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立在明月中(1 / 2)

第215章 立在明月中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里的神仙錢啊。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在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直打哈欠。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着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較有誠意。”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里米飯吃掉啦?”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他的身外物,才是往裡邊裝的飯菜,只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麼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殼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只需要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周米粒皺着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係都那麼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着嘿嘿笑起來。

裴錢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周米粒問道:“嗎呢?”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強,還有兩種也很強,一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師於天橋派。”

周米粒覺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將信將疑:“你這拳法,怎麼個厲害法子?練了拳,能飛來飛去不?”

裴錢沒好氣道:“那是遠遊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還早,沒個幾年工夫,萬萬不成。”

周米粒一跺腳,懊惱道:“這麼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錢無奈道:“你以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懷抱行山杖,伸手撓了撓臉頰:“可你是裴錢啊。”

裴錢眉開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來晃去:“你這小腦殼兒,瞧着不大,咋個這麼開竅嘞。”

周米粒晃蕩了半天腦袋,突然嘆了口氣:“山主咋個還不回家啊。”

裴錢笑了笑:“不是跟你說了嘛,在劍氣長城那邊,因為師父幫你大肆宣揚,如今都有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傳,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着樂吧。”

周米粒又開始撓臉頰:“可我寧願他不說故事了,早點回啊。”

裴錢做了鬼臉:“我師父回了家,你請他吃酸菜魚啊?”

周米粒皺着臉,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個小盆的?”

裴錢樂了,又有些傷感。

長大之後,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小小的憂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門拜訪的客人,來也快,去也快。

以前不太理解師父為什麼不願意自己和寶瓶姐姐快快長大,現在看着小米粒,裴錢就理解了。

陳靈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錢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走,道個別。記住了,師父說過,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遠遊,咱們不能講那一路順風的。”

周米粒使勁點頭:“曉得曉得!”

一個蠢瓜子暖樹,加上裴錢和小米粒,都與他道別,陳靈均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小小彆扭的同時,還是有些高興,只是不願意把心情放在臉上。

陳靈均離開后,裴錢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過雲海,這才返回落魄山。

陳暖樹轉頭看了眼雲海。

裴錢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事的。陳靈均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其實機靈着呢。”

陳暖樹展顏一笑,裴錢一手牽起一個小姑娘。

如今裴錢的身高,已經超出她們很多,終於像個少女了。

陳靈均在渡船房間裡邊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發獃。

其實在牛角山渡口,陳靈均走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他很想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業大地盤多,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估計魏檗見他也煩,都未必樂意與老廚子、裴錢他們念叨此事,過些天,再去落魄山露個面,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忘了翻皇曆挑個黃道吉日,放心不下黃湖山,忘記去御江與江湖朋友們道個別,在家潛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桌上放着一隻大竹箱,魏大山君難得大方一次,還借給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裡邊,放着許多北俱蘆洲形勢圖,既有山上仙家繪製的,也有許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還有陳平安親手撰寫的幾本冊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用老廚子的話說,就是只差沒在哪兒撒尿拉屎都給寫上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成功,把自個兒淹死拉倒。

陳靈均其實還是怕。

以前在黃庭國御江那邊,其實就不喜歡挪窩,認了御江水神當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樣不挪窩,裴錢和小米粒還會偶爾去紅燭鎮那邊逛盪,陳靈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頭周邊遊山玩水,與鄰居老仙師們瞎扯些有的沒的,帶着那條黑蛇,大搖大擺巡視各地,逍遙自在。

自從那個名叫賈晟的目盲老道人從騎龍巷搬到了黃湖山結茅修行,陳靈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緣,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倆的私人園子了。

不過陳靈均如今也清楚,對方這麼捧着自己,還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

陳靈均沒有不喜歡這種事兒,挺喜歡的。

落魄山風氣再好,也還是難免有個遠近親疏,分那先來後到。

他和暖樹那個小蠢瓜子,畢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後來才有了老廚子、裴錢、石柔他們,傻乎乎的岑鴛機,憨妞兒元寶,二獃子元來,因為大獃子是曹晴朗。

再後來,又被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拐來了個小米粒。

有些時候陳靈均自己都覺得,魏檗、老廚子這些個傢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們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進,喜歡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熱鬧,多好。孤苦伶仃的,大老遠跑去北俱蘆洲,修行個鎚子嘛。

什麼骸骨灘,披麻宗,壁畫城,宗主竺泉,還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什麼啞巴湖,柳質清,春露圃,雲上城;什麼那條濟瀆,中部龍宮洞天;最西邊的什麼山來着,再加上獅子峰,李二夫婦,李槐他姐李柳;小寶瓶她哥李希聖;老爺他朋友,一座火神廟,太徽劍宗的劉景龍,他弟子小白頭。

老子這是奔着大好前程去修行嗎?是去走門串戶登門送禮好不好?

不跳個渡船是不行了!

