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十四境修士
半座劍氣長城的懸崖畔,一襲灰袍隨風飄蕩。
流白來到此處,要與龍君前輩道別,她剛剛躋身元嬰境,並且先後得到了兩道純粹劍意的饋贈。
在此練劍的九十餘位托月山劍仙坯子,大多已經早於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劍意,得以先後離開城頭,御劍去往浩然天下,趕赴三洲戰場。
那些遊盪在天地間百年、千年甚至萬年的一縷縷劍意精純,無偏無倚,只要劍心澄澈、與之契合者,便是被它們認可的天下劍修,便能夠得到一樁機緣,一份沒有任何所謂香火、師徒名義的純粹傳承。
唯獨一種存在,無論天賦多高、資質多好,絕無可能獲得劍意的青睞。
例如蠻荒天下被列為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以及那個昵稱豆蔻的少女。
流白輕聲道:“龍君前輩,我即將離開此地,去往桐葉洲追隨先生和師兄,不知前輩有無話語,需要晚輩捎給先生?”
城頭罡風陣陣,那一襲灰袍並未開口言語。
流白也不敢催促這位性格古怪的前輩,她不着急離開城頭,便望向對崖,卻不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蹤跡。
甲子帳下令,針對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設置了一道極具威勢的山水禁制,徹底隔絕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對面風景,對面城頭看向此處,卻只會看到白霧茫茫。
她身邊這位龍君前輩,確實太過性情難測,作為萬年前問劍托月山的三位老劍仙之一,他曾是陳清都的摯友,曾經一起起劍於人間大地,問劍於天,淪為刑徒之後,最終與觀照一起再次淪為托月山傀儡,但是與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觀照大不相同,龍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瑩腳踩頭顱。在戰場上,龍君斬殺自己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仙高魁。
高魁問劍,龍君領劍,僅此而已。
最終被他親手斬斷劍道最後一炷香火。
流白確實不太理解龍君前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事實上流白就連那個離真,都琢磨不透。離真如今還留在城頭上,好像打定主意要與那年輕隱官死磕到底了。
隨着一位位托月山劍仙坯子各有所得,一份份劍運大道流轉,自然而然,對面半座劍氣長城就會越來越單薄,那個傢伙的處境也越來越岌岌可危。因為那半座劍氣長城的穩固程度,與劍道氣運戚戚相關,相信那個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年輕隱官,會是天地間對此感知最清晰最敏銳的一個。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陽壽,故而不知老之將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將至。但是那個年輕隱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對着一盞祖師堂長命燈,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那盞燈火的光亮,日漸黯淡。
龍君開口道:“讓你先生去請劉叉返回此地傾力出劍,最晚一年,務必要迫使那小子躋身玉璞境。遲則有變。”
流白錯愕不已,不知為何龍君偏要讓那人躋身玉璞境,難道?不對!自己絕不能受那人的言語影響心境,龍君前輩絕不可能與他同氣連枝。
於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詢問,絕不讓自己疑神疑鬼,開門見山問道:“龍君前輩,這是為何?煩請解惑!”
龍君笑着解釋道:“對於陳平安來說,碎金丹結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為元嬰劍修,雖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難,只不過暫時還需要些時日的水磨功夫,他對於練氣士境界拔高一事,確實半點不着急,更多心思放在了如何增長拳意之上,大概這才是那條小瘋狗眼中的燃眉之急。畢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獨練拳一事,卻是雷打不動,如何能夠不着急呢?在浩然天下,山巔境武夫,確實有些了不得,可是在這裡,夠看嗎?”
流白只覺得頭暈目眩,顫聲道:“他當時不是說自己馬上要躋身玉璞境嗎?”
“他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啊?”
龍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隨口嚇唬你跟離真的,我當時本想要說他馬上是元嬰劍修,只是見你們信以為真,就懶得說話了。”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
龍君望向對面,道:“這小子性情如何,很難看破嗎?一切被視為他眼中可見之物,無論距離遠近,無論難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會半點不着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終一步一步,得償所願。但是也別忘了,此人最不擅長的事情,是那無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個一。他對此最沒有信心。”
說到這裡,龍君笑問道:“是不是不信此說?”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龍君前輩這個說法,她將信將疑。
龍君無奈道:“看來是真被他那兩把本命飛劍給嚇傻了,我問你,一個如此年輕的九境武夫,還是以外鄉人身份當了隱官並且能夠服眾的一個聰明人,遠遊、歷練、廝殺不斷,但是他陳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屬於自己的一拳?有嗎?沒有。”
流白恍然,輕輕點頭。
龍君說道:“一切作為皆在規矩內,你們都忘記了他的另外一個身份——讀書人。自省,克己,慎獨,既是修心,其實又都是重重約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他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因為那意味着最重修心的年輕隱官,有望能夠憑藉自己之力,為天地劃出一道線。尤其不能讓此人真正悟出一劍,大凡物不平則鳴,這個年輕人,心中積鬱已經足夠多了,怒氣、殺氣、戾氣、悲憤氣……
到時候被他歸攏起來,最終一劍遞出,說不得真會天地變色。
說到這裡,龍君以無數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與那陳平安最早在劍氣長城露面時,是差不多的光景。
龍君伸手撥開那道山水禁制,繼續說道:“他要修心,循序漸進,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徑,逼得他不講理。哪怕成為元嬰劍修,這傢伙想躋身玉璞境,依舊大不易,倉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種以折損大道高度作為代價的捷徑秘法,而一旦躋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徹底與剩下半座劍氣長城共存亡,真正成為陳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對面懸崖,並無那人蹤影,試探性問道:“再難離開劍氣長城?”
