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天寒加衣
陳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與一位劍修男子勾肩搭背,說你傷心什麼,納蘭彩煥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嗎?不可能的,她納蘭彩煥沒這本事。那個男人沒覺得心裡好受些,只是越發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壺,空了,阿良趕緊又要了一壺酒,聽到噓聲四起。只見謝夫人擰着腰肢,繞出櫃檯,眉眼帶春,笑望向酒肆外邊,阿良轉頭一看,是陳平安來了,在劍氣長城,還是咱們這些讀書人金貴啊,走哪兒都受歡迎。
陳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請你去寧府吃頓飯,我親自下廚。”
謝夫人將一壺酒擱放在桌上,卻沒有坐下,阿良點頭答應了陳平安的邀請,這會兒仰頭望向婦人,阿良醉眼矇矓,左看右看一番:“謝妹子,咋個回事,我都要瞧不見你的臉了。”
婦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見兩座倒懸山?也沒個新鮮說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劍仙印譜》,那才是讀書人該有的說頭。”
謝妹子的喜新厭舊,阿良有些傷心。
兩人離去,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后,說道:“以前在避暑行宮翻閱舊檔案,只說謝鴛受了重傷,在那以後這位謝夫人就賣酒為生。”
阿良震散酒氣,伸手拍打着臉頰:“喊她謝夫人是不對的,又不曾婚嫁。謝鴛是楊柳巷出身,練劍資質極好,小小年紀就脫穎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紀小些,與納蘭彩煥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再加上程荃、趙個簃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她們就是當年劍氣長城最出挑的年輕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瀝,天地朦朧,英俊書生忽見一女子,撐傘而行,青羅之衣,撐傘如花開陌上,人如楊柳依依春雨中,絕美。”
陳平安說道:“將‘英俊書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畫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沒有那位英俊書生的親眼所見,你能知道這番美人美景?”
阿良繼續道:“謝鴛在戰場上與劍仙綬臣的一個師妹,互換了一把本命飛劍,各自崩碎,然後身受重傷的她來不及撤離,就被綬臣趕到,又補了一劍。如果沒有遭此一劫,謝鴛躋身上五境,很輕鬆。所以謝鴛與‘文海’周密一脈,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將那甲申帳流白打了個半死,謝鴛對你自然心懷感激。”
阿良幸災樂禍道:“這種事情,見了面,至多道聲謝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錢。”
陳平安這才心中瞭然,阿良不會無緣無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頓酒。原來是為謝鴛解開一個心結,當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頓酒。
到了寧府,陳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廚,白嬤嬤幫忙,兩人閑聊些瑣碎事。
阿良在陳平安所住宅子的廂房裡邊,翻看那本如雷貫耳的《皕劍仙印譜》,桌上還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質平平的素章,不過看樣子,應該是不會動筆下刀了。
寧姚坐在一旁,問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那座白玉京,都無法完全將其鎮壓?”
化外天魔的由來,浩然天下一直沒有個確切說法。至於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說了個大概:“還不是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惹來的禍事,自個兒擦不幹凈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復一年,洪災泛濫,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築造堤壩去堵,築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頭頂洪水,高懸在天’的兇險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標不治本,推本溯源,每個練氣士都有責任。據說道老二的那位大師兄,一直致力於尋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陸沉,其實也有各自的對應之策,只是一個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陸沉那個法子又太隨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的希望,還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過道門教祖的頭銜,是道家自封的,諸子百家當然不會認。
阿良笑道:“別怪我說得含糊,不是故意與你賣關子,實在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礙,尤其是這化外天魔,對付起來,越是天才越無力。當然事無絕對,總有些例外,寧丫頭你就是例外。可一旦與你說了,反而不妥,不如順其自然。”
寧姚點點頭。
之所以詢問化外天魔,是因為她還是擔心陳平安未來的結金丹、生元嬰。至於她自己,好像沒什麼隱憂,躋身金丹境和元嬰境,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寧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難。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個天機:“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並不輕鬆,與劍氣長城是不一樣的戰場,慘烈程度卻相仿。西方佛國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厲鬼,匯聚如海,你說怪誰?”
寧姚說道:“人?”
阿良說道:“人生識字始憂患。那麼人一修道,當然憂慮更多,隱患更多。”
寧姚疑惑道:“阿良,這些話,你該與陳平安聊,他接得上話。”
阿良笑道:“就不給他加擔子了。寧丫頭你聽過了就忘,所以與你聊才是對的。”
阿良雙手手心擰轉着一枚似玉實石的素章,並無文字雕琢,緩緩道:“修行一事,終究為天地大道所壓勝,加上修行路上,習慣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給,只收不放,當然後患無窮。先賢們登山修行,飲鴆止渴,是不喝不行。我們這些後輩,只是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經是兩個人了。所以才會有了那麼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這可是老人們真生氣了,才會忍不住罵出口的肺腑之言。不過老人們,內心深處,其實更希望以後的年輕人,能夠證明他們的氣話是錯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認的,書是要讀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飯更是要吃的!”
寧姚說道:“你別勸陳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證不多喝,但是得喝。賣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黑心,我得幫着二掌柜證明清白。”
今天的寧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飯,都是家常菜。
陳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沒客氣,坐在了主位上,笑問道:“左右是你師兄,就沒來過寧府?”