陳靈均收拾行李,從二樓往渡船一層溜去,結果魏檗憑空出現在渡船欄杆附近。

陳靈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這麼客氣幹嗎,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嶽地界,都是我的轄境,忘了?”

陳靈均屁顛屁顛跑去給山君大人揉胳膊:“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着,就怕玷污了北嶽的大好河山!”

魏檗說道:“北嶽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我會與那位山神打聲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時候你再跳不遲,我就管不着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趕,至於是在東嶽地界上岸,還是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陳靈均傻眼。

商貿繁華的清風城,百年復百年,一直歌舞昇平。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建造在山下的這座清風城,始終巋然不動,一位位皇帝君主,對許氏始終禮敬有加。

許氏因為老祖結下一樁天大善緣,得以坐擁一座狐國,抵得上半座福地。

傳聞當年許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經是七條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了一條。

清風城許氏盛產的狐皮美人,價格昂貴,勝在珍稀,供不應求,是寶瓶洲一絕。隨着北俱蘆洲跨洲渡船往來更加頻繁,清風城許氏家底越發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許氏家主一改祖法,讓狐國開啟鏡花水月,使得一張狐皮符籙,直接價格翻番。

許氏聘請丹青聖手,繪製四美圖、十八仕女圖,或精心版刻或臨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摺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如這許家就只差沒賣春宮圖了,他許渾如果敢賣這個,才算真豪傑。故意將許渾貶低為一個在脂粉堆里打滾的男人。只不過這個男人,卻是實打實的元嬰境兵家修士,擁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后,更是如虎添翼,戰力卓絕,是寶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數的殺力出眾之人。

清風城鬧市的一座酒樓雅間,一個年輕人繼續吃飯,一位青衫書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靠窗而立,看着外邊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確實多。

柳赤誠搖晃摺扇,微笑道:“清風城這對夫婦,一個潛心修行,一個持家掙錢,真是絕配。”

年輕人只是埋頭吃飯,柳赤誠動筷子極少,卻點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飯菜剩下不少。

柳赤誠轉頭看了眼年輕人,笑問道:“顧璨,你一直沒說為什麼要來這邊逛,還要故意撇開曾掖和馬篤宜,現在可以講了吧?”

顧璨要與人言語,便停下筷子,咽下飯菜,抬頭說道:“我有個朋友,當年被一個叫盧正醇的人差點打死,這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風城許氏混得還行。”

驪珠洞天,大姓四姓十族中,宋、李、趙、盧,都是頭等門戶。

只是小鎮盧氏與那覆滅王朝牽扯太多,所以下場是最為慘淡的一個,驪珠洞天墜落大地后,唯有小鎮盧氏毫無建樹可言。只有一個盧正醇早年跟隨清風城許氏婦人,一起離開小鎮。許家也算對其厚待,給了不少修道資源,還給了個祖師堂嫡傳身份當作護身符,面子裡子都是給了盧氏的。

柳赤誠對那個盧正醇沒興趣,只是好奇問道:“你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顧璨點頭道:“有還是有的。”

柳赤誠笑道:“其實就只有一個陳平安吧?”

顧璨搖搖頭:“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待,差着太多歲數,我也一樣,算是半個親人吧,不一樣的。至於那個心比天寬的劉羨陽,只是因為陳平安,才與我親近些,不然我跟他從來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不過勉強算是朋友。”

等到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返回,應該會成為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當年劉羨陽本就是因為祖上是陳氏守墓人的緣故,才會被帶着遠走他鄉。

劉羨陽有一點最讓顧璨佩服,他天生就擅長入鄉隨俗,從來不會有什麼水土不服的狀況發生。

至於自己,到了書簡湖之後,竟然連那個最大的長處——耐心,都丟了個一乾二淨。

顧璨回顧那段看似風光的青峽島歲月,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紀小,根本不是借口。

顧璨看着桌上的菜碟,便繼續拿起筷子吃飯。

柳赤誠突然說道:“以後去了白帝城,這些關係,能斷就斷吧。”

顧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飯,沒說話。

柳赤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更改顧璨的性情,恐怕還得看師兄的傳道手段,便轉移話題:“先前你所謂‘混得還行’,是多行?既然是與你同鄉的同齡人,那是金丹境劍修?還是元嬰境練氣士?”

顧璨說道:“如今是四境練氣士,十年之內,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幫着許氏管着狐國的一小部分買賣,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錢堆出來。”

柳赤誠收起摺扇,敲了敲自己腦袋,笑道:“未來的小師弟,你是在逗我玩呢,還是在講笑話呢?”

顧璨神色沉穩,不喝酒,下筷慢,還喜歡細嚼慢咽:“如果殺個人就得跑路,這輩子真能有個安穩踏實的落腳地兒?”

