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肩頭和心頭(1 / 2)

第220章 肩頭和心頭

月明無貴貧,月色登門做客不敲門,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驅邪祟,尤其冬日溫暖如棉襖,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陳平安獨自一人,在斬龍崖涼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沒膽子去敲寧姚的院門,去他的酒壯雄人膽,屁用沒有。

日上三竿時分,陳平安又御劍出城,去往避暑行宮。愁苗和董不得這些本土劍修,除了龐元濟都已經不在,鄧涼這些外鄉劍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會各自家鄉的劍仙前輩,或是與相熟朋友敘舊,所以到最後只剩下林君璧和龐元濟在手談,陳平安觀棋不語,林君璧棋術要比龐元濟高出一籌,勝負沒有懸念,陳平安看了一會兒,就去檔案庫翻翻檢檢,結果林君璧跑來說大劍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見隱官大人,不過這位大劍仙還算講規矩,沒有進門的意思。

陳平安讓林君璧繼續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門口那邊,見到了米祜,是自家隱官一脈扛把子米裕的兄長,劍氣長城最新也是最年輕的一位仙人境。

陳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沒怎麼客套寒暄,說道:“邊走邊聊。”

兩人並肩而行,米祜開門見山說道:“陳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米祜說道:“我希望靠着我的那點戰功,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如今身在倒懸山的弟弟,能夠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們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戰功應該夠了。不過米裕畢竟是玉璞境劍仙,每一位劍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規矩,都需要老大劍仙點個頭,過個場,我們隱官一脈才好畫押作準,這件事才算板上釘釘,到時候外人誰都說不了閑話。”

米祜說道:“老大劍仙點頭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劍仙都答應了,米大劍仙其實無須與我商量,米裕退路無憂。在浩然天下,一位異常金貴的劍仙,處處都去得,只要自己願意,山上仙家祖師堂,山下王朝金鑾殿,到了哪裡,都是座上賓。”

米祜說道:“我那弟弟,在那外鄉若是沒人照應,我不還是不放心嘛。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們劍氣長城的練劍,具體怎麼個德行,我雖未親身去過,卻一清二楚,鈎心鬥角,烏煙瘴氣,整一個騙子窩。米裕與女子打交道,本事還行,一旦與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爭,他心思單純,會吃大虧。”

陳平安知道這位仙人境大劍仙的意思,是要自己這個浩然天下的外鄉人多上點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與老大劍仙的約定,未來自己的處境,陳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機,所以只能先醞釀一番措辭。

至於米祜言語之中,有無含沙射影自己這位隱官大人,陳平安大人有大量,就當耳邊風了。

米祜說道:“只要你肯點個頭,我必有重謝。說到做買賣,我相信二掌柜。”

被人誤會了。

陳平安卻沒有解釋什麼:“重謝就算了,米裕在隱官一脈這兩年,也積攢了不少戰功,你不用額外付出什麼。只是這種事情,成與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約定,其實米裕自己怎麼想,才是關鍵。”

米祜皺眉道:“就憑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隨便找幾個劍仙將他打暈了,帶去浩然天下。”

陳平安問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不開心結,修行路上,會很麻煩。在那邊修行,擔著個劍氣長城的劍仙身份,意外不會多,但只要有,就會很大。”

米祜斬釘截鐵道:“活着比天大。能夠多活一天是一天。何況你別小覷了我弟弟的道心,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

陳平安說道:“那就讓米裕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或是酈采劍仙的那座浮萍劍湖,兩地都需要一位劍仙供奉,又不用米裕如何廝殺。將來具體去哪裡,讓米裕自己挑選。”

米祜疑惑道:“為何不是去你的山頭?”

陳平安搖頭道:“我有一大堆舊賬在身,米裕就算離開了倒懸山,到了落魄山,還是沒幾天安穩日子的,沒必要。”

米祜卻說道:“那就讓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擔任供奉,敬香拜掛像上譜牒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米大劍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與你說些敞亮話了。若只是買賣,傻子才會拒絕一位劍仙供奉,我正是將你弟弟當作了朋友,才不讓他去寶瓶洲蹚渾水。在那與劍氣長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蘆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其餘八洲,都無此好處。”

米祜說道:“嘰嘰歪歪像個娘們,米裕就去寶瓶洲落魄山,少廢話,你我說定了!”

好好跟你米祜大劍仙講理,還罵人是吧?

