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水未落石未出(1 / 2)

第233章 水未落石未出

在裴錢離開壁畫城,問拳薛河神之前。

在壁畫城畫卷當中的那座仙府遺址,掌律老祖晏肅讓唯一的嫡傳弟子龐蘭溪繼續練劍,若想休息片刻也無妨。他自己則打開山水禁制,返回木衣山祖師堂,然後御風來到半山腰的掛劍亭,拜見那位來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納蘭老祖師,別看納蘭祖師瞧着平易近人,作為上宗掌律老祖,他極其嚴苛,曾經親手處置了兩位上五境修士。

一位來自上宗的掌律老祖,歲數極大,輩分極高,是上宗宗主的師弟,老祖師爺既不事先飛劍傳信,又沒有徑直去山巔祖師堂,晏肅當然有些提心弔膽。

綠意蔥蔥的木衣山,半山腰處常年有白雲環繞,如青衫謫仙人腰纏一條白玉帶。

晏肅到掛劍亭外的時候,那位納蘭祖師正在與韋雨松對飲,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亂伸手,揉碎亭外白雲。

晏肅鬆了口氣,納蘭祖師只要喝了酒,就比較好說話,韋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對背劍的年輕男女,與晏肅主動行禮,晏肅眼皮微顫心一緊。

原來男子名遂願,女子名稱心,這一對道侶皆是元嬰境,雖暫時還未躋身上五境,但註定是上宗祖師堂無常部的未來主人。

世間走無常,除去一些旁門左道不說,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納蘭祖師不帶嫡傳跨洲遠遊,偏帶了這兩個難纏人物蒞臨下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

韋雨松在晏肅落座后,直言不諱道:“納蘭祖師是興師問罪來了,覺得我們與大驪宋氏牽扯太多。”

那個名叫稱心的女子從袖中取出一本書,交給晏肅,笑道:“晏掌律先看此書。”

晏肅不明就裡,書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麼仙家書卷,韋雨松面有愁色,晏肅開始翻書瀏覽。

納蘭祖師則繼續拉着韋雨松這個下宗晚輩一起飲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畫城,差點買下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底款不合禮制規矩,只是一句不見記載的冷僻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見之心喜,因為識貨,更對眼,並非青瓷筆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麼了不起的法寶,也就值個兩三枚小暑錢,但是老修士卻願意花一枚穀雨錢買下。因為這句詩詞在中土神洲流傳不廣,老修士卻恰好知道,不但知道,還是親眼見過作詩人,親耳聽聞其作此詩。

中土神洲與這位納蘭祖師交好的山巔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詩詞,除了青詞、遊仙詩之外,也喜歡扶乩鬼詩,一種是類似翰林鬼的風雅談吐,詩作多是館閣體,一種是前朝老鬼喜歡在詩詞當中談及書上古人、歷代詩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見聞,便一一記錄在冊。

但是納蘭祖師覺得這篇詩詞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於詩詞內容,而在於詩名,詩名極長極長,甚至比內容的字數更多,《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遊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當年老人還只是個少年,有次跟隨師父一起下山遠遊,然後在一個風雨飄搖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個名叫“白也”的落魄書生,師父請他喝酒,讀書人便以此詩作為酒水錢。當時少年聽過了極長的名字后,本以為會是動輒數百字的長篇詩歌,不承想連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全詩內容總計不過二十八字。然後少年就忍不住問了一句:“沒了啊?”那讀書人卻已經大笑着出門去。

納蘭祖師放下酒壺,問道:“看完了?”

晏肅臉色鐵青,沉聲說道:“納蘭祖師,莫不是也信了這書上的內容?”

納蘭祖師嗤笑一聲。

韋雨松說道:“納蘭祖師是想要確定一事,這種書怎麼會在中土神洲漸漸流傳開來,以至於跨洲渡船之上隨手可得。書上寫了什麼,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誰,為何會寫此書,我們披麻宗為何會與書上所寫的陳憑案牽扯在一起,是納蘭祖師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納蘭祖師是將山間白雲揉碎,晏肅則是一把將手中書籍揉碎,隨手揮出掛劍亭之外。晏肅掌律還可以,與人爭辯說道理卻不擅長,所以只好憋屈無比,跟韋雨松要了一壺酒。

