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唯恐大夢一場(1 / 2)

第196章 唯恐大夢一場

今天酒鋪里酒鬼賭棍們人滿為患,和和氣氣,其樂融融,都在說那二掌柜的好話,不是說二掌柜這般玉樹臨風,有他大師兄之風,就是說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醬菜和陽春麵,應該是咱們劍氣長城的一絕了,不來此處飲酒非劍仙啊。

這讓某些人反而心慌,喝着酒,渾身不得勁兒,琢磨這會不會是某些敵對勢力的下作手腕,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拙劣捧殺伎倆?於是這些人便默默將那些言語最起勁、吹噓最膩人的人的名字相貌都記下,回頭好與二掌柜邀功去。至於會不會冤枉好人,誤傷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關便是,他們只負責通風報信告刁狀,畢竟其中還有幾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為可以一起坐莊押注坑人掙錢的道友。

城頭這邊,郁狷夫啃着烙餅,一手拎着水壺,眺望城頭以南的某處戰場,那裡多了好多的小坑窪。能夠從這麼高的城頭,看見那些地面上的坑坑窪窪,可以想象置身其中,只會是坑窪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時常來往於城頭,與少女朱枚算是半個朋友了,畢竟在邵元王朝這撥劍修里,最順眼的,還是愛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個金丹境劍修金真夢,其餘的,都不太喜歡。當然,郁狷夫的不喜歡,只有一種表現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與我打招呼,我也點頭致禮,你要想繼續客套寒暄就免了。如果遇見的是前輩,就主動打招呼,點到即止,就這麼簡單。

我郁狷夫只是來砥礪拳法的,不是來幫着家族勢力拓展人脈的,何況郁家只與倒懸山還算有點香火情,與劍氣長城,八竿子打不着。

至於朱枚,大概早就覺得自己與郁狷夫是失散多年、異父異母的親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憂愁,烙餅帶得太少,吃得太快,包裹裡邊的那些烙餅,早已殆盡,咫尺物里也所剩不多了。

這隻不過是小小的憂愁,不值一提。郁狷夫此次來劍氣長城淬鍊體魄,初衷是追尋曹慈的武學道路,夯實金身境,沒想到能夠遇到那個同樣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沒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劍氣長城,此地劍仙更加讓人心嚮往之,哪怕自己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劍修,依舊會覺得相較於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劍氣長城的一些可取之處,絕無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餅,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練拳。

練拳是天大事,註定是她郁狷夫這輩子的頭等事,可是偶爾偷個懶,想點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緊。

那位左右前輩的劍術,無愧“最高”二字。

劍仙孫巨源目睹過那場戰事的首尾。按照孫劍仙的說法,左右此次出劍,先是“力大無理”,硬生生將岳青劈落城頭,隨後不再拘束劍氣,岳青從頭到尾,還手次數,屈指可數。不是岳青不強,而是那把本命飛劍百丈泉的劍氣瀑布,聲勢大不過左右劍氣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飛劍雲雀在天,更是連落地的機會都不多。

不過孫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氣,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劍砍死,同時,也是給其他劍仙出手攔阻的台階和理由。可惜左右沒理睬好言勸說的兩位劍仙,只是盯着岳青以劍氣亂砸。不是真的雜亂無章,恰恰相反,左右的劍氣太多,劍意太重。戰場上劍仙分生死,稍縱即逝,看不真切全部,無所謂,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開,許多險峻時分的劍仙出劍,往往就真的只是隨心所欲,靈犀一點,反而能夠一劍功成。

當時左右一言不發,但是意思很明顯,岳青之外其餘劍仙,遠觀無妨,言語無礙,唯獨近身之人皆敵手。

那兩位劍仙當時都快尷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長劍一劍斬下,大地開裂,溝壑頓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劍仙差點就得鉚足勁硬抗此劍。他只好呼朋喚友,又喊了兩位劍仙來助陣,但依舊是誰都不敢放手攻伐,萬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換劍尖所指之人,怎麼辦?

在岳青不得不傾力出劍之際,城頭之上出現了老大劍仙的身影,雙手負后,凝視着南邊戰場,好像與左右說了句話。

左右這才收劍。

孫巨源最後與郁狷夫感慨道,劍術如此高了,還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這左右,難不成是想要在劍氣長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當時好奇詢問,何謂一步登天?