“所以不只你們擔心他躋身玉璞境,其實他自己更怕。”龍君點頭道,“若是他無法躋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嬰、偽玉璞的稀爛境界,繼續死守城頭,那更好。劉叉一劍下去,將對面城頭再一斬為二,他就要被傷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劉叉再多幾劍,人依舊不會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徹底毀了。劍道先於武道行至斷頭路,他與劍氣長城的合道,就會變得名不副實,便是讓他躋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罷了。遲早有一天,無論是我,還是故地重遊的你,或是綬臣、斐然,誰來出劍,其實都一樣,劍劍傷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墳,墳冢之中有個活人,實則與死人無異。
流白好似山窮水盡之時,豁然開朗見那山清水秀。
唯一礙眼的,便是龍君前輩故意打開禁制后,那一襲鮮紅法袍,好像如約而至,只見他手持狹刀,一路輕敲肩頭,緩緩走來,最終站在了懸崖對面。
肩扛狹刀,對峙而立。
流白先前雖然躋身了元嬰境,但並沒有太多欣喜,反而憂心忡忡,簡直比跌境還不如。
一天不曾真正躋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難以釋懷。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將來要想打破元嬰瓶頸,就需要面對那個心魔,簡直讓流白覺得,躋身了元嬰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
心魔之可畏,就在於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資質、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彷彿天邊流雲,如何抵得過堅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許多躋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夠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體為何,既來之則安之,反而容易破開瓶頸。
一旦早早知曉了心魔為何物,所有早早準備好的破解之法,對於心魔而言,其實反而皆是它的滋養壯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對心魔之時,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身死道消,那麼流白躋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陳平安。因為到時候流白在內心深處,就可以維持一點靈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聽聞龍君前輩一番言語過後,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對面那人,微笑道:“與隱官大人道一聲別,希望還有重逢之時。”
當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覺得劍心愈發澄澈了幾分,對於那場原本勝負懸殊的問劍,反而變得躍躍欲試。
陳平安面帶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沒有以言語亂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來,對方這幾年並不好受,好不容易躋身山巔境,使得容貌穩固之後,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數年,乃至於數十年,如死龍卧深潭,如神像枯坐祠廟,其實並不奇怪。
例如北俱蘆洲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更是以擅長大睡著稱於世,披雪作衣。而新評出年輕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夢遊客,應該也是火龍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數年之久,其間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溫養魂魄,也不奇怪。這類小憩,大有講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說,是山上修道極為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個念頭,按照佛法說法,便是能夠讓人遠離所有顛倒夢境,故而相較凡俗夫子的最是尋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夠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會給練氣士格外香甜之感。
從目從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靜坐養神,無夢而睡,正是練氣士躋身中五境的一個徵兆。
但是一位練氣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並且每時每刻都處于思慮過度的境地,就很罕見了,自然會大傷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漸憔悴。
陳平安笑問道:“龍君前輩,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里踹過你啊,還是攔着你跟離真搶骨頭了?你們倆就非要追着我咬?”
