢了一屁股債,那個老王八蛋最記仇。”

雙方不是一路人,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許久過後,魏檗問道:“崔前輩就這麼擔心陳平安嗎?不見最後一面,還要早早把骨灰撒在蓮藕福地,都不願葬在落魄山上。”

崔東山答道:“因為我爺爺對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爺爺希望先生對自己的挂念越少越好,免得將來出拳,不夠純粹。”

南苑國京城某條再熟悉不過的大街上,陳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緩緩而行,轉入一條小巷,在一處小宅院門口停步,看了幾眼春聯,輕輕敲門。

開門的是裴錢,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着一根綠竹杖。裴錢站在原地,仰起頭,使勁皺着臉。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道:“師父都知道了,什麼都不要多想,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裴錢雙手握拳,低下頭,身體顫抖。

陳平安輕輕按住那顆小腦袋,輕聲道:“這麼傷心,為什麼要憋着不哭出來?練了拳,裴錢便不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了?”

陳平安蹲下身,裴錢一把抱住他,嗚咽起來,沒有號啕大哭,但是更加撕心裂肺。周米粒也跟着哭了起來。

等裴錢哭到心氣都沒了,陳平安這才拍了拍她的腦袋,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錢擦了一把臉,趕緊接過竹箱,周米粒跑過來,接過了行山杖。

陳平安環顧四周,還是老樣子,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周米粒捧着長短不一的兩根行山杖,然後將自己的那張竹椅放在陳平安腳邊。

“個兒好像高了些。”陳平安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許久,然後笑道,“等我見過了曹晴朗、種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錢眼睛紅腫,坐在陳平安身邊,伸手輕輕拽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輕聲道:“跟師父說一說你跟崔前輩的那趟遊歷?”

裴錢“嗯”了一聲,仔仔細細講起了那段遊歷。

說了很久,陳平安聽得專註入神。

有人輕輕推門,儒衫少年曹晴朗,輕輕喊道:“陳先生。”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讀書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禮。

陳平安有些無奈,真是讀書人了。

裴錢踮起腳尖,陳平安側身低頭,她伸手擋在嘴邊,悄悄道:“師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務正業?春聯寫得比師父差遠了,對吧?”

陳平安一記栗暴砸下去,裴錢又有洪水決堤的跡象。

懷抱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氣——好凶。

以前跟陳平安一起闖蕩江湖,他可沒這麼揍過自己。

周米粒皺着疏淡的眉毛,歪着頭,使勁琢磨起來,難道裴錢是路邊撿來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輕輕揉了揉栗暴在裴錢額頭落腳的地方,然後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裴錢拎着小竹椅坐在了兩人中間。周米粒站在裴錢身後。

陳平安問道:“晴朗,這些年還好吧?”

曹晴朗笑着點頭,道:“很好,種先生是我的學塾夫子。陸先生到了咱們南苑國后,也經常找我,送了許多書。”

然後曹晴朗問道:“陳先生,聽過‘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這兩句詩嗎?”

陳平安點點頭,隨口說了詩人名字與詩集名稱,然後問道:“為什麼問這個?”

裴錢原本想要大罵曹晴朗不要臉,這會兒卻只是雙臂抱胸,斜眼看着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錢,道:“陳先生,我是跟她學的。”

裴錢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腦殼開花?”

曹晴朗點頭道:“信啊。”

裴錢氣得牙痒痒。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你帶我去找種先生,我有些事情要跟種先生商量。”

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又笑了起來,道:“種先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很快就到,我們等着便是。”

然後轉頭問裴錢道:“每天的抄書,有沒有落下?”

裴錢搖搖頭。

陳平安伸出手,道:“拿來看看。”

裴錢立即跑去屋子拿來一大捧紙張。

陳平安一頁頁翻過去,仔細看完之後,還給裴錢,點頭道:“沒有偷懶。”

裴錢咧嘴一笑,陳平安幫着她擦去淚痕。

然後陳平安站起身,對三個小傢伙道:“你們待在這裡,我去跟種先生談點事情。”

在陳平安離開后,裴錢將那些紙張放回屋子,然後坐回小竹椅上,雙手托着腮幫。

街巷拐角處,陳平安剛好與種秋相逢。多年不見,種先生雙鬢霜白更多了。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曾經捉對廝殺也曾並肩作戰的大街上,皆是感慨頗多。