只可惜孫巨源笑着不再言語。

郁狷夫站起身,沿着牆頭緩緩出拳,出拳慢,身形卻快。

走出約莫一炷香后,遇到了一位迎面走來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這就得先問過嘰嘰喳喳的耳報神朱枚答應不答應了。朱枚說這個少年,是那陳平安的學生,寶瓶洲人氏,姓崔名東山,按照輩分,算是文聖一脈的三代弟子,就是這崔東山好像腦子不太靈光,時好時壞,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對方筆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讓雙方就這麼擦肩而過。

不承想對方好像也是這般打算,剛好又對上路線,郁狷夫便再次更換路線,對方也恰好挪步,一來二去,那崔東山停下腳步,哭喪着臉道:“郁姐姐,你就說要往左邊走還是往右邊走好了,我反正是不敢動了,不然我怕你誤以為我圖謀不軌,見着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說什麼,見他停步,就繞路與他遠遠錯身而過,不承想那人也跟着轉身,與她並肩而行,只不過雙方隔着五六步距離。崔東山輕聲說道:“郁姐姐,可曾聽說《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可有心儀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當中,最不成材、囊中最羞澀的一個,修為一事多費錢,我不願先生擔憂,便只能自己掙點錢,靠着近水樓台先得月,在先生那邊偷了兩本印譜、三把摺扇,又去晏家大少爺的綢緞鋪子,低價收入了六方印章,郁姐姐你就當我是個包袱齋吧,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腳步,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產的山上重寶,你靠着販賣印譜、摺扇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興隆,賣一百年,夠不夠買下那艘符舟?我看難。直說吧,找我是為了什麼事情?”

只見那少年滿臉哀傷、無奈、苦澀,怔怔道:“在我心目中,郁姐姐原本是那種天底下最不一樣的豪閥女子,如今看來,還是一樣瞧不起雞零狗碎的辛苦錢啊。也對,鐘鳴鼎食之家,桌上隨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一隻破裂不堪、縫縫補補的鳥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錢?”

郁狷夫搖頭道:“還不願意有話直說?你要麼靠着隱藏的實力修為,讓我停步,不然別想我與你多說一個字。”

郁狷夫剛要前行,崔東山趕緊說道:“我一門心思掙錢,順便想要讓郁姐姐記住我是誰,郁姐姐不信,傷了我的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捨得生郁姐姐的氣。既然如此,我與郁姐姐打個賭,賭我這些物件里,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還得是願意掏錢買的,才算我贏你輸。若是我輸了,我就立即滾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見不着郁姐姐,輸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贏了,郁姐姐便花錢買下,還是姐姐得了好,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卻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來:“郁姐姐是什麼人,我豈會不清楚?之所以能夠願賭服輸,可不是世人以為的郁狷夫出身豪門,心性如此好,是什麼高門弟子氣量大,而是郁姐姐從小就覺得自己輸了,也一定能夠贏回來。既然明天能贏,為何今天不服輸?沒必要嘛。”

郁狷夫臉色陰沉,道:“你是誰?”

少年委屈道:“與郁姐姐說過的,我是東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但願賭服輸,我也敢賭,將你的物件拿出來吧。”

崔東山滿臉羞赧,低頭看了眼,雙手趕緊按住腰帶,然後側過身,扭扭捏捏,不敢見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對方腦袋太陽穴。只是對方竟然一動不動,好似嚇傻了的木頭人,又好像是渾然不覺,郁狷夫見狀立即將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極大收斂拳意,壓在了五境拳罡,最終拳落對方額頭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並且拳頭下墜,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幫上。不承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對於接下來一幕,還是大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對方深淺,但是內心會有一個高下的猜測,最高元嬰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劍氣長城,這少年的腳步、呼吸不會如此自如順暢。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躋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這五境武夫一拳,對方可躲,四境一拳,對方也可扛下,絕不至於受重傷,當然一時半刻的皮肉之苦,還是會有。

可郁狷夫哪裡會想到對方挨了一拳后,身體飛旋無數圈,重重摔在十數步外,手腳抽搐,一下,又一下。

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邊。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偽。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可憐兮兮道:“郁姐姐,我差點以為就再也見不着你了。”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拳意一震,立即彈開那個白衣少年,後者整個人瞬間橫滑出去十數步。

崔東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剛想要隨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髒了衣服,便抹在牆頭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越發皺眉。朱枚沒說錯,這人的腦子,真有病。

實在不願意跟這種人糾纏不清,就在郁狷夫想要離開之時,不承想崔東山已經從袖子里飛快掏出了兩本印譜,整整齊齊放在身前地上,只不過兩本印譜卻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擋住後邊所有的印章、摺扇、紈扇。他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賭一把!”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張“小賭桌”。

估計是擔心她萬一瞥見了印譜“兩扇大門”后的光景,明知必輸,便要心生反悔不賭了,崔東山還抬起雙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兩隻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風擋雨的房頂。

郁狷夫盤腿而坐,伸手推開兩本印譜,這兩本印譜明顯不是她會掏錢買下之物。

不過在郁狷夫動手之前,崔東山又伸出雙手,掩蓋住了兩方印章。

所有摺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開,拿起崔東山沒有藏藏掖掖的那方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魚化龍”。魚,算是諧音郁。

是個好兆頭,只不過郁狷夫依舊沒覺得如何心動。我打小就不喜歡郁狷夫這個名字,對於郁這個姓氏,自然會感恩,卻也不至於太過痴迷,至於什麼魚化不化龍的,我又不是練氣士,哪怕曾經親眼看過中土那道龍門之壯闊風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蕩,風景就只是風景罷了。

故而郁狷夫依舊只是將其放在一邊,笑道:“只剩下最後兩方印章了。”

崔東山用雙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住山峰,道:“郁姐姐,敢不敢賭得稍微大一點,前邊的小賭賭約,依舊有。我們再來賭郁姐姐你是喜歡左邊印章,還是喜歡右邊印章,或者郁姐姐乾脆賭得更大一點,賭那兩邊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動也不會花錢買,如何?郁姐姐,曾經有問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傑氣,不知道今天豪氣是否猶在?”