龍君笑道:“雖說只剩下半座劍氣長城,但陳清都這把老骨頭,確實讓人有點難啃。給你熬過了這麼些年,確實值得自傲了。”
陳平安轉移視線,與那流白說道:“還不走?我再憐香惜玉,也是有個度的。”
流白眼神堅毅道:“今天你我一別,極有可能就是生死別離一場,你只管多說些,將來我與心魔問劍,面對的畢竟不是真正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擺擺手,道:“勸你見好就收,趁着我今兒心情不錯,趕緊滾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紋絲不動。
龍君譏笑道:“不過悟出一點粗淺的白骨觀,以此洗滌心湖戾氣,心情就好了幾分?禪味不可着,死水不藏龍,禪定非在定時定,你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妨說句大實話,白骨觀於你而言,便是實打實的旁門左道,漸悟萬年也頓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極盡白凈之骨,念頭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終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無量無邊皆白骨雜處,可惜終究與你大道不合,皆是虛妄啊。只說那本書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眾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說到這裡,龍君前輩瞥了眼陳平安,輕輕搖頭,不以為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將千百念頭散落累累白骨上,好憑此勉強休憩片刻,那你就該乖乖躲起來,別來我這邊自討沒趣。”
事實上,陳平安肯定不會在白骨觀一途走得太遠,就如龍君所說,只是一門試圖暫時拿來“休憩片刻”的取巧之法。所以哪怕陳平安今天不來,龍君也會一語道破,絕不給他半點溫養魂魄的機會。
陳平安微微皺眉,然後洒然一笑,手持斬勘,遙遙指向那一襲灰袍裡邊的模糊老者,道:“龍君前輩,好高的道法,為晚輩指點迷津,避免誤入歧途,如何謝你?這麼多年的辛苦護道,助我砥礪道心,如果不是你這副尊容,我都要誤以為前輩是我家鄉騎龍巷的那條左護法了。”
龍君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陳平安再次轉頭,好奇問道:“真不走?真以為站着不動,多看我幾眼,就是磨礪道心劍意了?”
流白看着那個年輕人,沒來由地感慨道:“你真可憐。”
陳平安眯眼而笑。
龍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劍氣瞬間隔絕天地,不讓那陳平安言語有傳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讓她多看對方一眼。
沒了龍君的劍氣壓制,遮蔽半座劍氣長城的山水禁制重新關門。
流白髮現自己視線模糊,無法看見對面絲毫,她愣了愣,道:“龍君前輩,這是為何?”
龍君說道:“你只需要知道一點,他先前讓你見好就收是對的,並且他說這句話,本就是為最後一句話做鋪墊,不然他說出口,你聽見了,就可以讓你心魔暴長。”
流白搖頭道:“我不信!”
由縱橫劍氣凝聚而成的老人身形,漸漸消散,再次變成空蕩蕩的一襲灰袍,龍君語重心長道:“走吧,沒必要跟一條瘋狗一般見識。以後好好練劍,若是你當真能夠斬卻此人顯化的心魔,對你大有裨益,因禍得福,大道成就有可能比先前更高。”
流白雖然不明就裡,對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充滿好奇,卻也不會違逆龍君教誨,更不敢將自身劍道視為兒戲,與那陳平安做無謂的意氣之爭,她立即御劍離開城頭。
在流白離開城頭后,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離真來到龍君身旁。
離真委屈道:“你對流白那小娘們,可比對我好多了。”
龍君只是轉頭望向北邊那座城池遺址。萬年之前,以戴罪之身遷徙至此的刑徒,萬事萬物,一切由無到有。
離真問道:“你為何如此針對陳平安?”
龍君淡然道:“一個年輕人,能與我有何仇怨?只是任何一個想要成為陳清都第二的劍修,都該死。”
離真又問道:“我雖不是觀照,但是也知道觀照只是失望,為何你會如此?”
觀照的心態,跟那十萬大山當中的老瞎子差不多,劍仙張祿之輩,大抵亦是如此。對於新舊兩座浩然天下,是同一種心態。
龍君收回視線,默不作聲。
離真問道:“咱們這位隱官大人,當真尚未元嬰,還只是破爛金丹?”
龍君懶得言語。
離真自言自語道:“不過流白由衷可憐對方,也不算奇怪。”
天地寂寥,孤單一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偶有飛鳥飛往城頭,經過那道山水陣法之後,便倏忽掠過城頭。
既然不見日月,便沒有晝夜之分,更沒有什麼四季流轉。
脫胎換骨,心神凝聚,身外有身,是為陽神,喜光明,是金丹之絕佳棲息之所。
一粒靈光,出幽入冥,無拘無束,是為陰神,喜夜遊,是元嬰之寤寐修行之地。
陳平安與劍氣長城合道,代價不小。三者早已熔鑄一爐,不然承載不了那份大妖真名之沉重壓勝,也就無法與劍氣長城真正合道,只是年輕隱官此後註定再無什麼陰神出竅遠遊了,至於儒家聖賢的本命字,更是絕無可能。
離真笑了起來:“流白笨是笨了點,笨點好啊,她未來的心魔,反而不至於太過死結無解。”
龍君果斷阻斷天地,等於是救了流白半條命。
不然那位隱官大人只需說一句話,就可能讓流白丟掉半條命。
很簡單,一句“你喜歡我作甚”,就能讓流白道心崩潰大半。
至於流白是不是真心喜歡,半點不重要,這恰恰纔是最棘手的癥結所在。
畢竟世間不喜歡,無非是個無所謂了,世間之喜歡卻有千百種,緣由更有百千個。
龍君突然以劍氣隔絕出一座不易察覺的小天地,問道:“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離真反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龍君沉聲道:“你的那把本命飛劍,名為光陰。”
離真笑道:“是又如何?你難道不是比誰都清楚,我算是天底下最無事可做的劍修,最少也該是之一。就我這點境界,能看到什麼,又能做什麼?”