陳平安無奈道:“提過,師兄說先生都沒有做客寧府,他這個當學生的先登門擺架子,算怎麼回事。一問一答之後,當時城頭那場練劍,師兄出劍就比較重,應該是責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搖頭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與左右說,到時候你會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於預先落座了,他這個當學生的,敢不落座陪着?先生哪怕不在身邊,要在心中啊。”
陳平安覺得有道理,深感遺憾。就大師兄那脾氣,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與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還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嬤嬤埋怨道:“姑爺是實誠人,沒你阿良那麼多彎彎腸子。”
阿良趕緊舉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罰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煉霜瞪了眼阿良,沒搭理,只是幫着寧姚和陳平安分別夾了一筷子菜。
她一個糟老婆子,給人喊姑娘,還是當著小姐姑爺的面,像話嗎?
阿良看着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免有些傷感。記得自己剛剛認識白煉霜那會兒,她好像還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來着,女子純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練氣士,很吃虧的。劍氣長城的劍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難辨認出真實年齡。
擔任寧府管事的納蘭夜行,在初次見到少女白煉霜的時候,其實相貌並不蒼老,瞧着就是個四十齣頭的男子,只是再後來,先是白煉霜從少女變成年輕女子,變成頭有白髮,納蘭夜行也從仙人境跌境為玉璞境,容貌一下子就顯老了。其實納蘭夜行在中年的時候,用阿良的話說,納蘭老哥你是有幾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緊俏貨!
年輕時候姿容極佳的白煉霜,雖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劍修眾多、武夫稀罕的劍氣長城,早先還是很不愁婚嫁的。只是白煉霜眼界高,武道資質極好,也沒瞧上哪位劍仙男子,年復一年,小姑娘就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嬤嬤。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納蘭夜行,還有姜勻那小子的爺爺,就是叫姜礎綽號石子的那個,他與你差不多歲數,再有好幾個現如今還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見着了你,別看他們一個個怕得要死,都不怎麼敢說話,回頭相互間私底下碰頭了,一個個相互罵對方不要臉,姜礎尤其喜歡罵納蘭夜行老不羞,多大歲數了,前輩就乖乖當前輩。納蘭夜行罵架本事那是真稀爛,慘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經親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着姜礎睡著了,潛入姜家府邸,去打悶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暈,再幾棍子打臉,一氣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礎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鼻青臉腫的,後來還與我買了好幾張驅邪符籙來着。”
老嫗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餘光,瞥見了靠近大門的空位置。
寧姚有些擔心,望向陳平安。陳平安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擔心。
有些話,白嬤嬤是家中長輩,陳平安終究只是個晚輩,不好開口。阿良來說才合適。
阿良與白煉霜又念叨了些陳年往事。白煉霜也都沒怎麼搭話,就是聽着。
很多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她確實至今都不清楚,因為以前一直不上心,興許更因為只緣身在此山中。
陳平安發現寧姚也聽得很認真,便有些無奈。
阿良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在家鄉那邊,就沒幾個你惦念或是喜歡你的同齡女子?”
陳平安不假思索,說道:“沒有。年紀太小,不懂這些。再說我很早就去了龍窯當學徒,按照家鄉那邊的老規矩,女子都不被允許靠近窯口的。”
阿良說道:“不對啊,聽李槐說,你家泥瓶巷那邊,隔壁有戶人家,有個小姑娘家家,賊水靈,這可就是書上所謂的青梅竹馬了,關係能差到哪裡去?李槐就說你每天起一大早,就為了幫忙挑水,還說你家有堵牆壁給挖出了個坑,只差沒開一扇窗戶了。”
每天你大爺。陳平安心中腹誹,嘴上說道:“劉羨陽喜歡她,我不喜歡。還有李槐見着你阿良的時候,根本就沒去過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從來不去鐵鎖井那邊,離得太遠。我家兩堵牆,一邊挨着的,沒人住,另外一邊挨着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說鬼話,誰信誰傻。”
寧姚說道:“我見過她,長得是挺好看的,就是個兒不高,在隔壁院子瞅着陳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腳,我只能瞧見她半個腦袋。”
阿良揉着下巴,顯然還要再聊,陳平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完酒,我吃飯了。”
這一頓飯,多是阿良在吹噓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迹,遇見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陰物精魅,說他曾經見過一個“食字而肥”的鬼魅讀書人,真會吃書,吃了書還真能漲修為。還有幸誤打誤撞,參加過一場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見了一個躲起來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來是個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讀書人,說世間詩詞極少寫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們待見。阿良很是義憤填膺,跟着小姑娘一起大罵讀書人不是個東西,然後他文思泉湧,當場寫了幾首詩詞,題寫在樹葉上,打算送給小姑娘,結果小姑娘一張樹葉一首詩詞都沒收下,跑走了,不知為何哭得更厲害了。阿良還說自己曾經與山野墳塋里的幾副骷髏架子一起看那鏡花水月,他說自己認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誰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橋上,見着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稱於一洲的山上女子,見四下無人,她便裙角飛旋,可愛極了。他還曾在雜草叢生的山野小徑,遇上了一撥長舌婦的女鬼,嚇死個人。也曾在破敗墳頭遇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小丫頭,渾渾噩噩的,見着了他,就喊着鬼啊,一路亂撞,跑來跑去,一下子沒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離不開那座墳冢四周。他只好與小姑娘解釋自己是個好鬼,不害人。最後神志一點一點恢復清明的小丫頭,就替阿良感到傷心,問他多久沒見過太陽了。再後來,阿良離別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個小窩,地盤不大,可以藏風聚水,可見天日。