郁狷夫問道:“兩種押注,賭注分別是什麼?”

崔東山便以心聲言語,微笑道:“賭注稍大,就是賭郁姐姐以後為我捎句話給郁家;賭得更大,就是幫我捎話給周神芝,依舊只有一句話。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話人而已,絕不會讓你做半點多餘事情。不然賭約作廢,或者乾脆就算我輸。”

郁狷夫瞬間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線道:“我可以不賭?”

崔東山笑道:“當然可以啊。哪有強拉硬拽別人上賭桌的坐莊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別人買自己物件的包袱齋?只是郁姐姐當下心境,已非方才,畢竟郁姐姐終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長輩,還是救命恩人,故而說違心言,做違心事,是為了不違背更大的本心,當然情有可原。只是賭桌就是賭桌,我坐莊終究是為了掙錢,公平起見,我需要郁姐姐願賭服輸,掏錢買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鬆了口氣。

崔東山微笑道:“願賭服輸,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贏。只可惜今天這次認輸,此生都未必能贏回來了。當然當然,這終究是小事。人生在世,豈可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無視世間之大規矩風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該如此。”

郁狷夫抬起頭,問道:“你是故意用陳平安的言語激我?”

寧府門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場問拳,陳平安曾說,武夫說重話,得有大拳意。

崔東山笑眯起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兒多走兩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練氣士,是那純粹武夫,武學之路,從來逆水行舟,不爭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問道:“你是不是已經心知肚明,我若是輸了,再幫你捎話給家族,我郁狷夫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沒底氣遊歷四方?”

崔東山點頭笑道:“自然,不知道點賭客的品性人心,豈敢坐莊,八方迎客?只不過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賞賜的名字而已。身為女子,卻非要被人以男兒看待,哪個有心氣的女子,長大了還會喜歡?只不過我相信郁狷夫對於自己的姓氏,觀感還是不錯的。”

郁狷夫苦笑。朱枚朱枚,你個獃子痴兒,不管此次輸贏,回頭我都要罵你幾句。

不過郁狷夫在心情複雜之餘,其實一直在細細觀察對方雙手的細微動作,希望以此來辨認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讓這個崔東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準。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錢,輕輕一彈,落地后,是反面。郁狷夫說道:“右手!我賭右手遮掩印章,我不會掏錢買。”

崔東山一彎腰,就要去拿小暑錢了。

郁狷夫怒道:“崔東山!”

崔東山抬起頭,一臉茫然,道:“贏了不收錢,我幹嗎要坐莊和當包袱齋,我家先生是善財童子,我又不是,我就掙些辛苦錢和良心錢。”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東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道:“郁姐姐生氣的時候,原來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將那印章收在手中,並非《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頭望去。

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狷夫死死攥緊這一方印章,沉默許久,抬起頭道:“我輸了,說吧,我會捎話給家族。”

對方之厲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綺雲這兩個化名,也不在對自己與家族和周老先生的關係脈絡,都一清二楚。對方的真正厲害,在於算計人心之厲害,算準了她郁狷夫由衷認可陳平安那句言語,算準了自己一旦輸了,就會願意答應家族,不再四處晃蕩,開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的身份為家族出力。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對方需要自己捎給老祖宗的那句言語,郁家不管聽說后是什麼反應,至少也會捏着鼻子收下這份香火情!更算準了她郁狷夫,如今對於武學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趕上曹慈與陳平安,絕不會只能看着那兩個男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發現對方依舊沒有以心聲言語,抬起頭,神色堅毅道:“我願賭服輸!請說!”

崔東山看着這個女子,笑了笑,到底還是個比較可愛的小姑娘啊,便說了句話。

郁狷夫驚訝道:“就只是這句話?”

“郁家老兒,趕緊去找個四下無人處,大聲號三遍:‘我不是臭棋簍子誰才是?我喜歡悔棋我贏過誰?’”

此人言語,十分古怪,古怪至極!難道說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語,其實才是一語中的,千真萬確?

畢竟這種言語,自己只是捎話,話帶到了,至於老祖宗做與不做,都無所謂的。

崔東山撿起那枚小暑錢。小暑錢上的篆文極其罕見,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枚小暑錢當穀雨錢賣,都會被有那“錢癖”的神仙們搶破頭。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閨秀,以後嫁人,嫁妝一定多。可惜了那個懷潛,命不好,無福消受啊,只能眼睜睜看着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她她依舊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為人婦。一想到這個,崔東山就給自己記了一樁小小的功勞,以後有機會,再與大師姐好好吹噓一番。

崔東山左手始終按住最後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後賭一次,若是我贏了,郁姐姐就再與周神芝說句話。可要是我輸了,與郁家的言語都可以不作數,這枚小暑錢也還你,反正算我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所有賭約都算我輸,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後一局,幾乎是穩贏的,但是直覺讓她依舊決定不賭了。於是郁狷夫搖頭道:“不賭了!”

