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劍來24:新酒等舊人》:自由和遠遊
劉叉背劍佩刀,好似一位大髯遊俠,來到灰衣老者身邊,問道:“城牆上那些字,不去動了?”
半座劍氣長城,已經落入蠻荒天下,很快就會被這位托月山大祖完整煉化,又可補上一分大道。
灰衣老者笑道:“留着吧,浩然天下的山上神仙,不知敬重強者,我們來。”
劍仙綬臣御劍而至,恭敬道:“托月山百劍仙,都已經安排妥當。有些不在譜牒上的劍修,因為小有戰功,對此不太滿意,被我斬殺三個才罷休。”
離真在內的數位甲申帳劍仙坯子,也趕來湊熱鬧。
離真笑道:“臭毛病就不能慣着。綬臣劍仙殺得好。”
除了離真,背篋、雨四、涒灘,還有那個換了一副嶄新皮囊的女子劍修流白,都齊聚此地。
在歸屬蠻荒天下的城頭之上,他們這撥資質最好的天才劍修,紛紛各尋一處,溫養飛劍,儘可能汲取一分遠古劍仙的精粹劍意,增加自身劍運。那些無跡可尋的劍仙之意氣,最為純粹。後世習劍者,若與之劍道契合,便得機緣。萬年以來,來此遊歷的外鄉劍修可得;先前戰場上,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中,也一樣有幸運兒獲得。
為了幫助這托月山百劍仙,大妖已經開始處理戰場,免得過多浸染劍運,妨礙那撥天之驕子的大道前程。何況城頭之下廝殺慘烈的戰場遺址,還有大用處,可以挪去倒懸山舊址那邊,用來改變浩然天下的一地天時。
離真提議道:“若是有誰在浩然天下斬殺一位飛升境,就可以在城牆北面,刻下一字,如何?”
灰衣老者點頭道:“可以。”
劉叉笑道:“會很難看。”
離真輕輕跺腳,道:“老祖都只能將其煉化,卻無法將此物收入囊中嗎?”
傳聞當年道祖還曾騎牛由此過關,去往蠻荒天下遊歷四方。
灰衣老者笑着搖頭:“陳清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劍氣長城可斷可碎,唯獨不可收入袖,就像劍仙可死,唯獨不可辱。當然這裡邊還有很多的老故事。總之如果不是陳清都要以劍開天,舉城飛升,送走劍修,就算是我傾力出手,全力針對陳清都和劍氣長城,也要廢掉蠻荒天下極多的山河和氣運。那就得不償失了,非我所願。”
離真雙手抱住後腦勺,眺望對面城頭,只是那個傢伙已經遠去,不然他要好好跟隱官大人打聲招呼,攀攀交情。
“沒關係,咱們在此練劍,一個個破境,再去浩然天下問劍。”
綬臣說道:“那座倒懸山也飛升離去了,只是有那道老二的一道法旨開路,又有白玉京三位城主親自出手接引,儒家文廟也未攔阻,故而十分順利。”
劉叉沉聲道:“陳清都的劍,也就是不曾落在戰場上。不然就算大祖出手,我們的戰損,依舊會極為巨大。”
離真哀嘆道:“前輩,你這叫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劉叉都懶得跟這種貨色言語半句。
流白來到師兄綬臣身邊,輕聲問道:“那人怎麼回事?”
綬臣搖頭道:“得問大祖。”
灰衣老者望向流白,笑道:“這位隱官大人,合道劍氣長城了。又用上了縫衣之法,承載許多個搜山圖前列的真名,所以與蠻荒天下相互壓勝,當下處境,比較可憐。此後再無什麼陰神出竅遠遊和陽神身外身,三者已經被徹底熔鑄一爐,簡而言之,花掉了半條命。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儒家本命字,也成了奢望。至於當下為何是這副模樣,是陳清都要他強行合道的緣故,雖然體魄不支,但問題不大,一旦躋身山巔境,便有希望恢複本來面貌。除此之外,陳平安本身應該是得到了劍氣長城的某種認可,不僅僅是承載真名那麼簡單。一般劍仙,僅有境界,反而無法合道。”
綬臣微微心定。這位大祖今天顯然心情不錯,不然不會言語這麼多。
涒灘一時無言。那麼個可憐兮兮的傢伙,怎麼好像都不用他們報仇了?