陳平安剛要說幾句“中正平和”的言語,不承想米祜這位大劍仙神色鬱郁,已經低聲開口道:“我那弟弟,總覺得是他丟了我這兄長的臉面,那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他這兄長,僥倖練劍資質不錯,此生唯一擅長事,就是練劍,那麼他都已經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仙,又豈會丟臉?豈會被整座劍氣長城看笑話?所以到底是誰虧欠誰,還想不明白嗎?我米祜,此生唯恨劍道境界不高,躋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無法讓人不笑話米裕。”

陳平安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口酒,輕聲勸道:“這些心裡話,與米裕當面說更好啊。”

米祜搖頭道:“算了。心裡話就擱心裡,真要見了面,反而說不出口。”

話已至此,陳平安就不再勸什麼。

米祜突然開始大罵:“一幫連娘們到底是啥個滋味都不曉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話我弟弟,笑他個大爺,一個個長得跟被車軲轆碾過似的,能跟我弟弟比?這幫光棍,瞧見了娘們的大胸脯大腚兒,就挪不開眼睛的可憐玩意兒……”

陳平安轉頭望向米祜。你米祜好意思說別人?

米祜到底是大劍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輕隱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勝似光棍。我來之前,聽說有人與阿良在謝姑娘的酒肆喝酒,沒花錢。還聽說謝姑娘今兒生意開張后,眉眼含笑,容光煥發,好像變了個人。”

陳平安報以微笑,假裝聽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本小賬簿,把這筆賬記在了這位米大劍仙的弟弟米裕頭上。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讓米裕在落魄山折騰一整年的鏡花水月,不賺夠一大筆穀雨錢就一直扣押在山頭。

兩人走到了一座劍仙私宅附近,私宅名為種榆仙館,正是那座地基不尋常的宅子,舊主人劍仙煉化了一塊明月飛仙詩文牌。只是私宅已經荒廢多年,劍氣長城不在城內的劍仙宅邸大多如此,劍仙身死,若是嫡傳弟子也都一併戰死,徹底斷了香火之後,就淪為無主之地,會被隱官一脈按例收回,租賃或是轉贈給新的劍仙。

比如太徽劍宗的私宅甲仗庫,就是憑藉戰功換來的,而女子劍仙酈採到了劍氣長城,先是租下了劍仙遺留的私宅萬壑居,結果她眼饞周邊那座通體由一塊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願意以一個天價購買下來,但是避暑行宮一開始沒點頭,畢竟不合規矩,把酈採氣得不行,直接飛劍傳信年輕隱官,把陳平安罵了個狗血淋頭。

後來戰事吃緊,神仙錢急缺,陳平安就讓董不得去通知萬壑居,只要價格再翻一番,就可以買下整座停雲館。

後來桂花島渡船到達倒懸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託運而來的一箱箱雪花錢。

米祜停步,因為遠處有人御劍而落,看樣子是來找身邊的年輕隱官的。

來人是那個面容苦相的中土劍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今日託付之事,有勞了。”

陳平安答道:“我會儘力而為。”

米祜得了承諾,瞥了眼那個苦夏劍仙,便丟出一枚養劍葫給陳平安,說了句“古法煉製,品秩還行”后,直接御劍升空,遠去城頭。

陳平安拿着那枚質地冰糯的養劍葫,暫且收下,以後轉交給米裕就是了。

苦夏劍仙來到陳平安身邊,面有為難神色,便顯得更加苦相。

陳平安將兩枚養劍葫都懸挂腰間,好事成雙,與這位邵元王朝的劍仙笑問道:“是要林君璧離開了?”

苦夏點頭道:“自知不合時宜。所以不出半個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會與避暑行宮有些表示,是我們邵元王朝的一點心意。”

陳平安有些無奈。劍仙苦夏,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說實話,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選擇留在隱官一脈,早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宮任何一位劍修,都覺得理所應當。結果被劍仙苦夏這麼一說,好像林君璧離去,就會成為一個忘恩負義之人,以至於邵元王朝那位國師、林君璧的傳道之人,必須破財消災,與劍氣長城換取林君璧的返回家鄉。

不過來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寶神仙錢,陳平安賺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陳平安沒怎麼欺負老實人,直接說去避暑行宮那邊,把林君璧喊出來與苦夏劍仙見面。

苦夏卻沒挪步,望向種榆仙館的大門,問道:“隱官大人,可知這棟宅子名字的由來?”