對面那人大笑起來,道:“郁姐姐賭運看似不好,實則很好。至於為何我如此說,郁姐姐很快就會知曉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還來激將法?有完沒完?”

崔東山握住那方一直藏頭藏尾的印章,輕輕拋給郁狷夫,道:“送你的,就當是我這個當學生的,為自家先生與你賠罪了。”

郁狷夫接過那方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這方印章已經被不知名的劍仙買走了,就算是劍仙孫巨源都查不出是誰買下了,可你才來劍氣長城幾天……而且你怎麼可能知道,只會是印章,只會是它……”

崔東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語,唏噓感慨道:“天下大賭,贏靠大運。”

崔東山收起所有沒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道:“這些零碎物件,就當是郁姐姐贈送給我的厚禮了。一想到與郁姐姐以後便是熟人了,開心,真開心。”

郁狷夫依舊坐在原地,抬起頭,問道:“前輩到底是誰?”

竟然稱呼她老祖宗為郁家老兒和臭棋簍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稱呼周老先生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大踏步離開,去找別人了。

崔東山走出去幾步后,驟然停步轉頭,微笑道:“郁姐姐,以後莫要當著他人面,丟錢看正反來做選擇了。不敢說全部,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你覺得是那虛無縹緲的運氣,實則是你境界不高。運氣好與不好,不在你,也不在老天爺。今日在我,你還能承受,以後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後卻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話,但請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復思量。”

郁狷夫默然無言。

她當下手中那方印章,並無邊款,唯有印文:“雁撞牆。”

郁狷夫轉頭望去。

那個白衣少年郎,正在牆頭上邊走邊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門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苦夏劍仙正在傳授邵元王朝這撥孩子劍術。

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上了城頭,就沒有規矩了,想要自己立規矩,靠劍說話。

苦夏劍仙是外鄉人,劍術不低,卻性情溫和,加上如今自己與這撥年輕天才在劍氣長城的名聲實在一般,自然更加不會去針對一個坐在遠處看他們練劍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們幾眼,便很快自顧自看書去了。苦夏劍仙瞥了眼書名,是一部棋譜,名為《快哉亭譜》,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傳很廣,專解死活題,其序言中有一句,更是備受推崇:“我之着法高低,需看對方棋力最大之應對着法,以強手等待強手,再以更大強手步步勝之,豈不快哉?”

苦夏劍仙笑了笑,此人應該修為境界不低,不過藏得好,連他都很難一眼看穿底細,那就不會是觀海境或龍門境修士了,至於是地仙中的金丹境還是元嬰境,難說。

難道是想要以下棋來砸場子?這個真實年齡不太好說的“少年郎”,會不會來錯地方了?

苦夏劍仙除了傳授劍術之外,也會讓這些邵元王朝未來的棟樑之材,自己修行,去尋覓機緣。

那個文聖一脈門生的少年,耐心不錯,就坐在那邊看棋譜,不但如此,還取出了棋墩棋盒,開始獨自打譜。

在一個休息間隙,所有年輕劍修都有意無意繞開了那個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陳平安,而是怕那陳平安的大師兄。

關於左右出劍,城頭之上,他們各有默契,隻字不提,可是在劍仙孫巨源的孫府,私底下沒少說。

“大劍仙岳青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文聖一脈的香火如何,那左右便要與人分生死?劍術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聖一脈的高徒,劍術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劍仙在劍氣長城,戰功赫赫,經歷過多少場大戰,斬殺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個只參加一場大戰的劍仙,若是重傷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麼蠻荒天下是不是得給左右送一塊金字匾額,以表感謝?”

“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殺殺,大劍仙岳青怎麼就說錯了?文聖一脈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虧得文聖一脈的學問給禁絕了,虧得我們邵元王朝當年是禁絕銷毀最多最快的,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這一脈學問當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雞腸,興師動眾,虧得此處是地方狹窄的劍氣長城,如果在浩然天下,天曉得會不會依仗劍術,捅出什麼天大的婁子。”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義憤填膺的時候,並不清楚劍仙苦夏坐在孫巨源身邊,一張天生的苦瓜臉更加有苦相了。

孫巨源寬衣大袖地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飲酒,笑問道:“苦夏,你覺得這些傢伙是真心如此覺得,還是故意裝傻子沒話找話?”