納蘭祖師緩緩道:“竺泉太單純,想事情喜歡複雜的往簡單去想。韋雨松太想着掙錢,一心想要改變披麻宗捉襟見肘的局面,屬於鑽錢眼裡爬不出來的。晏肅你們兩個披麻宗老祖,又是光干架罵人不管事的,我不親自來這邊走一遭,親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肅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悶聲道:“納蘭祖師不會只是來骸骨灘看兩眼吧,反正上宗那邊要是為此惱火,想找個替罪羊那簡單得很,此事我晏肅一人承擔便是,與竺泉和韋雨松沒關係。”

納蘭祖師說道:“來之前,上宗那邊有了定論,不管如何,都要與那披雲山、大驪宋氏斷了這筆買賣。至於為何是我來,當然是上宗祖師堂比較生氣,你們應該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罷,先不談真相如何,只說對於書上這種人向來最是痛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此書流傳速度極快,上宗不太願意為了些神仙錢,讓整座披麻宗掉進個糞坑裡。”

納蘭祖師對晏肅說道:“竺泉再不管事,還是一宗之主,說句難聽的,你晏肅想要頂罪,憑什麼?再說,就小泉兒那性子,輪不到你來當這好人。”

晏肅小聲嘀咕道:“納蘭祖師跟上宗前輩們又不是睜眼瞎,咱們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幾步路……”

說到這裡,晏肅啞然。去了東寶瓶洲落魄山,見得着那陳小子嗎?納蘭祖師根本就見不到啊。

韋雨松說道:“為保虛名,怕擔罵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為。納蘭祖師,我還是那個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當遵從,與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斷了,但是從今天起,我韋雨松就將披麻宗祖師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錢財事,改去青廬鎮跟隨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與鬼蜮相處,反而輕鬆。”

晏肅怒道:“我受師恩久矣,上宗該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禍害自己弟子,失了道義!還當個鳥的披麻宗修士,直接在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像!”

納蘭祖師微笑道:“喲,一個個嚇唬我啊?敢情先前請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罰酒?”

韋雨松搖頭道:“不敢。”

晏肅摔了酒壺,道:“嚇唬個老眼昏花的傢伙,又能咋的?!”

納蘭祖師沒有跟晏肅一般見識,笑着起身,道:“去披麻宗祖師堂,記得將竺泉喊回來。”

韋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氣用事的晏肅。

去往木衣山之巔的祖師堂途中,韋雨松顯然還不願死心,與納蘭老祖說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陣法能夠有今日光景,其實還要歸功於落魄山,鬼蜮谷已經安穩十年了。”

納蘭祖師笑道:“這個事情,上宗祖師堂早早提過,是當我老眼昏花之餘記性也不行了嗎?”

韋雨松徹底死心,不再勸說什麼。

竺泉被喊回祖師堂后,只說了一句:“沒這麼欺負人的,老娘不當這破宗主了。”

納蘭祖師既不點頭,也不反駁,只問她還知道自己是個宗主?

竺泉黯然無語。

晏肅有些急眼了,自己已經足夠意氣用事,你竺泉可別胡來。

那納蘭老祖師當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說不當宗主可以,先在祖師堂內閉門靜思幾天,要是還是決定辭去宗主職位,只需與祖師堂每幅掛像都打聲招呼,到時候你竺泉離開祖師堂,只管去鬼蜮谷青廬鎮,反正披麻宗有無宗主,差不離,何況飛劍傳信上宗后,很快就可以換個可以當宗主的。披麻宗雖說是一座下宗,可到底是這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上宗祖師堂那邊樂意來北俱蘆洲的老傢伙,一抓一大把。

在那之後,竺泉就待在祖師堂裡邊,反正晏肅隔三岔五就拎着酒去,不好在祖師堂內飲酒,兩人就在大門口喝酒。竺泉時不時轉身向大門內舉起酒壺,幫那些掛像上再也喝不得酒的祖師們解解饞。

壁畫城內那鋪子,年輕女掌柜見到了龐蘭溪,嫣然一笑。

鋪子裡邊沒客人,龐蘭溪趴在櫃檯上,叫苦不迭,埋怨師父傳授的劍術太過艱澀,太難學。

她便說了那裴錢和一個名叫李槐的朋友,先前到鋪子這邊來了,見你不在,就說回家的時候再來找你。

龐蘭溪忍住笑,說道:“那個裴錢,是不是很怪?”