少年小心翼翼瞥了眼流白姐姐。
流白神色複雜,輕聲問道:“可殺嗎?”
劉叉搖頭道:“殺之不盡,殺之不絕。因為敵手已經不是什麼陳平安,而是半截劍氣長城。”
綬臣瞥見那黑影拽下玉璞境妖族的一幕,疑惑道:“仙人境?”
劉叉搖頭道:“合道之後假玉璞。一人獨佔半截劍氣長城,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一人一襲灰色長袍,來到城頭崖畔,正是龍君。
他曾經與陳清都、觀照一起問劍托月山。
龍君沙啞開口道:“只要將此地劍運攫取完畢,那半截劍氣長城,就是無源水無本木,有機會擊碎。”
灰衣老者點頭道:“如鯁在喉,還很礙眼。”
一個扎羊角辮兒的小姑娘,一個跳躍,從大地之上直接躍到城頭之上,來到那龍君身邊。
小姑娘手裡邊拖拽着極長的繩索,先後捆綁着兩顆煞氣濃郁的大妖頭顱,所以她登上城頭的過程中,頭顱不斷磕碰城牆,如數次擂鼓。
舊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御劍尾隨其後,飄然落地。
離真笑嘻嘻道:“咱們這是看猴戲嗎?那個陳平安都不在這邊了。”
少年話音剛落,那個黑影一閃而至。
蕭愻則一拳遞出,打得那個黑影當場粉碎。
然而,下一刻黑影凝聚原地,雖然完全看不清面容,但依稀流露出一種譏諷神意。
蕭愻每一拳威勢,遠遠大過尋常劍仙飛劍的傾力一擊。
甲申帳劍仙坯子都不得不各自後退,遠離那個一身氣勢驚人的著名瘋子,尤其是體魄尚且孱弱的流白,還需要被師兄綬臣護在身後。
灰衣老者微笑道:“別打了,再打下去,白白幫他砥礪體魄,讓他躋身了山巔境,說不定會有點小麻煩。這傢伙本來就是故意勾引你出拳。”
蕭愻只是出拳不停,將一位蠻荒天下主人的言語當作耳旁風。
最後實在打得無聊了,蕭愻這才收起拳頭,問道:“為何不攔着我?”
灰衣老者說道:“我不是陳清都,沒那麼多專門用來約束強者的規矩。對於你這種巔峰強者,托月山十分珍惜。”
蕭愻一抖手中繩索,兩顆頭顱高高跳起,重重砸在城頭之上:“我在那老鼠洞裡邊,用兩隻飛升境大妖的身軀,打造了一座王座,位置有點高。”
灰衣老者笑道:“很好。只要周密和劉叉不介意,無所謂。”
劉叉說道:“我無所謂。”
灰衣老者說道:“那個阿良就先別去管了,用整個托月山鎮壓着,不是那麼容易破開的。”
劉叉點頭道:“以後得閑了,找他喝酒去。”
灰衣老者笑道:“你們劍客的風采,旁人羨慕不來。”
蕭愻說道:“沒勁,我自個兒耍去。”
她躍下城頭,卻沒有繼續拖拽着那兩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嫌煩,就留在了城頭上,反正也沒誰敢動。
一路前行,那座城池已經拔地而起,眾多劍仙宅邸也都淪為廢墟。
什麼都沒了。
蕭愻所過之處,潮水洶湧般的妖族大軍,自行退讓。
不然會死的。
那道位於倒懸山舊址的舊大門,被曜甲和金甲神將撕扯得越來越巨大。至於率先進入浩然天下的仰止和緋妃,皆因親水而開始為蠻荒天下妖族大軍的集結之地鋪路。更有數目眾多的搬山之屬妖物,輔佐這兩隻王座大妖,將一座座煉化的袖珍山頭,砸入大海之中,再由那妖族修士鋪設山根,使得那些袖珍山頭驀然變作巍峨山嶽,成為一處處極為穩固的立足之地。然後還需要打造出三條道路,分別去往距離此地最近的婆娑洲,以及西南扶搖洲和東南桐葉洲。
其餘幾隻王座大妖,也先後去往天幕,去找那位坐鎮儒家聖人的麻煩。
抱劍漢子始終坐在一旁拴馬樁上,不過拴馬樁挪到了原先小道童的蒲團處。
有妖族修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咧嘴大笑,什麼狗屁大劍仙,見過戰死的,見過戰場上給大妖們打退了的,還真沒見過一劍不出乖乖守大門的貨色。