離真自顧自搖頭,自嘲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做啊。”
離真之所以死活不願成為觀照,其根源便在於那把好似一座天地大牢籠的本命飛劍。
當年甲申帳多位年輕劍修,圍殺陳平安一人,事後背篋察覺到離真的萎靡心境,當面勸說離真,如果以他當下心境,未來百年,興許成就還不如流白。背篋還詢問一心想要“遠離觀照得真我”的離真,這輩子到底能否不問觀照、離真,只為劍修身份,真正遞出一劍。而當時離真的回答十分古怪,反過來詢問背篋有無走過光陰長河,並且離真最終給出了“河床”和“命運”兩個說法。
老大劍仙陳清都,曾經見到一位“故友”之後,也曾有一番感慨,若是他在光陰長河當中,逆流而上一萬年,重返戰場,足可問劍任何一位“前輩”。
離真望向對面,喃喃道:“很羨慕你啊。”
而那個被離真羨慕的年輕隱官,腰間懸佩斬勘,正在城頭上緩緩出拳。
一如當年,獨自出拳而走,那時候,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猶有大小兩座茅屋,老劍仙還在,連贏自己三場的曹慈也在。
相對於紛雜念頭時刻急轉不定的陳平安而言,光陰長河流逝實在太慢太慢,如此出拳便更慢,每次出拳,好似往返于山巔山腳一趟,每趟只挖一捧土,最終搬山。
在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之上,蠻荒天下每斬殺一位人族大修士,就會在城頭上篆刻下一個大字,而且甲子帳似乎改了主意,無須斬殺一位飛升境,哪怕是仙人境,或是某位大宗之主,便可刻字,既刻大妖化名,也刻它們斬殺之人姓名。
由於大妖刻字的動靜太大,尤其是牽扯到天地氣運的流轉,哪怕隔着一座山水大陣,坐擁半座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還是能夠依稀察覺到那邊的異樣,偶爾出拳或是出刀破開大陣,更不是陳平安的什麼無聊舉動。
苦夏劍仙的師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
扶搖洲一位飛升境。此外還有桐葉洲太平山老天君,太平山山主。扶乩宗宗主嵇海。三位書院聖人,其中就有君子鍾魁的先生,大伏書院山主……
都已戰死。
所幸沒有南婆娑洲陳淳安,師兄左右。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姜尚真也都無事。
通過這些,陳平安就能夠大致判斷出妖族在浩然天下的推進速度。
原本毫無意義,只會徒增煩惱。但是有了那本山水遊記之後,當陳平安將所有文字一一煉化,得到了那封來自大驪國師的密信后,就變得至關重要了。
然後陳平安心底就生出一個感覺,這個崔瀺,但凡腦子沒病,就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送信。
崔瀺真正厲害之處,甚至不在於賭他陳平安能夠拼湊出這封密信,而是篤定那隻通天老狐,自號老書蟲的周密,會在自己之後獲悉這封密信!尤其可怕的是,在那崔瀺看來,好像周密知不知道此事,都不會改變崔瀺心中的那個既定大局。若是周密毫無察覺,當然最好;可哪怕周密當真學究天人,獲悉了此事,也無礙大局。
不過這裡邊還藏着幾個大大小小的意思,讓陳平安後悔自己腦子跟那崔瀺一樣有病,竟然誤打誤撞拆解出了這封密信。
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桐葉洲大伏書院舊址,一隻青衫儒士模樣的王座大妖,心思微動,便立即讓人去拿來一部山水遊記,煉化了那本山水遊記所有文字,略作思量,他先後中煉了“崔、巉、瀺、十、一”在內的五字,又分別試過了所有組合,最終在心湖當中得到了那封只有八個字的密信:“時機適宜,山水顛倒。”
周密啞然失笑,以心聲稱呼崔瀺,然後伸出一手,道:“有請崔國師,閑聊幾句。”
對方本就是陽謀,賭東寶瓶洲最後能夠決定天下大勢的走向。
東寶瓶洲守得住,所謂的山水顛倒才有意義,畢竟留在蠻荒天下的那僅剩半座的劍氣長城,依舊屬於浩然天下的版圖。若是守不住,崔瀺撐死了只是以命換命,至多救下一個年輕人,而且還得看對方願不願意離開劍氣長城,與他崔瀺更換位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周密敢斷言,陳平安一旦真的求助於東寶瓶洲失守的崔瀺,極有可能會大失所望,崔瀺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就真是一場極有意思的問心局了。
崔瀺身形緩緩凝聚在周密眼前。
周密問道:“所謂‘時機適宜’,是東寶瓶洲成功阻滯蠻荒天下大軍北上,最終兩座天下僵持不下之際?”
