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朱斂問拳(1 / 2)

第210章 朱斂問拳

落魄山,晚來天欲雪。

朱斂拽文極多: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來,吾鄉風物最清奇。

今天朱斂和鄭大風一邊下棋,一邊相互埋怨,朱斂埋怨大風兄弟眼神太過正直,嚇跑了黃庭仙子,鄭大風埋怨老廚子手藝不精,沒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嬰境劍修記名供奉,罪過大了去,必須拿出幾本珍藏神仙書,交由他鄭大風代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過了這麼久,兩人還有什麼好爭的。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黃庭足夠好看?

朱斂望向魏檗,笑問道:“聽說馬上要趕去京城覲見皇帝老爺,看能不能蹭些龍氣回來,好丟到福地裡邊去。這才算遊必有方啊。”

鄭大風附和道:“確實,山君不能總這麼蹭着看棋不出力。”

魏檗無可奈何,如今北嶽山君的名號,都傳到北俱蘆洲那邊去了。過路的野雞不下個蛋都不能走的那種。

只不過沒白忙活一場,在砸了幾千枚穀雨錢之後,蓮藕福地躋身了中等福地不說,裡面氣象更是一新,應運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傑地靈的英靈神祇雛形,多如雨後春筍,不過總體數量上,會有個瓶頸。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錢夠多,天更高地更闊,氣數一事,就越發濃厚,先前的瓶頸,就會自然而然被打破。

最讓鄭大風感興趣的,還是一本在南苑國膾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小說。書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現世,竟然屬於感應而生,只是如今靈智未開,還有些渾渾噩噩,喜歡飄來盪去,在那些書籍、畫卷當中,悄悄看着那座陌生的人間。

女子的出現,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她與小丫頭陳暖樹的現世,還不太一樣。這位從未有過真身的女子的誕生,純粹是因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絲絲縷縷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種比較不入流的“大道顯化”。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顯化,沾了丁點兒“道”的邊,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擱在其他福地,一經發現,她保證會被拘捕起來,根本不愁買家,隨隨便便就能夠賣出個匪夷所思的天價。只是所幸生在了蓮藕福地,攤上了那麼個講規矩的年輕山主,估計以後運道,差不到哪裡去了。

鄭大風抹了一把嘴:“人傑地靈,值得一逛!嬌嬌怯怯小娘子,憐香惜玉大豪傑,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厲鬼的毒手。”

朱斂卻說道:“就這麼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錯。”

朱斂心中一直藏有大隱憂,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蓮藕福地,朱斂始終依稀覺得那位老觀主的算計會很深遠。只要入了福地當中,不管是誰,都不輕鬆。

魏檗也說道:“既然選擇了優哉日子,那就乾脆把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氣過到老。”

鄭大風笑道:“想什麼呢,咱們這落魄山英才薈萃,哪裡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盪逛盪,散散心。”

鄭大風棋力其實是要比朱斂和魏檗都要勝出一籌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輕鬆,這會兒朱斂陷入長考,鄭大風便拎起了桌上一把摺扇。大冬天的扇風,不像話,做個樣子就成,最終握藏袖中,這般風雅之物,被自己這種俊俏漢子拎在手中,實在是絕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沒有不喜歡的,真有那不喜歡的,也是假裝不喜歡。

當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錢還在外邊逛盪,種老夫子帶着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遊歷,其實挺熱鬧,因為元來、元寶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鄭大風倒是想要誠心指點元寶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臉皮子薄,與那岑鴛機一般,只喜歡去跟一個糟老頭子學拳。少年元來想要跟鄭大風學拳,鄭大風又不太樂意教拳,只教了些雜七雜八的書上學問,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說了許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劍台那邊,又多出了三個不記名弟子在那兒隱居。是三個名副其實的外鄉人,來自劍氣長城。金丹境劍修崔嵬,以及據說是某鋪子的倆夥計張嘉貞和蔣去。

三人並未通過披麻宗那艘從老龍城北歸北俱蘆洲的渡船,直接來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過一條短途渡船北上,然後沿着那條相傳是真龍鑿出的地下河道,懷揣着三本通關文牒,以及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一路向北遊歷,最後過了紅燭鎮、棋墩山,進入落魄山地界。最後在朱斂的安排下,在拜劍台那邊落腳,無聲無息。

因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記名弟子,所以暫時不用去燒香拜掛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擲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屬山頭的府邸打造大興土木,用周供奉的話說,就是怎麼貴怎麼來,別替我省錢。山上的仙氣怎麼來的?就是靠銅臭氣最重的神仙錢一枚一枚堆出來的!