柳赤誠啞然失笑,搖搖頭:“一個修行如此不堪的廢物,也值得你殺人跑路?我這個人很好說話的,你點個頭,我幫你解決了。一個許渾而已,連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顧璨反問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無言以對。

顧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過真要對死敵出手了,就得讓對方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再就是,讓旁人挑不出錯。

至於旁人,只分兩種,一個陳平安,再加上其他人所有,一定要作取捨的話,就不用管後者。

總之陳平安這輩子都別想與自己徹徹底底撇清關係。

柳赤誠笑容燦爛。這小子,真是越看越順眼。

自己當這護道人,可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頭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願,當得很舒心。這讓柳赤誠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顧璨問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師弟,我能不能學到最頂尖的術法神通?”

柳赤誠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極豐,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師弟,當然可以學,隨便你挑,只是能否學成,就不好說了。”

顧璨說道:“我都要學。”

柳赤誠用摺扇點了點顧璨,笑道:“你啊,年少無知,痴人說夢。”

不是不清楚顧璨絕佳的修道資質,不然根本沒有將其帶往中土神洲的念頭,作為重返白帝城的敲門磚,但是師兄創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間尋常道場。

柳赤誠對師兄怨懟極深不假,但是不提這些陳年舊怨,師兄的的確確是柳赤誠此生最敬畏之人。然後才是龍虎山大天師,再就是與師兄下出過彩雲棋局的崔瀺。就這三個了。

柳赤誠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師兄性情難測,你說不定是一步登天,也說不定就此淪為凡夫俗子,更慘的,是賠上好幾輩子,你別想得太過輕巧。師兄曾經為了雕琢一位潛在的關門弟子候補,盯了那個可憐蟲足足六百年。對於可憐蟲本身而言,整整八輩子,其實都是在為最後一世的白帝城關門弟子作嫁衣裳,結果到最後,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為何,依舊被師兄捨棄了。師兄最擅長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經營白帝城,煉器,收徒……幾乎沒有師兄不擅長的事情,並且事事從容,滴水不漏。”

顧璨點頭道:“那我找了個好師父。”

柳赤誠大笑不已。

顧璨起身結賬。

柳赤誠突然訝異說道:“好俊的姑娘。”

顧璨沒在意。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不常見不常見。大有來頭啊。那枚銀白葫蘆,如果我沒看錯,是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之一。”

顧璨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窗口那邊,望向那個牽馬緩行的年輕女子,紅衣裳,腰懸酒葫蘆和一把狹刀。是李寶瓶。

她怎麼來清風城了?

顧璨說道:“我們不着急離開,等她離開清風城再說。不管在這期間有沒有風波,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柳赤誠疑惑道:“這女子,你認識?”

顧璨默不作聲。

柳赤誠掐指一算,突然罵了一句娘,趕緊捂住鼻子,依舊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柳赤誠神色凝重,難得收斂那份玩世不恭,沉聲道:“別摻和!就當是師兄對你這個未來小師弟的建議!”

顧璨凝望着那個紅衣女子的遠去身影,說道:“要摻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顧。”

柳赤誠怒容道:“圖什麼?!”

顧璨閉上眼睛,開始心算關於清風城的一切諜報內幕。

柳赤誠哎喲喂一聲,斜靠窗口,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唉。”

鄭大風去楊家鋪子之前,去了趟酒肆,與那位沽酒婦人是老相熟了,離着老相好,還是差些火候的。

婦人潑辣,小鎮百姓都稱呼她為黃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醉酒漢子夜敲寡婦門,婦人開了門,一記菜刀劈頭蓋臉摔過去,差點砍死人,事後賠了一大筆錢,只是在那之後,蹲牆頭說葷話、翻牆偷衣裳的男人就沒了,為了這個搭上命,終究不值當。

何況在酒鋪裡邊說葷話,黃二娘可是半點不介意,有來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饒;端菜上酒的時候,給酒鬼們摸把小手兒,不過是挨她一腳踹,笑罵幾句而已,這買賣,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輕後生登門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膽子大些的,連個白眼都落不着,到底誰揩誰的油,都兩說。

酒鋪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早些年從鐵匠變成神仙的阮師傅,也常來這邊買酒,一來二去,黃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鎮的金字招牌,許多外鄉人,都願意來這邊,蹭一蹭大驪首席供奉阮聖人的仙氣。這裡與那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如今生意都很好。

鄭大風站在鋪子門口,有些犯愁,有這麼多邋遢漢子盯着,估摸着黃二娘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調戲自己了。而且如今鋪子大了,招了兩個打雜夥計,鄭大風便覺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當年鋪子生意冷清的時候,自己可是這兒的大主顧,黃二娘趴在櫃檯那邊,瞧見了自己,就跟瞧見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會搖晃腰肢,繞過櫃檯,一口一個大風哥,或是擰一下胳膊,低聲罵一句“沒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一塊桃花酥了。

黃二娘還非要高高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鋪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傷人啊。鄭大風都怕傷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舉得起酒碗。

七八張酒桌都坐滿了人,鄭大風就打算挑個人少的時候再來,不承想有一桌人,都是當地漢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喲喲喲,這不是大風兄弟嗎?來這邊坐,話先說好,今兒你請客,次次紅白喜事,給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幫着山上神仙看大門,多闊氣,果然這男人啊,兜里有錢,才能腰桿挺直。”

身形佝僂的鄭大風一路小跑過去,與那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笑道:“我請啥客,攢媳婦本呢,不比你劉大眼珠子,賣了兩棟祖宅,在州城那邊一口氣買了兩棟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鋪,多大的派頭,我請客?這不是打你劉大眼珠子的這張富貴老爺臉嗎?”