大劍仙張祿對此視而不見。
結果這個妖族被正大搖大擺跨過大門的蕭愻,隨便一拳打爛頭顱,金丹和元嬰一起爆裂開來,殃及門口一大片妖族,好一場無妄之災。
遠處一位軍帳督戰官瞥見那個罪魁禍首之後,卻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蕭愻來到拴馬樁那邊,丟出一壇來自蠻荒天下某個世俗王朝的好酒,張祿接過酒罈,揭了泥封,嗅了嗅,稱:“好酒。”
蕭愻問道:“張祿,不跟我一起去瞅瞅?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隨便你挑,咱倆一起找酒喝去,那邊的仙家酒釀特別多。”
張祿笑道:“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邊看着好了。我這個人天生憊懶,做什麼都提不起精氣神。以前辛辛苦苦修行破境,也就是為了能夠增加些壽命。隱官大人,你記得每破一座宗門,就幫我寄些酒水回來。”
蕭愻埋怨道:“屁事不幹,還要我給你送酒,恁大架子。”
張祿微笑道:“懶人多福。”
蕭愻皺着眉頭問道:“我那弟子,去哪了?”
張祿打趣道:“這個我還真不清楚,隱官問隱官去嘛。”
蕭愻懊惱道:“見他就煩,見面先賞了他幾十拳,那小子記仇,估計問不出來了。”
張祿揉了揉下巴。
當年那個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離開了倒懸山又回來,然後就當了個隱官。在那之後,陳平安就再沒有從他這邊的舊門往來於劍氣長城和倒懸山春幡齋。陳平安不傻,張祿也不傻,陳平安希望張祿能夠改變主意,才故意用這種方式提醒張祿,而張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提醒。
這道大門,有沒有張祿,都一樣;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有無張祿這位大劍仙,也還是一樣。最後春幡齋劍仙邵雲岩來了這邊,與他喝了一頓酒,確定了張祿的想法之後,就跟隨陸芝離去,邵雲岩與陸芝,都未問劍張祿。
當初那場十三之爭,張祿輸了,技不如人,張祿沒什麼怨氣。在更早的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殺來殺去,生生死死,張祿也無所謂。最後張祿以戴罪之身,負責駐守大門,對浩然天下還真有些怨氣。從主動要求來此看門之時,張祿就早早預見到了今天的光景。
蕭愻問道:“離這裡最近的,是那個‘宗’字頭大門派,雨龍宗?”
張祿笑道:“晚了,已經有一隻王座大妖捷足先登。”
蕭愻皺眉道:“那個喜歡剝人麵皮的娘娘腔?”
張祿點頭道:“雨龍宗女子修士比較多。”
蕭愻說道:“算了,回頭陳淳安離開南婆娑洲自己找死的時候,我送他一程。”
張祿痛飲一口酒水,惋惜道:“真正殺陳淳安的,是萬夫所指。”
一個腰系養劍葫的俊美男子,落在了雨龍宗一尊神像之巔,兩根手指擰轉着鬢角一縷髮絲,微笑道:“要挑花眼了。”
萬年之後,灰衣老者故地重遊,再次來到浩然天下。
他懸在高空,大笑道:“浩然天下,一切仙人境、飛升境,所有得道之士,聽好了!你們行走得太慢了,從無大自由!已在山巔,就該天地無拘束,不然修道登頂,豈不是個天大笑話?修什麼道,求什麼真,得什麼不朽長生?如那青壯男子,偏要被規矩約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步步如那老漢老嫗,蹣跚行走於人間。以後天下就會只有一座,無論人族還是妖族修士,言語自由,修行自由,廝殺自由,生死自由,大道自由!”