苦夏沒有給出答案,因為兩個答案都不是什麼好答案。

孫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認命,連生氣都懶得生氣,只是微笑道:“烏合之眾,聒噪擾人。”

苦夏鬆了口氣,好歹還能住在孫府。

但是孫巨源最後一番話,讓苦夏只覺得無奈:“在浩然天下,是東西不能亂吃,話可以亂講。在我們這邊,剛好顛倒,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講。言盡於此,以後有事,別找我幫你們求情,我孫巨源只是個小小的玉璞境劍修,不夠人砍幾劍的,何況砍死還白搭,不落半個好,何苦來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說,也是個文氣不少的地兒,這幫小崽子,應該都沒少讀書,書上道理,總該吃進肚子幾個吧?別人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來填茅廁,好歹有點用,但是這幫崽子吃了道理不拉出屎光噴糞,自己嘴巴臭不臭,這也聞不出嗎?我事先說好,他們這些話,在我孫府裡邊說,就算了,反正我孫府的名聲,已經給你們害得爛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孫府可不幫忙收屍停屍。”

苦夏劍仙現在還記得孫巨源最後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後那句話:“畢竟我們劍氣長城是窮鄉僻壤,讀書識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沒個輕重,死無全屍,很難拼湊的。”

苦夏劍仙開口說休息半個時辰,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訴她這邊來了那個崔東山,一看就是來鬧事的。

金真夢依舊獨自坐在相對角落的蒲團上,默默尋覓那些隱藏在劍氣當中的絲縷劍意。

林君璧則坐在蒲團上,為幾名劍修解答疑難。

唯獨嚴律起身,走向那個名叫崔東山的陳平安的學生,他躍上牆頭,轉頭看了眼棋局,笑問道:“是溪廬先生《快哉亭棋譜》的死活題?”

崔東山抬起頭,瞥了眼嚴律,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獨自解題。

嚴律笑道:“你留在這邊,是想要與誰下棋?想要與君璧請教棋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君璧不會走來這邊的。”

崔東山頭也不抬,說道:“蔣觀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關係,好與我的大師伯混個臉熟,我勸你趕緊滾蛋。”

蔣觀澄?嚴律啞然失笑。

崔東山抬起頭:“怎麼,你這亞聖一脈子弟,想要與我在棋盤上文斗,過過招?”

嚴律搖搖頭,笑容恬淡,神色從容,道:“你認錯人了,我嚴律雖然不是亞聖一脈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亞聖一脈門生弟子,循規蹈矩,謹遵聖賢教誨,從不做無謂的意氣之爭,道理在書上在心中,不在劍上拳頭上,當然也不會在棋盤上。我不是亞聖一脈,尚且知曉此理,更何況是亞聖一脈的萬千學子。以為然?”

崔東山疑惑道:“你叫嚴律,不是那個家裡祖墳冒錯了青煙,然後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的蔣觀澄?你是中土嚴家子弟?”

嚴律板起臉,沉聲道:“請你慎言!”

崔東山擺擺手,一手拈子,一手持棋譜,斜眼看着那個嚴律,一本正經道:“那就不去說那個你嘴上在意、心裡半點不在意的蔣觀澄,我只說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個每次青神山酒宴都沒有收到請帖,卻偏偏要覥着臉去蹭酒喝的嚴熙,‘享譽’中土神洲的嚴大狗腿?每次喝過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根本沒人鳥他,偏還喜歡拼了命敬酒,離開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擺出一副‘我不但在青神山上喝過酒,還與誰誰誰喝過,又與誰誰誰共飲’嘴臉的嚴老神仙?也虧得有個傢伙不識趣,不懂酒桌規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機,說漏了嘴,不然我估摸着嚴大狗腿這麼個名號,還真流傳不起來。嚴公子,以為然?”

嚴律臉色鐵青。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接着道:“言語而已,輕飄飄的,讀書人的氣量何在?為何要對我動殺心?並且問心無愧,自認殺我絕對有理,你怎麼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膽子小,直接被你嚇死?真不怕我大師伯把你剁成肉泥啊?還是說,因為看不出我修為高低,又忌憚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個廢物,所以才忍着,想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這麼個道理,再按照你們的規矩,你與我那個你們嘴中的大師伯,豈不是一類人?只不過你嚴律是老狗腿教出來的小廢物,故而劍術在糞坑,我家大師伯劍術在天上,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區別而已。”

嚴律咬牙切齒,雙手握拳,最終卻微微一笑。

崔東山放下棋子與棋譜,深呼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笑容燦爛道:“瞅瞅,你們的道理,我也會啊。果然講你們的道理,更簡單些,也舒心些。”

崔東山擺擺手,滿臉嫌棄道:“嚴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趕緊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兒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點殘羹冷炙,就能餵飽你,還跑來劍氣長城做什麼?跟在林君璧後面搖尾巴啊?練劍練劍練你個屁的劍。也不想想咱們林大公子是誰,高風亮節,神仙中人……”

嚴律即將祭出飛劍之際,林君璧剛好站起身,朝這邊道:“行了,崔東山,我與你下棋便是,這點言語交鋒,不說也罷。”

崔東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氣,來幫忙驅散這些尿臊味了。”

嚴律依舊想要出劍,卻被苦夏劍仙以言語心聲阻攔道:“左右不會為左右自己出劍,卻會為文聖一脈出劍,並且絕對不管你是誰,是什麼境界。”

嚴律臉色微白,躍下城頭,返回蒲團那邊。

與林君璧擦肩而過的時候,林君璧拍了拍嚴律的肩頭,微笑道:“有我呢,我劍術不行,棋術還湊合,對吧?”