陳平安說道:“不太清楚。”

其實陳平安擔任隱官這些年,喜好翻閱檢索避暑行宮的眾多塵封秘檔,這已經成為他一件忙裡偷閒的散心事。

將私宅更換名字為種榆仙館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還是劍氣長城難得有些文人習氣的本土劍仙,與郭稼一樣,喜好種植仙家花卉,曾經託付倒懸山,從扶搖洲購買了一株榆樹,移植小庭,忽發一花,高邁屋脊,讓其心生歡喜,就改了宅邸名字。只是劍仙一死,又無弟子,宅子多年無人打理,種榆仙館又有一層仙家禁制,外人不會擅闖,所以如今宅子裡邊的光景,榆樹是枯死還是繁茂,是花開還是花落,已經無人知曉了。

苦夏說道:“我與好友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友愛慕這位劍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規矩不可更改,兩人無法成為神仙道侶。”

陳平安說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為一對眷侶?”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們浩然天下的劍修,能有幾個是無牽無掛的山澤野修?就算一開始是,就像皚皚洲的鄧涼,最終還是會被大宗門祖師堂收納的。何況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譜牒仙師,師門恩重,如何是說割捨就割捨的?師門當中,又有好友極其敬畏的長輩。”

陳平安說道:“難兩全。”

苦夏劍仙轉頭說道:“所以我與好友,都很佩服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苦夏劍仙,既然不會撒謊就別撒謊了。”

沒什麼好友,也不是什麼劍仙的弟子,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劍仙。

苦夏劍仙無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勸我,郁狷夫和金真夢、朱枚這些晚輩都勸我,好像我做了件多麼了不起的壯舉,我實在是心中愧疚,當不起他們的那份敬佩。”

陳平安說道:“若是苦夏劍仙說開了,信不信郁狷夫與朱枚只會更加敬重前輩?”

苦夏劍仙先是茫然,繼而恍然,最後有些釋然:“不說開好,還是不說開好。身為長輩,與晚輩說這些兒女情長,不合適。”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種榆仙館的主人,當年是為了積攢戰功,反而戰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劍仙,不怨恨這座劍氣長城?”

苦夏劍仙搖頭道:“沒有劍氣長城的水土,我能遇到這樣的她嗎?”

這是苦夏劍仙的真心話。不恨劍氣長城,恨什麼,要恨的,也是自己的窩囊。

陳平安點點頭。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劍仙,陳平安對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轉幾分。

阿良昨天揭開一個謎底,今天苦夏劍仙又解開一個謎團。

苦夏劍仙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不是說自己對這裡半點不熟悉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先前說‘不太清楚’。對於就在避暑行宮眼皮子底下的種榆仙館,身為隱官,職責所在,多少還是有一點了解的。”

苦夏劍仙無可奈何。若是跟亞聖一脈的讀書人打交道,肯定不會如此。

帶着苦夏劍仙返迴避暑行宮,陳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飄然走出大門,仙氣十足。

見着了苦夏劍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來意,便與陳平安抱拳無言。

此時離開避暑行宮和劍氣長城,卸去隱官一脈劍修的擔子,終究會有一絲臨陣脫逃的嫌疑,比如鄧涼、曹袞諸人就會有此心理負擔,不過林君璧卻絕對不會有此想法。

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還是抱拳道:“在隱官大人身邊的這些歲月里,學到了很多,受益匪淺,君璧銘記在心,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陳平安笑道:“客氣話少說,實惠事多做。至於早年那樁約定,我肯定幫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領神會,滿臉誠摯道:“隱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盤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宮了。”

陳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頭,微笑道:“看來君璧是學到幾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劍仙如釋重負。他先前還擔心因為邵元王朝國師,以及那幫年輕劍修的關係,年輕隱官會故意刁難林君璧,看來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劍仙掏出一封密信,遞給林君璧,與他說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應該離開,剛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這封信,你先生剛剛飛劍傳信倒懸山春幡齋沒多久,托我交給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會留在避暑行宮,何況城內劍仙孫巨源的那棟宅子里也沒個熟人了。再者孫劍仙如今對邵元王朝的年輕劍修印象極差,後來又有了邊境一事,林君璧就不去自討沒趣了。何況林君璧與隱官一脈的所有劍修,關係都處得不錯,尤其是與性情開朗的曹袞、玄參,如今更是關係莫逆。郭竹酒一直慫恿他們三個斬雞頭燒黃紙,小姑娘說她都已經準備好一切物件了,萬事俱備,只差三人磕頭!