崔嵬尤其隱匿身份,先前那一路遠遊,對於一位金丹境瓶頸劍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貴程度,崔嵬已經心中大致有數。一位金丹境練氣士就可以舉辦開峰儀式,並且是浩然天下宗字頭仙家都會無比重視的典禮,更何況是一位板上釘釘會成為元嬰境的劍修?但是崔嵬與那張嘉貞、蔣去比,收斂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離開劍氣長城,除了自身本命飛劍,就只帶了兩件東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劍坊制式長劍。

張嘉貞得了陳平安親筆撰寫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讀。為首、居中鈐印了兩方印章。

蔣去得了陳平安贈送的一摞符籙,其中夾雜有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

鄭大風問道:“老廚子,那兩個少年就丟在拜劍台不管了?我看這樣不好,不如送到壓歲鋪子那邊去,沾些人氣兒。”

魏檗笑道:“還真不能這麼說,張嘉貞和蔣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這個。”

鄭大風笑道:“我這不是覺得那張嘉貞瞧着不錯,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兒嘛。咱仨夜夜被窩涼颼颼,舒坦?難道還要這些晚輩們步咱們的後塵?我看不行,萬萬不行。”

壓歲鋪子石柔,草頭鋪子那邊住着三位記名供奉——俗名徐瑩震的目盲老道賈晟、瘸腿年輕人趙登高、小姑娘田酒兒。

朱斂笑道:“拜劍台那倆外鄉少年,應該都會有出息的,不過比較大器晚成,需要我們耐心等待。”

魏檗說道:“就算他們想要沒出息,也得問過周肥供奉的神仙錢答應不答應啊。”

朱斂和鄭大風一起點頭:“有理。”

鄭大風說道:“回頭讓暖樹丫頭將此事記下,下次祖師堂議事,翻出來,給周肥兄弟瞧一瞧。”

陳暖樹忙完了手頭事情,跑來看下棋。

陳靈均打着哈欠走入院子,瞧見了陳暖樹,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隻龍王簍還沒煉化成功呢?”

當年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將得自北俱蘆洲仙府遺址的那對龍王簍分別送給了陳暖樹和陳靈均,讓他們煉化了,作落魄山藩屬山頭黃湖山的壓勝之物。陳靈均早已大煉成功,陳暖樹卻進展緩慢,只是這個緩慢,只是相對陳靈均而言。陳暖樹差點被陸沉帶去青冥天下修行,資質自然不會差。

陳暖樹神色黯然,默不作聲,兩隻小手攥緊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彎腰笑問道:“什麼?”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道:“暖樹,修行一事,勤勉就夠夠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壞事。要學咱們老爺,走樁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再這麼嘴巴沒個把門的,等裴錢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着辦。”

陳靈均差點沒給魏大山君下跪。陳靈均立即踮起腳尖,雙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諂媚,讓站着的魏檗坐下說話,他好幫着山君老爺揉揉肩膀。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首屈一指的宗字頭豪閥!劍仙劉景龍的嫡傳弟子白首,厲害吧?被裴錢一腳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關鍵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錢記仇啊。

岑鴛機,元寶、元來姐弟,練拳間隙,三人也一起來到院子散心。

他們一到就發現那個陳靈均一邊幫着魏檗揉肩敲背,一邊稱讚大風兄弟真是好雅興,這扇子若是有了靈性開了竅,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慶幸自己上輩子積了德,才能在這輩子落到大風兄弟手中。

陳暖樹讓出位置來,岑鴛機和少年元來都沒坐,元寶道了聲謝,坐下了。

陳靈均使勁翻白眼。這個盧白象撿來的丫頭片子,最沒眼力見兒。

瞧瞧自己老爺撿來的,以自己為首,哪個不是天縱奇才?

就說那小米粒兒,這會兒還蹲在棋墩山那邊眼巴巴等着裴錢吧?還揣着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兒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寶也就是運氣好,來落魄山來得晚了,所有的奇人異士,都被他陳大爺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給摸了一遍底,什麼陸沉啊阮邛啊楊老頭啊,都是他親自過過招的,不然就元寶這脾氣,走路上,小腦袋瓜子早給人一巴掌打了個稀巴爛。

朱斂微笑道:“元寶,有話說?”

元寶點點頭:“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雖然鋒芒畢露,其實禮數還是有的。何況元寶對朱斂老前輩,印象極好;不好的,是那個鄭大風;一般的,是那個有事沒事就來落魄山逛盪的堂堂大山君。

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蓮藕福地,只帶出了一幅藏在秘處的畫卷,極長,是早年老先生家鄉一位丹青聖手的得意之作。富庶,繁華,熙熙攘攘,盛世氣象。

當時裴錢眼尖,發現畫卷上少馬,多黃牛、驢騾,便感慨了一句這麼多小驢兒,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枚雪花錢,能不能買他個一百頭?

元寶、元來姐弟二人也在場,元來在畫卷上找那書肆去看,元寶瞥了幾眼畫卷后,便冷笑一句,衰敗跡象,盡顯無遺。

朱斂點了點頭,是有道理的。事實上畫卷所繪,正是朱斂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風花雪月,富貴氣象,便都被馬蹄蹍得粉碎。哪怕朱斂竭盡心力,依舊未能力挽狂瀾,最後才離開廟堂沙場,重返江湖,從貴公子變成儒將,最終變成了那個武瘋子。

在那一世,過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斂有三:編書。朱斂的小楷,便是崔東山都覺得絕好。首創複式簿記。隨便寫了一本武學秘籍,門檻不高,破境極快,唯獨登頂極難,一口氣寫了九十九本,見人就送,再讓江湖中人爭搶去。

讀書人,老百姓,江湖。回顧一生,貴公子朱斂也好,武瘋子朱斂也罷,都算有了個交代。

朱斂將手中即將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問道:“元寶,棋局一時間難分勝負,要等我們下完這局棋,就有得等了,你先說。”