只是法相降臨桐葉洲大伏書院的老儒士微笑點頭,正是大驪國師崔瀺。
如果周密不是身在書院遺址,崔瀺自然不會現身。
周密又問道:“崔國師就如此篤定陳平安已經率先得到密信,再篤定東寶瓶洲一定守得住,還篤定陳平安撐得到那一天?特別是需要篤定陳平安熬得住性命之憂,不至於早早與你更換位置,不會害得你前功盡廢?”
崔瀺說道:“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點腦子和擔當還是有的。”
周密笑問道:“崔國師,我最後只有一個問題了,你如何確定那半座劍氣長城,撐得到你所說的適宜時機?就不擔心我騰出手來,親自針對他?”
崔瀺淡然道:“你我之間,爭的不只是兩座天下的大勢。你要是這點氣魄都沒有,沒資格談什麼重整儒家道統,收攏文脈,立教稱祖。”
周密沉默片刻,搖頭嘆息道:“崔瀺,原來你是要用一個陳平安的性命,加上半座劍氣長城,作為誘餌,換來禮聖……不對,是亞聖與我的換命?”
崔瀺微笑道:“也可能是至聖先師親自出手嘛。”
周密笑道:“求之不得。”
崔瀺說道:“趕緊讓那托月山大祖打破天幕窟窿,我倒要看看那些被禮聖阻滯的遠古神靈,能夠在我東寶瓶洲折騰出些什麼。”
周密點頭道:“如你所願。”
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望向扶搖洲方向,周密笑道:“惹他做什麼。”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裡邊的那個老瞎子,早早表明了會袖手旁觀。
東海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更多是選擇了置身事外,甚至攜道觀飛升之前,還算小小幫了個忙。
那個老和尚暫時還不確定身在何方,最大可能是已經到了東寶瓶洲,可這仍然在托月山的預料之中。
唯獨那位中土神洲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按照原先推算,去了第五座天下,就會留在那邊,並且會將那把劍歸還青冥天下的玄都觀。
本不該持劍返回浩然天下的,不承想此人還是出劍了。
十四境修士,讀書人白也,手持仙劍,現身於已算蠻荒天下版圖的西南扶搖洲,總計遞出三劍,一劍將對手打退出扶搖洲,一劍跨海,一劍落在倒懸山舊址附近,斬殺王座大妖。
嘉春七年開春時分。
飛升城祖師堂,舉辦了所有嫡傳務必到場的第二場正式議事,所有在外建府、遊歷劍修,一律按時返回。
距離第一次的掛像敬香,已經時隔六年。
祖師堂大堂,當下擺放了四十一把椅子。唯獨掛像下那張桌子旁,空着兩把。
刑官一脈,座椅在左,隱官和財庫泉府這兩脈,居右。
隱約有兩兩對峙之勢。
刑官一脈領袖,齊狩,躋身玉璞境沒多久。
座椅依次南下,是兩位老元嬰劍修的位置,他們分別來自太象街、玉笏街的小家族,昔年分別是陳氏、納蘭兩個大姓的附庸門戶。
兩位老人與齊狩關係平平。他們都已魂魄腐朽,至多剩下百年壽命,所以更大的興趣是幫着飛升城開枝散葉,為年輕劍修們傾囊傳授劍術。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上,即將卸任的老人,往往都會比較耿介,敢說、敢做一些以往不敢的話或事。
如今飛升城氣象一新,劍修練劍,再無門戶之見,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先前通過翻檢檔案、整理秘錄,給出了原本封禁重重的諸多劍仙遺留下的道訣、劍經。
只不過上山修行,講究一個道不可輕傳,法不可輕授。雖不能太當回事,卻也不能太不當回事。所以年輕劍修必須憑藉各自天賦、功勞,以及本命飛劍的品秩,尤其是飛劍本命神通的大致脈絡,然後經過刑官和隱官兩脈的共同勘驗,才可以翻閱不同品秩、條目的眾多秘檔、劍譜。門檻依舊有,但是相較於以往的劍氣長城,門檻低了太多太多。
不但如此,隱官一脈還拿出了一門改善過後的劍氣十八停修鍊之法,對飛升城所有劍修公開,劍修皆可修鍊。據說這新十八停,最早傳自阿良,早年只有寧姚、陳三秋、迭嶂在內這撥屈指可數的年輕人得以修鍊此法。
陸陸續續有劍修跨過大門,在各自椅子上落座。
