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左右教劍術
陳平安又被老大劍仙喊了過去。
城頭上,文聖一脈的長輩,其實就一個——左右,不是什麼先天劍坯,練劍更晚,卻最終成了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
裴錢,四境武夫巔峰,在寧府被九境武夫白煉霜喂拳多次,瓶頸鬆動。崔東山那次被陳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語,除了冊子一事,再就是裴錢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陳平安的既定方案,看過了劍氣長城的壯麗風景,就當此行遊學完畢,速速離開劍氣長城,返回倒懸山,還是略作修改,讓裴錢和種先生在劍氣長城稍稍滯留,砥礪武夫體魄更多。陳平安其實更傾向於前者,因為陳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場大戰會何時拉開序幕。不過崔東山卻提議等裴錢躋身了五境武夫,他們再動身,在劍氣長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見的武學收益,所以他們一行只要在劍氣長城不超過半年,大體無妨。
只是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不過有崔東山在身邊,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頸修士,也非劍修,其實無論是出身,還是求學之路、治學脈絡,都與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劍仙郭稼的獨女,觀海境劍修,天資極好,當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該是她守第一關,對陣擅長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類拔萃的先天劍坯,拜了師父,卻是一心想要學拳,要學那種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轟隆隆的絕世拳法。
左右問道:“裴錢,你知道你自創的這套劍術,缺點在什麼地方嗎?”
裴錢哭喪着臉,她哪裡想到大師伯會盯着自己的那套瘋魔劍法不放,就是鬧着玩嘞,真不值得拿出來說道啊。
缺點在哪裡?我這套劍術根本就沒優點啊。大師伯你要我咋個說嘛。我與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劍氣長城都沒敢耍幾次,大師伯怎麼就當真了呢?
郭竹酒身體後仰,瞥了眼裴錢的後腦勺。個兒不高的大師姐,膽兒也真不大,見着了老大劍仙就發愣,見到了大師伯又不敢說話。就目前而言,自己作為師父的半個關門弟子,在膽子氣魄這一塊,是要多拿出一份擔當了,好歹要把大師姐那份補上。
左右沒有介意裴錢的畏畏縮縮,說道:“有沒有外人與你說過,你的劍術,意思太雜太亂,並且放得開,收不住?”
裴錢硬着頭皮輕聲道:“沒有的,大師伯,我這套劍法沒人說過好壞。”
說到這裡,裴錢嗓音越來越低,道:“就只有那個盪鞦韆的劍仙周姐姐,說了些我沒聽懂的話,一見面就送禮,我攔都攔不住。師父知道后,要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前,一定要正兒八經感謝一次周劍仙,與周劍仙保證會學那一道劍意,只是不敢保證學得有多好,但是會用心去琢磨。”
左右對於女子劍仙周澄一脈將多種劍意凝聚為實質的那把纏繞金絲,並不上心,既然陳平安教過了裴錢該有的禮數,也就不再多說,只是說道:“你師父在我跟前,卻很是誇過你的這套劍術,還不止一次。說他弟子學生當中,‘只說劍術,裴錢最似大師兄’。所以大師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錢耷拉着腦袋,覺得自己愧對了師父的厚望,低聲道:“讓大師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來,道:“意思太雜?收不住?也虧得沒人敢對你說那種混賬話,不然我這個當大師伯的,還真要替你說句公道話了。”
左右伸手指向遠處,示意道:“裴錢。”
裴錢抬頭,望向大師伯所指處。曹晴朗和郭竹酒也舉目凝視,只是看不真切。相對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只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緣故,更因為她是劍修。
有些時候,那先天劍修,確實有資格小覷天下練氣士。
若是在那劍修難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這般驚才絕艷的先天劍坯,在哪座宗門不是板上釘釘的祖師堂嫡傳,能夠讓一座宗門甘願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傾力栽培的棟樑之材?
唯獨連練氣士都不算的裴錢,卻比那劍修郭竹酒還要看得清晰,城頭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間,驟然出現一絲絲一縷縷的駁雜劍氣,憑空浮現,遊走不定,肆意扭轉,軌跡歪斜,毫無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劍氣都在相互打架。
左右為了照顧裴錢的眼力,便多此一舉地抬起一手,輕掐劍訣,遠處空中,絲絲縷縷的萬千劍氣被凝聚成一團,拳頭大小。
左右說道:“這麼個小東西,砸在元嬰境劍修身上,足夠讓其神魂俱滅。你那劍術,當下就該追求這種境界,不是意思太雜,而是還不夠雜,遠遠不夠。只要你劍氣足夠多,多到不講理,就夠了。尋常劍修,莫作此想,大師伯更不會如此指點,因人而異,我與你說此劍術,正好適宜。與人對敵分生死,又不是講理辯論,講什麼規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劍氣夠多,對方想要出劍,也得看你的劍氣答不答應!”
左右雙指一切,將那劍氣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為二,那條纖細長線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終宛如一聲春雷炸響,煙消雲散,罡風激蕩,聲勢極大,四周無數“無辜”的劍氣被攪爛,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新凝聚,運氣好,便可以被某些遠古劍仙的殘餘意志所牽引,再被溫養,生成類似劍仙周澄一脈的精粹劍意,好似重生,劍仙人死千百年,唯獨意思可重活。
左右緩緩說道:“這是你的劍氣登堂入室后,下一個階段,應該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萬斤氣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氣力殺人,便如此殺人。”
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大師伯,我能不能不殺人?”