鄭大風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沒多說什麼,棋局上,只要朱斂不去故意長考,鄭大風三兩手落子就結束了。

元寶說道:“有些關於蓮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麼說什麼,若有不對之處,朱老先生恕罪。”

朱斂笑道:“但說無妨,對錯與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說了算的,都可以爭,可以論,可以相互講道理。”

元寶就喜歡這位老前輩的豁達、敞亮,故而與之相處,從無拘束。

元寶沉聲道:“將一些個粗淺的仙家術法,直接刊印成書籍,再讓四國皇帝直接頒布聖旨下去,必須人人修習。再將武學秘籍,也這般推廣開來,沒有門檻,即便資質糟糕,修不成半點仙家術法,還有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機會已經給了,憑本事往上爬。不然咱們砸了那麼多枚穀雨錢下去,難道就為了看些熱鬧不成?總得有賺,是吧?”

元來輕聲道:“俠以武亂禁,對於朝廷官府而言,會很麻煩的。整個蓮藕福地的天下,都會極難約束。一個不小心,官府就會淪為擺設。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嚴,那麼整個山水體系的運轉,就會大有麻煩。曹晴朗曾經說過,一座天下,再小,也還是要求一個穩字。”

元寶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兒、官老爺們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換上一撥聽話的傀儡,敢殺人,能殺人,鎮得住山上練氣士,宰得掉江湖宗師。退一步說,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養不住蛟龍,也簡單,一有那好苗子,直接從福地裡邊抓出來,養在落魄山便是。那麼多山頭,那麼多仙家府邸,空着也是空着,例如有望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已經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為咱們落魄山的不記名弟子,攢夠了功勞,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術法可學。”

元來嗓音越發小了:“人心怎麼辦?哪有這麼簡單。姐姐,光是師父山頭那邊,便有那麼多複雜的人情往來。”

元寶瞪了眼這個書獃子弟弟,半點不省心!難怪與那曹晴朗最聊得來。

朱斂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小姑娘的言語,不能說全對,也不能說全錯。只是有些事情,環環相扣,不是簡單的術家的增增減減,反而如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時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過能多想多說,便是好事,所以朱斂不着急反駁或是認可什麼,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膽大些,繼續直說心中想法。

元寶雙臂環胸,眯眼說道:“師父那邊之所以束手束腳,是形勢太亂,蓮藕福地與落魄山不同,在這兒,咱們落魄山就是整個福地的老天爺!是個人,誰不怕死,誰不惜命!咱們浩然天下,術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勢之下,人心算什麼?說不定依附我們落魄山還來不及。”

鄭大風笑眯眯道:“兒時只怕讀書難,少時總覺為人易。”

少年元來立即默默記在心中,鄭叔叔的學問,其實真不小。

朱斂撓撓頭,唏噓道:“昨天少年騎竹馬,今夜怎是白頭翁。”

魏檗笑問道:“元寶,我有一問,這撥人到了浩然天下,養在了落魄山那些個藩屬山頭上邊,以後做什麼?”

元寶早有腹稿,脫口而出道:“繼續修行啊,或是督促他們練武啊,只要練氣士成了龍門境修士,或是當了七境武夫宗師,直接賣給寶瓶洲各方勢力,結善緣,掙大錢,心氣高的,不甘心淪為貨物,那就與咱們落魄山簽訂契約,離開落魄山之後,幾十年一百年,隨便約定個年限便是,讓這幫人拿錢來買性命自由!”

魏檗又問:“這撥人裡邊,若是有人為惡一方、禍亂一方,這筆糊塗賬,算誰的?”

元寶皺眉道:“管這些做什麼?人在江湖,生死自負,咎由自取,本事不濟被人踩,拳頭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歷來如此!憑什麼算在我們落魄山頭上?”

朱斂依舊神色如常,鄭大風翻白眼。魏檗伸出雙指,捻動那枚金色耳環,也有些犯愁。

盧白象教徒弟,還真是省心省力。

元寶雙拳緊握,沉聲道:“在蓮藕福地,咱們是老天爺,處處管着他們,順者昌逆者亡!以後走出了落魄山,與我們落魄山再無半點關係,就只剩下買賣。什麼天地生養,這可是咱們落魄山用幾千枚穀雨錢,硬生生砸出來的大好世道!以後還要繼續砸錢,砸下更多的穀雨錢,憑什麼?”