大眼珠子,是一個市井土話,寓意看不見人。

姓劉的漢子倒也不生氣,是跟鄭大風鬥嘴慣了的人,相互間這點夾槍帶棒的言語,毛毛雨,誰生氣誰輸。

漢子近些年不常來小鎮,兩座佔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賣了,也不念舊,早先上墳的時候還會路過,後來連墳頭都懶得上了,路太遠,清明時節在州城大宅外的路邊,多燒些黃紙,就算盡到孝心了。

漢子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婦,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當真大富大貴了。”

漢子豎起大拇指:“論家底,如今那俏寡婦能算這個。”

漢子隨即後悔道:“早知道當年便多花些心思,不然如今在州城那邊別說幾座宅子鋪子,兩三條街都得隨我姓!”

鄭大風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黃二娘親手端到嘴邊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裡去。鄭大風先舉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飲而盡,在座幾個,都是跟劉大眼珠子差不多歲數的昔年街坊鄰居,如今在州城那邊都有了一份家業,過上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進家門的黃臉婆,和後進家門的狐媚小妾之間,一年到頭雞飛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尋常日子,熱鬧得比以往過年還熱鬧。

鄭大風敬酒,除了一個相對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餘都沒動,假裝沒看見。

鄭大風不管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來了,要臉幹嗎?

趕緊又倒了一碗酒,鄭大風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當年就與顧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劉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是俏寡婦,泥瓶巷顧家娘子,性子還軟綿,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黃二娘這一口?”

鄭大風笑了笑。

另外一條長凳上的漢子,滿臉的精明市儈,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摳門吝嗇,看似漫不經心,隨口笑問道:“大風,聽說你如今跟着泥瓶巷那個孩子廝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門,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給一個差了輩分的後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說了,瞧你如今這樣子,也不像是跟着發了大財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鎮東邊不還有個小破屋子嗎,我在州城那邊,幫你找個有錢的買家?”

鄭大風又開始倒酒了,擺手道:“別,我那小窩兒,就老老實實趴那兒吧,屁大點地兒,老子屁股朝東邊放個屁,西邊窗戶紙都要震一震,不值錢不值錢。”

那漢子瞥了眼劉大眼珠子,後者立即勸說道:“大風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個地上處處有錢撿,說句大實話,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銅錢兒,不是那金子銀子,我都不稀罕彎個腰!你要是賣了那棟黃泥屋子,去州城安個家,什麼漂亮媳婦討不到?再說了,去了州城,咱們這撥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個幫襯,不比你給人看大門強些?”

鄭大風便開始搗糨糊,也不拒絕,拖着便是,下次見了面還能蹭酒喝。

到最後,一桌人都給鄭大風磨光了耐心,離開的時候也沒結賬。

鄭大風喊了個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後鄭大風就想要腳底抹油。

不承想婦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風哥,你這是兜里缺錢,還是褲襠里缺把兒啊?要是缺錢,付不起酒賬,咱們什麼關係,免了酒水錢便是,可要是缺了個把兒,那我可就幫不上忙嘍。”

鄭大風腳步不停,假裝沒聽見。

黃二娘一拍桌子:“鄭大風!你給我滾回來,老娘的豆腐,膽兒夠大不怕刀,那就隨便吃,只是這酒水錢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人膽了?”

小鎮民風,歷來淳樸。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檯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娘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黃二娘斜靠櫃檯,嗑着瓜子:“如今怎麼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裡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着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黃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鄭大風瞥了眼黃二娘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這麼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黃二娘只是嗑着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傢伙敢摸自己胸口的布料。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面兒,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黃二娘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來鋪子照顧生意了?”

鄭大風趴在櫃檯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那幾碗酒水。”

黃二娘趁着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眼眶一紅,只是很快就遮掩過去了。

好像一個眨眼工夫,就很多年過去了。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着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文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裡邊歡喜。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麼簡單。

只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着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就不那麼好看了。

她只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不一樣,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黃二娘是很後面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賬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黃二娘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舀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罈,轉身彎腰的時候,知道那鄭大風肯定在看自己。

黃二娘倒了酒,重新靠着櫃檯,看着小口抿酒的鄭大風,輕聲說道:“劉大眼珠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衝著你來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跟你說正經事!”黃二娘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后,在州城那邊做生意,很不講究,錢落到了好人手裡,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找着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吧,千萬別太捂着,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能消停?”

鄭大風嗯了一聲。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裡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乾乾淨淨的大米飯?