左右說道:“不可殺之人,即使你劍術再高,也不能向其出劍。可殺可不殺之人,隨你殺不殺。但是記住,該殺之人,不要不殺,不要因為你境界高了,就認定自己是在仗勢欺人,覺得是不是可以雲淡風輕,一笑置之便算了,絕非如此。在你身邊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處,便是一等一的絕對強者,強者危害人間之大,遠勝常人,你以後走過了更多的江湖路,見多了山上人,自會明白。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劍尖之上,你的道理夠對,劍術夠高,就別猶豫。”
裴錢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談劍術,當然不夠。心中道理,只是個我自心安,遠遠不夠,任你人間劍術最高,又算什麼?”
左右轉頭喊了一聲:“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大師伯看似是在說劍術,實則與理相通。念頭與念頭的交織,要麼打架,四散而退,要麼就像大師伯最終的那團劍氣,相親相愛,大道相近者齊聚。這就像一個人根本學問的形成,治學一事,要與聖賢書和聖賢道理較勁,更要與本心較勁,要與世道和天地較勁,最終猶然能夠勝出之人,便是頂天立地,劍撐天地,為絕學續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點頭道:“果然與我最像,所以我與你之間無須太多言語。能夠理解?”
曹晴朗笑着點頭。
左右轉頭問裴錢道:“聽了大師伯如此說,是不是對其他的那些劍理,便要少聽幾分了?”
裴錢想起了師父的教誨,以誠待人,便壯起膽子說道:“醋味歸醋味,學劍歸學劍,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點頭道:“很好,應當如此,師出同門,自然是緣分,卻不是要你們全然變作一人,一種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學生個個像先生,弟子個個如師父,大規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轉頭望向那個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這個小姑娘了,這會兒他們的對話,她聽也聽了,應該也都記住了,只不過郭竹酒更多心思與視線,都飄到了她師父那邊,正豎起耳朵,打算偷聽師父與老大劍仙的對話,雖然自然是完全聽不見,但是不妨礙她繼續偷聽。
察覺到大師伯的視線,郭竹酒立即坐好,擺出嚴陣以待的姿勢,道:“大師伯每個字都重達萬鈞,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錢哀嘆不已,這個小姑娘真是目無尊長、無法無天啊。
左右說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學了拳,認了陳平安做師父,入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譜牒,意味着什麼?”
郭竹酒大聲道:“大師伯!不曉得!”理直氣壯。
左右覺得其實也挺像當年的自己,很好嘛。
只是這一刻,換了身份,身臨其境,左右才發現當年先生應該沒少為自己頭疼。算了,讓陳平安自己頭疼去。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師伯,總不能讓她白喊,左右轉頭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向城頭,問道:“大師伯,有何教誨?”
左右說道:“替你先生,隨便取出幾件法寶,贈送給郭竹酒,別太差了。”
郭竹酒悄悄轉身,一手伸出兩根手指,一手伸出三根手指,至於是二選一,還是加在一起算五件禮物,天曉得她是怎麼想的,又為何會如此想。
崔東山手腕翻轉,是一串寶光流轉、五彩絢爛的多寶串,天下法寶第一流,拋給郭竹酒。
郭竹酒接住了多寶串,訝異道:“真給啊,我還想與小師兄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來着。”
小姑娘嘴上如此說,戴在手腕上的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凝滯。
崔東山笑嘻嘻道:“名為五寶串,分別是金精銅錢熔化鑄造而成,山雲之根,蘊藉水運精華的翡翠珠子,雷擊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將獅子蟲煉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農家仙人的心愛之物,就等小師妹開口了,小師兄苦等已久,都要急死個人了。”
郭竹酒以心聲悄悄說道:“回頭下了城頭,大師伯瞧不見咱們了,我再還給你,戴一會兒就成。”
崔東山笑眯眯回復道:“不用,反正小師兄是慷他人之慨。趕緊收好,回頭小師兄與一個老王八蛋就說丟了,天衣無縫的理由。小師兄擺闊一次,小師妹得了實惠,讓一個老王八蛋心疼得淚如雨下,一舉三得。”
郭竹酒一頭霧水,抖了抖手腕,光彩流轉,還有點沉。禮物太貴重,事後還是得問過師父,才能決定收不收下。
崔東山兜里的寶貝,真不算少。
只是崔東山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與師刀房女冠說自己是窮光蛋,流霞洲寶舟渡船是與人借來的,卻也沒說錯什麼。魂魄一分為二,既然皮囊歸了自己,那些咫尺物與家當,照理說是該還給崔瀺才對。
最後左右與裴錢說道:“劍術可以經常練,但是不要輕易去真正握劍,這一點,確實要與你師父學一學。連什麼是什麼都不知道,又能練出個什麼。”
又與曹晴朗說道:“身邊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為之着急。”
再對郭竹酒說道:“大師伯會找你爹談一次。”
陳平安祭出自己那艘桓雲老真人“贈送”的符舟,帶着三人返回城池寧府,不過在那之前,符舟先掠出了南邊城頭,眾人去看過了那些刻在城頭上的大字,一橫如人間大道,一豎如瀑布垂掛,一點即是有那修士駐紮修行的神仙洞窟。
崔東山說要自己再逛逛。
崔東山最終找到了那位僧人。
崔東山盤腿而坐,說道:“要道兩聲謝,一為自己,二為寶瓶洲。”
僧人點點頭:“人心獨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獅子鳴。”
崔東山根本不願在自己的事情上多作盤桓,轉而誠心問道:“我爺爺最終停歇在藕花福地的心相寺,臨終之前,曾經想要開口詢問那位住持,應該是想要問佛法,只是不知為何,作罷了。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說道:“那位崔施主,應該是想問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話到嘴邊,念頭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東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當真放下了嗎?”