元寶有些惱火:“那些天材地寶的形成,太慢了,靈氣匯聚成為修行寶地,又能快到哪裡去?難道我們就一直這麼虧錢?我師父掙錢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頭上曬太陽,下下棋,賞賞雪。”

朱斂笑着擺手道:“元寶,我們落魄山,不說當下你我議論,哪怕是以後吵架,也需要謹記‘就事論事’四個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沒理。”

元寶點了點頭:“我聽朱老先生的。”

鄭大風嗑着瓜子,還真被小姑娘說得有點良心難安了。

元寶深吸一口氣,眼神堅毅,瞥向鄭大風與魏檗:“你們誰要是瞧他們不順眼了,可以,以後我來負責出拳打殺,清理門戶,就當白養了個不成材的廢物。”

岑鴛機希望這個好姐妹少說些,所以一個勁使眼色,已經老半天了,這會兒已經使喚不動眼皮子了,泛酸。

岑鴛機這會兒開始揉眼睛。元寶輕輕捏了捏岑鴛機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領了。

整個落魄山,也就岑鴛機最順眼,是朋友。其餘的,不是混飯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臉沒個正行的,還有那腦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麼的。

嗯,暖樹那丫頭例外,勤勤懇懇,與世無爭,還是很討巧喜人的。

朱斂說道:“元寶,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記下了,放心,我不會就這麼故意晾着,說不定下一次祖師堂議事,你的這個思路,會拿出來單獨說一說。祖師堂議事,不是兒戲,每句話都是要記錄在冊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縝密些,免得到時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給你一個建議,聽不聽?”

元寶笑道:“朱老先生請說!”

朱斂看了眼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年元來,說道:“元來不是頗有異議嘛,那你回頭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嘗試着心平氣和些,先說服了元來。你想若是連元來都說服不了,就算我願意將此事放入祖師堂議程,你覺得自己真有底氣嗎?是不是這個理兒?”

元寶想了想,點頭道:“好的!”

朱斂說道:“在祖師堂以外的落魄山各處,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進了祖師堂落了座,每個人的言語,都要思量復思量。這句話,還是就事論事,並非是我倚老賣老,針對你元寶,或是覺得小姑娘鋒芒太盛,必須壓一壓。我們落魄山,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壞規矩,如今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元寶笑道:“朱老先生從來坦蕩蕩,元寶不會胡思亂想的。”

鄭大風哀嘆不已。老廚子隨便說啥,小姑娘都聽得進去啊。

那麼多的神仙書,可都是老廚子買來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獨自己是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了?

人比人氣死人。

元寶帶着好友岑鴛機和榆木疙瘩弟弟,乘興而來乘興而歸,離開了院子。

陳靈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頭片子。”

朱斂笑道:“落魄山該有這樣的念頭,用來打架和較勁,多多益善。所以我與你們事先說好,不管祖師堂議事的最終結果如何,都不許傷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搖頭道:“此舉不是說沒益處,事實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營生,大體上就是依循這個路數如此去做的,甚至還不如元寶的說法來得直接。一方面,過於市儈些,名聲太差,以後想要成為宗字頭候補,再升為正兒八經的宗門,阻力極大。另一方面,就像元來所擔憂的,元寶還是太小覷了人心。越是大道種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說全部,大部分都會造反的,會與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終容易涸澤而漁。”

鄭大風說道:“小姑娘如今才幾境武夫?能有這種眼界,已經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臉色陰沉起來。

鄭大風問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應,當下立即運轉神通,掌觀山河。

不承想陳靈均已經御風而起,直接離開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長虹。

魏檗笑道:“裴錢已經護着小米粒了。”

朱斂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別管,落魄山來管。”

魏檗不以為意,點頭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剛好要去京城議事,我先離開,你們隨意。”

朱斂突然扭捏起來:“這多不好意思,怪難為情的。”

魏檗笑問道:“那我晚點走?”

朱斂已經起身:“山君大事要緊,早去早歸,最好帶幾筆橫財回來。”

魏檗身形消散,瞬間就在千里之外。

鄭大風示意暖樹丫頭別緊張,更不用跟着陳靈均跑去那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

鄭大風繼續嗑瓜子。咱們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盤給人欺負?開你大爺的玩笑呢。

然後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虧得年輕山主沒在山頭,不然就陳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着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尋那僻靜處,斷了某條江水,再說道理。

大驪皇帝的御書房,屋子其實不算太大。但是想要進入其中,坐下說話,官帽子得足夠大,要麼是境界足夠高。

年輕皇帝宋和在閉目養神,今天破例無朝會,為的就是接下來這場議事,並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驪官員屈指可數,禮部尚書與兩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睜開眼睛,約莫還有一炷香工夫,年輕皇帝看了眼書案,有那李營邱的山水畫軸,是先帝放在這邊的,宋和繼承大統之後,就沒有從屋子裡邊拿走任何一件東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後覺得好像太過臃腫,又悄悄撤掉了些。

裝着李營邱山水畫軸的,是早年一隻驪珠洞天龍窯燒造的青瓷筆海,其實挺礙眼的。

山下的琴棋書畫,歷來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會有例外。李營邱雖不是山上人,卻是大隋書畫歷史上繞不過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驪宋氏鍾情,事實上寶瓶洲許多山上仙家也一樣喜好。

筆海當中除了李營邱的工筆青綠山水,還有邊野的花鳥畫。

宋和瞥了眼筆海裡邊的那些捲軸,年輕皇帝都想要與李營邱說聲“對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畫,與此人的花鳥畫為鄰”。

宋和對邊野觀感極差,無論是畫作還是品行,都覺得上不了檯面,此人是舊年盧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畫家,輾轉到了藩屬大驪,是少有紮根在此的外鄉人,所以備受那一代大驪皇帝的器重,所有畫卷上邊,都鈐印了先後兩位大驪皇帝的多枚印璽。邊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後不到百年,就因為當初在盧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蠻夷之地的大驪混口飯吃,就莫名其妙成為如今寶瓶洲的畫壇聖人,什麼“最長於花鳥折枝之妙,設色精妙,濃艷如生”,什麼“造詣精絕,可謂古今規式”,無數的溢美之詞都一股腦兒湧現出來。