張祿感慨道:“亂世真的來了。”
蕭愻嗤笑道:“強者自由的世道來了。”
約莫兩年前。
浩然天下還是那個太平歲月萬萬年的浩然天下。
一行三人,離開東寶瓶洲舊大驪王朝版圖,已經在海上御風萬里之遙,依舊離着那座中土神洲極遠。
三人正是顧璨、柳赤誠,和那位跌境上癮的龍伯老弟,柴伯符。
可憐堂堂元嬰修士,如今就只是個觀海境修士了。
其實剛到驪珠洞天舊址的槐黃縣小鎮時,柴伯符還是個被柳赤誠一巴掌拍到龍門境的練氣士,後來被那位瞥了一眼,不知為何,就又莫名其妙直直跌到了洞府境,這一路遠遊御風,柴伯符咬牙辛苦修行,好不容易才爬回了觀海境。
破境之後,柴伯符沒有半點喜悅之情,反正一個不小心,就要還回去的,也從來沒誰願意給他個稍微湊合些的理由。
跨洲趕路一事,如果不去乘坐仙家渡船,單憑修士御風而游,耗費靈氣不說,關鍵是太過冒險。海中凶物極多,一個不慎,就要隕落,連個收屍機會都沒有,只說那吞寶鯨,連島嶼、渡船都可入腹,並且它們天生就有煉化神通,吃幾個修士算什麼。至於修士,一入腹中,如同置身於小天地牢籠,還怎麼逃出生天?
再者,在廣袤汪洋之上,殺人越貨,奪人錢財寶物,神不知鬼不覺,遠比在陸地上來得安穩。這類買賣,是典型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故而即便金丹、元嬰修士,凡夫俗子眼中所謂的陸地神仙,都不願如此吃力不討好。當然,那些本就是奔着掙錢去的,兩說。
畢竟,浩然天下海域遼闊,猶勝九洲陸地版圖,除了島嶼仙家,也有諸多財路,由不得修士不涉險。例如,蘆花島的採珠客,所采蚌珠,尤為貴重。再者,陸地上的帝王將相、公侯之家,對龍涎一物的需求就極大,永遠是有價無市的行情。虯蛟之屬,以及眾多蛟龍後裔,皆有龍涎可以煉製為香,只是分出個三六九等的品秩、價錢。
除了龍涎,龍魚異物腹中多有寶珠,這類寶珠,因為先天汲取月華之光,故而往往明如月之照耀,可以燭室,更能在煞重之地,持之開道,驅散鬼魅,還可以煉化為避水珠、避塵珠等仙家寶物,是修道之人閉關之時的極佳輔佐之物,用以潔凈天地靈氣,幫助凝神清心。
當然,真正的機緣,還是海外仙山多秘閣遺迹,一旦被練氣士得手,就是金山銀山一般的巨大財富,而且比起陸地之上的仙家府邸遺址,爭奪更少,不至於有太多勢力糾纏其中。即便有些仙府難打開,禁制多,往往至多兩三家相互知根知底的山頭結盟,將其悄然收入囊中,攫取瓜分其中的天材地寶。
一路沉默寡言的顧璨突然問道:“師父已經很久沒有現身了。”
比起顧璨御風遠遊的疲憊不堪,身穿一襲扎眼粉紅道袍的柳赤誠,其御風之姿,顯得十分風流寫意。
不過最辛苦的還是那位龍伯老弟,只是柳赤誠不上心,顧璨不在意,無人憐憫。
柴伯符也樂得這兩個不搭理自己。一個沒心沒肺,一個心狠手辣,願意當自己不存在就要燒高香了。
柳赤誠笑道:“我那師兄是天上人,見不着他很正常。在白帝城,你的那些師兄師姐,百年不見自己師父一面,都不奇怪,若是百年之內見着了好幾次,反而提心弔膽,擔心自己已經不是自己。”
柴伯符一想到那人,便覺得修行路上,這點苦頭算不得什麼,只要能成為白帝城的譜牒弟子,哪怕是給顧璨這小狼崽子當個親傳弟子,都認了!
關於顧璨在白帝城的輩分問題,一直是個謎。
顧璨面對那人,一直執弟子禮。
可那人,以及柳赤誠,又好像將顧璨當作了小師弟,也沒個明確說法。柳赤誠也經常師弟、師侄亂喊。
顧璨神色淡然,隨口問道:“師父是在海上訪友?”
柳赤誠嗤笑道:“開什麼玩笑,有誰值得師兄登門拜訪的。出海訪仙,訪個屁的仙,師兄他就是天底下最有仙氣之人。尋訪白帝城的山上神仙,每年都多如過江之鯽,就只能乖乖站在大水之畔抬頭看天,有幾個能夠去往彩雲間滯留片刻?更別談師兄獨居的白帝城了。”
顧璨疑惑道:“師叔們,還有那些師兄師姐,都不在白帝城修行?”