一直說到這裡,一直神采飛揚的阿良,才沒了笑臉,喝了一大口酒:“後來再次路過,我去找小丫頭,想知道長大些沒有。沒能瞧見。一問才知道有過路的仙師,不問緣由,就給隨手斬妖除魔了。記得小姑娘開開心心與我道別的時候,跟我說,哈哈,我們是鬼唉,以後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細細嚼着:“但凡我多想一點,哪怕就一點點,比如不那麼覺得一個小小鬼魅,那麼點道行,荒郊野嶺的,誰會在意呢,為何一定要被我帶去某位山水神祇那邊安家?挪了窩,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穩,小丫頭會不會反而就不那麼開心了?不該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該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問道,從不多想,世間多萬一,我又沒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想要知道,這麼個生生死死都無依無靠的小姑娘,在徹底離開人間的時候,會不會其實還記得那麼個劍客,會想要與那個傢伙說上一句話?如果想說,她會說些什麼?永遠不知道了。”
阿良說到這裡,望向陳平安:“我與你說什麼顧不上就不顧的狗屁道理,你沒聽勸,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驪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見,皆是大事。不會覺得阿良是劍仙了,何必為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難以釋懷,還要在酒桌上舊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顧自一飲而盡。
強者的生死離別,猶有壯闊之感,弱者的悲歡離合,悄無聲息,都聽不清楚是否有那嗚咽聲。
寧姚和白嬤嬤先離開飯桌,說要一起去斬龍崖涼亭那邊坐坐,寧姚讓陳平安陪着阿良再喝點,陳平安就說等下他來收拾碗筷。
兩人喝完酒,陳平安將阿良送到大門口。
陳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劍氣長城,從來就沒個正兒八經的落腳地兒。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劍,城外那些閑置的劍仙遺留私宅,隨便住就是了。城頭那邊,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說道:“接下來半年,你反正沒法子下城廝殺了,那就好好為自己謀划起來,養劍練拳煉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宮那邊有愁苗坐鎮,隱官一脈的劍修,哪怕走掉幾個年輕外鄉人,都能夠補上空缺,繼續各司其職,春幡齋還有晏溟他們,兩邊都誤不了事。我給你個建議,你可以多走幾趟老聾兒的那座牢獄,有事沒事,就去親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壓制,可惜那頭飛升境給拔掉了腦袋,不然效果更好。我會與老聾兒打聲招呼,幫你盯着點,不會有意外。你那把籠中雀的本命神通,還有七境武夫的瓶頸,都可以藉機磨礪一番。”
陳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說道:“拖不下去了,也沒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夠老大劍仙安排退路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說道:“老大劍仙是厚道人啊,劍術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個相貌堂堂……”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阿良的馬屁為何如此生硬,然後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身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茅屋附近,身邊不是老劍仙,便是大劍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經給出過他們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劍仙: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這會兒陳平安的師兄左右已經身在桐葉洲,換成了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至於隱官大人倒是還在,只不過也從蕭愻換成了陳平安。
今天不知為何,需要十人齊聚城頭。
老劍仙陳熙主動向年輕隱官微微一笑,陳平安抱拳還禮。
陳清都雙手負后,笑問道:“隱官大人,這裡可就只有你不是劍仙了。”
陳平安無奈點頭。
納蘭燒葦斜眼望去,呵呵一笑。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阿良與老聾兒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來,老聾兒低頭哈腰,手指捻須,瞥了幾眼年輕隱官,然後使勁點頭。
陳清都說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劍仙們大多御劍返回。就連阿良都沒說什麼,與老聾兒散步遠去了。
陳平安愣在當場。幹嗎呢?
陳清都揮手說道:“拉你小子過來,就是湊個數。”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老大劍仙,真沒我啥事了?”
陳清都眼神憐憫,搖搖頭。陳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頭霧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邊城頭那邊,看到了正在練劍的風雪廟劍仙,打了聲招呼,說魏大劍仙曬太陽呢。魏晉面帶微笑,與老大劍仙一般無二的憐憫眼神,望向那條遠去符舟,傻了吧唧,有點憨啊。
回了寧府,在涼亭那邊只見到了白嬤嬤,沒能瞧見寧姚。老嫗只笑着說不知小姐去處。
陳平安一時無事,竟是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就御劍去了避暑行宮找點事情做。
寧姚坐在自己屋內,正在認認真真寫一個“陳”字。寫完之後,就趴在桌上發獃。
桌上,陳平安贈送的山水遊記旁邊,擱放了幾本書,每一頁紙上,都寫滿了陳平安的名字,也只寫了名字。
今天寫“陳”,明天寫“平”,後天寫“安”。一天只寫一個字,三天一個“陳平安”。
她跟陳平安不太一樣,陳平安遇見自己后,又走過了千山萬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她和陳平安重逢於倒懸山之後,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個陳平安。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有紙鳶高高飛。
紙鳶掠過,趙個簃和程荃破天荒沒有相對而坐,兩位生死之交,一起並肩坐在北邊城頭上,眺望城池的某條小巷。
趙個簃轉頭瞥了眼天上紙鳶,會在城頭上這麼瞎折騰的,只有那個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個男人身邊還會跟着一堆拖油瓶,上一撥孩子裡邊,會有陳三秋、董不得、董畫符、迭嶂,再上一兩撥,是愁苗、高野侯、羅真意他們。
趙個簃收回視線,繼續埋怨程荃資質不行,煉化山嶽一事太慢,白瞎了當初他的護陣搬山。
程荃手心攥着一枚印文為柳葉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雙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護着那個“不小心”。程荃沒有與老友針鋒相對,反而問道:“浩然天下的劍仙,是不是沒那麼多的情情愛愛?”