宋和年幼時,與一些皇子在這邊聆聽教誨,有人便和宋和看法一致,說此人畫卷實在濃艷,先帝當時對於畫卷好壞並無評點,只說以後不管誰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與否,此人畫卷,都得留着。

不過那隻筆海當中,一幅字帖,卻是名副其實的重寶,甚至可以稱為這個大驪御書房的第一寶。字帖名為《歸鄉不如不還鄉帖》。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驪王朝國師崔瀺的一幅字,當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無比,是整個浩然天下公認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聖一脈首徒綉虎崔瀺,當得起那個“綉”字,就像婆娑洲陳淳安當得起醇儒的那個“醇”字。

崔瀺有花間四帖、雲上四帖、泉邊四帖、山巔四帖,總計十六帖傳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譽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中土神洲的山巔大修士,與崔瀺結緣極深、耗資極多,才重金購買到了兩幅字帖,將那《乞兒求米帖》與《爭座帖》當眾銷毀,被視為壯舉,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後,這位自稱“唾棄崔瀺之人,當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孫泄露了天機,外人才知道這個老修士竟然只是銷毀了兩幅贗品,暗藏真品用以傳家。

此外,相傳皚皚洲劉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議事了。”

是君臣之禮。

年輕皇帝宋和立即站起身,還了一禮,是師徒之禮。

其實無須如此,只是宋和從無例外,哪怕當著小朝會所有中樞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后沒多久,先是禮部尚書、侍郎總計三人行禮再落座。

然後是一位位寶瓶洲的山上人:

神誥宗宗主、道門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驪首席供奉、龍泉劍宗宗主阮邛。

風雪廟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現世,還是風雷園與正陽山的那三場切磋。

真武山一位剛剛升任為祖師堂掌律的背劍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擁有一個馬苦玄,就擁有了將來。

其實風雪廟也不差,有一個神仙台魏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晉對風雪廟並無太多牽挂,因為師承緣故,對風雪廟一直疏遠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劍氣長城。不然今天該有劍仙魏晉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劉老成。

觀湖書院一位大君子。

披雲山林鹿書院山長。

老龍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弋陽高氏老祖。

寶瓶洲新五嶽大山君,只是今天只來了四位,其中就有北嶽魏檗、中嶽晉青。唯獨南嶽范峻茂沒有現身。

墨家巨子、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許弱。

雲林姜氏一位老祖。

兩位寶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傳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終江河合流,入海為大瀆!看來這個驚世駭俗的傳言絕非空談。

清風城許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后,如虎添翼,殺力極大。

正陽山一位年輕容貌的女子,據說是新近開始管着錢財往來的一位老祖師,相較於正陽山的那撥劍修老祖,可謂籍籍無名。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比幾位舊大驪版圖的山頭領袖位置還要靠後。

照理說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是關係極深的盟友,但是許氏家主先前在別處等候召見,見着了身旁這位正陽山女修,也只是點頭致意,都懶得如何寒暄客套。倒是正陽山女修主動起身打了個稽首,再落座。

總計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祇,先前匯聚一堂,大多相互言語,比如姜氏與老龍城苻家是姻親,而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是姻親,便與那禮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禮部尚書更是陪坐在阮邛身邊,言談親切。魏檗與晉青兩位山君在那相互膈應對方。其餘兩位新山君關係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祁真與墨家巨子更是相談甚歡。弋陽高氏老祖好歹在披雲山林鹿書院隱居多年,再加上觀湖書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談那治學一事。可憐這位正陽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個能夠說上話的都沒有。

崔瀺站起身,開門見山說道:“今日召集諸位,議十事。”

屋裡屋外,是兩座天地。

所有人都閉氣凝神,沒有任何散淡神色。

除了今天御書房議事與所有人都息息相關之外,大驪國師如今雲霧繚繞的境界,也很關鍵。

至於三位禮部大佬,更是好似學生聆聽先生教誨。

崔瀺說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將頒布五嶽的儲君輔佐之山。”

四位山君,當然仔細聽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實上,此事不光是五嶽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禮部尚書站起身,打開一本冊子,開始報名。

禮部尚書讀完最後一個字后,望向崔瀺,一直站着的崔瀺微微點頭,老尚書這才落座。

崔瀺說道:“第二件,選出幾個眾望所歸的宗門候補山頭。”

清風城許氏家主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正陽山那位女修也趕緊斂了斂神色。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視那位龍泉劍宗的聖人阮邛。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見,女修也沒看阮邛一眼。理由很簡單,正陽山想要成為宗字頭仙家,就要將整座朱熒王朝的劍道氣運收入囊中,要在那邊別開仙門府邸,招徠、搜刮所有劍道坯子。

最終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在內的四個候補山頭有望一舉躋身宗門,往後大驪朝廷自會對其傾斜財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議開鑿大瀆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負責輔佐此事的各方仙師人選。