柳赤誠恍然,忘記與顧璨說些白帝城的狀況了,於是一巴掌拍在身旁龍伯老弟的額頭上,打得後者直接墜入水中。
柳赤誠笑着解釋道:“偌大一座白帝城,除了師兄,就只有些擔任侍者女官的傀儡,神不神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的。其餘像我們這些師弟師妹,還有各自的嫡傳弟子,都在彩雲之上各有修行洞府。比如我,就有座名動天下的琉璃閣。所以事實上,真正的白帝城,從來就只有一位修道之人,就是你師父,我師兄。其餘任何人,都是師兄的累贅。”
顧璨點頭道:“厲害。”
柳赤誠放聲大笑道:“師兄作為天下公認的魔道中人,若是不厲害,一座白帝城,能夠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
一隻落湯雞飛回天上,不敢怒不敢言。
柳赤誠輕輕拍打少年容貌的柴伯符的額頭,讚歎道:“這麼大一腦門,都能當曬穀場了。”
柳赤誠突然咦了一聲,神色關切道:“龍伯老弟,怎的耳鼻淌血了。”
柴伯符抹去血跡,對那個裝傻的罪魁禍首,擠出笑臉道:“不打緊。”
三人在一處島嶼星羅棋布的海域落腳,此地靈氣淡薄,還有那山水枯燥之意,不宜開山建府修道。
顧璨飄落在地,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問道:“這海外島嶼若是夠大,會有土地公坐鎮嗎?”
柳赤誠抖着兩隻大袖子,白眼道:“沒有,就算有,也要餓死。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一旦沒了善男信女的香火供奉,所謂的金身不朽,就是個笑話。”
顧璨環顧四周,問道:“這大海之中,是不是會有類似江水正神的親水存在,雖然是那淫祠神靈,卻能在海中雄踞一方?比如靠近倒懸山的那條蛟龍溝,就有眾多蛟龍之屬聚集盤踞,不是宗門勝似宗門。”
據說那蛟龍溝,若是能夠低頭一眼望去,碧水澄澈,蛟龍之屬如絲線懸空游弋。
柳赤誠搖頭道:“顧璨,你既然成了白帝城嫡傳,就不用考慮這些無聊事了。打得過的,打殺了便是;打不過的,只管自報名號。”
顧璨說道:“習慣使然。”
在顧璨離家之前,朱斂找到了州城的那座顧府,手持一隻炭籠,說是物歸原主。
顧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炭籠,當時披狐皮符籙的鬼物馬篤宜,以及修行鬼道秘法的曾掖,就在顧璨家中做客。
朱斂當時笑着說了句古怪言語,說自己很樂意下山一趟,只是山中多有瑣碎事纏身,就不登門叨擾顧公子了。
因為山主說過,顧璨什麼時候返回家鄉,就將此物還給他。
前提是顧璨身邊帶着曾掖和馬篤宜,如果沒有,炭籠就留在落魄山好了,以後都當沒有這回事。
顧璨就拎着炭籠,送了一段路程,將那位佝僂老人一直送到街角處。
後來顧璨回到家中書房,那個師父現身,從炭籠當中,揪出一條靈智似未開的小泥鰍,嗤笑一聲,又丟回炭籠。
顧璨當時面無表情。
後來顧璨離鄉,也沒有將炭籠帶在身邊,只是請馬篤宜和曾掖,將它送去了一座位於大驪京城以北的山神府。
顧璨娘親勸說他親自去趟北方,說你爹如今是品秩很高的山神府君了,那座山神廟,先前可是舊大驪大岳山君的神仙府邸,還剛剛被提拔為北嶽披雲山的儲君之地,就等同於官場上的官升一品,擱在大驪朝廷,怎麼都該算是個侍郎老爺了,哪裡是什麼郡守、督造官能比的,怨不得你爹不回家看你,他職責重大,不可擅離職守,何況山上規矩多,山水相衝什麼的古怪忌諱實在太多,所以你作為兒子,既是訪親,又可道賀,怎麼都該去一趟的。
顧璨沉默不語,只是不肯點頭。
婦人便暗自飲泣,也不願再勸說什麼,拿綉帕傷心抹淚之餘,偷偷瞥了眼兒子的臉色,便真的不敢再勸了。
大海之濱,出現了那個人。
柴伯符心頭一緊,大氣都不敢喘了。
柳赤誠也不太願意湊過去。師兄是神人,遠觀就好。
顧璨獨自御風去往那邊,發現這位白帝城城主蹲在海邊,掬起一捧水。
顧璨疑惑道:“這是?”