年輕女掌柜搖搖頭:“不會啊,她很懂禮數的。”

只是她突然嘆了口氣,先前裴錢的眼神好像會說話,然後她好像又看懂了那眼神裡邊的言語。

趁着龐蘭溪就在身邊,她抿了抿嘴唇,打定主意要與他說一說那樁心事了,她鼓起勇氣說道:“蘭溪,我先前的想法是,在鋪子這些年也攢下些神仙錢了,春露圃那些能夠幫着女子駐顏有術的仙家靈丹,我還是買得起一盒的,吃了能老得慢些,白頭髮長得慢些……”

龐蘭溪剛要說話,她搖搖頭:“讓我先說完。我以前只是這麼想的,爭取長命百歲,到時候變得不好看了,成了垂垂老矣的白髮老嫗,你要是變了心思,也不怨你。但是我現在不想這樣,剛好咱們壁畫城這裡的土地娘娘說,她一直想要卸掉擔子出去看看,而我是有一線機會繼承她那身份的,不過土地娘娘與我直說,成為此地神靈,雖然品秩不高,只是個土地婆,但是我沒有仙根仙緣,所謂的一線機會,就是靠着木衣山的老神仙們賜福,所以我就想問你,這麼做你會為難嗎?”

龐蘭溪點頭,眼神溫柔,語氣堅定,就一個字:“好!”

年輕女掌柜鬆了口氣,又難免有些惴惴不安,畢竟土地婆婆說那什麼形銷骨立、魂魄煎熬之類的,委實嚇人。

一位娉娉婷婷的俏麗少女,從鋪子外邊的地面“破土而出”,她便是木衣山的土地婆婆。

她神色凝重道:“你們倆一個真敢答應我,一個真敢答應她,這其中有很大危險的,我可說好啊,雖然你們披麻宗精通魂魄一道,但是意外難免,真要我說,還是讓她去搖曳河當個挂名的神女更好,哪怕事實上還是魂魄被拘的女鬼之流,不是神祇之身,可是比起涉險成為一方土地婆,安穩太多了。那薛老舟子,又是在披麻宗寄人籬下的,不會不賣你龐蘭溪這麼個面子。”

龐蘭溪想了想,道:“反正此事不急,回頭我問陳平安去,他想事情最周到。”

說到這裡,龐蘭溪扯了扯衣領:“我可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他能這點小忙都不幫?”

年輕女掌柜笑着點頭,伸出手指,輕輕鉤住龐蘭溪的手。龐蘭溪反手握住她的纖纖玉手。

土地婆婆嘖嘖道:“膩味,真是膩味,怎麼不幹脆關了鋪子胡作非為一通?我又不會偷看偷聽什麼。”

上宗那位不近人情、已經惹來披麻宗眾怒的老祖師,卻也沒有識趣離開木衣山,反而帶着上宗無常部的那對年輕眷侶住下了。難得出門一趟,總要多逛逛,有事飛劍傳信便是,其實納蘭老祖師很想去一趟桐葉洲的扶乩宗,那邊的扶乩術,極妙。

不過老祖師也沒閑着,每天看那鏡花水月,主要是方便了解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的山上近況,或是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看一看那條搖曳河,不然就是翻出自己編撰的詩集,從那半山腰掛劍亭外取來一些白雲,凝化為一張書案,擱放一大摞詩集,再從搖曳河擷取一輪水中月,懸在書案旁,作為燈火。

山上仙師,魚龍混雜,雖說也有那嬉戲人間如老村翁的,但大多還是如納蘭祖師這般,不染紅塵,仙風道骨。

但是事實上,老修士只是市井出身,並非豪門子弟,更非什麼生在山上的神仙種,只是從小就入山修行罷了。

老修士在一天夜裡,合上一本詩集,記得自己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師父送他到了山門口,說道:“入山去吧。”

少年不解,詢問為何不是下山,師父卻未解釋什麼。

是很後來,已經不是少年太多年的自己才明白師父的深意,原來修道登山路不好走,而人間人心城府多險山,入得此山中,則更不好走。

老修士喟嘆一聲,翻開除詩集之外唯一一本山水遊記,繼續看那開篇數千文字,至於之後內容,什麼奇遇福緣,什麼既學拳又讀書的少年郎與那神女、艷鬼詩詞唱和,什麼在江湖上三兩拳便是行俠仗義了,留下個爛攤子視而不見,什麼次次在一地江湖揚名立萬之後,唯有夕陽下鞭名馬,飲酒高歌遠遊去,什麼烏煙瘴氣的玩意兒,簡直不堪入目。

老修士繼續看書,與那一旁的年輕男女問道:“遂願,稱心,你們覺得書中所寫,真假各有幾分?”