崔東山皺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減有定,光陰長河只有一條,去不復還!我爺爺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為我之不放心,便變得不放下?”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聲,斂容說道:“佛法無垠,難道當真只在先後?還容不下一個放不下?放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崔東山搖頭道:“莫要與我文字障,無論是名家學問,還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極深。”
僧人雙手合十,仰頭望向天幕,然後收回視線,目視前方廣袤大地,右手覆於右膝,手指指尖輕輕觸地。又抬一手,拇指與食指相拈,其餘手指自然舒展開來,如開蓮花。
崔東山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點頭致意,起身離去。
僧人神色安詳,抬起覆膝觸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見人間苦海,開出了一朵蓮花。”
崔東山從南邊牆頭上,躍下城頭,走過了那條極其寬闊的走馬道,再到北邊的城頭,一腳踏出,身形筆直下墜,在牆根那邊濺起一陣塵土,再一襲白衣不染纖塵地從黃沙中走出,一路飛奔,蹦蹦跳跳,偶爾空中鳧水。
崔東山沒直接去往寧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牆,偷摸進一座豪宅府邸,見着了一位坐在廊道上持杯飲酒的劍仙。
崔東山蹲在欄杆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隻酒杯。
劍仙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其他都好說,這物件,真不能送你。”
崔東山埋怨道:“劍仙恁小氣。”
孫巨源苦笑道:“實在無法相信,國師會是國師。”
崔東山扯了扯嘴,道:“劍氣長城不也都覺得你是個姦細?但其實就只是個幫人坐莊掙錢又散財的賭棍。”
孫巨源道:“學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實都想學,只是沒人學得好罷了,說書先生的那種分寸感,到底是怎麼來的?多少人最終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畢竟阿良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有個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劍術劍意,外人怎麼學?那百餘年,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是怎麼成為劍氣長城阿良的,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師弟叫茅小冬,治學不成才,但是教人教得好。我家先生,學什麼都快,都好。目之所及,皆是可以拿來修行的天材地寶。”
孫巨源擺擺手,道:“別說這種話,我真不適應。又是師弟茅小冬,又是先生二掌柜的,我都不敢喝酒了。”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明顯不死心,道:“不喝酒要酒杯何用,送我唄。”
孫巨源看着這個蹲在欄杆上沒正形的少年郎,只覺得一個頭比兩個大,學那苦夏劍仙,有些苦瓜臉。
崔東山跳下欄杆,道:“人人怨氣衝天,偏偏奈何不了一位老大劍仙,如何解憂?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飲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總好過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孫巨源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道:“如何想,如何做,是兩回事。阿良曾經與我說過這個道理,一個講明白了,一個聽進去了。不然當初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的劍修,就不是萬眾矚目的董觀瀑,而是可有可無的孫巨源了。”
崔東山坐在廊道,背靠欄杆道:“寧府神仙眷侶兩劍仙,是戰死的,董家董觀瀑卻是被自己人出劍打死的。而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劍氣長城,卻是寧府就此沒落,董家依舊風光萬丈,你覺得最傷感的,是誰?”
孫巨源說道:“自然還是老大劍仙。”
崔東山雙手籠袖,笑道:“人人有理最麻煩。”
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該不會今日登門,就是與我發牢騷吧?你我之間,價格公道,買賣而已。有些事情,糾纏了太多年,任你是大劍仙,也沒那個心氣掰扯清楚了,答案無非是‘還能如何,就這樣吧’。何況出城殺妖一事,習慣成自然,廝殺久了,會當作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孫巨源,算怕死的人吧?但要真到了城頭上,再去了南邊,也照樣會殺得興起。”
崔東山說道:“以往總是差不多百年一戰,不提那場十三人之爭后的慘烈大廝殺,短短十年之間,蠻荒天下又有兩次攻城,只是規模都不算大,無非是想要以戰養戰,磨合各方勢力,演武大練兵,你怕不怕?可一旦真正聚集起半座蠻荒天下,甚至整座蠻荒天下的戰力,劍氣長城就這點人,這麼點飛劍,怕不怕?”
孫巨源說道:“這也就是我們埋怨不已,卻最終沒多做什麼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劍仙在城頭守着。”
崔東山問道:“那麼如果那位消失萬年的蠻荒天下共主,重新現世?有人可以與陳清都捉對廝殺,單對單掰手腕?你們這些劍仙怎麼辦?還有那個心氣下城頭嗎?”
孫巨源默然無聲。
崔東山伸出手,笑道:“賭一個?若是我烏鴉嘴了,這隻酒杯就歸我,反正你留着無用,說不定還要靠這點香火情求個萬一。若是沒有出現,我將來肯定還你,劍仙長壽,又不怕等。”
孫巨源將那隻酒杯拋給崔東山,道:“無論輸贏,都送給你。阿良曾經說過,劍氣長城的賭棍,沒有誰可以一直贏,越是劍仙越是如此。與其輸給蠻荒天下那幫畜生,不如留給身後那座浩然天下,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吧,反正都噁心人,少噁心自己一點,就當是賺。”
崔東山笑着接過酒杯,問道:“‘但是’?”
孫巨源點點頭,站起身,笑道:“還真有個‘但是’,‘要過城頭,我答應了嗎?’”
崔東山點了點頭,道:“我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把酒杯還你,與你納頭便拜,結為兄弟,斬雞頭燒黃紙。”
孫巨源笑道:“國師說這種話,就很大煞風景了,我這點難得流露的英雄豪氣,快要兜不住了。”
崔東山說道:“孫劍仙,你再這麼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門風對付你了啊!”