那兩尊如今與鐵符江楊花品秩相當的大江正神,難掩激動神色。

雖然今日議事並未決定最終誰來擔任大瀆水神,但是能夠被邀請參與今日議事,本身就是莫大殊榮。

除此之外,大驪朝廷欽定選出了三個人:文官柳清風,武將關翳然、劉洵美。

其餘輔佐人選,皆是山上修士,臨近那條未來大瀆的附近山頭皆各有建言。

雲林姜氏老祖更是覺得此行不虛,因為大瀆入海口,距離雲林姜氏極近,所以也提議一位姜氏子弟姜韞參與其中。

真境宗供奉劉老成會心一笑。

第四件事,對各地的山水祠廟,做一個篩選,提升為正統祠廟,朝廷頒布相對應的聖旨,各地山頭、修道之人幫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劃分為淫祠,立即禁絕銷毀。各地山頭負責出手鎮壓。

兩位禮部侍郎先後讀了一遍各自冊子的內容。

第五件事,將大驪京城這座仿白玉京搬遷到舊朱熒王朝中嶽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簡明扼要說了些注意事項。

十三境之下皆可殺。負責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嶽山君晉青的老熟人——墨家遊俠許弱。

第六件事,商議以後寶瓶洲所有仙家勢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驪朝廷繳納賦稅一事。

御書房內,頓時陷入沉默。

崔瀺開口說話:“此事複雜,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兩天就能談妥的,諸位今天只需要說答應,還是不答應。答應了,自有人去磨細節;不答應,暫且擱置,大驪朝廷近期不會刻意針對任何人。不管答應與否,離開此地,都會得到一本冊子,上邊有詳細說明,不同山頭,會有些出入,但是不會有太大差異。現在諸位無須急於表態,今天只是通知諸位,最多會有一年的緩衝期。”

第七件事,是大驪王朝向各大山頭借人借錢一事,以及如何還賬。再就是各座山頭,需要修士下山歷練,“安撫”各個覆滅王朝、藩屬國的遺老和舊王孫們,將他們請到大驪京畿暫住一段時日,若是喜歡此處風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議重振寶瓶洲佛法、建造寺廟一事。讓某位高僧大德擔任主官。

聽聞此事,天君祁真皺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書院必須重返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書院也要竭力爭取。

弋陽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項項議程,在崔瀺主導之下推進極快。

年輕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書案之後,非但沒有半點國師僭越的惱怒,反而神采飛揚。

崔瀺說道:“之前九件事,都是為了最後這第十件事。這最後一件事,也與在座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內,性命攸關。”

崔瀺一揮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盡收眼底,所有重要山頭、宗門,都如燈火亮起在畫卷之上。

崔瀺說道:“我們要談一談劍氣長城被攻破之後,整個桐葉洲隨之傾覆,寶瓶洲應該如何布置防線,抵禦妖族大軍北上。”

一洲五嶽,統率群山。中部大瀆,凝聚一洲水運。觀湖書院、山崖書院、林鹿書院,是一洲文脈文運所在。神誥宗、龍泉劍宗、風雪廟、真武山、老龍城、雲林姜氏、書簡湖真境宗、正陽山、清風城許氏在內,皆是一洲防禦重地。再加上各個藩屬勢力以及散亂各地的大山頭,皆是一顆顆紮根不動的棋子。

崔瀺說道:“光有沿海一線的一系列防禦重地,例如老龍城、雲林姜氏等,肯定遠遠不夠,還得有足夠的戰略縱深,以及山頭與山頭之間的相互策應。”

“以點成線,再及面,依舊不夠,太死板了。”

“還需要大量的攻伐劍舟,更多的山嶽渡船,得砸入不計其數的神仙錢。”

“此外眾多謀划,與你們無關,多說無益,將來你們自會一一知曉。”

一座大驪京城御書房,死寂一片。

崔瀺指了指寶瓶洲版圖畫卷的南端更遠處,以及西邊,一個是桐葉洲,一個應該是中土神洲。

崔瀺神色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個最小的寶瓶洲來幫忙阻滯妖族大軍,是不是個天大的笑話?我倒是想要讓浩然天下七洲就這麼活活笑死。”

最後崔瀺沉聲道:“偌大一座桐葉洲,都擋不住妖族大軍,註定轉瞬覆滅陸沉,那就交由我們小小寶瓶洲,來將此事做成了。諸位,大勢傾軋在即,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年輕皇帝率先起身。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這個時候御書房走入一位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當然不是老龍城那個范家,我來自中土神洲,小有錢財,願以神仙錢作中流砥柱,為寶瓶洲略盡綿薄之力。”

御書房外的廊道中,站着一位鮮紅蟒服的老宦官,神色古怪,斜眼看着那個蹲地上靠着牆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拼了命一路奔波勞碌,累死累活,才把這范老兒騙到這裡來。方才在這站大半天了,還不許我歇會兒?我是在這裡撒尿還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着還是站着?你再瞅我試試看,我給你一記猴子摘桃、海底撈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絕,無人知曉屋外言語,屋內崔瀺仍是輕喝道:“崔東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崔東山晃蕩着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書房,而是就那麼走了,只撂下一句話:“有個好消息,劍氣長城可以比預期多守住兩三年。”