趙個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風雪廟魏晉,不就是個傷過心的情種,聽那小道消息,好像與陳平安還有些關係。不過如此拖泥帶水的劍仙還是少數,更多還是蒲禾、謝稚這樣的,對待男歡女愛,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聲言語道:“我們倆若是戰功累加,估計也夠一人離開了。我與二掌柜比較熟,很聊得來,我跟他打聲招呼?”
趙個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至於這麼掏心掏肺嗎?程荃除了罵人,什麼時候還學會求人了?”
劍氣長城有很多讓人失望的劍修。比如資質比岳青還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劍仙了,依舊充滿了遺憾,米祜本該是最有希望躋身十人之列的劍仙。還有米祜那個死活破不開瓶頸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趙個簃身邊這位跌境到元嬰境的程荃,以及一直沒能躋身上五境的殷沉,斷了雙臂就轉去當個滿身銅臭氣商賈的晏溟,這樣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有很多,年輕人裡邊,如今又有了個龐元濟。
程荃說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趙個簃笑道:“你覺得是一位定海神針的玉璞境劍仙離開容易些,還是一個廢物元嬰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簡單?”
劍修積攢戰功,多用於養劍一途,為了填補這麼個無底洞,在隱官一脈的功勞簿上,一直增增減減,往往盈餘極少,劍仙也不例外,劍仙戰功大,飛劍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劍仙岳青,戰功所剩幾無。米祜則是為了弟弟米裕,戰功揮霍一空,以至於耽誤了自己的修行,至於像陸芝這樣的,戰功只增不減,終究是極少數。
程荃說道:“你爭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幾個弟子,找個投緣的山上道侶,在那邊開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師堂就掛上一幅我的畫像。”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蹲在他們身後,城頭風大,那隻紙鳶在三人頭頂飄來盪去。
阿良笑道:“掛程荃的畫像幹啥,兩個大老爺們緊挨着,容易讓人誤會,要掛就挂彩雲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趙老哥可以每天都對徒子徒孫們說,這就是師娘、祖師婆婆,劍氣長城早年還有個叫程荃的王八蛋,練劍稀爛,長得還歪瓜裂棗,竟敢垂涎你們祖師婆婆的美色許多年……”
程荃大罵道:“放你娘的屁,趙個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說漏了嘴,自己都承認了,彩雲喜歡的人,是……”
說到這裡,程荃止住話頭,說不下去了。
阿良說道:“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說完這句話,阿良就站起身,繼續放飛紙鳶。
路過一處,空蕩蕩的,阿良卻駐足許久,鬆開紙鳶,紙鳶瞬間飄蕩遠去雲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駐守城頭的劍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幾句。
其中一處,人挺多,都是外鄉劍修,三位劍仙在為三位晚輩劍修指點劍術,皆盤腿而坐,相談甚歡。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過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仙就要起身離去,阿良最受不得這些,見着了阿良哥哥,羞赧個什麼,就趕緊要與那位劍仙姐姐一起散步。城頭極高,許多雲海在腳下聚散,晚霞成綺水天間,多好的風景,適合才子佳人談心,不是神仙眷侶,勝似神仙眷侶。那女子眼見逃不掉了,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願意與這個男人單獨相處。
三位劍仙,扶搖洲謝稚,野修出身,這輩子始終孑然一身,連個徒弟都不願意收,不過剛剛改變了主意,打算在劍氣長城收一兩個嫡傳弟子,傳承香火,卻不是挑選那些資質堪稱驚才絕艷的孩子,而是對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後天性情和韌性見長的,因為劍仙謝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劍仙坯子。
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佩劍扶搖,妝容極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筆,巧奪天工。女子練氣士,向來極少如市井婦人那般喜好金銀簪釵,宋聘卻反其道而行之,偏以滿池嬌金分心,奪人眼目,非但不給人俗艷之感,反而別有韻味。