白帝城城主說道:“斗量海水。”
顧璨又問道:“意義何在?”
白帝城城主笑道:“一定要有意義嗎?”
他鬆手起身。
片刻之後,顧璨依稀見到一望無垠的海面上,突兀出現了一匹白馬,踏波而行,風馳電掣,拖拽出一條極長的流彩瑩光。
只見馬背之上,有一副赤色甲胄,跟隨馬背起伏不定,甲胄內里卻無人身。
這一騎往島嶼這邊而來,到近處時驟然停下馬蹄,當一騎靜止不動之後,好像海水都隨之凝滯。
柳赤誠按捺不住,來到師兄和顧璨身邊,微笑道:“運氣不錯,能夠在茫茫大海,遇見一位南海獨騎郎,此事無異於大海撈着針了。”
顧璨不曾聽說什麼南海獨騎郎,卻見到那騎多出一桿金色長槍,槍尖直指島嶼,似乎在詢問來歷。
然後一瞬間,南海獨騎郎便收起了長槍,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顧璨發現身邊白帝城城主已經消逝不見。
柳赤誠笑道:“淥水坑那隻大妖要慘了。火龍真人強行破不開的禁制,換成師兄,就能夠長驅直入。”
顧璨問道:“師父是與那淥水坑大妖有仇,還是斬殺大妖,純粹為了積攢功德?”
柳赤誠說道:“別去瞎猜,師兄做事,隨心所欲。”
顧璨皺眉不語。
柳赤誠幸災樂禍道:“你的心境,被陳平安的道理壓勝太多,小心惹惱了我那師兄。”
顧璨置若罔聞。
三人在這座島嶼略作休憩,柴伯符好不容易積攢了點靈氣,就又開始跟隨兩人一起趕路。
昔年元嬰境時,洞府竅穴如那豪門宅邸,靈氣如那滿堂金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以肆意揮霍,如今小門小戶的,真闊氣不起來了。
水路迢迢無窮盡,路過一處,柳赤誠大喜,道:“顧璨啊顧璨,你小子真是個有大福緣的,跟着你逛盪,不缺奇遇。先見南海獨騎郎,如今又見此處。”
柴伯符如墮雲霧,視野所及,大海茫茫,並無玄妙。
柳赤誠揮手破開迷障之後,顧璨視野中出現了一座島嶼,寸草不生,山石嶙峋。
柳赤誠笑道:“是座歇龍石,會隨水遷徙,並不紮根。上古歲月,曾有四座,被打碎一座,煉化一座,青冥天下那座歲除宮的鸛雀樓外,一條大水中央,也有一座,以秘法將其穩固,浩然天下就只剩下這裡了。此石太大太沉,仙人都挪不動,倒是可以驅使搬山之屬,一點一點挪窩,不過沒誰敢,畢竟是有主之物,此地算是淥水坑那位的禁臠,那傢伙可不是易與之輩。與精通水、火兩法的火龍真人,都能打個天翻地覆,不過是略遜一籌,這才退去海底老巢。換成是我,與那火龍真人為敵,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過也有些仙家修士,會跟在歇龍石身後,要是運氣好,能撿到些從山崖滾落入海的珍稀龍涎,就是一大筆橫財。”
古語有云,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
曾是遠古水神避暑行宮之一的淥水坑猶在,可那座太陽宮卻不知所蹤,據說是被徹底打碎了。
顧璨凝神望向那座歇龍石。
山上並無任何一條疲憊蛟龍之屬盤踞。但是禁制一開,氣象橫生,山水交接處,似有濃稠狀異物從岸上流淌入海,芳香撲鼻。山上偶有一點靈光綻放,稍縱即逝,似有顆顆寶珠墜落石縫間。
柳赤誠笑道:“怕什麼,湊近了去看啊,我師兄都殺進淥水坑了,又有我在旁護道,你到底怕個什麼?你應該想着怎麼將此物收入囊中啊,別忘了咱們白帝城彩雲間,有那黃河之水天上來,更有那鯉魚跳龍門的壯闊景象,你小子若是搬了此物過去,作為歇腳地,多少水族會念你的大道恩情?”