女子搖頭道:“如果只看此書,哪怕只有一兩分真,以後我遇到那陳憑案,也一定繞道而行,敬而遠之。反而是那顧懺,無需如何戒備。”

男子說道:“出門遠遊之後,處處以講學家苛責他人,從不問心於己,真是浪費了遊記開篇的淳樸文字。”

說到這裡,男子瞥了眼一旁道侶,小心翼翼道:“如果只看開頭文字,少年處境頗苦,我倒是真心希望這少年能夠飛黃騰達,苦盡甘來。”

女子微笑道:“書齋內紅袖添香,江湖上倚紅偎翠,哪個真性情男兒不羨慕。”

男子苦笑不已,就知道有些話說不得。

這天,老修士凝視着白雲書案上的山河畫卷,似是意外,伸手一抹,將畫卷推到書案之外,方便那對神仙道侶觀看市井百態,出自無常部的兩個年輕元嬰,是披麻宗中土上宗的天之驕子,兩人生下來就是山上神仙種,他們父母都是修道之人,當初遂願和稱心結為道侶,是一樁不小的喜事。老修士對這兩個無常部晚輩,還是寄予厚望的。唯一的缺點,就是遂願和稱心“先天不足”,對那市井底層終究了解不多,想法太淺。

畫卷上,原來是那小姑娘和年輕讀書人到了搖曳河祠廟燒香。

老修士撫須而笑:“祠廟水香都不捨得買,與那書上所寫的她師父的風範,不太像。不過也對,小姑娘江湖閱歷還是很深的,處世老道,算極伶俐了。遂願、稱心,若是你們與這個小姑娘同境,你倆估計被她賣了還要幫忙數錢,挺樂和的那種。”

裴錢燒香逛完祠廟,之後便是那場驚世駭俗的問拳搖曳河薛元盛,最終卻無甚大風波。

老舟子薛元盛親自為兩人撐船過河,大概也算是一場不打不相識。

而那個在祠廟偷竊的少年,被斷了手腕的青壯漢子讓人一頓飽揍,打得少年抱住腦袋,滿地打滾,一把鼻涕一把淚苦苦哀求,最後一身血污和塵土糊在一起,十分噁心,那幫漢子離去之時,要那少年手腳勤快點,一月之內偷夠五十兩銀子,當是買葯錢,不然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少年踉踉蹌蹌,獨自穿過一叢蘆葦盪,去了搖曳河邊,脫下外衣清洗一番,齜牙咧嘴,最後去往壁畫城,約莫六百里路程,少年衣服早已晒乾,只是身上還有些淤青,肋部隱隱作痛,倒是那張臉龐,因為在地上打滾的時候,自己護得嚴實,不太瞧得出來傷勢。唯獨少年那雙手,沒遭半點災,因為漢子讓人揍他的時候特意提醒過,畢竟天賦異稟的小綹少年,就靠雙手行竊時的神不知鬼不覺成為自家幫派裡邊的一棵搖錢樹。

少年回了壁畫城外邊一條小巷的一處院門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張貼着門神、對聯,還有最高處的那個“春”字。

因為張貼沒多久,所以尚未泛白、起皺。

少年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望向一張門神旁邊的黃泥院牆縫隙,見那兩枚銅錢還在,便鬆了口氣,然後笑起來。