苦夏劍仙告辭離去,臨行前叮囑了林君璧一番,這趟歸途,多加小心。

苦夏劍仙,沒有直接返回城頭,而是散步去了種榆仙館。

一臉苦相的老人,看着宅子那邊,神色恍惚之後,有了笑臉。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宮,和龐元濟繼續下那盤勝負已定的未完棋局。

龐元濟笑道:“是不是我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

林君璧問道:“那就讓你贏一次?”

龐元濟說道:“讓隱官大人幫你下棋,就不用讓。”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旁觀棋,沒好氣道:“我跟人正兒八經下棋,還沒輸過一場。”

龐元濟問道:“你下過幾場棋?”

陳平安斜眼道:“你管我?”

龐元濟將手中棋子輕輕放回棋盒:“余着。”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陳平安也鬆了口氣,摘下腰間那枚米祜贈送的養劍葫,端詳起來,暫時自己還是它的主人嘛。

養劍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養劍葫材質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劍仙所謂的“品秩還行”,是怎麼個還行。

龐元濟轉頭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是米祜早年從戰場上一位元嬰境妖族的屍體上撿來的。米祜得手之後,從來沒有讓人幫忙勘驗,品秩如何,不好說。”

陳平安死死盯着手中的養劍葫,只差沒把臉貼上去了,隨口說道:“好東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說,可是不是好東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會懂的,這是一門看天賦的大學問。”

龐元濟不想接茬,轉移話題:“先前五人圍殺,你怎麼活下來的?愁苗劍仙都說自己未必能夠脫困。”

背篋、離真、雨四、涒灘、流白,五個頂尖天才的圍殺之局,還有一個王座大妖的事先鋪墊。所以劍氣長城的好奇之人,不會只有龐元濟一個。

許多關於年輕隱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個大概,哪怕是親眼見親耳聞,那一樣等於什麼都不知道。比如如今都猜測陳平安的那把本命飛劍,應該能夠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但是僅是小天地,就還有個三六九等,神通各異。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後,就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陳平安沒有說具體過程,只是與龐元濟和林君璧說了對方五人的飛劍和手段。

如果需要並肩作戰,出城廝殺,陳平安也不介意和兩人多說內幕,既然不用,多說無益。畢竟與人坦誠相待,不是時時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對方一個不小心沒接好,傷人傷己。

林君璧問道:“如此說來,還是那個流白的本命飛劍,最為兇險?”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躋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飛劍最要人命,麻煩得很。”

如果那場圍殺純粹比拼殺力大小,幾個陳平安都交代在那邊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不過我們暫時註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筆買賣,我沒賺什麼,卻也沒虧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這麼古怪詭譎的飛劍,我還是第一次聽聞,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劍仙的本命飛劍,極其細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飛劍這麼誇張。”

陳平安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縮地山河,陳平安直接從避暑行宮來到躲寒行宮。結果沒瞧見教拳的白嬤嬤,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來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宮,此刻正在演武場上,與圍成一圈的那些武道坯子,說那場驚心動魄的圍殺之局。

郭竹酒沒見過那場廝殺,陳平安先前一直在寧府養傷,也沒和她說過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說八道,純屬杜撰。不過陳平安也沒攔着,遠遠坐在廊道欄杆上,由着這位弟子當那說書先生。

先不說拳法,只說“說書”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傳的。

郭竹酒一個金雞獨立,滿臉肅穆:“形勢險峻,五個殺紅了眼的劍修,那五把品秩極高、最少得有元造化兩個個頭那麼高的本命飛劍,齊齊而至,你們怕不怕?別說你們,我都怕!你們想啊,那離真是托月山的關門弟子,背篋還是劉叉的開山大弟子,至於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傳,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來頭?再說了,雨四和涒灘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帳,肯定都不簡單,不然屁大年紀,就能躋身蠻荒天下的百劍仙之列?但是沒事,毛毛雨的小事兒都沒有,我師父當時臨危不亂,就這麼一下,氣勢就很嚇人了,你們也算是學拳之人了,應該知道武學大宗師的每一個拳架,都是大有講究的……”