顧璨說道:“遠觀即可,一件身外物,貪圖所謂的香火情,只會耽誤我修行。”
柳赤誠無奈道:“你看那修行路上,多少得道之人,也仍會揀選一兩事,或醇酒或美人,或琴棋書畫,用來消磨那些枯燥乏味的光陰歲月。”
顧璨說道:“那就等我得道了再說。”
柴伯符小心翼翼說道:“似乎無人看管這座歇龍石,那麼些天材地寶,天予不取?”
山澤野修出身,如果見了錢都不眼開,那叫眼瞎。
何況柴伯符修行水法大道,腰間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以及上邊懸挂着的一長串玉佩、瓶罐,也都是沒有機緣獲得的龍王簍的替代之物。
柳赤誠推了柴伯符一把,笑眯眯道:“龍伯老弟,你去。顧璨帶來的福緣,我鉚足勁開的門,你輕鬆撿寶,事後如何分賬,顧璨說了算。都是老朋友了,想必顧璨不會虧待了你。”
柴伯符悻悻然,三人一起,他膽氣很足,畢竟靠山是那白帝城,可若是自己單獨一人,他可不敢登上那歇龍石。
顧璨說道:“去吧。”
柴伯符膝蓋一軟,結果被柳赤誠抓住脖子,隨手一丟,砸在那歇龍石之巔。
抖摟完一身塵土碎屑,柴伯符頭皮發麻,老子哪怕是元嬰之時,也只敢嘗試着去捕捉一條小蛟或小虯,這會兒直接掉入一處蛟龍老巢,算怎麼回事?
話是這麼說,少年面容、身段的龍伯老弟,循着寶珠轉瞬明滅的痕迹,一個餓虎撲羊,躍出十數丈,從石縫間刨出一顆棗核大小的寶珠,柴伯符愣在當場,雙手使勁一搓,搓去那顆寶珠的些許污垢塵土,輕輕哈了一口氣,以水法牽引寶珠靈光,寶珠頓時綻放光芒,四周水汽瀰漫,沁人心脾,柴伯符凝神端詳手中異寶,神色雀躍,喃喃道:“果真是虯珠,品秩極高,賣給帝王做冠冕,一枚穀雨錢打底!若是作為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女修們多半願意掏兩枚穀雨錢。如果來個十數顆,打造那水法重寶‘掌上明珠’手串,聽說最被上五境的女仙青睞……”
遠處柳赤誠嘖嘖道:“好一招餓狗吃屎,就是瞧着噁心了點。”
柴伯符開始大肆搜刮山中寶珠,就連那山崖不同地段的石材質地,都一一叩擊過去,仔細確認了一番。
顧璨說道:“野修道路不好走,其中的艱辛困頓,不足為外人道。”
柳赤誠笑道:“這是同病相憐?”
顧璨搖頭道:“在說個事實。”
柳赤誠問道:“事後分賬,多分點給龍伯老弟?”
顧璨還是搖頭:“半點不給。”
柳赤誠哈哈大笑。
顧璨問道:“既然有那海上仙師憑藉山上秘術,尋覓歇龍石求橫財,現在禁制一開,會不會很快有人趕來?”
柳赤誠笑道:“多半是有的。”
顧璨聞言后御風去往歇龍石。
柳赤誠與他並肩而游,道:“三千多年前,蛟龍之屬,還是司職風調雨順、水旱豐歉的顯赫存在,常去往大陸播雲布雨,歸來時疲憊不堪,往往在此半途休歇,納涼驅暑,休養精神。據說,動輒有千百條疲龍盤踞其上。不過反正我是沒親眼見過。師兄見過。”
顧璨說道:“道家有部《太上洞淵經》,曾經詳細記載了一百一十六位龍王之名,以及各自職責所在、所具神通。”
柳赤誠點頭道:“六月六,市井百姓曬伏,龍宮也會曬龍袍。世間各處水府的龍女,往往會選擇在這一天上岸,揀選情郎,多是露水姻緣,運氣好些的男人,還可以入贅龍宮。可惜嘍,如今世人再無此艷福。”
顧璨問道:“歇龍石不會開了門就任由外人予取予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