銅錢當然不值錢,但是對於這個家而言,意義重大。

這處隱蔽地方,被他和妹妹戲稱為“門神老爺最裡邊”。

他曾經在這個家就要徹底撐不下去,帶着妹妹嬉戲打鬧、苦中作樂時,無意間找到了兩枚神仙錢,還是兩枚雪花錢。

這麼多年來,兩枚雪花錢一直沒有用掉,一是不敢,怕惹來禍事,再者娘親也死活不願意花出去,說一枚雪花錢,要留給他當媳婦本,另外一枚,是他妹妹以後的嫁妝,多好。

他是事後才得知,當年他們娘親,如果不是突然得到了這兩枚神仙錢,一下子提起了一口心氣,寧肯多吃苦頭,帶着倆孩子把卑賤貧寒的腌臢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她差點就要答應那些心狠手辣的債主去當船家女了,就是渡客花點銅錢就可以亂摸的那種撐船舟子,夜間不過河,就停泊在搖曳河畔,點燃一盞燈籠,野漢子瞧見了燈光,就可以去過夜,等到歲數再大些,就會再去窯子當暗娼。不管如何,娘親真要這麼做了,家裡錢財會多些,他和妹妹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娘親每每談及這些,也無忌諱,但是少年當然不願意如此,他妹妹更是每次聽到這些就臉色慘白,一個人偷偷去門口那邊小聲念叨,與門神老爺們感恩道謝,所以他家的習俗是歷年換上新門神后,舊門神都不會丟掉,娘親會讓他和妹妹各自小心請一位門神下門,然後小心收拾起來,好好珍藏。而那莫名其妙多出兩枚雪花錢的地方,娘親換上了兩枚銅錢。

少年唯一對自己不滿意的,就是沒能當什麼讀書種子,他也確實沒這念想,只是娘親明明失望卻又不說什麼的模樣,讓他心裡邊難受。

早年他有次偷拿了一枚雪花錢,想要去換了銀兩,先讓嘴饞一份糕點的妹妹吃個飽,再讓娘親和妹妹過上殷實生活,結果被瘋了一般的娘親抓回家,那是娘親第一次捨得打他,往死里打的那種。比他年紀還要小的妹妹就在一旁使勁哭,好像比他還疼。

從那天起,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丁,他就發誓要掙錢!直到成為少年之後,他才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娘親攔阻,一家三口不但過不上什麼好日子,反而只會遭災,別說是兩枚雪花錢,就是兩枚小暑錢,也能被那些殺過人見過血的無賴遊盪子,用各種法子勒索殆盡,就憑他和娘親,根本護不住天上掉下來的那兩枚神仙錢。

等到少年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脈,將雪花錢偷偷換成銀子的時候,少年卻已經換了想法,要把兩枚雪花錢都留給妹妹,妹妹絕對不能讓那些畜生染指,她將來一定要嫁個好人家,她和娘親一定要離開骸骨灘,這裡有他就夠了。他憑自己的本事,已經肯定可以活了。

今天,少年推門而入,與娘親住在一屋的妹妹正在剪窗花,妹妹手巧,許多精巧窗花,她看一眼就能學會,雖說靠這個掙不着大錢,吃不飽飯,可到底是能掙錢了。

少女驚喜起身道:“哥,你怎麼來了。我去喊娘親回家,給你做頓好吃的?”

少年挑了張小板凳,坐在少女身邊,笑着搖頭,輕聲道:“不用,我混得多好,你還不知道?咱們娘那飯菜手藝,家裡無錢無油水,家裡有錢全是油,真下不了嘴。不過這次來得急,沒能給你帶什麼禮物。”

少女笑了,一雙乾乾淨淨好看極了的眼眸,眯成一雙月牙兒,道:“不用不用。”

少年咧嘴一笑,伸手往頭上一模,遞出拳頭,緩緩攤開,是一粒碎銀子,道:“拿去。”

少女欲言又止,還是收下了那粒銀子,可沉了,七八錢呢。

少年坐在板凳上,身體前傾,雙手托着腮幫,望向開了門便面朝屋子裡邊的兩位門神老爺。

其實這位早慧少年,如今已經不太信是什麼門神顯靈了,他猜測極有可能是當年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留下的錢。

可是娘親和妹妹始終篤定那兩枚雪花錢,就是門神顯靈。

不過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那對差點被少年偷走錢財的爺孫,出了祠廟后,坐上那輛在家鄉雇傭的簡陋馬車,沿着那條搖曳河返鄉北歸。

孩子說要看書,老人笑着說路上顛簸,這麼看書太傷眼睛,到家了再看不遲。

孩子嘿嘿一笑,說到家就不這麼說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孩子突然說道:“先前在河神老爺那麼大個家裡邊,有個走在我們旁邊的姐姐,她抿起嘴微笑的樣子,真好看。”

老人想了想,記起來了,說:“是那背竹箱的兩人?”