流霞洲劍仙蒲禾,是個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雖是個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卻比身旁那個山澤野修的劍仙謝稚,行事更加隨心所欲。蒲禾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才留在了這邊,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劍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見到了阿良,臉色難看至極。理由很簡單,蒲禾剛到劍氣長城遊歷那會兒,當初就是這個狗日的攛掇自己問劍米祜,說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氣卻大,打贏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桿得多硬!關鍵是打贏了米祜,就等於是買一送一,一併打贏了那個名氣更大的米裕,這種便宜不佔,天打雷劈。結果等到蒲禾一問劍,才知道那米祜的戰力,是可以等同於仙人境的。
三位年輕劍修,剛好分別來自三位劍仙的家鄉,分別是扶搖洲鹿角宮劍修宋高元、流霞洲龍門境曹袞、金甲洲金丹境玄參。
三人在避暑行宮那邊,與阿良都見過,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師交代的任務,給阿良捎了話,此行遊歷,宋高元已經無所求。
而宋聘這三位劍仙,當初都曾跟隨年輕隱官做客倒懸山春幡齋,所以與三個隱官一脈的年輕劍修,算是有了些額外香火情的。
不然謝稚三人,今天都不會相約碰頭,然後喊來三個年輕人指點劍術,根本犯不着。哪怕是同洲同鄉又如何?他們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巔的前輩劍仙,哪裡需要這點所謂的山上情誼。說句難聽的,如果“會做人”,三人根本就不會來這劍氣長城,置身於險地,而是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鄉開宗立派了。
成為上五境修士,與辛辛苦苦當那一宗之主,是兩回事,山上公認後者更難。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邊,唏噓道:“宋姑娘,那麼一樁文字姻緣,怎麼捨得別後不相見。”
扶搖洲曾有詩家文豪,羈旅途中,偶見來自金甲洲的女子劍仙,一見傾心,寫下了諸多纏綿悱惻的動人詩篇,只可惜未能打動心上人。
劍仙謝稚與阿良不算太熟,所以還有心情開玩笑:“阿良前輩,那句膾炙人口的‘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以及與之詩詞唱和的‘半緣修道半緣君’,確實絕配。”
宋聘微微慍怒:“謝稚,慎言。”
謝稚立即閉嘴不言。
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劍仙,沒有省油的燈,氣概往往比男子更豪傑。宋聘,還有皚皚洲謝松花、北俱蘆洲酈采,戰場廝殺,一個比一個出劍凌厲,一往無前。本土元嬰境劍修納蘭彩煥的對敵出劍,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劍心還不夠純粹,比起三位外鄉女子劍仙,還是遜色一籌。
謝稚沒來由想起那個已逝的女子劍仙周澄,不是喜歡,卻也難忘。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間倏忽而沒,浩然天下不常見。
宋高元三人都備感好奇。這些山上前輩們的恩怨情仇,不聽白不聽。尤其宋高元,更是豎起耳朵。宋聘曾經在鹿角宮的一次開峰儀式上露過面,風姿卓絕,她與蓉官祖師關係極好。大概因此宋聘對阿良前輩,印象才會如此糟糕。
不承想阿良卻轉移話題,問起了扶搖洲的山下近況,然後託付一事,讓謝稚三位劍仙幫個忙,若是將來聯袂還鄉,勞煩繞路,幫着捎話給扶搖洲鹿鳴書院的一位儒家聖人。
離去之前,阿良以心聲給三個年輕人傳授了劍氣十八停,與他們約定,這門劍氣運轉之法,將來可以傳授他人,但是必須小心甄選。三人皆起身,彎腰抱拳與這位前輩致謝。
阿良起身後,單單與宋聘道別,境界高、臉皮薄的女子劍仙根本沒有反應,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閃而逝,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一端,見到了那位坐鎮城頭的儒家聖人。
儒家聖人抬頭望向天幕,依稀可見蠻荒天下三輪月,緩緩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阿良說道:“不以身相見如來。”
曾是佛子的儒家聖人所言,來自浩然天下的文豪詩篇,阿良所答,卻是佛家語。
如今身為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微笑道:“恍惚間,如游故道,如見故人。”
阿良沉默不語,後仰躺去。
先前在寧府酒桌上,最後那個小故事,阿良只說了一半。但是陳平安肯定聽得懂後半個沒說出口的故事,因為年輕人一樣是讀書人,一樣走過不少的江湖。
一個譜牒仙師,跋山涉水,隨手斬妖除魔,誤殺無辜,他阿良與誰報仇?怎麼報仇?如果出劍,應該遞出多重的劍,才算講理?如果不講理,只管意氣用事,又該如何確定那人所在師門,沒有同樣的某個小姑娘瞪大着眼睛,問個為什麼……如果處處講理了,我之心中鬱郁不得言,喝酒無用,如何能平?