關於蓮藕福地如今的形勢,朱斂信上有寫,李柳有說,崔東山後來也有詳細闡述,陳平安已經爛熟於心。

松籟國、北晉國和邊塞草原三地格局,看似依舊,但屬於“山河變色”,只有劃撥給陳平安的這個南苑國,才有魂魄齊全的“人”,不曾淪為白紙福地的那些“人”,此外一切有靈眾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按照李柳的說法,其餘三地的有靈眾生,已經“沒了意思”,故而被朱斂說成了三幅“工筆白描畫卷”。但是就像陸抬、俞真意等人,還有南苑國京城那戶書香門第的少年,在這處福地都憑空消失了,在別處割裂福地,南苑國國師種秋一樣會憑空消失,他們算是極少數被那位觀道觀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這是名副其實的改天換地,道法通天。

種秋開門見山道:“皇帝陛下已經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在離開蓮藕福地之前,能夠看到南苑國一統天下。”

陳平安問道:“種先生自己有什麼想法?”

南苑國皇帝,他當年在附近一棟酒樓見過面。那場酒樓宴席,不算陳平安,對方總計六人,當時黃庭就在其中——從曾經的樊莞爾與童青青,看了眼鏡子,便搖身一變,成了太平山女冠黃庭,一個福緣深厚到連賀小涼都是她晚輩的桐葉洲天才女修。陳平安先前遊歷北俱蘆洲,沒有機會見到這個在砥礪山上與劉景龍打生打死、略遜一籌的女冠。但是按照劉景龍的說法,其實雙方當時戰力持平,只是黃庭到底是女子,打到最後,已經沒了分生死的心思。她為了保護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輸了一線,晚於劉景龍從砥礪山站起身。

當時在酒樓中,除了那個正值壯年的皇帝魏良,還有皇後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卻功虧一簣的二皇子魏蘊,與一個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陳平安記性絕好。

那頓人人各懷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態和言語,還有所有人喝過什麼酒,吃過什麼菜,陳平安都記得一清二楚。

甚至小巷不遠處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書樓,那個狀元巷貧寒書生與琵琶女子的故事,都還歷歷在目,挂念在心。

種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道:“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真相大白之後,好像原來自己做什麼,對於別人來說都易如反掌,種秋有些疲憊。他甚至會想,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俞真意才是對的?

陳平安緩緩說道:“以後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澤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魎,都會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種先生不該灰心喪氣,因為我雖然是這座蓮藕福地名義上的主人,但是我不會插手人間格局走勢。蓮藕福地以前不會是我陳平安的莊稼地、大菜圃,以後也不會是。有人機緣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會阻攔。可是山下人間事,就得交由世人自己解決,戰亂也好,海晏河清大一統也罷,帝王將相,各憑本事,廟堂文武,各憑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規矩走,不然整個天下,只會是積弊漸深,變得烏煙瘴氣,處處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種秋笑問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觀大道?”

陳平安愣了一下,道:“不曾刻意想過,不過種先生這麼一說,有點像。”

種秋問道:“外面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還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國,我家鄉那邊,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一座天下。種先生應該走出去看一看,遲一點沒關係。”

種秋點頭道:“來見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經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繼位,至於二皇子魏蘊,已經被如今的太上皇早早拘禁起來,我也剛剛辭去國師一職,但是不會立即離開,打算先走遍這座不大的天下。陳平安,我希望你能夠信守承諾,不要將這座天下的百姓蒼生,視為傀儡玩物,只當作可以隨手買賣的貨物。我種秋不是那不知變通的迂腐酸儒,不會一肚子只裝着小人之仁,只要我認可你陳平安最終制定的規矩,那麼將來一切在規矩之內的行事,我種秋哪怕心有不忍,依舊不會說三道四。”

陳平安笑道:“其實還有個法子,能夠讓種先生更加放心。”

種秋問道:“要我當那客卿?”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完全沒有否認:“種先生可是文聖人武宗師的天縱奇才,我豈能錯過,不管如何,都要試試看。”

種秋笑道:“你身邊不是有那朱斂了嗎?說實話,我種秋此生最佩服的幾個人當中,力挽狂瀾的世家子朱斂算一個,拳法純粹的武瘋子朱斂,還可以算一個。之前見到了大活人的朱斂,近在咫尺,好似見到了有人從書頁中走出,讓人倍感驚奇。”

陳平安說道:“種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師堂掛個名就行了,不耽誤種先生以後遠遊四方,絕無半點拘束。”

種秋疑惑道:“落魄山?”