受盡委屈與屈辱的嚴律重重點頭。

林君璧抖了抖雙袖,輕輕坐在棋盤對面。

崔東山輕輕搓手,滿臉驚訝且艷羨道:“林公子言行舉止,如此仙氣縹緲,一定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吧?不然怎麼可以做到如此行雲流水、仙氣磅礴的?絕無可能,絕對是一種無形的天賦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說了,言語機鋒無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這麼無賴糾纏,就不與你下棋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起來,問道:“賭點什麼?”

林君璧搖頭道:“不賭,棋盤上只分勝負。”

崔東山也搖頭道:“下棋沒彩頭,有意思嗎?我就是奔着掙錢來的。”

說到這裡,崔東山轉過頭,剛剛有點棋手風範的白衣少年郎,使勁招手笑道:“郁姐姐,這邊這邊,我要與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贏他!”

林君璧也抬起頭,只是相較於崔東山的口無遮攔,同樣俊美皮囊神仙客一般的林君璧,卻是風度翩翩,朝那郁狷夫無奈一笑。

郁狷夫面無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親昵喊郁狷夫為“在溪在溪”,然後哀嘆道:“果然是個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對方算準了朱枚會與自己說此事,也算準了自己會出現,而自己這個郁家女的出現,自然會激起林君璧這種人的一絲爭勝之心,對於修道之人而言,一絲一毫的芥子念頭,都不是小事。

依舊都在這個崔東山的算計之內啊。

郁狷夫沒走近對弈兩人,盤腿而坐,開始就水啃烙餅。朱枚想要去棋盤那邊湊熱鬧,也被郁狷夫攔下,讓朱枚陪着她閑聊。

崔東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輕聲感慨道:“我這郁姐姐,若是能夠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漲,勝算更多。”

林君璧屏氣凝神不言語。

崔東山轉過頭,道:“小賭怡情,一枚銅錢。”

林君璧問道:“銅錢?”

“不然?一枚雪花錢,還算小賭?”崔東山嘖嘖道,“林公子真有錢。”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兒去給你找一枚銅錢?是了,想着輸也不多,贏了更大,畢竟贏了我一枚銅錢,比贏了一枚穀雨錢,更有說法,將來更能讓看客聽眾們記住。”

崔東山震驚道:“我這神仙難測的絕妙心思,已經藏得如此好,林公子這都猜得到?我兜里那枚銅錢,豈不是要有離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風險?”

林君璧不得不承認,自己也被眼前人給噁心到了。當然比起註定已經淪為一個天大笑話的嚴律,還是好了千萬。今日對話,以後在邵元王朝,會有不少人聽說。嚴律此後在劍氣長城練劍,還有沒有收穫,很難說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掃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聲譽,至少也會害得嚴律比原本應該到手的收穫,減去幾分。

林君璧說道:“說定了,輸贏都是一枚銅錢。猜先?”

崔東山問道:“林公子棋術卓絕,就不樂意讓我三子?不想帶着一枚銅錢大勝而歸啊?”

林君璧已經伸手去棋盒,手攥棋子,無奈道:“能不能講點規矩,你我雖是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還是要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吧?”

棋盤對面那個少年早已抬起屁股,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沒辦法遮掩棋子聲響,只是對方修為高低不知,如果是地仙境界,自己一旦如此作為,其實還是自己虧的。可下棋是雙方事,林君璧總不能讓苦夏劍仙幫忙盯着。

崔東山坐回原地,點點頭,病懨懨道:“算你贏了先手。林公子棋術深淺暫時不好說,棋盤之外的棋術,真是很厲害,比那個差點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爛自己臉的嚴小狗腿,是要強上許多許多。”

林君璧鬆開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正因為林君璧率先守規矩,哪怕對方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着守規矩。未必天下事事應該如此,可終究在這棋盤附近,便該如此。

蔣觀澄那些遠遠觀戰不靠近的年輕劍修,人人佩服不已。

雙方先後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以一本存世極少的古譜《小桃花泉譜》定式先行。這本棋譜巧妙在可以速戰速決,精髓就在“以極有規矩,下無理先手”十個字上,只不過經不起最頂尖國手稍稍推敲。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對方始終落子如飛,好似勝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幾次關鍵手上,藏了拙,依舊下到了兩百三十多手,這才輸了。

一枚銅錢而已。何況真以為自己贏了棋,會讓嚴律這種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嚴律壞,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麼時候偌大一個嚴家的名聲清譽,需要靠一個邵元王朝的少年來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輸了,盡心儘力卻遺憾落敗,並且輸得毫釐之差,嚴律才會真正感恩幾分。輸得太多,當然也不會。嚴律這種人,說到底,虛名便是虛名,唯有實在且切身的利益,才會讓他真正心動,並且願意記住與林君璧結盟,是有賺的。

林君璧投子認輸后,笑道:“一枚銅錢,我當下身上還真沒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邊,會親自與人借這枚銅錢,反正直到借到為止。到時候是我送錢上門,還是可以託人幫忙,都由勝者決定。”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凝視着勝負一線間的險峻棋局片刻,然後立即抬頭不再看,笑道:“難怪難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過了《小桃花泉譜》。我就說嘛,我這百試不爽的神仙開局,從來只會讓對手剛到中盤便認輸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為意。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如此。