阿良當時之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就是怕陳平安刨根問底,追問一個結局如何。所以啊,每個傷透心的故事,都有個暖人心的開頭。
北邊的城池裡,晏溟難得返回府邸,坐在書房閉目養神,那個精通算賬的小精魅,掀開一頁頁賬本,在與男人發牢騷,說家族入不敷出,哪有這麼做生意的,一定要與那個年輕隱官訴訴苦,不然整個晏家就要變成窮光蛋了。古靈精怪的小傢伙一屁股坐在賬本上,抬頭問道:“那件咫尺物,當真討要不回來了嗎?咫尺物可不是什麼尋常物件,總不能這麼不明不白,那隱官大人好歹給咱們晏家一個說法。”
晏溟睜開眼睛,笑道:“難。”
先前在春幡齋議事堂,陳平安倒是主動說過此事,身陷甲申帳五位劍修的圍殺之局,被那頭王座大妖算計得慘了,連累咫尺物有些折損,得修繕一番,才好歸還,不然太不講道義。晏溟自然懶得計較。
晏琢敲門而入,進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語,還是怕這個父親。事實上晏溟也不擅長與兒子言語,而不說話時的晏家家主,確實極有威嚴,小精魅咳嗽連連並跟晏溟使眼色。
晏溟這才說道:“少聽阿良胡說八道,其實你打小模樣就一直隨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剛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響。小精魅在賬本上捧腹大笑。晏溟起先繃著臉,只是一個沒忍住,也笑了起來。晏琢撓撓頭,不知所措。這樣的父親,讓他不太適應。
一條小巷當中,歪斜的石碑旁,蹲着兩個忙碌的孩子,正是擔任酒鋪夥計的馮康樂和桃板,二掌柜傳授了他們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併交給了他們,讓兩個孩子跑腿掙錢,事後按字數結賬。只要腿腳勤快,手腳伶俐,能掙不少銅錢,吃陽春麵時,可以隨便加那荷包蛋。
馮康樂說要學陳平安當包袱齋,行走四方撿破爛換錢,到時候他的那個錢罐子可就不夠用了,得換個大的。桃板說以後自己也要開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鋪,不當夥計,當掌柜,每天不幹活,只收錢。兩個孩子,一邊忙碌,一邊嘀嘀咕咕,各自說著遠在天邊的夢想。
劍氣長城面朝戰場的城牆大字當中,老劍修殷沉坐在一塊磨損厲害的蒲團上。這輩子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老劍修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是圖個啥。
劍仙孫巨源脫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籠,手持酒杯,自飲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紙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姍姍可愛。
劍仙郭稼看着一旁的女兒低頭扒飯,妻子念叨着:“吃慢些,沒人爭沒人搶的,餓死鬼投胎一般,就沒點姑娘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難不成要變成董不得那樣的老姑娘才開心?”郭竹酒抬起頭,咧嘴一笑,又趕緊閉嘴,腮幫子鼓鼓的。
買下了那座停雲館的酈采,出門散心,走到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甲仗庫門外。太徽劍宗的那些劍修,在宗主韓槐子戰死之後,就撤出了這座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酈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庫,當時還在世的前輩韓槐子曾經對她笑言,浮萍劍湖多女子劍修,太徽劍宗卻是男子太多愁道侶,以後雙方可以多聯姻。當時太徽劍宗的祖師堂劍修,皆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一個個眼巴巴望向她這位浮萍劍湖宗主,酈采便應承下來,說以後會撮合兩座宗門的年輕男女,多給些結伴遊歷的機會,到時候只要男女雙方你情我願,她酈采就願意當這個月老。
身材瘦高的陸芝,其實姿容相當平平,不過因為阿良的緣故,結果莫名其妙被譽為了劍氣長城的絕色。
在陸芝的私宅,那個酡顏夫人正在煮茶,陸芝與這位剛剛將一座梅花園子交與避暑行宮的上五境精魅以道友平輩論,只是酡顏夫人私底下的言行舉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雙手為陸先生遞上一杯茶水。
酡顏夫人輕聲問道:“先前老大劍仙召集陸先生在內的諸多劍仙?”
陸芝搖搖頭。酡顏夫人便識趣不再多問。
酡顏夫人忍不住以心聲說道:“陸先生,劍修戰死越多,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遺留越多,一旦城破,換了主人,誰得利最多?當然是那蠻荒天下的劍修。那個年輕隱官是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竭盡全力,當個吃力不討好的新任隱官,確實值得欽佩,若是心知肚明,豈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幫凶?這等人物,與浩然天下的縱橫家何異?如何當得起陸先生的青眼相看?”
陸芝反問道:“你對陳平安似乎有些成見?”
酡顏夫人搖搖頭:“我只是不敢相信,一個年輕人只因為心愛女子在劍氣長城,就能夠做到這個份兒上。”
陸芝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都是老大劍仙的意思,陳平安照做而已。”
酡顏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來,說道:“陸先生,有沒有可能,將來某天,我們在浩然天下有個自己的門派?咱們只收女子修士?”
陸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們要不要下山歷練?下了山,豈會不去愛慕男子,你到時候還是會煩心的。”
酡顏夫人哀嘆一聲,以手扇風:“要怪就怪阿良、陳平安這樣的男人,最惹情債。”
陸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罷了,陳平安怎麼就招惹情債了?咱們劍氣長城,有女子喜歡他嗎?”
酡顏夫人伸手撫額:“我的陸先生唉,多了去了。只說那避暑行宮,我就發覺那個叫羅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情思,還覺得自己處處冷眼看人,總覺得那個男子句句言語不中聽,便是如何討厭一個男子了。”
陸芝想了想,有點印象,好像是個挺俊俏的年輕女子。
陸芝說道:“她為何不喜歡愁苗?好像雙方一直朝夕相處,照理說,她應該喜歡愁苗才對。”
酡顏夫人頓時神采奕奕,便覺得有大把言語可以與陸先生好好說道了:“陸先生,容我娓娓道來,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了。”
陸芝有些後悔,就要打住這種無聊話題,酡顏夫人幽怨道:“陸先生,你就當是解個悶兒。”
陸芝喝茶如飲酒,次次一飲而盡,遞過茶杯。
酡顏夫人幫忙倒了一杯茶水,輕聲笑道:“世間好些個男人,總以為風流誤女子,卻不曉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實那些個真正痴情人,才最讓女子悄然開心扉哩。再說了,求之不得之好,越發好。至於像米裕這種附庸風雅、喜好主動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還好意思自詡為百花叢中醉神仙,最神仙?”