孫巨源突然正色說道:“你不是那頭綉虎,不是國師。”
崔東山扭捏道:“我是東山啊。”
孫巨源扯了扯嘴角,終於忍不住開口針鋒相對道:“那我還是西河呢。”
那一襲白衣翻牆而走,趴在牆頭上翻向另外一邊的時候,嘴裡還在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劍氣長城的劍仙盡欺負人,言語刻薄傷人心……”
林君璧近期都沒有去往城頭練劍,只是獨自打譜。
邵元王朝天之驕子,每次返回孫府休憩,也不敢隨意打攪林君璧的修補心境。
只有嚴律去找過一次神色萎靡不振的林君璧,但是見到了嚴律,林君璧卻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份熱誠,停下打譜,與嚴律閑聊了許久,嚴律打定主意,自己確實應該與林君璧結成盟友,這一路上,他對林君璧始終心懷芥蒂,只是藏得深些。以往林君璧在嚴律看來,就是那種繞不過去的關隘,等到自己境界高了,尤其是有朝一日,能夠真正負責一部分嚴家事務的時候,在邵元王朝如日中天的林君璧,會很大程度上阻礙自己的攀高。可是如今嚴律改變了角度去考慮問題,覺得自己不如認命些,誠心實意地輔佐林君璧,相信以林君璧的眼光,知道自己會是一個極其稱職的左膀右臂。
嚴律希望與林君璧結盟,因為林君璧的存在,嚴律失去的某些潛在利益,就能從他人身上找補回來,說不定會更多。
自己沒了心結,嚴律便乾脆利落了許多,與林君璧言語再無忌諱。
一個不談道心受損有多嚴重,反正不再“完美無瑕”的林君璧,反而讓嚴律寬心許多。
林君璧對嚴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嚴律的心境改變,談不上意外,與嚴律的合作,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嚴律未來在邵元王朝,不會是什麼無足輕重的角色。
今天師兄邊境難得露面,與林君璧對弈一局。
邊境笑道:“還沒被嚴律這些人噁心夠?”
林君璧搖頭道:“恰恰相反,人心可用。”
邊境跟着搖搖頭,拈子懸空,看着棋局,道:“我倒是覺得很反胃。許多言語,若是真心覺得自己有理,其實不差,只不過因為立場不同,學問深淺,才有不一樣的言語,終究道理還算是道理,至於有理無理,反而在其次,比如蔣觀澄。乾脆不說話的,例如金真夢,也不差。至於其餘人等,絕大部分都在睜眼說瞎話,這就不太好了吧?如今咱們在劍氣長城口碑如何,這幫人,心裡不清楚?毀掉的聲譽,是他們的嗎?誰記得住他們是誰,最後還不是你林君璧這趟劍氣長城之行,磕磕碰碰,萬事不順?害得你誤了國師先生的大事謀划,一樁又一樁。”
“返回家鄉,我自會向先生請罪。”林君璧安靜等待邊境落子,微笑道,“抱團取暖,人之天性。人群當中,道德高者,孤家寡人。”
邵元王朝的隱蔽目的,其中有一個,正是郁狷夫。
林君璧其實對此不解,更覺得不妥,畢竟郁狷夫的未婚夫,是那懷潛,自己再心傲氣高,也很清楚,暫時絕對無法與那個懷潛相提並論,修為、家世、心智、長輩緣和仙家機緣,事事皆是如此。但是先生沒有多說其中緣由,林君璧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生只說了兩句重話:“被周神芝寵溺的郁狷夫,返回郁家恢復身份后,她等同於是半個邵元王朝的國力。”“豪門府邸大門口的石獅子都不幹凈,老百姓眼中的金鑾殿上,能有一塊乾淨的青磚?”
至於修行,國師並不替林君璧擔心,只是給他拋出了一串問題,考驗這個得意弟子:“將帝王君主視為道德聖賢,此事對錯如何?衡量君王之得失,又該如何計算?帝王將相如何看待百姓福祉,才算無愧?”
邊境說道:“看樣子,你問題不大?”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師兄看出問題大了,林君璧還有救嗎?”
邊境落子后,問道:“知道為何會一路輸下去嗎?”
林君璧點頭道:“知道。”
邊境點點頭,道:“那我就不多嘴了。”
只不過林君璧敢斷言,師兄邊境心中的答案,與自己的認知,肯定不是同一個。
邊境與林君璧繼續下棋。
各懷心思。
寧府演武場上,大師姐與小師妹在文斗。
文斗得很文氣,就是純粹武夫裴錢耍瘋魔劍法,劍修郭竹酒練習拳法,雙方各耍各的,不打架。
陳平安離開宅子,打算去門口等崔東山返回。
等到陳平安臨近演武場,兩個小姑娘立即停下拳與劍。
裴錢讚歎道:“小師妹你拳中帶劍術,好俊俏的劍法,不枉勤勤懇懇、辛辛苦苦練了劍術這麼多年!”
郭竹酒稱讚道:“大師姐劍術藏拳意,拳法無敵,不愧是大師姐,跟隨在師父身邊最久!”