黃二娘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春聯是那孩子寫的吧,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着享福吧。傳家之寶,不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黃二娘看了鄭大風一眼。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服出門。”

黃二娘無可奈何。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鄭大風。早年小寡婦帶着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捨不得半點打罵,孩子就野了去,連學塾都敢翹課,她只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裡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唯待子孫不可寬”,她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黃二娘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個蛋。”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罵人的言語。其實沒什麼力道,太酸,罵人不痛不癢。不過黃二娘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罵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些鄉野漢子,好像不是一個罵人路數。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麼個窮法?老鼠挨餓,都要搬家。蚊虱勉強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黃二娘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呵呵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該大還是得大。”

黃二娘丟了一把瓜子砸向鄭大風。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黃二娘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茅坑裡,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黃二娘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黃二娘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麼好的?”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娘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娘。”

黃二娘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着就一直欠着。”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黃二娘一直看着那個身形佝僂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山,如今都去歷練了。

當下鋪子只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着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師父待見,反正只在前邊鋪子待着,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去睡。楊家子弟煩鄭大風不是一年兩年了,都不愛沾上關係,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着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係,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着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只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斗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志向的,都比較眼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着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着去吧。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慮,很夠了。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着,餓不死,能掙錢的,只會更有錢。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鄭大風抬頭看着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着膝蓋:“去年盼着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櫃檯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麼說話!”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着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要麼是用來擱飯碗的,要麼就是放香爐的,其餘做什麼,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娘的在這裡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的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只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只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里,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復一日,都在攢着內力呢。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門檻,笑呵呵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譜了吧?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就不太妙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裡邊有些晃蕩,只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家三房,好家風。”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錢人。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家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餘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今等着去蹚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個帶把的崽兒,還是有希望靠子孫光宗耀祖的。”

楊暑臉色轉為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鄭大風搖搖頭,抬起一手:“別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沒輕沒重的,這一拳下去,你估摸着就要開始練醉拳了,無師自通的那種。”

楊暑就要繞過櫃檯,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說道:“楊暑,你跟一個看門的較勁,不嫌丟人?”

楊暑冷哼一聲,不過有了個台階下,還是要離開楊家鋪子,只是腳步放緩,走得比較穩當。

等到楊暑貼着大門一側跨過門檻,最終遠去,難得走到鋪子前邊的楊老頭來到門口,說道:“跟一個廢物較勁,好玩?對方聽得懂人話嗎?”

鄭大風早已起身,盡量挺直腰桿。

老人收徒,尊師重道敬香火,這是首要。

鄭大風跟隨老人一起走到後院,老人掀起帘子,人過了門檻,便隨手放下,鄭大風輕輕扶住,人過了,依舊扶着,輕輕放下。

楊老頭坐到正屋那邊台階上,敲了敲煙桿,拿起腰間煙袋,很快就又開始吞雲吐霧。

細竹煙桿是別人送的,煙葉則是李槐那個小兔崽子送的,過了這些年,煙桿也從原本青翠欲滴的顏色,給摩挲、煙熏成了淡淡的竹黃色。

楊老頭說道:“一座小小的蓮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鄭大風說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楊老頭斜瞥這個弟子。太聰明,從來不是好事。

鄭大風無奈道:“聽師父的。”

得嘞,這下子是真要出遠門了。

楊老頭說道:“到了那邊,從頭再來,路會更難走,只不過只要路不難走,人就會多。之所以讓范峻茂成為南嶽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沒有理由的。”

鄭大風反正就是聽着教誨。

楊老頭問道:“你覺得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給儒家開闢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發現了的。”

鄭大風答道:“免得大戰在即,諸子百家不幫忙,反而扯後腿,窩裡橫。如今憑空多出一塊天下,有本事就爭去。”

楊老頭又問道:“知道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嗎?那青冥天下,儒家書院,佛家寺廟,有那立足之地?”

鄭大風神色凝重,這個問題,靠自己想,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

楊老頭竟是揮了揮手,驅散煙霧,問道:“曾經我罵過三教聖人是貔貅,對吧?”

鄭大風點點頭。

楊老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會率先打我一記耳光。”

如今師父在自己這邊,倒是不介意多說些話了。但是鄭大風反而有些懷念早年“師父話少,不過十字”的慘淡歲月。

鄭大風突然愣住。

楊老頭冷笑道:“總算想起來了?認為你不如李二聰明,還從來不服氣。”

李二曾經提醒過鄭大風,好好想一想,為何師父與你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

當年鄭大風燈下黑,只覺得是師父覺得自己礙眼,不樂意多說一個字。

十。武夫十境。

當初自己以遠遊境巔峰的武夫境界,南下遠遊老龍城,守着那座灰塵鋪子,後來遇到了陳平安,然後破境,差點,就真的只是差一點,就要連破兩瓶頸,從八境直接躋身十境!

楊老頭冷笑道:“你當年要有本事讓我多說一個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現在這麼多烏煙瘴氣的事情。你東逛盪西晃蕩,與齊靜春也問道,與那姚老兒也閑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還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夠了。”

鄭大風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師父。

不過鄭大風難得頂嘴一次:“齊先生與姚老頭,學問還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學不到精妙處。”

“我有說你悟性好嗎?”