陸芝突然說道:“好像米裕與陳平安關係很不錯。”
酡顏夫人碎嘴罵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躲寒行宮習武練拳的那些孩子,也難得被准許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勻,回了家,開始與自己爺爺吹噓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劍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孫二人的時候,姜勻行走之時還在練習六步走樁,順便耍了好幾個年輕隱官傳授的拳腳把式,問爺爺咋樣。姜礎原本只是敷衍這個最寵溺的孫子,隨便說些不着邊的好話,只是當老劍修看到孫子使出一個所謂的頂心肘后,還真有點刮目相看。老人猶豫了一下,由着孫子繼續一路練拳,看似隨口詢問那教拳的老嫗如何,姜勻說那老婆娘拳法湊合,就是脾氣差了些,好像還喜歡故意針對自己。姜礎聽到這裡,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寧府白煉霜好像就沒有變過模樣,總是那麼個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樣。早年偶然間遇到了,厭煩他姜礎看她,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幾眼。
小姑娘孫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門大宅,那個早早是劍修的妹妹、心高氣傲的孫藻,難得主動與她這個姐姐聊天,詢問那個年輕隱官的拳法,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嗎?還問孫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年輕隱官,是怎麼以一人之力擊退蠻荒天下五個天才劍修的,還問那個傢伙真會隔三岔五幫你們喂拳?孫藻的問題太多,孫蕖有些措手不及,孫藻便有些不耐煩,白眼她這個姐姐,練了拳,還是這麼扭捏。姐妹二人,最後肩並肩一起坐在欄杆上,孫藻駕馭着那把本命飛劍在兩人身邊四處飛旋,孫蕖一個一個問題和妹妹說了,像是個學塾弟子在面對先生。
孫蕖試探性說道:“我與你說個老狐嫁女、山神娶親的山水故事?”
孫藻滿臉不以為意的神色,不過嘴上說道:“我聽聽看。”
結果一直等到家中長輩來喊孫藻練劍,小姑娘這才跳下欄杆,撂下句“故事一點都不好聽”,就跑去練劍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與娘親說起了那邊的練拳事,所有的瑣碎小事都一併講了,只是獨獨不說練拳有多苦。最後元造化有些傷感,說她很羨慕姜勻和許恭的練拳順遂,也羨慕那個背竹箱的郭姐姐。婦人也不知如何勸慰,便將女兒摟在懷裡,婉約笑着,輕輕柔柔,喊着女兒的閨名。
三個從小就熟的好朋友,這會兒一起在許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飯,許恭家中已經沒有長輩,銅錢巷的張磐和唐趣卻不是,兩人家中親人長輩都在丹坊那邊做事。許恭與悄悄離開劍氣長城的張嘉貞也是朋友,經常一起做些短工營生,張嘉貞要比他們三人年紀都大幾歲。三人雖是關係極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異,許恭從小就穩重,張磐家境最好,反而膽子最小,唐趣鬼點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問道:“我們啥時候能喝酒啊?”
張磐趕緊說道:“剛剛練武之人,絕對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嬤嬤曉得了,我們肯定要被打個半死,說不定還要被趕出去。”
唐趣撇撇嘴:“陳先生每次遠遠坐在欄杆那邊,看咱們練拳的時候,喝酒多瀟洒。陳先生的酒壺,據說是只養劍葫。眼饞死我了。”
許恭說道:“那是陳先生啊,我們不成的,先學了拳,年紀大了再說。不過咱們不喝酒,到底是為啥?”
許恭略作停頓,三人一起大聲笑道:“沒錢!”
老劍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處院門外。那裡曾是孫子董觀瀑的住處。董觀瀑是被陳清都親手斬殺的。
董不得和董畫符兩人站在老祖宗身後。不知為何老祖宗要把他們喊來這裡。
董三更問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歡不起來?”
董不得說道:“其實喜歡。”
董三更點點頭,並不奇怪。只有一個懵懵懂懂的董畫符,不知道姐姐為何突然變了心意。
董三更說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說,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董不得搖頭道:“不想說,不見面還喜歡,見了面就煩他。”
董三更回頭瞪眼道:“瞧你這彆扭勁,娘們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個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沒法子,瞧見了你和三秋,總覺得你是爺們,他是個姑娘。”
然後董三更收斂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別藏着了。”
董不得搖搖頭,十分執拗。董三更便不再勉強,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孩子的一時聚散,終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畫符問道:“你就沒個喜歡的姑娘?”
董畫符搖搖頭,乾脆利落道:“沒得空。”
董三更氣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畫符點頭道:“阿良說他這輩子見過無數的奇人怪事,就只沒見過走江湖不花一枚錢的人,從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問道:“你小子還挺得勁?”