裴錢點頭道:“小師妹厲害啊,按照這個速度練拳不停,肯定能夠一拳打碎幾塊磚。”
郭竹酒附和道:“大師姐了不得,如此練劍幾年後,行走山水,一路砍殺,定然寸草不生。”
師出同門,果然相親相愛,和和睦睦。
陳平安假裝沒看見沒聽見,走過了演武場,去往寧府大門。
等到陳平安一走,裴錢高高舉起行山杖,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寶串。
裴錢笑呵呵道:“我還有小竹箱哦。”
然後裴錢故意略作停頓,這才補充道:“這可不是我瞎說,你親眼見過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沒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樣學樣,停頓片刻,這才說道:“你有我這個‘沒有’嗎?沒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錢有些措手不及,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傻了吧唧的。郭竹酒則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憨。
已經走遠的陳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話,以後落魄山,應該會很熱鬧吧。
所以在門口等到了崔東山之後,陳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將白衣少年拽入大門,一邊走一邊說道:“將來與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說話?先生就當你答應了,一言為定!閉嘴!就這樣,很好。”
范大澈依舊沒能破開龍門境瓶頸,成為一位金丹客。
他很愧疚,覺得對不起寧府的演武場,以及晏胖子家幫忙練劍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請客之人,始終是范大澈。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范大澈的朋友們喝酒都還是算在范大澈的賬上,其中以董畫符次數最多。范大澈一開始犯迷糊,怎麼鋪子可以賒賬了?一問才知,原來是陳三秋自作主張幫他在酒鋪放了一枚小暑錢。范大澈又問這枚小暑錢還剩下多少,不問還好,這一問就問出了個悲從中來。一不做二不休,難得要了幾壺青神山酒水,乾脆喝了個酩酊大醉。
成了酒鋪長工的兩個同齡少年,靈犀巷的張嘉貞與蓑笠巷的蔣去,如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私底下說了各自的夢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說書先生,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說得越來越少了。
那個有陶罐有私房錢,他爹給酒鋪幫忙做陽春麵的孩子馮康樂,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故事不好聽,可終究是故事啊,實在不行,乾脆與說書先生花錢買故事聽。一枚銅錢夠不夠?如今爹掙了許多錢,隔三岔五丟給他三兩枚,最多再過一年,馮康樂的陶罐里就快裝不下了。所謂財大氣粗膽子大,馮康樂捧着陶罐,鼓起勇氣,一個人偷偷跑去了從未去過的寧府大街上,只是晃蕩了半天也沒敢敲門。門太大,自己太小,馮康樂總覺得即使使勁敲了門,裡面的人也聽不着。
當初說書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時候,這個頭一個與二掌柜打招呼說話的孩子,半點不怕,可是當說書先生躲藏在寧府高牆裡,孩子便怕了起來,所以蹲在牆根下曬了半天日頭。天黑前,從可以當鏡子用的青石大街離開,孩子腳踝一擰,鞋底板就會吱呀作響,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誰,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黃泥路,便沒這份樂趣了,踩髒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開花好玩啊?好多時候,娘親打着打着就自己哭了起來,爹便總是蹲在門口悶悶不說話。孩子那會兒最委屈,爹娘這些大人,怎麼比沒長大的孩子,還不講道理呢?
馮康樂回了自家巷子,那邊翹首以盼的孩子們不在少數,都盼着明兒就可以重新聽到那些發生在遙遠他鄉的故事。
馮康樂沒法子,總不能說自己膽子小,只見着了大門沒見着說書先生啊,便在心中與說書先生念叨了幾句歉意話,然後痛心疾首,說那二掌柜太摳門,嫌棄他陶罐里錢太少太少,如今已經不樂意講故事了,這傢伙掉錢眼裡了,不講良心。孩子們跟着馮康樂一起罵,罵到最後,孩子們生氣不多,遺憾更多些。
畢竟上一回故事還沒講完,正說到了那山神強娶親,讀書人擊鼓鳴冤城隍閣呢,好歹把這個故事講完啊,那個讀書人到底有沒有救回心愛的可憐的姑娘?你二掌柜真不怕讀書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爺家大門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個長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會帶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為說書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數多了后,如今她過家家的時候,都當上了坐轎子的媳婦呢。馮康樂他們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邊晃晃悠悠。可是說書先生很久沒出現后,小媳婦就又都是馮康樂他們都喜歡的那個她了,至於自己就只好又當起了陪嫁丫鬟。
何況說書先生還偷偷答應過她,下次下雪打雪仗,與她一夥,怎麼說話就不作數了呢?費了老大勁兒,才讓爹娘多買些瓜子,自己不捨得吃,留着過年嗎?可家鄉這邊,好像過年不過年,沒兩樣,又不是說書先生說的家鄉,好熱鬧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與爹娘長輩收紅包,家家戶戶貼門神春聯,做一頓堆滿桌子的年夜飯。
每次說完一個或是一小段故事,那個喜歡說山水神怪嚇人故事,他自己卻半點不被嚇着的二掌柜,都會說些那會兒已經註定沒人在意的言語,故事之外的言語,比如會說些劍氣長城這邊的好,喝個酒都能與一堆劍仙做伴,浩然天下隨便哪個地方,都瞧不見這些光景,花再多的錢都不成。然後說一句天底下所有路過的地方,不管比家鄉好還是不好,家鄉就永遠只有一個,是那個讓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講完,鳥獸散嘍,沒人愛聽這些。
這些是人間最瑣碎細微的小事,孩子們住着的小巷,地兒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麼點大的風風雨雨,雨一淋,風一吹,就都沒了。孩子們自己都記不住,更何談別人。
板凳上說書先生的那些故事,連那給山神抬轎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編撰出個名字來,再說一說他們的衣衫打扮,給些拋頭露面的機會;連那冬腌菜到底是怎麼個由來,怎麼個嘎嘣脆,都要說出個一二三四來,把孩子們嘴饞得不行,畢竟劍氣長城這邊不過年,可也要人人過那凍天凍地凍手腳的冬天啊。
與蠻荒天下挨着的劍氣長城,城頭那邊,腳下雲海一層層,如匠人醉酒後砌出的階梯。這邊劍仙們的一言一行,幾乎全是大事,當然如女子劍仙周澄那般盪鞦韆年復一年,米裕在雲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晝夜,趙個簃與程荃兩個冤家對頭,喝過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確實算不得大事。
包括太徽劍宗在內的諸多大門派劍修,已經準備分批次撤出劍氣長城。對此,包括陳、董、齊在內的幾個劍氣長城大姓和老劍仙,都無異議。畢竟與本土劍修並肩作戰參加過一次大戰,就很足夠,只是最近兩次大戰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鄉人返回家鄉的腳步。
曾有人笑言,與劍氣長城劍仙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香火情,別當真,誰當真誰是傻子。可是說這種屁話的無賴,卻反而是那個殺妖未必最多但絕對最“大”的那個。若是那頭大妖不夠分量,豈能在城頭上刻下最新的那個“大”字?