陳平安點點頭。

種秋說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掛個名。”

陳平安若有所思。

曾經有人出拳之時大罵自己,小小年紀,死氣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見過了那個南苑國太上皇,陳平安便帶着裴錢和周米粒,與曹晴朗道別,一起離開了蓮藕福地,返回了落魄山。

陳平安神色如常,住在一樓,在門外空地練拳走樁,閉門修行,只是偶爾去二樓那邊站在廊道上,眺望遠方。

這天深夜時分,裴錢獨自坐在台階頂上。

崔東山緩緩登山,坐在她旁邊。

裴錢使勁瞪着大白鵝,片刻之後,輕聲問道:“崔爺爺走了,你就不傷心嗎?”

崔東山笑道:“我想讓你看見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見,不想讓你看見,那你這輩子都看不見。”

裴錢以拳擊掌,懊惱道:“我果然還是道行不高。”

崔東山搖頭道:“關於此事,撇開某些古老神祇不談,我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裴錢“哦”了一聲,身邊這隻大白鵝,確實挺厲害的。

崔東山笑了笑,緩緩道:“少不更事,長輩離去,往往嗷嗷大哭,傷心傷肺都在臉上和淚水裡。再看一看那些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們身邊的父親長輩,大多寡言,喪葬之時,迎來送往,與人言談,還能笑語。這就是人生,興許就是同一個人,兩段人生路上的兩種悲傷。你現在不懂,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長大。”

裴錢“嗯”了一聲,道:“我是不懂這些,可能以後也不會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國那個不被她認為是家鄉的地方,爹娘先後離開的時候,她其實沒有什麼太多太重的傷感,就好像他們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會跟上去,可能是餓死、凍死,或者是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還不是被他們嫌棄,被當作累贅?所以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後,哪怕想要傷心一些,在師父面前,她也裝不出來。

但是崔爺爺不一樣,他是除了自己師父之外,裴錢真正認可的長輩。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要是膽敢嚷嚷着不練拳了就打得更重,還說了那麼多讓她心比傷勢更疼的混賬話。

可是裴錢如今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了,甚至根本不用她的雙眼去偷看人心。

崔東山仰頭望向夜幕,馬上就要中秋了,月兒團團圓。崔東山輕聲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長大,不用太着急。長大了,你自己就會想要去承擔些什麼,到時候你師父攔不住,也不會再攔着你了。還記得當年你師父離開大隋書院的那次分別嗎?”

裴錢使勁點頭,黝黑臉龐總算有了幾分笑意,大聲道:“當然,我可開心哩,寶瓶姐姐更開心。”

崔東山跟着笑了笑,自問自答道:“為什麼要我們所有人合起伙來,鬧出那麼大的陣仗?因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無法再見到記憶里的那個紅棉襖小姑娘了,腮幫紅紅,個兒小小,眼睛圓圓,嗓音脆脆,背着大小剛剛好的小書箱,喊着小師叔。只靠眼睛,是註定再也見不着了。這就是大人們不可言說的遺憾,只能擱在自己這兒,藏起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輕輕揮動袖子,似乎想要趕走一些煩憂。

真正憂愁,只在無聲處。

“這些煩人的事情,本來都是長大以後才會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聽一聽,至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爺爺就這麼走了,先生不比我少傷心半點,但是先生不會讓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傷心。”

“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為什麼你師父喜歡將那些用過的筆、穿過的草鞋、不值幾個錢的瓶瓶罐罐,都一件一件收起來?因為他從小就習慣了生離死別,一直在目送別人遠去,無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麼能夠留下來的就盡量都留下。其實不單單是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會經歷各種各樣的分離,只不過往往過去就過去了,遠遠不如先生這般放在心裡,長長久久,關起門來,仔細藏好,不為人知。”

裴錢轉過頭,揪心道:“那師父該怎麼辦呢?”

崔東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嘛,先生習慣了啊。”

裴錢站起身,嚷道:“這樣不好!這樣不對!”

崔東山默不作聲,後仰倒去。

裴錢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樓,發現師父一個人坐在石桌前,桌上放了兩壺酒,還沾着些泥土。師父並沒有喝酒,他挺直腰桿,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裴錢站在原地,大聲喊道:“師父,不許傷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好的。”

裴錢看着這樣的師父,就像她師父,年少時看着斗笠下那樣的阿良。

陳平安站起身,搬了兩張小竹椅,跟裴錢一起坐下。

陳平安輕聲道:“裴錢,師父很快又要離開家鄉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裴錢點頭道:“師父也要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微笑道:“不是師父吹牛,單說照顧好自己的本事,師父是天下少有。”

裴錢雙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離師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着遠方。

這一天,陳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錢,即將成為世間最強的第四境。

師徒二人的坐姿、神態、眼神,如出一轍。

崔東山過來落座,一桌三人,師父弟子,先生學生。

崔東山彎腰伸手,拿過那壺曾經埋在竹樓後面的仙家酒釀,陳平安也拿起身前酒,兩人分別一口飲盡。

陳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問道:“什麼時候離開?”