崔東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獨上高樓。

在樓頂,崔東山透過窗戶,看着外邊的天空,有些懷念小時候被關在閣樓里讀書的光景了。

不承想,如今依舊少年郎,也是白髮翁。

去他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的老鶴一鳴,喧啾俱廢。

苗而不秀,自古斯慟。一洲如此,數洲如此,山上人間天下如此。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臉上:“此時此景,給我哭起來。”

他揉了揉臉頰,張大嘴巴,嗷嗚一聲:“我可凶。”

離開大驪京城后,官道上,行人側目不已。一個瘦瘦弱弱的可憐孩子,背着個白衣少年,孩子蹣跚而行,少年郎賊開心。

裴錢到了紅燭鎮,還有些奇怪,小米粒竟敢不露面,光顧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嗑沒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帶周米粒去祖師堂罰站,罰站完畢,再幫暖樹洒掃庭院。

只是很快裴錢就發現不對勁,遠處有街巷鬧哄哄的,議論紛紛,裴錢耳朵尖,飛奔過去,一聽,便攥緊了手中的行山杖。

但她仍是拗着性子,沒有立即動身趕路,多聽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掠上了屋脊,舉目張望,最後循着路人所說的大致路線,蜻蜓點水,跨越屋脊,轉瞬即逝。

紅燭鎮邊緣地帶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着一種脂粉氣衝天的精緻畫舫,住着些身世可憐的船家女。裴錢約莫四五次踩在畫舫之上,每一條畫舫都是穩穩下墜些許,便驟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於太過搖晃。

裴錢過了河灣,繼續往前,瞧見了一個黑衣小姑娘,離開了水邊,一個人往山上走。

這一路,裴錢也顧不得會不會引來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視線,總要先見着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個沒心沒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兒,走在山林裡邊。

裴錢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上,並沒有立即現身。她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頭,假裝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應該問題不大,畢竟隱匿在八十丈外的那頭小精怪的修為道行,和那好心的水神差得有點遠。裴錢原本又着急又惱火,結果卻瞧見那個東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還有閒情逸緻隨手抓一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嚼葉子之前,還先看看四周,見沒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錢當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卻更加惱火。聽先前那些人議論,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說法,是米粒一個人在紅燭鎮附近一帶瞎逛了很久,然後今天趴在一條江畔不知道做些什麼,被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瞧見了,被當作了一頭不在譜牒之列的水澤小精怪,便想要招徠一番,去那玉液江當差。周米粒沒答應,一來二去,就起了衝突。水神府那邊好像便扯了些大驪山水律例,亂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嚇得不輕,反正最後小米粒就挨了頓揍。

裴錢知道些更多緣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說法,小米粒是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根腳終究是別洲水精身份,與大驪三江水性其實略有相衝,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響幾無,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汽,也就入鄉隨俗了,畢竟雙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錢才會有事沒事就帶着小米粒離開落魄山,來到紅燭鎮棋墩山那邊玩耍,卻也不太過靠近三江水畔,總覺得慢慢來,次數多些,以後便是米粒一個人來沖澹、繡花、玉液三江水邊也無妨了。

裴錢顛了顛背後小竹箱,嘆了口氣,喊了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轉過頭,瞧見了飄落在地的裴錢,笑得合不攏嘴,撓了撓臉頰,然後微微側過身,盡量以沒紅腫的那邊臉頰對着裴錢。

裴錢何等眼力,一下子就瞧見了周米粒另外那邊臉頰上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這麼慢,亂嚼樹葉,敢情就是為了不泄露自己在這邊挨了揍?

裴錢沒說話。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這個小姑娘一手緊攥着,另一手開始撓頭。疏淡微黃的兩條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勁皺起來,怕裴錢覺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蘆洲一起遊山玩水的時候,那人曾經說過,小時候的每一個小憂愁,都是一粒小米粒兒,老了以後想來,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錢問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貪玩,去了江邊,把腦袋鑽水裡去,瞅瞅有沒有魚蝦,過過眼癮,不敢吃了解饞的。然後遇見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個官兒,我解釋了好久,他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黃縣小鎮上邊,我可沒說落魄山,更沒講泥瓶巷,隨便糊弄了個別處的小巷名字,養了那些雞啊鴨啊,我門兒清,那大官兒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錢怒道:“周米粒!都這麼給人欺負了,幹嗎不報上我師父的名號?!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給他惹麻煩,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錢個兒又高了些,周米粒便覺得自己又矮了些。

周米粒攤開手,是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帶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這麼點兒了。小姑娘輕聲道:“裴錢,回家不,咱們可以邊嗑瓜子邊趕路。”

裴錢一瞪眼,周米粒皺着臉,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錢離開家鄉那麼久,好不容易回來,結果一見面就凶自己,這個才讓小姑娘覺得真的委屈。她把棋墩山、紅燭鎮逛了那麼多遍,就為了等裴錢回家了,能夠先見着自己,還有瓜子可以嗑。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莫哭莫哭。”

然後裴錢讓周米粒把事情經過說得詳細些。

根本不記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然後裴錢說道:“周米粒,聽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腳尖。

裴錢大手一揮:“你先回家,跑快點,不許磨蹭,不許瞎逛,回家見着了老廚子,若是魏山君在咱們山上,你就私底下與老廚子說,我在紅燭鎮這邊買些東西再回家。年關了,我得備些年貨,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東西太多,你讓老廚子來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兒不聽令。要回咱們一起回。”

裴錢說道:“落魄山上,誰官兒更大?是誰舉薦你當的右護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在地上裝傻,伸出手指撥弄着泥土枯葉。

裴錢蹲下身,問道:“我有師父的法旨在身,怕什麼?”