孩子使勁點頭:“後來咱們走得快,那個姐姐走得慢些,我一轉頭看她,她就會笑。”

老人笑道:“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

孩子問道:“爺爺,那根竹子是拐杖嗎?我看那姐姐哥哥,走路腿腳都沒問題啊。”

老人忍俊不禁,耐心解釋道:“那可不是什麼拐杖,有名字的,叫行山杖,讀書人出門遠遊,經常需要翻山越嶺,有些人家裡不是特別富裕,但是想要學問更大,身邊又沒有奴僕書童跟隨,得自己背行囊登山蹚水,就需要一根行山杖嘍。”

孩子笑道:“哈,我們家也沒啥錢,看來我以後也需要一根行山杖。”

老人揉了揉孫女的腦袋,說道:“讀萬卷書,要花很多錢的;行萬里路,倒是吃苦就行。爺爺年輕那會兒,也跟要好朋友一起遠遊過,是去那些郡望大族、書香門第的藏書樓,每天就是借書抄書,還書再借書。有些讀書人家,不計較什麼,很歡迎我們這些寒門子弟去抄書,至多叮囑我們一句,莫要損壞書籍便是了,每天還會好菜招呼着,不過偶爾呢,也會有些下人僕役小小埋怨幾句,例如每夜挑燈抄書,他們就說笑一句,燈油如今又漲價了之類的。這些都沒什麼。”

孩子聽得直打哈欠。

老人將孩子抱在懷中,孩子有些犯困,新鮮勁兒一過,走路又多,便開始沉沉睡去。老人輕聲喃喃道:“二十幾歲,急匆匆鬧哄哄殺出筆端的文字,擋都擋不住;三十歲后,才氣漸衰,只能燜燉一番;再上了歲數,不承想反而寫非所寫,不過是將好友們請到紙上,打聲招呼、說些故事罷了。”

那車夫突然說道:“又攜書劍兩茫茫。”

車廂內老人詫異不已,那車夫不該有此雅言才對,輕輕放下孩子,掀開帘子。

那年輕車夫轉過頭,問道:“老爺這是?”

老人笑問道:“為何有‘又攜書劍兩茫茫’此語?”

車夫愣道:“老爺說啥?”

老人啞然,笑道沒什麼,退回車廂,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而那個粗鄙不識字的車夫,沒來由多出一個念頭,找那陳靈均去?

下一刻,車夫又渾然忘記此事。

木衣山上,在裴錢和李槐登船之時,納蘭祖師就收起了山河畫卷,陷入沉思。

男子遂願說道:“一脈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師。”

女子稱心亦是點頭。

片刻之後,老修士打算再看看,所以重新施展神通,而後咦了一聲,那倆孩子身邊,怎的多出了一隻金丹境小狐魅?

然後不知為何,那幅畫卷自行模糊起來。

那對神仙眷侶面面相覷,納蘭老祖師笑着收起神通。

搖曳河畔的茶攤,客人無幾,準備打烊了。

掌柜取出兩片羽毛,分別來自文武兩雀。

他與那趴在桌上打盹的年輕夥計說道:“有事情做了。”

一個年輕女子突然現身落座道:“勸你們別做。”

夜幕中,李槐走在裴錢身邊,小聲說道:“裴錢,你教我拳法吧?”

裴錢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她這趟遠遊,其中拜訪獅子峰,就是挨拳頭去的。

裴錢猶豫了半天,還是搖頭道:“學拳太苦。”

停頓片刻,然後裴錢補充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會教拳。”

李槐反而有些開心,笑道:“我學什麼都賊慢賊慢,你不會教拳更好,學拳不成,我不傷心,你也不用擔心誤人子弟啥的。換成是陳平安,我就不學了,他那性子,一旦教拳,我想偷懶都不成……裴錢,我只是實話實說,你不許生氣啊。”

裴錢思量一番,說道:“我師父那兩個拳樁,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難學,你應該會的。”

李槐悻悻然道:“我只是胡亂學了個千秋睡樁,其實陳平安說了啥,我都沒記住,只當自己是學了。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我就更不敢學了,怕被李寶瓶他們笑話。”

裴錢搖頭道:“我不教拳。我自己都不會什麼拳法。”

李槐說道:“你會啊!不是剛剛與薛河神問拳了嗎?”

裴錢只是不答應。

我的拳法,拳落何處?

裴錢抬頭看了眼天幕。

而大地之上,四周唧唧夜蟲聲。

青鸞國白雲觀外不遠處,一個遠遊至此的老僧,租賃了間院子,每天都會煮湯喝,明明是素菜鍋,竟有雞湯滋味,所以得了個雞湯和尚的綽號。

他不解簽,只看手相。偶爾算命,更多為人解惑。每次一兩銀子,進門就得給錢,解惑不滿意,一樣不還錢。

這天有個讀書人登門,問自己能否考取功名。

老和尚看過了讀書人的手相,搖搖頭。

讀書人先是失望,繼而大怒,應該是積怨已久,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那科舉誤人,羅列出一大堆的道理,其中有說那世間有幾個狀元郎能寫出名垂千古的詩篇?