崔東山笑道:“學生其實就沒有離開過,先生身在何方,學生便有思慮跟隨。”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道:“以後說話別學他。”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搖頭道:“師父,我從來沒學過他啊。”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裴錢雙臂抱胸,盡量拿出一些大師姐的氣度。

陳平安說道:“對陳如初,你多費心,千日防賊,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離龍泉郡城還是有些路程,雖然陳如初早早擁有了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可以御風無忌,但是她買東西,喜歡貨比三家,十分細緻,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買到,可能需要隔個一兩天,於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錢,在郡城購置了一棟宅子。是郡守衙署幫忙牽線搭橋,用一個很划算的價格,買了一處風水寶地,街坊鄰居,都是大驪京畿的富貴門戶。當時的經手人,還只是一個名聲不顯的文秘書郎——舊太守吳鳶的輔官,如今卻是龍泉郡的父母官了,原來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陳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邊落腳歇息,等到明兒備齊了貨物,才返回落魄山。一般這種情況,離開落魄山前,陳如初都會事先將一串串鑰匙交給周米粒或岑鴛機。

崔東山說道:“學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驪諜子死士,最擅長的就是一個‘熬’字。魏檗私底下,已經讓最北邊的山神負責盯着郡城動靜。何況暖樹丫頭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學生舊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驪死士與山神都阻攔不及,單憑法袍,暖樹依舊擋得住元嬰境劍修一兩劍。出劍之後,魏檗就該知曉,到時候對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也難了。”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假公濟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穩,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粉裙丫頭的出門無憂,便需要他陳平安與崔東山和魏檗的縝密謀划、小心布局。

反過來說,他和崔東山各自在外遊歷,不管經歷了什麼波詭雲譎、驚險廝殺,能夠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的天大功勞。

曾經有過一段時日,陳平安會糾結於自己的這份算計,覺得自己是一個處處權衡利弊、計算得失,連那人心流轉都不願放過的賬房先生。但是如今回頭再看,庸人自擾罷了,這般不只在“錢”字上打轉的算計,有可取之處,也有可貴之處,沒什麼好遮掩的,更無須在自己內心深處拒絕。

總之,陳平安絕對不允許因為自己的“想不到”,或者沒有“多想想”,而帶來遺憾。

到時候那種事後的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濺三尺,又有何益?後悔能少?遺憾能無?

如今腳下的落魄山,是他陳平安的分內事。以後眼皮子底下的蓮藕福地,也會是。

先講良心,再來掙錢。

錢還是要掙的,畢竟錢是英雄膽、修行梯,只是先後順序不能錯。

崔東山說道:“不說先生與大師姐、朱斂、盧白象、魏羨,就憑落魄山帶給大驪王朝的這麼多額外武運,就算我要求一名元嬰境供奉常年駐守龍泉郡城,都不為過,老王八蛋也不會放半個屁。退一萬步說,天底下哪有隻要馬兒跑不給馬吃草的好事?我勞心勞力坐鎮南方,每天風塵僕僕,管着那麼大一攤子事情,幫着老王八蛋穩固明的暗的七八條戰線,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我沒跟老王八蛋獅子大開口,討要一筆俸祿,已經算我厚道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崔東山與老國師崔瀺的“家務事”,不摻和。

裴錢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暖樹小管家那邊,竟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頓時有些憂心,問道:“不然以後我陪着暖樹一起出門買東西?”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一個四境武夫,出門送人頭嗎?”

裴錢哀嘆一聲,一頭磕在桌面上,砰地作響,也不抬頭,悶悶道:“么(沒)的法子,我練拳太慢了,崔爺爺就說我是烏龜爬爬,螞蟻搬家,氣死個人。”

陳平安臉色古怪。

崔東山說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語:“這就犯愁啦?接下來大師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膽一事,更需要從長計議,還真快不起來。”

裴錢抬起頭,惱火道:“大白鵝你煩不煩?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

崔東山問道:“好聽的話,能當飯吃啊?”