不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面孔,而且更是名副其實的年輕歲數。
這些年紀輕輕的天才,境界最低也是龍門境劍修。還有幾位尚未二十歲的劍仙坯子,屬於例外。有小道消息說,這五個躋身中五境卻仍未地仙的少年少女,極有可能是隱官一脈劍修的候補人選。
飛升城祖師堂內,老人太少,年輕人太多。這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仙家祖師堂,都是絕無僅有的場面。
離着定好的時辰,約莫還差一炷香工夫。
齊狩已經落座,主動微微側身,與身旁一位元嬰老劍修議事。如今刑官一脈劍修,在飛升城權柄最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齊狩事必躬親,飛升城周邊八處山頭的選址、安置壓勝物、打造山水陣法,都需要齊狩定奪,能夠在這種忙碌形勢中躋身上五境,足可見齊狩驚才絕艷的資質。
而齊狩這些年來,始終沒有一味專註練劍,刻意追求那個玉璞境,而是年復一年,為飛升城奔波忙碌,這為齊狩贏得不少的人心。
由於寧姚尚未現身,所以祖師堂內氛圍暫時還算比較輕鬆。
因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飛升城祖師堂,寧姚一人,可佔一半。
郭竹酒將行山杖橫放在兩側椅把手上,輕輕晃蕩雙腿,她旁邊分別坐着個老姑娘和公道話。
顧見龍以心聲言語道:“綠端,寧姚怎麼還沒有躋身飛升境?說實話,我有點失望啊。”
關於寧姚的稱呼,其實是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一大難題。稱呼為隱官大人,好像不太妥。直呼其名,似乎更不合適,畢竟寧姚已經是一位千真萬確的大劍仙。可要說喊寧大劍仙,又太生分了。所幸寧姚先前自己開口了,直呼其名就可以。最終沒人客氣,也不敢跟寧姚客氣。何況隱官一脈劍修,本來就都不是什麼客氣人。
郭竹酒雙手輕拍綠竹杖,同樣以心聲嗤笑道:“你懂什麼,什麼都懂不得,這是師娘給他們刑官一脈劍修留點面子。”
董不得突然一巴掌拍在郭竹酒後腦勺上。
郭竹酒一個雙手抬起,胡亂拳架,雙肩一震,好似給她辛苦打散了董不得的那份“拳意”,然後惱火道:“董姐姐,嗎呢,我又沒說你壞話,天地良心!”
董不得一手的手指間,正在靈巧翻轉一枚霜降玉材質的藏書印,微笑道:“手癢。”
郭竹酒小聲埋怨道:“隱官師父不在,隱官師娘還沒來,你就可勁兒欺負我吧。”
王忻水突然問道:“米大劍仙,還有曹袞、玄參兩位好兄弟,還算咱們隱官一脈的劍修嗎?”
顧見龍白眼道:“傻了吧唧不是,多搬幾條椅子很難嗎?咱們避暑行宮自家譜牒上,不還留着他們的名字?”
王忻水點頭道:“在理,在理。”
早年避暑行宮,顧見龍、王忻水、曹袞、玄參,發自肺腑地稱兄道弟,視彼此為同道中人,於是被董不得稱呼為隱官座下四大狗腿,然後四人加一起,等於一個郭竹酒。
羅真意,沒來由有些傷感。
在如今的飛升城,羅真意有點類似劍氣長城宋彩雲、周澄、納蘭彩煥這些前輩,不但天生姿容絕美,還註定會成為劍仙。
當年避暑行宮,愁苗劍仙還在,林君璧、宋高元這些外鄉年輕人都在。
光是看林君璧和曹袞或是玄參下棋對弈就很有意思,雙方身後的臭棋簍子一大堆,卻一個比一個喜歡當狗頭軍師。
有個雙手籠袖一旁觀戰的年輕人,棋術不高,卻最喜歡胡亂指點,唯恐天下不亂。
曹袞或玄參若是贏過了林君璧,自有郭竹酒領銜其餘四大狗腿,對他吹噓拍馬,輸了棋,那人就理直氣壯撂下一句“怪我咯?沒道理嘛”。
范大澈落座后,神色肅穆,沉默寡言。他是隱官一脈劍修最坐有坐姿的一個,也是最傷感的一個。
最喜歡的姑娘,已經嫁為人婦,曾經街上偶遇,她的孩子都曉得喊他范叔叔了。不知為何,他當時只是有些失落,卻反而不再痛徹心扉了,看着眉眼似她的那個孩子,范大澈只知道當時自己釋然地笑了,只是不知自己那份笑容,落在已為人婦、再已為人母的女子眼中,又會是什麼模樣。
最要好的朋友陳三秋,去了浩然天下。
最信任的年輕隱官,獨自留在了劍氣長城。
十分懷念那一聲“大澈啊”。
范大澈悄然轉頭往後看去一眼,自嘲一笑,便很快收回視線,繼續屏氣凝神,默默溫養劍意。