不過這些外來劍修,沒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鄉,像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就留在了劍氣長城,其餘幾位北俱蘆洲劍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輕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當然也有孑然一身趕赴此地的,像浮萍劍湖酈采,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除了劍仙,許多來自九大洲不同師門的地仙劍修,也多有留下。
虧得迭嶂酒鋪越開越大,將隔壁兩間鋪子吃下,又多出了專門用來懸挂無事牌的兩堵牆壁。所以以北俱蘆洲劍修尤其是太徽劍宗子弟為主的劍修,這才在酒鋪里寫了名字和言語。而這些人去那邊喝酒,往往拉上了並肩作戰過兩場大戰的本土劍修,所以這撥人帶起了一股新的風氣,一塊無事牌的正反兩面,一對對有那生死之交的外鄉劍修與本土劍修,各寫無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氣氣的贈言,有些是罵罵咧咧的髒話,有些就只是醉酒後的瘋癲言語,還有些就直接是從那《皕劍仙印譜》和摺扇上摘抄而來,無奇不有。
其中有一塊無事牌,扶搖洲那位身為宗主嫡傳的年輕金丹境劍修,除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還寫道:“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這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背面是一位劍氣長城元嬰境劍修的名字與言語,名字還算寫得端正,無事牌上的其餘文字,便立即露餡了,刻得歪歪扭扭,道:“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柜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左右正在與魏晉說一些劍術心得,老大劍仙出現后,魏晉便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卻擺了擺手,道:“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們劍術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晉苦笑不已,老大劍仙你想着要讓左右前輩再提起一口心氣,也別拉上晚輩啊。
陳清都開門見山道:“其實是有事相求,說是求也不太對,一個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個是我的期許,聽不聽,隨你們。隨了你們之後,再來隨我的劍。”
魏晉無奈。
這就是沒得商量了,至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輩會如何做決定,暫時還不好說。
左右問道:“先生為何自己不對我說?”
陳清都笑道:“先生說了弟子不會聽的言語,還說個什麼?被我聽去了,浩然天下最會講理的老秀才,白白落個管教無方?”
左右說道:“確實是我這個學生,讓先生憂心了。”
只要是說自家先生的好話,那麼在左右面前,就管用。
陳清都轉去跟魏晉言語,道:“魏晉,如今勸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場大戰,之後再聽我的——離開劍氣長城,到時候會有三個地方,讓你挑選: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你就當是去遊山玩水好了。寶瓶洲風雪廟魏晉,不該只是個傷透了心的痴情種,再說了,在哪裡傷心不是傷心,沒必要留在劍氣長城,離得太遠,喜歡的姑娘,又看不見。”
陳清都笑道:“與你這麼不客氣,自然是因為你劍術比左右還低的緣故,所以將來離開了劍氣長城,記得好好練劍,劍術高了,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就會多多顧慮。”
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只能如此了嗎?”
陳清都抬了抬下巴,道:“問我做甚,問你劍去。”
魏晉更加無奈。
魏晉這一次離去,老大劍仙沒有挽留,只留下兩個劍術高的。
陳清都說道:“你那小師弟,沒答應點燃本命燈,但是與我做了一筆小買賣,將來上了戰場,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陳清都笑道:“這麼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而話少的左右,竟然說了那麼多話,你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左右說道:“想要知道,其實簡單。”自然是先當了我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再說。
陳清都笑呵呵道:“勸你別說出口,你那些師侄都還在劍氣長城,他們心目中天下無敵的大師伯,結果給人打得鼻青臉腫,不像話。”
左右不是不介意這位老大劍仙的言語,只是當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問道:“若是他來了,當如何?”
陳清都一手負后,一手撫頂,捋了捋後腦勺的頭髮:“大門敞開,待客萬年,劍仙對敵,只會嫌棄大妖不夠大,這都不懂?”
左右點頭道:“有理。”
陳清都打趣道:“喲,終於想要為自己出劍了?”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講理不吹牛,我這個當大師兄和大師伯的,會讓同門知道,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不是過譽,這個評價,還是低了。”
陳清都笑道:“還要更高些?怎麼個高?踮腳尖伸脖子,到我肩頭這兒?”
左右說道:“陳清都,隔絕天地,打一架?”
陳清都雙手負后,走了。
左右重新閉目養神,溫養劍意。
下一場大戰,最適宜傾力出劍。
極遠處,女子周澄依舊在盪鞦韆,哼唱着一支晦澀難懂的別處鄉謠。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一位來自異鄉的年輕人教給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歡坐在鞦韆不遠處,自顧自哼曲兒。她那會兒沒覺得好聽,更不想學。練劍都不夠,學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麼。
後來周澄從他嘴裡第一次聽說了山澤野修這個說法,他還說之所以來這裡,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鄉,沒什麼感情,就是想來看一看。
此時,大劍仙陸芝走到鞦韆旁邊,伸手握住一根繩索,輕輕搖晃。
周澄沒有轉頭,輕聲問道:“陸姐姐,有人說要來看一看心目中的家鄉,不惜性命,你為什麼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鄉?你又不會死,何況積攢了那麼多的戰功,老大劍仙早就答應過你的,戰功夠了,就不會攔阻。”
陸芝是個略顯消瘦的修長女子,臉頰微微凹陷,只是肌膚白皙,額頭光亮,尤為皎潔,如蓄留月輝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氣勢之盛,安安靜靜站在鞦韆旁邊,就像那不斂劍氣的左右。
陸芝搖頭道:“之所以有那麼個約定,是給自己找點練劍之外的念頭,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語。
陸芝輕輕晃動鞦韆,道:“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懸山之後,那個念頭就算了結了。如今的念頭,是去南邊,去兩個很遠的地方,飲馬曳落河,拄劍拖月山。”
周澄轉頭笑道:“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傢伙?你喜歡他?”