裴錢理直氣壯道:“能下飯!我跟米粒一起吃飯,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見着了你,飯都不想吃。”

陳平安安慰道:“急了沒用的事情,就別急。”

裴錢立即大聲道:“師父英明!”

崔東山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先生,如何?咱們落魄山的風水,與學生無關吧?”

陳平安置若罔聞,轉移話題,道:“我已經與南苑國太上皇魏良聊過,不過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與魏羨打聲招呼。”

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也是蓮藕福地歷史上第一個大規模訪山尋仙的君王。

崔東山笑問道:“魏羨是被先生帶出蓮藕福地的幸運兒,恩同再造,先生髮話,魏羨沒理由說不。”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大規矩之內,要給所有人遵循本心的餘地和自由。不是我陳平安刻意要當什麼道德聖賢,只求自己問心無愧,而是不如此的話,長久以往,就會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盧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羨,後天也會留不住那位種夫子。”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英明。”

裴錢怒道:“你趕緊換一種說法,別偷學我的!”

崔東山搖頭晃腦,抖動兩隻大袖子,笑道:“嘿嘿,就不。你來打我啊,來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個姓氏。”

裴錢雙手抱住腦袋,腦殼疼。也就是師父在身邊,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承想師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幹嗎不答應他?行走江湖,有求必應,是個好習慣。”

裴錢眼神光彩熠熠。

崔東山抬起一條胳膊,雙指併攏在身前搖晃,道:“大師姐,我可是會仙家術法的、吃飽喝足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術,嘖嘖嘖,那下場,真是無法想象,美不勝收。”

裴錢趕緊收回眼中的光彩,一本正經道:“師父,我覺得同門之間,還是要和睦些,和氣生財。”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也有道理。”

然後陳平安說道:“早點睡,明天師父親自幫你喂拳。”

裴錢瞪大眼睛,驚道:“啊?”她倒不是怕吃苦,是擔心喂拳之後,自己就要露餡,可憐巴巴的四境,給師父看笑話。

陳平安笑道:“心裡不着急,不是手頭不努力。什麼時候到了五境瓶頸,你就可以獨自下山遊歷去了,到時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着辦。當然,師父答應你的一頭小毛驢,肯定會有。”

裴錢躍躍欲試道:“師父,過了子時,‘明天’就是‘今天’了,現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陳平安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推了一下,道:“我跟崔東山聊點正事。”

裴錢委屈道:“與種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鵝有個屁的正事好說的?師父,我不困,你們聊,我就聽着。”

崔東山嘖嘖道:“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這還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還不得上天啊。”

裴錢不肯挪窩,雙臂抱胸,冷笑道:“離間師徒,小人行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彎曲,威脅道:“小腦殼疼不疼?”

裴錢這才氣呼呼地跑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也沒有轉頭,說道:“草叢裡有錢撿啊?”

一直在那邊探頭探腦的裴錢悻悻然站起身,道:“師父,方才走半路,聽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這會兒跑啦,那我可真睡覺去了。”

等到裴錢遠去,陳平安有些憂心,道:“知道有些擔心沒必要,多想無益,但是道理勸人最容易,說服自己真的難。”

崔東山輕聲道:“裴錢破境確實快了點,又吃了那麼多武運,好在有魏檗壓着氣象,驪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沒人注意,但是等到裴錢自己去走江湖,確實有點麻煩。”

陳平安有些感慨,緩緩道:“不過聽她講了蓮藕福地的那趟遊歷,能夠自己想到並且講出‘收得住拳’的那個道理,我還是有些開心。怕就怕過猶不及,處處學我,那麼將來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許多了。”

崔東山說道:“先學好的,再做自己,有什麼不好?先生自己這些年,難道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沒個半點規矩記在心上,就先學會了咋咋呼呼,難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記住規矩的年代,長輩卻處處刻意與晚輩親昵,栗暴不捨得敲,重話不捨得說,我覺得很不好。”

陳平安點點頭,聽進去了。

崔東山說道:“是不是也擔心曹晴朗的未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當然。既不想對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不願曹晴朗耽誤了學業和修行。”

崔東山笑道:“不如讓種秋離開蓮藕福地的時候,帶着曹晴朗一起,去新的天下遠遊求學。先從寶瓶洲開始,遠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資質真是不錯,又有種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幫他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陸抬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遠離‘迂腐’二字。說到底,還是種秋立身正,學問精粹,陸抬一身學問,但雜而不亂,並且願意由衷尊重種秋,二者相輔相成,曹晴朗才有此氣象。不然各執一端,曹晴朗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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