陳平安是真聽不下去了,何況自己弟子的姿勢,真是半點高人風範、宗師氣度都沒有。他趕緊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場,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幫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頭看到了師父,擔心師父太高風亮節,不讓自己說幾句公道話,便有些着急,姿勢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極快速度說了好幾百字的後續戰況進展。

陳平安走到郭竹酒身邊,伸手按住她的腦袋,郭竹酒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不說了不說了,反正我也只能說出師父出拳萬分之一的風采,惜哉惜哉。”

那個叫姜勻的孩子雙手環胸:“陳平安,郭姐姐說你一拳就咔嚓了那個叫流白的女子劍修,是不是真的?你這人咋回事,對方五個劍修,四個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殺了,結果專門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揀軟柿子捏啊?”

說到這裡,姜勻嘿嘿笑起來,一下又一下挑起眉毛:“捏軟柿子,那一拳朝哪兒打的?我可聽說了,當時戰場,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蓋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裡邊躺着誰……”

郭竹酒搖搖頭,眼神憐憫:“姜勻,咱倆梁子算是結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勻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別啊,咱們是義結金蘭的好姐弟,別為了一個外人傷了和氣,就算傷了和氣,你以後也千萬別去我窗外敲鑼打鼓啊……”

陳平安笑道:“行了,開始練拳。郭竹酒在一邊看着。”

郭竹酒謹遵師命,去一旁站着。

陳平安經常會來這邊,幫着這些孩子喂拳一個時辰。

所謂的喂拳,就是讓孩子們只管對他出拳,不用講究任何拳招。

姜勻瞥了眼隱官大人:“看你受傷不輕的樣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着點,別逞強。你幾天沒見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沒個輕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陳平安望向這個習武資質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賦異稟的孩子。

姜勻立即倒退數步,拉開拳架迎敵,一蹬腳,一退再一進,高高躍起,直接來到年輕隱官身前,就是一拳。陳平安一手負后,歪過腦袋,一手按住姜勻腦袋,輕輕一推,後者重重砸在地上,幾個翻滾起身。

在姜勻率先出拳之後,那個名叫元造化的假小子緊隨其後,從年輕隱官身後,一腿掃去,陳平安側過身,一肘砸下,將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又一腳踹在她的腦袋上,小姑娘整個人瞬間倒滑出去。

陳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壓境,也從無失手。

按照約定,什麼時候陳平安挨上一拳,就算這些孩子出師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陳平安按住肩膀,輕輕一推,撞在後來者身上,兩人一起倒飛出去。

一個已經靠近陳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臉龐,陳平安手腕一擰,孩子立即雙腳懸空,橫飛出去。

“形隨意走,氣走丹田,意貫全身,我輩武夫,頂天立地,拳出快如飛劍,拳意不輸劍仙。”

陳平安緩緩而行,閑庭信步,一拳打在一個孩子的脖頸上,打得對方腦袋一歪。陳平安變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個孩子肩頭,後者踉蹌跌倒在地,陳平安輕輕抬腳,拳意寸勁從布鞋鞋底下透出,將那慌亂中仍要遞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腳踢飛,同時擋住另一個孩子的出拳,後者兩腳一線,劈拳而至。

“剛勁猛烈,無堅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細密如針,當思拳進。”

陳平安挪步側身,一拳打在那個孩子的後腦勺上,孩子直接撲倒在地,砸在演武場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個孩子幾次轉換軌跡,后肘前迭,手掌翻轉極快,配合六步走樁,來到陳平安近前極快,拳法已經小有氣勢。陳平安仍是以肘對肘,以掌對掌,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拆招,將孩子剛好推回原地。

姜勻鬼祟一腳踢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率先一腳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后,姜勻正要大罵陳平安個子高佔便宜,不承想看到那個年輕隱官是身體後仰踹出的一腳,他一抹嘴角血跡,一掌拍地,翻轉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陳平安隨意打退,一個被陳平安一記頂心肘打得滿地打滾,一個被陳平安以肩撞飛,孩子起身的時候只覺得大半個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難免慢上一線,但是不光是他們,所有在此習武的孩子,連同姜勻在內,都牢記年輕隱官的一個說法,武夫體魄受了點傷,就要傷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夠受傷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門的武夫。

元造化腳起如箭矢。有孩子大掄大臂,獨自一人,憤然出拳。也有相熟的幾個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陳平安身上。一個個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傷都不重,但絕對不會好受。