陸芝搖搖頭,道:“不是每個女子,都一定要喜歡男人的。我不喜歡自己喜歡誰,只喜歡誰都不喜歡的自己。”
周澄笑道:“陸姐姐,你說話真像浩然天下那邊的人。”
“周澄,哪天鞦韆沒了,你怎麼辦?”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歡一個人,至於嗎?”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歡他啊。反正什麼都沒了,師門就剩下我一個,還能想什麼?陸姐姐天賦好,可以有那念頭去做。我不成,想了無用,便不去想。”
陸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劍仙,還不止一兩個,你說可不可笑?”
周澄不說話,也沒笑。
北俱蘆洲的酈采劍仙,是個不肯消停的主兒,今天與太徽劍宗韓槐子問劍,明天就去找其他劍仙問劍,問劍劍仙不成,就去欺負元嬰境劍修,嚷嚷着:“我一個娘們你都打不過,不但如此,竟然連打都不敢打,還算是個帶把的嗎?”元嬰境劍修往往氣不過,輸了之後,就去呼朋喚友,在劍氣長城,誰還沒個劍仙朋友?請那劍仙出山後,酈采贏了倒還好,換人問劍,輸了的話就再去找那元嬰境劍修,三番五次后,那元嬰境劍修就哭喪着臉,說劍仙朋友已經不願見他了,薅羊毛也不能總逮着他一個往死里薅啊,於是偷偷幫着酈采介紹了另外一個元嬰境劍修,說是找那個傢伙去,那傢伙認識的劍仙朋友,更多。
酈采便打心底喜歡上了劍氣長城。打不完的架,而且輸贏勝負,都沒有後顧之憂,比那束手束腳要講什麼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蘆洲,好太多。
酈采差點都想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就在這邊待着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這個念頭,便覺得有些對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這種男人,一輩子都不會專情喜歡一個女子,喜歡他做什麼?不是作踐自己嗎?可是女子劍仙坐在城頭上,或是在萬壑居宅邸養傷的時候,千思百想,又無法不喜歡那個人,這讓酈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酈采暫住的萬壑居,與已經成為私宅的太徽劍宗甲仗庫離着不遠,與那主體建築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更近。
酈采便寄出一封信給姜尚真,讓他掏錢將停雲館買下來,由於擔心他不樂意掏錢,就在信上將價格翻了一番。
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人,長着個酒糟鼻子,拎着酒壺,難得離開住處,搖搖晃晃走在城頭上,看風景,不常來這邊,風太大。
路過了一個劍穗極長、拖劍而走的玉璞境劍修。城頭太寬,其實雙方離着很遠,但是那個原本心不在焉的吳承霈,卻猛然轉頭,死死盯住那個老人,眼眶泛紅,怒罵道:“老畜生滾遠點!”
老人在劍氣長城綽號老聾兒,綽號半點不威風,但卻是實打實地位居劍氣長城巔峰十人之列,更別提老人的名次,猶在陸芝之前。
說句難聽的,在人人脾氣都可以不好的劍氣長城,光憑吳承霈這句冒犯至極的言語,老人就可以出劍了,誰攔阻誰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聾兒卻真像個聾子,不但沒說什麼,反而果真加快了腳步,去如雲煙,轉瞬間不見身影。
吳承霈這才繼續低頭而走。
老聾兒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視而不見,老人都沒說話。到了僧人那邊,才站着不動,沙啞說道:“再說一說佛法吧,反正我聽不見。”
已經坐在城頭一端最盡頭的僧人便說了些佛法。
僧人蒲團之外,是白霧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驟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陰長河被無形之物阻滯,濺起水花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絲毫,便縮回手,算是無功而返了一次。
老聾兒再去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那邊——位於城頭另外一端的盡頭。老聾兒說了差不多的言語,那位儒家聖人也說了些,老聾兒點點頭,再去找那個極高處雲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說過了些話,老聾兒這才離開城頭,去往那座由他負責鎮壓數千年之久的牢獄。
這座牢獄沒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是關押在距離地面近的地方。老聾兒經過一座座牢籠的時候,謾罵聲、譏諷聲反正都聽不見,至於大妖震怒,牽引整座牢獄都震動不已的動靜,老人更是不予理睬,頭也不抬,便也見不着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視線。最後去底層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傳授劍術,學與不學,無所謂,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個更幸運些?不好說。
老大劍仙先前與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城頭廝殺的那一天,除了憑藉功勞換來的三條金丹境劍修的小命,按照約定,可以留下,牢獄里其他的妖族要全部宰掉。如果這句話沒聽進去,那就真要聾了。一頭死了的飛升境大妖,怎麼能不聾?