董畫符點點頭。
董三更嘖嘖道:“這麼摳搜,你小子以後要是能找到個媳婦,我跟你姓。”
董不得實在是不想聽這一老一小的絮叨,問道:“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董三更說道:“年紀太小,和年紀大了,都容易記不住事,所以喊你們來這邊看看。”
董不得說道:“董家丟掉的聲譽,我一個姑娘家家的,掙不來撐不起,靠黑炭,還湊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董家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兩個孩子去撐門面,就只是要你們兩個記住,以後做事情別那麼想當然。”
迭嶂酒鋪那邊,來了個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結果被一群劍修嚷嚷着“急就章”,把那酒鬼給惱得不行,多要了幾壺竹海洞天酒,回罵那些老光棍連床上急就章的機會都沒有。
擔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話葷話聽過不少,可這個文縐縐的說法,卻是第一次聽說。少年就近與相熟的酒客一問,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詢問,少年卻微微臉紅,使勁搖頭說不知。
有個最近兩年吟詩作對有如神助的老劍修,與一個新拉來這邊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個狗日的說過,有兩種人,一定要小心:沒喝醉過的時常飲酒之人,別去招惹;被欺負慣了卻從不求饒的人,別去欺負。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那個朋友不太上道,問道:“哪個狗日的,是阿良,還是二掌柜?”
老劍修直接一揚手:“這是什麼混賬話,迭嶂,再來一壺酒,我得與朋友喝幾碗罰酒。”
那個無緣無故又掏了一壺酒錢的劍修,點頭道:“酒桌上,飲酒醉酒都安安靜靜,戰場上,被打了還悶不吭聲的,說的是咱們二掌柜啊,那麼說這個道理的,應該就是阿良了。這些個讀書人,盡扯這些彎來繞去的,教人摸不着頭腦。來來來,趁着兩個狗日的都不在,咱們多喝多罵,酒錢我不出,可是罵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賬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柜在我跟前,老子還是這麼句話!拼酒量,那倆加起來,也不是我對手!”
老劍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會心一笑,故作高深。
寧府門外的街上,有個老人神色複雜,好像不知該不該敲門,老人最後還是嘆息一聲,返回姚家。
城頭之上小茅屋那邊,魏晉心生些許雜念,便不再刻意養劍。
老大劍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麼好的。”
魏晉趕緊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習慣使然。”
陳清都望向北邊的城池,說道:“知道為什麼劍氣長城的酒鋪生意最好嗎?”
魏晉與老大劍仙一起望向城池,點頭道:“劍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飲酒可以解憂。在浩然天下,這麼點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兩位劍仙的修道之地。”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我返回寶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是我境界不夠的緣故?其實我可以輔佐某位劍仙的。”
陳清都說道:“是也不是。”
魏晉無奈。老大劍仙明擺着不願意多說,他就不敢多問。
陳清都雙手負后,獨自散步。
先前十人齊聚城頭,其實有個先後順序。
齊廷濟先到。
陳清都與他說了:“齊廷濟,你可以保留境界修為,去往扶搖洲開宗立派。離開之前,拿出點真本事來。若是還一味搗糨糊,就不用去扶搖洲了。”
齊廷濟詢問自己為何不是去往北俱蘆洲。
陳清都笑言:“你也有臉去北俱蘆洲?!不說韓槐子,只說不過是玉璞境的酈采,你齊廷濟能比嗎?你除了褲襠里多出個把,與那女子比什麼?”
齊廷濟沉默片刻,便說道:“所有齊氏子孫,劍修當中,我只帶走齊狩一人!”
“他會跟隨納蘭燒葦去往別處,你帶不走。”
齊廷濟喟然長嘆,實在是不敢與陳清都討價還價。
在陳清都眼中,這個齊廷濟,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道人,選取齊狩,繼承香火,還是看中了齊狩的資質。
只是討價還價之外,齊廷濟還真有些話,不吐不快。
齊廷濟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陳清都,眼睜睜看着那麼多的劍修死在這裡,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愧疚嗎?就因為‘劍修’二字?”
陳清都嗤笑道:“沒我在,能有你們?先來後到,都不懂?你真應該轉去姓董。”
然後陳清都就懶得與齊廷濟廢話,喊來了第二人,繼續以心聲與之言語。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卻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陳熙作為陳氏子弟,得向這座劍氣長城,有個交代。
陳熙當時只有一個問題,三秋怎麼辦?陳清都說去往浩然天下。
陳熙又問,陳三秋會跟誰同行。陳清都卻沒有回答。
再然後,就是董三更,陳清都問他當真不後悔?董三更只說年幼時第一次提起劍,此生一切所作所為,就沒有任何後悔。
陳清都笑問道:“聽阿良說你在蠻荒天下闖蕩的時候,有過很多的紅顏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罵。
結果陳清都來了一句:“罵人都不會,難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後,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先後被老大劍仙喊到城頭之上。
納蘭燒葦,同樣需要兵解轉世,只不過是去往青冥天下。
老聾兒大戰之中,跌一個境界,就可以重返蠻荒天下,如果想去浩然天下,也沒人攔着。
老聾兒說自己想要去老瞎子那邊當苦力,省心,安穩。
至於陸芝,早有安排,她會帶着酡顏夫人一起去往南婆娑洲,至於桐葉洲,則有左右,而扶搖洲又有齊廷濟。
最後才是阿良和陳平安。
這會兒陳清都想起一件事,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那小子還是太輕鬆了,不像話。
陳清都便對此刻正在避暑行宮的陳平安言語道:“你去趟老聾兒那邊,做件職責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後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潰。”
陳平安剛要詢問到底何事,已經被老大劍仙丟到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