陳平安始終緩緩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們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還是個死。”

陳平安雙膝微蹲,雙手驟停於一個高高躍起的孩子下頜,輕輕一托,後者直接倒飛出去十數丈:“拳從低處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立不穩,何談離地。”

一炷香后,大多數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極少數能夠坐在地上,站着的,一個都沒有。

陳平安站在原地,說道:“繼續。拳腳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孩子們幾乎同時搖晃起身。

廊道那邊,阿良與老嫗一坐一立觀看陳平安教拳。

阿良輕聲笑道:“拳法實在,不難,實在又好看,就很難了,這以後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處處是百花叢中了。”

白嬤嬤微笑道:“姑爺的拳法,確實出彩得很。姑爺的出拳與姑爺的相貌,相得益彰。惹來姑娘喜歡,也屬正常,反正姑爺不會搭理,姑爺的為人,更讓人放心。”

阿良笑道:“這小子就沒點缺點?”

白嬤嬤想了想,搖搖頭。

阿良看着那些孩子,感慨道:“肩頭挑擔,吃力而已。心頭挑擔,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啊?”

白嬤嬤深以為然,輕聲道:“姑爺就這一點不太好。”

又一炷香過後,孩子們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個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剛好瞥見了廊道那邊的阿良,而且猜出了對方身份,很快就一個個齜牙咧嘴地竊竊私語起來。

陳平安轉頭笑道:“阿良,接下來你來教拳吧。”

阿良躍躍欲試,我的拳法還是很可以的。

阿良一手撐在欄杆上,飄然站定,深吸一口氣,雙肩一晃,呼喝一聲,然後直線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場之間,打了一通自認為行雲流水的拳法,腳法也順便顯擺了。

姜勻蹦跳起身,難得滿臉認真神色,說道:“陳平安,我們繼續,你來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紛紛點頭。

阿良站在原地,揉着下巴,不應該啊。我這拳法,又好看又結實,道老二都吃過大苦頭的。

郭竹酒輕聲安慰道:“阿良前輩你反正劍法那麼高了,拳法不如我師父,不用羞愧。”

阿良問道:“你們是看出了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阿良又試探性問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嘆一聲:“阿良前輩,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阿良說道:“假話!”

郭竹酒立即神采飛揚,阿良前輩這麼聊天就得勁了,還不傷感情,不用挨師父的栗暴,所以雙手都豎起大拇指,大聲稱讚道:“前輩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與前輩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還是好聽的話,便笑問道:“竹酒啊,想不想學劍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興許不如你師父打得好看,可這劍術,嘖嘖嘖。”

郭竹酒搖頭道:“不學。”

阿良問道:“為什麼?”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頭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顛一顛:“我的師父,只有一個啊。”

演武場上,孩子們再次悉數趴在地上,個個鼻青臉腫,學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會舒坦。該吃苦的時候享福,該享福的時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劍氣長城,進了這座躲寒行宮,學了拳習了武,就得適應吃苦一事,學得一技之長。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盡甘來的。純粹武夫的那顆武膽,就只能是從苦膽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襲青衫長袍的隱官大人,依舊氣定神閑,說道:“休息兩炷香。”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迭放,掌心朝上,開始閉目養神。所有孩子都掙扎着起身,圍成一圈,坐姿與年輕隱官如出一轍,閉上眼睛,緩緩調整呼吸。

陳平安睜開眼睛,評點每個人的出拳,好壞優劣都說,不會因為姜勻出身太象街豪閥,武學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睞,哪一拳遞出得疲了,就罵。不會因為銅錢巷張磐的先天體魄最孱弱,學拳最慢,就對張磐冷落半點,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稱讚。更不會因為玉笏街的孫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輕了力道。總而言之,陳平安要讓所有孩子牢牢記住一個道理:拳在當下,純粹武夫,必須先與己為敵。

學拳先做人,傳道授業之人,無論有無師父先生之名,一樣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講道理,哪怕是一個鄉野學塾的教書匠,可能與富家翁低頭哈腰的一句諂媚話,對貧寒孩子的某個斜眼、冷笑,然後被孩子們默默看在眼中,記在心裡,結果就打殺了書上的千百句聖賢教誨。書里書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陳平安不再言語。按照規矩,就該輪到孩子們提問。

暮蒙巷那個叫許恭的孩子率先問道:“陳先生,拳走一線,肯定最快,如果說練習走樁站樁,是為了堅韌筋骨,淬鍊體魄,可是為何還會有那麼多的拳招?”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遞出,驟然出拳,驟然懸停:“許恭,你的意思是說拳走直線,最快觸敵,對不對?”