老和尚遞出手去,讀書人氣呼呼丟出一粒銀子。

老和尚得了錢,落袋為安,這才笑道:“科舉誤人不誤人,我不去說,耽誤你做不成官老爺,倒是真的。”

讀書人面紅耳赤道:“你看手相不準!”

老僧自顧自笑道:“再者你說那狀元郎寫不出千古名篇,說得好像你寫得出來似的。歷史上狀元郎有幾個,大體上還是估算得出來。你這樣制藝不精的落第書生,可就多到數不過來了。有些落魄書生,才情文采那確實是好,無法金榜題名,只能說是性格使然,命理不合。你這樣的,不但科舉不成,而且萬事不成,靠着家底混日子,還是可以的。”

讀書人揮袖離去。

“痴兒。”老僧搖搖頭,“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難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連那自了漢都當不得啊。”

那讀書人正在門口穿靴子,聽聞此言,轉頭怒道:“禿驢找打!”

“打人可以。”老僧說道,“得給葯錢!”

讀書人猶豫一番,還是離去,與人便說這老僧是個騙子,莫要浪費那一兩銀子。

可惜老僧如今在青鸞國京城名氣不小,後邊等着看手相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一個神色悲苦的年輕男子進了屋子,問姻緣能否重續。

老僧看過了手相,搖頭說難。

男子自怨自艾,碎碎念叨她真是無情,辜負痴心,但自己不怨她就是了,只恨自己無錢無勢。說到傷心處,一個大男人,竟然雙手握拳,泣不成聲。

老僧點頭道:“好的好的,多怨自己不怨人,是個好習慣。”

男子哽咽道:“法師,只想知道如何能解心結,不然活不下去了,真心活不下去了。”

大概是前邊有同道中人,吃過虧了,男子抬起頭,說道:“莫要與我說那什麼放下不放下的混賬話!莫要與我說那解鈴還須繫鈴人的糨糊話!老子放不下,偏不放下!我只想要她回心轉意,我什麼都願意做……”最後男人小聲念着女子閨名,真是痴心。

老僧說道:“兩個法子,一個簡單些,餓治百病;一個複雜些,卻也能讓你曉得,當下日子熬一熬,還是能過的。其實還有個法子,不過你得找月老去。”

言語之後,老僧搓動手指。

男人搖頭道:“身上沒銀子了。”

老僧一臉嫌棄道:“餓去。”

男人伏地大哭。

老僧無奈道:“罷了罷了,遞出手來。”

男人伸出手去,老僧輕輕一點前者手心,男子立即呆若木雞,片刻之後,悠悠醒來,恍若隔世,額頭滿是汗水。

老僧說道:“你不過是做一噩夢而已,可我替你挨的那份剮心、下油鍋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去吧。”

男人搖搖晃晃離去。

老僧輕輕嘆息,手指併攏,輕輕往身上袈裟一搭。

之後來了個漢子,丟了一兩銀子在地上,落座后,雙手撐在膝蓋上,咬牙切齒道:“既然打人需要給錢,那我不打人,只罵人,如何?”

老僧搖頭道:“不行。”

那人嗤笑道:“為何?!”

“罵我當然罵得,我又無所謂,只是我不忍心你徒增口業而已。既收了你銀子,還要害你,於心何忍?世間身陷口業業障而不自知者,很是誤己。人之口、心兩扇門,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與你說關門,是說口業清凈,心境無塵。那儒家講慎獨,也是關門。道家崇清凈,還是關門。心關難守,連那山上鍊師都怕得很,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若是連少說幾句話都做不到,就不太妙了。現在還要罵?”

那人半點不含糊,破口大罵,唾沫四濺。

老僧瞥了眼地上那粒銀子,忍了。也不趕人,只等那人罵得沒力氣了,自行離去后,老僧才又伸出雙指,輕輕一鉤,然後在袈裟上蹭了蹭。屋內事屋內了,至於其他,各有緣法。

有個中年文士先在門外作揖,然後脫靴走入屋內,坐在蒲團上,將銀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後問道:“敢問法師,佛家講因果講輪迴,可若真有來世,一報還一報,那我來世又不知前世事,我還是我嗎?我不知是我,種種業報,善報也好,惡報也好,懵懂無知,茫然承受,何時是個頭?”