崔東山想了想,又道:“林公子會不會親自借錢,我總不能在林公子屁股後面跟着,我終究不曾學到嚴家門風的精髓啊。但是林公子是不是親自送錢,我倒是有個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贏了,彩頭歸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點國手風範來,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門,讓郁姐姐送錢來即可。若是林公子贏了……怎麼可能嘛,我這人下棋,壓箱底的本事那是絕對沒有的,畢竟我的所有棋術棋着,都是他人壓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處處是無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然後瞥了眼,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那本《快哉亭棋譜》已經被白衣少年墊在了屁股下面。

林君璧依舊沒有什麼神色變化。

此棋譜撰寫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國手第二溪廬先生,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傳道人,邵元王朝的國師。這位溪廬先生,卻與林君璧切磋棋術極多,所以勉強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師半友。

崔東山收攏了自己手邊棋盒的棋子,肩頭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譜,輕聲笑道:“死活題死活題,真是差點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題活死題嘛,看多了,是真的會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們這位溪廬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毀名譽,也要讓世間棋手看一看何謂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頭你一定要幫我介紹介紹,這般高風亮節的國手,以前沒有,以後估計也不會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遠處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說什麼“自家話”了。一旦開了口,真正噁心的不會是崔東山,只會是他林君璧。當然,那些人估計有半數是真生氣,替他和溪廬先生打抱不平,可還有半數,就是奔着這個目的來的,攛掇拱火成功了,然後就可以看熱鬧,作壁上觀。

林君璧根本不給他們這些機會。

被他阻攔了,再敢開口,自然就是腦子太蠢,應該不會有的。果不其然,沒人說話了。

崔東山將那本棋譜隨手一丟,摔出城頭之外,自顧自點頭道:“若是被蠻荒天下的畜生們撿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會。從此之後,好似個個尋死,劍氣長城無憂矣,浩然天下無憂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這次算你贏了,你我再下一局,賭什麼?”

崔東山笑道:“這次咱哥倆賭大點,一枚雪花錢!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題,直到誰解不出誰輸,如何?當然,我是贏了棋的人,就無須猜先,直接讓先了,你先出題,我來解死活題。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個想不開,跳下城頭,拼了性命,也要從把那棋譜奉若至寶、只覺得原來下棋如此簡單的畜生大妖手中,搶回那部價值連城的棋譜。如果我贏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枚雪花錢。”

林君璧搖頭道:“不解死活題,依舊是下棋。”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自己不能被牽着鼻子走。

崔東山一臉訝異,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輕心,對方棋術,絕非嚴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絕對不下於師兄邊境。至於對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處,暫時不好說,需要自己拎着對方的衣領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懶得多看一眼對方的臉色,伸出一手,道:“這次換你,我來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對方的深淺,畢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廬先生,以及久負盛名的《快哉亭棋譜》。

只不過棋盤上的輸贏依舊是其次,自己並不在乎輸贏的名聲,更何況難道輸了,溪廬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國手了?難道《快哉亭棋譜》便會被趕出天下名棋譜之列了?

第二局棋,林君璧長考極多。

對方那白衣少年,長考更久,終於不再故意抓耳撓腮,或是偶爾故作為難,微皺眉頭。

輸贏依舊只在一線之間。

這次輪到林君璧凝視着棋盤許久。

對手最後三手,皆是妙手,棋力暴漲,棋風大變,棋理顛倒。

這讓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場雙方對弈中最長之長考過後,再次投子認輸。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道:“你是不是對《彩雲譜》第六局鑽研頗深?既然有了應對之策,哪怕輸贏依舊難說,但是撐過當下棋局形勢,畢竟還是有機會的,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悶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這麼下棋,等於送錢,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問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扮痴?”

對方驀然大笑,卻是以心聲說道:“當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過兩局輸棋,讓我覺得你通盤棋理宛如定式,然後等我開口說第三局,押重注,贏我一個傾家蕩產,對不對?林公子,你們這些擅長下棋的大國手,心可真黑,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林君璧開口笑道:“第三局,一枚小暑錢。我會傾力下棋。”

崔東山握着拳頭輕輕一揮,搖頭道:“郁姐姐買我扇子的這枚小暑錢,可不能輸給你。其他的小暑錢,隨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沒有。”

崔東山轉頭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輸了個底朝天,也會留下這枚姐弟情深義重的小暑錢!”