老聾兒沒覺得有什麼好怨懟的,幾千年來,挑挑選選,只先後挑選了三頭妖物。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再好的資質,能夠壓境多時,時日久了,也會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簡單,境界不夠,活不了幾百年幾千年,就會自然而然地死去。所以歷史上死了幾個,老聾兒便要惋惜幾次,如今還活着的三個不記名弟子,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個悄然學劍悄然而逝的師兄。
三人當中,一個才洞府境,一個龍門境,一個是幾乎就要失心瘋了的金丹境瓶頸。
老聾兒在收徒這件事上,很開誠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嬰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劍氣長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還有甲仗庫、萬壑居以及停雲館這樣的劍仙遺留宅邸,其實還有一些勉勉強強的形勝之地,但是稱得上禁地的,不談老聾兒管着的牢獄,其實還有三處:董家掌管的劍坊,齊家負責的衣坊,陳家手握的丹坊。
劍坊所鑄之劍,從來沒什麼太好的劍,法寶都算不上的制式長劍而已,劍仙愛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劍修,都會贈送一把,一樣愛收不收。
事實上許多劍仙,還真就偏偏喜好懸佩劍坊鑄劍,以此殺妖無數。
衣坊編織折法袍,品秩一樣不高,看上去很是兒戲一般。
只是這兩處,明白無誤,就是劍氣長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簡單了,將那些死在城頭、南邊戰場上的妖族屍骸,剝皮抽筋,物盡其用。
丹坊是三教九流最為魚龍混雜的一塊地盤,煉丹派與符籙派修士,人數最多,有些人,是主動來這裡簽訂了契約,或百年或數百年,掙到足夠多的錢再走,有些乾脆就是被強擄而來的外鄉人,或是那些躲避災殃隱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喪家犬。
劍氣長城正是靠着這座丹坊,與浩然天下那麼多停留在倒懸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着一筆筆大大小小的買賣。
而丹坊又與老聾兒關押的那座牢獄,有着密切關聯,畢竟許多大妖的鮮血、骨骼以及從妖丹上切割下來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寶。
這三處規矩森嚴、戒備更驚人的禁地,誰進去都容易,誰出來都難,劍仙也不例外。
在南邊城頭,有一種劍修,無論年紀老幼,無論修為高低,最遠離城池是非,偶爾去往城頭和北邊,都是悄無聲息往返。
他們負責去往蠻荒天下“撿錢”,類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
他們境界再低,也是龍門境劍修,每次去往南邊,皆有劍仙帶隊。
早年出身於一等一的豪閥子弟陳三秋,與貧寒市井掙扎奮起的好友小蛐蛐,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劍修,那會兒最大的願望,就都是能夠去南邊“撿錢”。
而“撿錢”次數最多、“撿錢”最遠的劍修,喜歡自稱劍客,喜歡說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蕩,可不是為了吸引婦人姑娘們的視線,只是純粹喜歡江湖。
南邊的蠻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說完這些讓晚輩們心神搖曳的豪言壯語,那劍客當天就會屁顛屁顛去城中喝酒,哪裡女子視線多,就去哪裡。
次次醉醺醺滿身酒氣回來后,就與某些看他不順眼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說你們誰誰誰差點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虧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氣,美色難近身!
若是有孩子頂嘴,從來不吃虧的他便說你家中誰誰誰,光說臉蛋,連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緊,在我眼裡,有那眼光好、偷偷喜歡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甚是美人,更何況她們誰誰誰的那柳條兒小腰肢、那好似倆竹竿相依偎兒的大長腿、那波瀾壯闊的峰巒起伏,只要有心去發現,萬千風景哪裡差了?不懂?來來來,我幫你開開天眼,這是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輕易不外傳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過後,一支支隊伍在去往南邊“撿錢”的路上,往往都會少掉幾個聽眾,或者乾脆全軍覆沒,活人再聚首之時,便再也見不着那些臉龐。每當這時候那些曾經聽不懂的,或是當時假裝聽不懂的,便都再也無法說自己不懂了。
那會兒,劍客便會沉默些,獨自喝着酒。
有一次劍修們陸陸續續返回后,某個劍修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終沒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隊伍,只等到了一頭大妖。
那大妖手裡拎着一桿長槍,高高舉起,就像拎着一串人頭糖葫蘆,在離着劍氣長城極遠處停步,指名道姓,然後笑言一句,就將那桿長槍擲向劍氣長城的南邊城牆某處。
劍修接住了那桿長槍,輕輕交給身後人,然後一去千萬里,一人仗劍,前往蠻荒天下腹地,於托月山出劍,於曳落河出劍,有大妖處,他皆出劍。
苦夏劍仙那張天生的苦瓜臉,最近終於有了點笑意。
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說與劍相關事,苦夏劍仙還是眼光極好的,終究是周神芝的師侄,沒點真本事,早給周神芝罵得劍心破碎了。
林君璧抓獲了兩縷上古劍仙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品秩極高,氣運、機緣和手段兼具,該是他的,遲早都是。只不過短短時日,不是一縷而是兩縷,依舊超乎苦夏劍仙的意料。
劍氣長城這類玄之又玄的福緣,絕不是境界高,是劍仙了,就可以強取豪奪的,萬一一着不慎,就會引來諸多劍意的洶湧反撲。歷史上不是沒有貪心不足的可憐外鄉劍仙,身陷劍意圍殺之局,兇險程度,不亞於一個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頭上依舊大搖大擺府門大開。
嚴律更多是靠運氣才留下那縷陰柔劍意,命格契合,大道親近使然。
金真夢看似更多靠着金丹境劍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驁不馴的劍意,在苦夏劍仙看來,金真夢這個沉默寡言的晚輩,顯然是那種心有丘壑、志向高遠的。那份殺氣極重的精純劍意,恰恰選中了性情溫和的金真夢,絕非偶然,金真夢是精誠所至,才得了那份劍意的青睞。那場發生在金真夢氣府內,外來劍意牽引小天地劍氣一起“造訪”的劇烈衝突,看似險象環生,實則是一種粗淺的考驗,足可消弭金真夢的諸多魂魄瑕疵。若是這一關也過不去,想必金真夢就算為此跌境,也唯有認命。
除了苦夏劍仙之外,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驕子,如今都非劍仙。
林君璧之外,嚴律還好說,連那金真夢都得了一份天大機緣,劍修蔣觀澄便焦躁了幾分,不少人都跟蔣觀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機緣,其餘劍修,其實心裡邊都談不上太過憋屈,可嚴律得了,便要心裡不舒服,如今連金真夢這種空有境界、沒悟性的傢伙都得了,蔣觀澄他們便有些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