范大澈自知自己的劍道資質,比不過任何一位隱官一脈劍修,是一路跌跌撞撞、歷經坎坷才躋身的金丹境,而且郭竹酒、顧見龍他們,不但先天資質極好,而且後天努力更是遠超常人,所以范大澈壓力不小。
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平日里身穿一襲寬大法袍,已是元嬰境瓶頸修為,卻不是劍修。她的真實身份,好像連避暑行宮都不太清楚。在飛升城橫空出世,然後莫名其妙就成了刑官一脈的大人物。
她是飛升城最新的四大古怪之一。
捻芯的那把座椅,位於刑官和兩位元嬰老劍修之後。
不過捻芯與那寧姚一樣,尚未露面。
捻芯座位往南的三把椅子,也坐着四大古怪之一。
是三位師出同門的金丹劍修,雖為男子卻身穿女子衣裙。
他們來自昔年毗鄰種榆仙館的那座劍仙私宅簸箕齋,憑藉他們師父傳下的那門神通,如今三人負責幫助飛升城尋覓年幼的劍修坯子。
其實他們更願意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但是對外宣稱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沒答應。
簸箕齋那位與阿良私交極好的老劍仙,收藏了眾多古硯台,所以歙州、水玉、贗真這三位境界不高、殺力卻尤其出眾的金丹劍修,與年少時喜歡翻牆串門的郭竹酒,又最是熟悉不過。
故而一座祖師堂,雖說派系分明,但之間的淵源關係,實則千絲萬縷,或投緣為友,或祖輩香火情,相互牽扯在一起。
一名女子跨過大門,悄然落座,其間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連眼神交匯都沒有。
來人正是捻芯。
捻芯開始閉目養神,今天議事,她註定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如今飛升城想要成為刑官一脈成員,練氣士當中唯有劍修有此資格,這是飛升城的一條鐵律。
反觀隱官、財庫泉府兩脈,就無此約束,諸子百家練氣士,都無礙。
刑官一脈,若非練氣士,就只有以舊躲寒行宮作為發軔之地的純粹武夫,才能夠在刑官譜牒上寫下名字。
舊躲寒行宮武夫一脈,聘請那個酒鋪代掌柜鄭大風,作為教拳人。
只是鄭大風婉拒了飛升城的供奉一職,答應為姜勻、元造化那撥少年少女傳授拳法,只收取一筆俸祿。
如今刑官轄下武夫一脈,人數驟增,已經六十餘人。除去最早被白煉霜教拳的姜勻那十人,以及城池落地之初,捻芯新收的兩個孩子,第三撥幾乎多是五六歲的孩子。
習武一事,雖然對資質的要求遠遠不如劍修,但是學拳要趁早,是定論。
故而最終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出現了一脈三山頭的格局。
齊狩手握大權,捻芯負責栽培武夫,此外兩位元嬰老劍修與來自簸箕齋的三位金丹劍修比較合得來,因為一方傳授劍術,一方尋找劍修坯子,雙方合作順暢。
不過哪怕如此,管着將近半數劍修的齊狩,還是當之無愧的飛升城權勢第一人。
齊狩與身旁老劍修聊過了正事,重新恢復坐姿,瞥了眼對面那張椅子。
對面那隱官一脈,寧姚領銜,此外是董不得、徐凝、羅真意、顧見龍、王忻水、常太清、郭竹酒,還有個范大澈。
目前總計九人。相較於山頭林立的刑官一脈,隱官一脈人數更少,而且人心顯然更為凝聚,遠遠不是刑官一脈能夠媲美的。
在寧姚第二次遠遊歸來之時,齊狩發現她分明已是仙人境瓶頸,名副其實的大劍仙。
可在所有飛升城劍修看來,寧姚御劍返鄉之時,竟然沒有破境,才叫人覺得意外。
由此可見,寧姚在飛升城劍修心中的地位。
成為劍仙很難,成為大劍仙更難,成為一位飛升境,更是登天難。
但寧姚是唯一的例外。
齊狩對此談不上有任何憤懣,因為飛升城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存在。
畢竟如今這座天下,群雄割據,不獨有一座飛升城。
無非是劍道一途,註定爭不過寧姚,但是齊狩卻有一整座天下可以去爭。
齊狩視線微微偏移。
高野侯的那把座椅,位於寧姚一側。
此人比齊狩更早來到祖師堂,如今還是元嬰境,想要躋身玉璞,不是三五年就能夠成的。一步慢,步步慢,齊狩並沒有將高野侯視為對手,甚至願意與鄧涼一樣,與高野侯成為朋友。