郁狷夫置若罔聞。

朱枚嘀咕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崔東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聲點說,我們文聖一脈,被人當面罵,從不計較,有了道理,還要豎拇指,說你罵得好。但是背後罵人嘛,也成,別給我們聽見了,不然翻書如吃屎,吃飯卻噴糞,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張,坐得離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隨便哪枚小暑錢都可以。”

崔東山突然說道:“再加一點額外的彩頭,若是我贏了,你將那本《彩雲譜》送給我。”

林君璧點頭道:“可以。”

第三局,林君璧先行。

結果先手便大優,距離中盤取勝只差些許的林君璧,差點被對方下出無勝負的三劫循環。林君璧雖然始終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終於泛起了一股惱火。

雙方一直下到了將近四百手之多!對於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場驚人收官。

除了下棋兩人,已經沒有人可以看出準確的勝負趨勢。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輕輕鬆了口氣。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拈起棋子,身體前傾,長長伸出拈子之手,另外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亂棋子,即將落子之時,林君璧心中大定,贏了!

崔東山突然一個抬手,對那微微錯愕的林君璧搖晃肩頭,道:“哈哈,氣不氣?氣不氣?我就不下這兒哩。哎喲喂,我真是個小機靈鬼呢,我這腦闊(殼)真不大,但是真靈光哩。”

這大概是大師姐附體了。包括朱枚在內,哪怕是那個不太喜歡下棋的金真夢,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崔東山思量片刻,依舊是彎腰拈子,只不過棋子落在棋盤別處,然後坐回原地,雙手籠袖,道:“不下了,不下了,能夠連贏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滿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頭望天,道:“今天的月亮圓又圓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輸了。一枚銅錢,一枚雪花錢,一枚小暑錢,回頭我一起雙手奉上。”

崔東山突然冷笑道:“喲,聽口氣,看待勝負很淡然嘛。怎麼,是覺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當我們旗鼓相當了?逗你玩呢,看不出來吧?信不信我們什麼彩頭都不賭的第四局,我在八十手之內,就能夠下贏一隻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揚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東山又嬉皮笑臉了,道:“你還真信啊?我贏了棋,還是三局之多,錢掙得不多,還不許我說點大話過過癮啊?”

崔東山收斂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複雜棋局,嘖嘖道:“你我哥倆好,一起下出了這麼個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為實在是太快哉了!”

其實這會兒,再沒有一個人膽敢小覷此人棋術了,嚴律更是如此。

崔東山朝佔著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揮揮手,眼神真誠道:“錢回頭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無所謂。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麼,還要幫忙啊?你都幫了三個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這樣,我良心不安,天意使得我無法與你這種大度之人做朋友,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這第三局擱在整個邵元王朝歷史上,興許都堪稱名局,所以結果還能接受。

崔東山一邊收拾棋子,毫無風範,隨便將棋子丟入棋罐,清脆作響,一邊自言自語道:“連勝三局,舒服,真是舒服。只不過呢,靠着棋力懸殊,碾壓對手,真沒意思,若是雙方棋力相差無幾,輸贏看運氣,運氣在我,再贏了棋,那才最愜意。估計林公子這輩子棋盤上太過順遂,又習慣了以力壓人,是無法領略我這種心情的啦。惜哉惜哉。”

崔東山突然笑問道:“怎麼,覺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覺得運氣在我,兩者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運氣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認啊。那咱們再下一局,換一個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運氣,敢不敢?甚至可以說,我們比的,就只是運氣。這種棋,林公子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再下了。因為只看運氣,所以我們不賭錢了,什麼都不賭。”

林君璧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笑道:“你來決定賭這局棋誰輸誰贏。誰輸誰贏,你事先與苦夏劍仙說好。只要棋盤上的結局如你所說,無論我在棋局上是輸是贏,都是你贏。我們賭的就是誰的運氣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啞然失笑。

崔東山笑道:“棋術劍術都不去說,只說苦夏劍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賭品,我還是相信的。”

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

崔東山竟然點頭道:“確實,因為還不夠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個說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雲譜》第三局,棋至中盤——好吧,其實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認輸。不如我們幫着雙方下完,然後依舊由你來決定棋盤之外的輸贏。棋盤之上的輸贏,重要嗎?根本不重要嘛。你幫白帝城城主下,我來幫與他對弈之人下。咋樣?你瞧瞧苦夏劍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劍仙,辛苦護道,多麼想林公子能夠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無言以對。

此人,是瘋子。

《彩雲譜》,之所以能被世間所有棋手視為“我於人間觀彩雲,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於贏棋之人無敵,更可怕的地方,在於那個輸棋之人,只要起身離開了那張棋盤,離開了白帝城,也是雲下城外我無敵。

關於《彩雲譜》第三局的後續,無數棋手都有過極其艱深的鑽研,就連林君璧的師父都不例外,只說那崔瀺既不早一步又不晚一步的投子認輸,恰好說明此人,真正當得起世間棋道第二的稱號。

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你我身為棋手,面對這棋盤棋子,就不要侮辱它們了。”

崔東山冷笑道:“你有資格侮辱這《彩雲譜》?林君璧,你棋術高到這份上了?這五十六手,只有境界足夠,才可以看到結局處。其餘彩雲之下的所有棋手,當真知道雙方心中所想?換成你我來下棋,那兩位的中盤結束局,你真有本事維護住白帝城城主的優勢?誰給你的信心,靠連輸三局嗎?”

林君璧沉聲說道:“不與苦夏劍仙言語棋盤之外勝負,我與你下這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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