許恭有些懷疑自己了。

姜勻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劍氣長城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最“憐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綽號?

至於為何對蠻荒天下的流白就那麼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劍修不如郁狷夫長得好看。

不過姜勻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腦袋撞牆的那一幕,哀嘆一聲,覺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許恭神色慌張,他可沒有這個意思,打死都不敢對陳先生有半點不敬,不敢,更不願意。在許恭心目中,陳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無瑕疵。孩子私底下與兩個好朋友閑聊,都仰慕得一塌糊塗。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邊說書,就數他們三個最堅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許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既然沒有姜勻那樣的天賦和身世,所以他與張磐、唐趣兩個好朋友,經常晚上偷偷練習走樁站樁,往往可以碰到那個假小子元造化。只是過猶不及,這些傢伙一味苦練,差點傷了體魄元氣。

陳平安始終保持那個出拳姿勢,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為一條道路,指指點點,從右手拳頭起始,手腕、小臂、肩頭,再到背脊、腰膂,將一處處竅穴點明,詳細解釋了這直線一拳遞出的純粹真氣流轉“道路”,每一條筋、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的細微變化,全無遺漏,與孩子們娓娓道來,在這期間,再配合拳掌變化,將后肘前迭、頂心肘、肩撞在內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闡述其中玄妙,如何發力,為何發力,都有一番深入淺出的翔實解釋。

陳平安收拳之後,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所以說,拳招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勻破天荒沒有拆台,皺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覺得拳樁拳架都要從拳招中來啊,很重要的。”

陳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擰轉,變拳作掌,掌心離地不過寸余,瞬間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場的地面。大地震動,所有孩子幾乎同時一彈而起,離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然後好像被壓勝一般,砰然落地,一個個呼吸不順暢起來,只覺得近乎窒息,背脊彎曲,誰都無法挺直腰桿。

“拳招為下,只是說位置,某個順序,不是說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從低處起,層層拳架層層高,最終才能讓我們的拳法高高在天。”

陳平安收起了那股無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釋重負。陳平安對元造化和張磐說道:“學拳要時時用心,處處小心,這就是拳理所謂的師傅領進門,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張磐,方才你們倆做得不錯,說明休息之時,也在練習站樁,雖然離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穩。姜勻雖然離地最低,坐姿卻散。”

姜勻翻了個白眼,老子早就習慣隱官大人說風涼話了。

性格靦腆的張磐神色激動。

假小子元造化眼神堅毅,緊抿起嘴唇。學拳之後,小姑娘變化極大。前些年在劍氣長城,與尚未成為隱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個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實要開朗許多。

陳平安的視線掃過眾人,他身體微微前傾,與所有人緩緩道:“學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場上出拳這麼簡單,呼吸,步伐,飲食,偶見飛鳥,你們可能一開始覺得很累,但是習慣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寶藏無數,全是你們自己的,除了將來某天需要與人分生死,誰都搶不走。”

陳平安眯眼道:“那麼問題來了,當你們拳高之後,一旦決定要出拳了,要與人正大光明分出勝負生死,當如何?”

姜勻大聲道:“一拳干倒!”

陳平安微笑道:“你小子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姜勻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隱官大人,這次可不是說什麼玩笑話,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與我為敵之人,我一拳將出未出,對方就先被嚇個半死了。”

陳平安笑着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記起了一場問拳。我當時是以六境對峙十境,你現在就用三境對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別說我欺負你。”

姜勻立即起身。

陳平安指了指演武場靠牆處:“你先去牆根那邊站着。”

姜勻大搖大擺走過去,背對眾人,孩子其實在齜牙咧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訴自己輸人不輸陣,輸拳不輸面。

陳平安走向演武場另外一邊,突然改變主意:“所有人都一起過去,並排站着,不許背靠牆壁,離牆三步。”

這些孩子以後的人生,不會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當或是只高出一兩境的敵人。自己也好,白嬤嬤也罷,壓境教拳,能夠幫着孩子們一點點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礪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沒有這樣的好事。沒人願意當誰的磨刀石,多是想着踩下一塊塊的墊腳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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