楊老頭拈出些煙絲,滿臉譏諷之意:“一棟房屋,最傷筋動骨的,是什麼?窗戶紙破了?房門爛了?這算大事情嗎?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窮苦門戶,這點縫補錢,還掏不出來?只說陳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換舊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學得再好,自以為懂得透徹,其實也就是貼門神、掛春聯的活計,短短一年風吹雨打,就淡了。”

鄭大風說道:“是換梁換柱,大動干戈。”

楊老頭點頭道:“你以為別人的道理,真有那麼好學?得拆掉原先樑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義所在,自己與自己較勁,得熬。”

楊老頭嘆了口氣:“遠的不說,就說那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問心一甲子,也沒能想出一個‘天經地義’的大道。再看那陳平安,你覺得他自認為懂得幾個道理?不多的,就那麼幾個。為人,我到底是怎麼個人;治學,應該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與世界相處融洽,活得更好。就這麼三件事,幾個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積少成多,當個真正的好人,複雜嗎?簡單得很,可做起來容易嗎?很難。”

楊老頭大致猜得出來齊靜春當年的學問脈絡。

道祖曾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齊靜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試圖反推回去,不是順序,又是順序。

甚至齊靜春所思所慮,要比這個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過眼雲煙。

鄭大風問道:“那弟子?”

楊老頭反問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難道還需要師父教弟子怎麼吃飯、拉屎?”

鄭大風說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楊老頭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煉化收起的袖珍小廟,揮了揮手掌,金光點點,一閃而逝,沒入鄭大風眉心處。鄭大風紋絲不動。

楊老頭說道:“物歸原主,放在我這邊,不礙眼,反正不會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鄭大風的魂魄。

鄭大風站起身,彎腰抱拳:“弟子謝過師父傳道護道。”

楊老頭吞雲吐霧。鄭大風立即坐下。就那麼站着,不太恭敬。

鄭大風轉頭望去,沒過多久,走入一個眉眼飛揚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鄭大風繃著臉。

風塵僕僕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楊老頭身邊,蹲下身,揉捏肩膀,嘖嘖道:“放心了放心了,這筋骨,依舊強健,跟青壯小伙似的,娶媳婦不過分啊。大風你也真是的,怎麼當的徒弟,都不知道幫着自己師父物色物色?你找個媳婦很難,找個師娘也很難嗎?”

楊老頭不計較。鄭大風見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計也就李槐敢這麼對待老頭子了。

楊老頭問道:“又要去披雲山林鹿書院遊學?”

李槐乾脆一屁股坐地上:“這還是其次,我要去與裴錢鬥法,當然是文斗,幾年不見,我與她都積攢了好些家當,這不就約戰於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場絕頂高手過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劍氣長城,先前在書院碰了面,她說得收拾收拾寶貝,以後再戰。”

李槐遺憾道:“可惜李寶瓶獨自遊歷江湖去了,萬一輸給了裴錢還好說,要是不小心贏了她,沒有李寶瓶幫忙壓陣,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鄭大風笑道:“還有你怕的人?”

李槐點頭道:“怕啊,怕齊先生,怕寶瓶,怕裴錢,那麼多書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鄭大風打趣道:“陳平安怕不怕?”

李槐認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祿街,有遠遊北俱蘆洲的讀書人李希聖,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李寶瓶,遠走中土神洲的趙繇。

桃葉巷有龍泉劍宗嫡傳謝靈,去往大驪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還有安心修道、治學兩不誤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劍氣長城的陳平安,在書簡湖掀起驚濤駭浪又開始蟄伏的顧璨,成為大驪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個被譽為一洲年輕天才領袖的馬苦玄。

李柳、李槐這對姐弟。

經商的董水井。

楊家鋪子,也有蘇店、石靈山。

小鎮運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顧璨。當年老槐樹落葉,數量最多的,其實是顧璨,神不知鬼不覺,當年那個小鼻涕蟲,就裝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陳平安提醒,才發現兜里那麼多槐葉。

命最硬的,大概還是陳平安。

但是這一切,一轉眼便過去了將近十五年時間,昔年驪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們,能夠人人各有際遇、機緣和成就,並不是順風順水的。

不知不覺十五年,小鎮很多的孩子,都已經弱冠之齡,而當年的那撥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與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進入了大驪王朝的龍州地界,昔年驪珠洞天破碎紮根大地后的風水寶地。

這裡山水故事極多,更是寶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場。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風水霧,讓人看不真切。

當兩人沿着鐵符江一路去往槐黃縣城,途經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廟時,兩位礙於身份和修行根腳,都沒敢進門燒香。當他們好不容易看見了縣城東大門,年輕人如釋重負,感慨道:“總算到了。馬姑娘,我們是先去陳先生山頭拜訪,還是去州城顧璨家裡做客?落魄山可能難找些,州城那邊相對更好認路。”