周米粒抬起頭:“啥?”

裴錢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團金色絲線:“瞧見沒?”

周米粒張大嘴巴,又雙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厲害可值錢。”

裴錢站起身:“趕緊回落魄山,跟老廚子說事情,這叫傳遞軍情,職責極重,辦不辦得到?!有沒有這份擔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聲道:“右護法得令!立即動身!”

裴錢收起了那團金色劍意,卻又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張珍藏多年的心愛符籙,往周米粒額頭一拍:“符籙當頭,妖魔避讓。走你!”

周米粒飛奔離去,臨走之前,沒忘記攤開手。

裴錢氣笑道:“你自個兒路上嗑。”

裴錢轉過身,攥緊行山杖,深吸一口氣,直奔玉液江遠處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講道義!成了山水神祇,更該庇護一方水土才對。欺負一個小米粒,算什麼本事?

水神祠廟在對岸,裴錢飛奔下山之後,一個縱身飛躍,其間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墜身形頓時拔高几分,最終一步便跨過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紅燭鎮開書鋪的黑衣年輕人坐在屋頂上,看到這一幕後,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沖澹江的江水正神,與繡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異,繡花江水面寬闊,水性最柔,自家沖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對河道最短,水性無常,靈氣分佈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靈氣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會“做人”,與各方關係籠絡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錢進門去講理,祠廟裡便走出了一個廟祝老嫗,和一個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老嫗剛剛得了消息,一頭先前負責追蹤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個極其不妙的消息:那個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還是什麼供奉護法來着。

老嫗沒當真,護法供奉?別說是那座誰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境起步?能夠讓魏大山君那麼庇護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舊驪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個雲遮霧繞的古怪存在,年輕山主陳平安據說早年只是個泥瓶巷的貧賤孤兒,但是機緣太好,先認識了聖人阮邛的心愛獨女,後來又結識了正值落難之際、只是擔任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遇到了這麼兩位大貴人,這才有了如今坐擁十數座風水寶地的嚇人光景。

但是那個小姑娘,擁有落魄山的譜牒身份,估計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對於精怪之屬,對於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計較。

有那魏大山君護着落魄山,誰敢吃飽了撐着了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親近的自家人!北嶽不光是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就連整箇舊大驪版圖,可都算是北嶽地界轄境!

那個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說道:“先前是我誤會了那個小姑娘,誤以為她是闖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職責所在,便盤問了一番,後來起了爭執,確實是我無禮,我願向落魄山賠禮道歉。”

老嫗也笑着說道:“光是賠禮道歉怎麼夠,回頭我們玉液江水神祠還會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親自攜禮登門。”

裴錢手中攥緊行山杖,一言不發。

怎麼辦?

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她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若是師父在身邊就好了,就算師父不在,小師兄在也好啊。

老嫗笑容鎮定,那個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頓責罰,事後還要掏腰包購置禮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真當玉液江水神祠廟的面子如此不值錢嗎?水神府忌憚的,是那個狗屎運絕好的年輕山主,以及那個年輕人後邊的阮秀、魏檗。眼前這麼個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還要靠一雙拳頭、一根行山杖砸咱們祠廟不成?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門,到時候該輪到誰道歉誰賠禮,就不好說了。

裴錢眼尖,瞧見了,氣得她只得深吸一口氣。手中行山杖微微顫動,一隻袖子裡邊更是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漣漪,因為並非練氣士運轉神通術法的那種靈氣牽扯,所以連道行最高的廟祝老嫗也沒發現。

“賠你娘的禮,道你娘的歉!”一抹青色身形氣勢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門外,站在了裴錢身邊。正是徹底煉化了一隻龍王簍的陳靈均。

陳靈均二話不說,伸手托起那隻被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修繕如初的龍王簍,龍王簍驀然大如山峰,籠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間龍王簍,連那蛟龍都可肆意拘捕,陳靈均眼前的老嫗與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壓勝,老嫗還能支撐身形不動搖,水神府官吏男子則立即就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嫗伸手抓住肩頭,這才沒有丟盡顏面。

陳靈均說道:“賠禮道歉是吧,老子就學一學你,先打了你,再與你賠禮道歉!”

老嫗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錯萬錯,只是有了錯,賠禮道歉,又有何錯?這位仙師,莫不是要仗勢欺人,今天想要以這件仙家法寶鎮壓水神祠?”

陳靈均臉色陰沉,點頭道:“是的,打完了這座破爛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蘆洲了,我家老爺想罵我也罵不着。”

裴錢突然說道:“陳靈均,我被師父罵習慣了,還是我來吧。”

陳靈均愕然,自家老爺哪裡捨得罵這小姑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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