“好問。”老僧微笑道,“可解的。容我慢慢道來。”

那人忍不住又問道:“為何人間報應,不能皆在現世?”

老僧眼睛一亮,一聲大喝:“此時是誰,有此好問?!”

那人站起身,雙手合十:“不知是否好問,只知法師好答。”

那人出門去也,竟是忘了穿那雙靴子。

下一位,是個相貌清雅的老人。

給了一粒銀子后,問了一樁山水神祇的由來,老僧便給了一些自己的見解,不過直言是從你們儒家文人書上照搬而來,覺得有些道理。

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實在太多蠅營狗苟之輩,尤其是那些年輕士子,太過熱衷於功名利祿了……

老僧只是聽着對方憂愁世道,許久之後,笑呵呵問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啊?”

對方微笑道:“不遠處白雲觀的清淡齋飯而已。”

老僧點頭道:“不是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可不會由衷覺得齋飯清淡,而是會覺得難吃了。”

對方臉色微變,老僧又說道:“只是吃飽了撐着的人,與飢漢子說飯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厭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麼得道高僧,虛有其名!”

老僧收起銀子,笑道:“銀子倒是真的。”

之後來了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卻畏畏縮縮道:“大和尚,我是個屠子,下輩子投胎還能做人嗎?”

老僧問道:“每日里殺生販肉,所求何事?”

漢子有些局促,小聲道:“掙錢,養家糊口。”

老僧笑了笑,道:“攤開手來。我幫你看一看。”

漢子最終笑着離去。

之後一人,根本就不是為了看手相而來,只是問那老僧:“法師一口一個‘我’,為何從不自稱‘貧僧’?好像不符合佛門規矩吧?”

老僧回答:“我頗有錢,小有佛法啊。”

那人哭笑不得,倒也覺得有趣,滿意離去。

有女子羞赧站在門口,老僧笑道:“女施主,無需脫鞋。”

小婦人是來問自己那兒子是不是讀書種子,將來能否考個秀才。

老僧笑着伸出手,女子卻紅了臉,伸出手又縮回去,老僧瞥了眼掌心,自己也放下了手,笑道:“你眼中有男子,我心中又無女子。只是這種話我說得,一般僧人聽不得,更做不得。這就像你們婆媳之間,好些個道理,你聽得,她便聽不得;她聽得,你卻聽不得。往往兩種道理,都是好道理。就看誰先捨得、誰更捨得了。”

女子無比驚訝,輕輕點頭,似有所悟。然後她神色間似有為難,家中有些窩囊氣,她可以受着,只是她夫君那邊,實在是小有憂愁。夫君倒也不偏袒婆婆太多,就是只會在自己這邊唉聲嘆氣。其實他哪怕說一句暖心言語也好啊。她又不會讓他真正為難的。

老僧笑道:“曉得了細水長流的相處之法,只是還需求個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女子使勁點頭,笑靨如花。

老僧說道:“有其門戶家風,必有其子女,你那夫君,本性不錯,就是……”

女子趕緊擺手。

老僧呵呵一笑,換了話題:“只是俗話說挑豬看圈,女子嫁人,男子娶親,姻緣一事,都差不多。你家也算殷實人家,又是兒女雙全,那就安心教導兒女。莫讓他家女,將來在你家受此氣,莫讓你家女,以後成為你眼中的自家婆婆。之所以與你如此說,大抵還是你早有此想。換成別家婦人有別份心思,我便萬萬不敢如此說了。”

女子施了個萬福,道謝離去,因為是穿鞋入屋,她不忘與老僧道了一聲歉。

老僧笑道:“那三戶人家,該與你道謝才是。”

然後來了個年輕英俊的富家公子哥,給了銀子后開始詢問老僧為何書上道理知道得再多也沒用。

老僧笑道:“你們儒家書上那些聖賢教誨,早早苦口婆心說了,莫問收穫,但問耕耘。結果在合上書後,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最後埋怨這樣的書上道理知道了無數,卻沒把日子過好。這就不太好了吧?其實日子過得挺好,還說不好,就更不好了吧?”

最後老僧問道:“你果真知道道理?”

那年輕人隱隱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讀過的書,涉獵諸子百家,比你讀過的經書只會更多!”

老僧搖頭:“你讀書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讀書不多的人,知道得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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