這對男女這趟北行遊歷龍州,走得並不輕鬆,主要還是顧璨突然要他們自己往北走,他和那個名叫柳赤誠的古怪書生,要去趟清風城許氏,這讓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帶到了山門口的茅屋那邊,見着了那位賬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後來又認識了顧璨,從畏懼到親近,再到如今的依賴,其實也就幾年的工夫,對於喜好靜坐的修道之人而言,彷彿彈指瞬間。

不知何時,被顧璨隨便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的曾掖,如今沒了顧璨待在身邊,反而處處不自在,遊山玩水,步步不踏實。

事實上,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的曾掖,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說極快,只是身邊有個顧璨,才不顯眼。

曾掖當下已是名副其實的觀海境練氣士,在尋常藩屬小國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夠被視為“中五境神仙老爺”了。

因為修行了旁門左道的術法,陰氣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顧璨同行的時候,還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廟、仙家山頭,等到與顧璨分道,就沒這膽子了,加上身邊馬篤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籙才得以行走於人間。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師眼中,曾掖也好,馬篤宜也罷,都很容易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污穢存在。

馬篤宜腰間懸挂了一塊玉牌,正是顧璨留給他們作為護身符的太平無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們與陳先生那麼熟悉,應該不至於吃閉門羹,即便陳先生不在那邊,與人討杯茶喝,總不難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這麼想的。”

總有那麼一些人,想到了便會安心些。

過了槐黃縣城,與當地百姓問路,結果言語不通,雞同鴨講,好不容易找到個會講大驪官話的店鋪掌柜,只是掌柜對那落魄山具體地址也講不清楚,只說了個大概。過了小鎮,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時候再找機會與山中神仙問個路。

進了靈氣盎然的連綿大山,兩人好一頓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濛山,南下之後,結果到了落魄山懸崖峭壁那側的山腳,離着正南邊的山門不算太遠,不過曾掖和馬篤宜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見個黑衣小姑娘,背對他們,正仰頭望向雲海懸停如系雪白腰帶的山崖高處,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擔,一肩扛着根綠竹行山杖,大聲嚷嚷道:“裴錢裴錢,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煩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窪窪。

小姑娘肩頭上的綠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個黑衣小姑娘突然轉過頭,遙遙看着兩位停步不前的外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溜。

曾掖猛然抬頭望去,一粒黑點破開雲海,帶着呼嘯聲,驟然墜落,剎那之間,一個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陣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

曾掖聚精會神,凝望遠處,只見那大坑當中,有一個皮膚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雙膝微蹲,緩緩起身,轉頭望向那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換了路線落地,你可就要掉坑裡了,傷着了你怎麼辦,不是要你原地不動嗎……”

言語之間,舉止驚世駭俗的少女看似隨意幾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邊,然後有意無意,擋在了周米粒和兩個外鄉人之間。

馬篤宜發現那個少女腳上穿着一雙編織馬虎的草鞋,鮮血流淌。

馬篤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這到底是在跳崖自殺呢,還是在鬧着玩啊?

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並不清楚裴錢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

問拳!裴錢是在以人身與大地問拳。

必須收斂所有宛如神靈庇護的拳意,以純粹肉身,藉助下墜之勢,好似從天上向人間,“遞出最重一拳”。

用裴錢的話說,就是要給地面的小腦殼狠狠一鎚兒!

這是裴錢自己想出來的練拳法子,暖樹當然不同意,覺得太危險了,裴錢如今才五境瓶頸,肉身體魄還不夠堅韌,小米粒覺得可行,二對一,所以可以做。陳暖樹就想要問一聲老廚子,結果裴錢腳踩竹樓外的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磚,以六步走樁開路,縱身一躍,直接沒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懸崖那邊,陳暖樹着急得不行,老廚子已經不知不覺出現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嘖嘖嘖。

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沒大事。

後來裴錢很快就攀緣崖壁而上,然後一瘸一拐,雙眼熠熠生輝,大笑道:“得勁得勁!”

朱斂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於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個個大坑。

周米粒對裴錢悄悄做了個扎猛子的姿勢,被難得生氣的陳暖樹罵了一頓。

於是就有了曾掖和馬篤宜今天看到的這幅畫面。

如果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別開生面了。

裴錢多看了幾眼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問道:“算盤聲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曾掖一頭霧水。

馬篤宜答道:“面朝山門,左邊賬房。”

裴錢這才笑着抱拳道:“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見過曾道友和馬姐姐!”

馬篤宜心中唏噓,好伶俐一丫頭。眼光更好!要知道顧璨私底下說過,柳赤誠在他們倆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幫助遮掩陰物氣息,只是顧璨也說此事不用與曾掖泄露,在外遊歷,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馬篤宜當時就笑罵了一句:“是擔心我瞎逛盪惹禍才對吧?”顧璨笑着不說話,只是遞出了那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馬篤宜這才不與顧璨計較。其實說到底,還是顧璨多思慮,更老江湖。有些時候與曾掖兩人相處,沒有顧璨在旁,也會感慨,顧璨學東西實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學什麼,修行一事不用多說,各地官話方言,與偶遇的江湖豪俠策馬遊歷,與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談甚歡,與鄉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顧璨時時處處都能夠入鄉隨俗,將馬篤宜和曾掖隨便就落下一大截。

這會兒周米粒站在裴錢身邊,歪着腦袋,皺着眉頭,然後故作恍然,輕輕點頭,假裝自己是走慣了江湖的,什麼都聽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這條回家路了,裴錢帶着兩位客人繞路去往山門那邊。當然沒忘記介紹落魄山的右護法小米粒。

周米粒小聲提醒道:“是落魄山右護法,以前還是騎龍巷右護法,如今讓賢給了……”

裴錢咳嗽一聲,周米粒立即閉嘴,踮起腳尖,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莫要記賬莫要記賬,我這不是還沒說漏嘴嘛。”

裴錢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沒說什麼。記什麼賬。小米粒和暖樹其實都只有功勞簿,根本就沒那小賬本的。只是這種事情,不能講,不然小米粒容易翹尾巴。

馬篤宜聽到后,臉色如常,其實愣了半天,曾掖反而還好,陳先生看待世間人事,只要無礙道理,一向心平氣和。

到了山門那邊,鄭大風已經不在。如今少年元來就暫住那邊,負責看大門。

岑鴛機剛好練拳從山頂到山腳,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頸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廚子說很不錯了,但是岑鴛機自己不太滿意。與同齡人元寶關係再好,但是雙方都是純粹武夫,較勁肯定會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關係,也會在可愛眉眼間、嫣然笑容里偷藏着小小的較勁,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爭強鬥勝,其實更加婉約動人。

何況元寶、元來姐弟的師父是盧白象,而岑鴛機一直將朱老先生視為自己的傳道恩師,朱老先生與盧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個輩分的,他們兩位前輩不爭什麼,她與元寶身為兩人的弟子,還是要爭一爭的。

青衫少年元來正在趁着姐姐不在,坐在牆根下看書,等到岑鴛機六步走樁到了山腳,便無心看書了,看岑姑娘。

鄭叔叔遠遊之前,在宅子書房那邊留了不少書給元來,並且語重心長告訴少年,等到歲數大了,就可以去老廚子的私人藏書樓了,那裡的書籍,書上學問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見着了裴錢一行人,少年只好從岑姑娘的那雙漂亮眼眸里,將自己的心神拽出來,趕緊走向山門牌坊那邊,聽了裴錢的介紹后,向兩位與年輕山主是故交的外鄉客人作揖行禮。少年突然發現這是讀書人的講究,若是被姐姐知道了,又得挨罵,趕緊抱拳一笑。

岑鴛機打過招呼后,繼續獨自練拳登山。朱老先生曾經叮囑過,腳下路子走對了,勤才能補拙,練拳不能練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須在拳法當中找到一處源頭活水,這就是所謂的武夫練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後朱老先生讓岑鴛機好好思量一番,練拳到底所求為何,若是想明白了,練拳就不再是什麼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錢發現老廚子竟然不在家。還好有陳暖樹,就不用擔心會怠慢了兩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沒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朱斂是去了拜劍台。劍修崔嵬、少年張嘉貞和蔣去,如今都住在這邊。

魏檗站在山腳那邊,與被自己臨時喊來的朱斂一起緩緩登高。

魏檗笑道:“虧得如今龍泉劍宗管事的不是阮師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斂神色並不輕鬆:“那女子身份確定了?”

魏檗點頭道:“正是陳平安讓我們尋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當年那條跨洲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境內之後,她僥倖活了下來,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頭,通過鏡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謝實與大驪宋氏勾結,嫁禍給朱熒王朝。

關於這件事,其實大驪皇帝御書房都專門商議過,如果不是國師崔瀺覺得這點所謂的事情敗露,根本無所謂,或者說崔瀺正是希冀着憑藉此事,勾引大魚咬餌,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帶走,以如今大驪諜報的交織成網,一個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營救,一樣難逃一死。

朱斂問道:“事情很麻煩啊?”

魏檗笑道:“這是當然,不麻煩我能喊你來?這種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終究最犯忌諱。”

朱斂說道:“也不麻煩,我確定一事即可。”

魏檗點點頭:“你心中有數就行,我反正名聲爛大街了,不怕這一樁。”

朱斂搖頭道:“沒這麼輕巧。行了,我認識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雲山,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魏檗皺了皺眉頭。

朱斂說道:“香火情想要長遠,就別糟踐了。魏兄,咱們朋友歸朋友,事情歸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着拜劍台周邊,一有風吹草動,到時候我們商議出個章程就行。”

朱斂點了點頭。

朋友為人厚道,得以厚道還之。這就是江湖道義。

早先將那一行人從北嶽地界邊緣“拘押”到拜劍台的魏檗,身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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