泉府,管着飛升城的財政大權,衣坊、劍坊、丹坊三坊合併,以元嬰劍修高野侯為首,只不過高野侯作為財神爺,自身並不擅長錢財事,真正管事的,還是從晏家和納蘭家族當中提拔起來的幾位劍修,年歲不低,境界不高,但是最適合當賬房先生。
泉府,光看名字,就知道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手筆了,不然不至於這麼文縐縐。
齊狩曾經跟陳平安在城頭並肩作戰。
在戰場上,雙方不是朋友勝似朋友,陳平安還與齊狩主動做過一筆大買賣。
不過戰場之外,兩人各憑本事噁心對方,卻也不至於到分生死的地步。
齊狩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一點,如果那個傢伙跟着來到這座天下,自己肯定要處處束手束腳,但說不定更能生出一分鬥志。
而且除了齊氏家族底蘊深厚,自家老祖齊廷濟,畢竟是唯一一個依舊位於劍道巔峰的老劍仙。哪怕齊廷濟如今身在浩然天下,繼續仗劍殺妖,對當下的飛升城而言,也依舊是一種巨大的威懾。
鄧涼的位置,位於靠近大門處,所以與幾位資歷最淺、資質卻好的孩子為鄰。
這不太合規矩,身為飛升城第一位記名供奉,座椅怎麼都該在高野侯、捻芯附近。
是鄧涼執意如此安排。這也讓鄧涼在飛升城本就不差的人緣,變得相當好。
他出身皚皚洲大宗門九都山,作為嫡傳,又是元嬰劍修,是九都山肅然峰的山主,返鄉之後,以闈編郎身份,秘密位列綠籍,這比成為祖師堂嫡傳更加艱難,因為一旦躋身九都山的仙家綠籍,修士就能夠分走宗門一部分山水氣運。
鄧涼是舊隱官一脈的出身,同時又與刑官領袖齊狩關係莫逆。所以鄧涼選擇兩不投靠,有意與隱官一脈稍稍拉開距離,是極有分寸的明智之舉。
鄧涼來此就三事。
自己練劍破境,求個大劍仙。
見一見心愛女子董不得,但不奢望更多。
再就是成為飛升城和九都山的那座橋樑,鄧涼也希望自己能夠為飛升城做些實事,以及盡量避免刑官、隱官兩脈劍修之間的勢同水火。所以鄧涼的位置,必須不偏不倚,許多以供奉身份說出的言語,才能讓飛升城劍修真正聽得進去。
他此次遊歷飛升城,帶來了相當數量的宗門特有仙家物資,情意重禮不輕,分別是那山下君主最為青睞的歲旦酒,以及重思米和卻鬼符。
鄧涼此次來到第五座天下,隨身攜帶了宗門專門賜下的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其中有:蘊含充沛靈氣的仙家酒釀歲旦酒,六十壇;名為重思米的仙家稻,米如石榴籽,色澤鮮紅,味如菱角,總計八百斤,最適宜當作下五境修士的葯膳,是山上修士一等一的食補。
而那三百張卻鬼符,更是珍貴異常,在皚皚洲又被譽為綠筋金書。符籙材質是九都山獨有的一種仙家樹葉,製成符紙之後,綠筋在日光、月色照耀下,金光流轉,張貼一張符籙,宛如一尊有靈門神,庇護家宅。
這些仙家物資全部被鄧涼贈送給了泉府。
寧姚現身大門外。
祖師堂內諸多小聲攀談,瞬間停止。
這些年間,寧姚破境、遠遊兩不誤,對這座天下的了解程度,不作第二人想。
寧姚沒有落座,而是為飛升城祖師堂掛像上香。
刑官齊狩,泉府高野侯,分別緊隨其後。
三人的九炷香,都由祖師堂最年長者給出。
這是飛升城祖師堂第一場議事新訂立的一條規矩,由寧姚提出,無人提出異議。
今天負責遞出香火之人,正是刑官一脈的元嬰老劍修之一,這是老人第一次為三人遞香,竟是有些熱淚盈眶。
先前此地每年都會有幾場議事,只是隱官寧姚皆遠遊在外,她不現身點香,就算不得真正的飛升城議事。
加上先前議事,往往祖師堂人數空了一半椅子,老劍修每次為齊狩、高野侯遞出香火,都無今天這般心境。
除了這三人上香,其餘祖師堂人員皆起身。
寧姚落座后,並不言語。
齊狩說道:“開始議事。”
此次興師動眾的祖師堂議事,刑官一脈,哪怕是兩位元嬰老劍修,和歙州在內三位金丹修士,其實都比較擔心飛升城祖師堂即日起成為一言堂。
有此擔憂,不全是出於私心。
寧姚第一次返回飛升城,就一劍砍了齊狩,是舉城皆知的事情。那麼會不會以後每次隱官一脈“受了委屈”,不管有無道理,寧姚就是乾脆利落遞出一劍了事?
沒有人會懷疑寧姚的一城領袖身份,甚至都不會覺得寧姚會假公濟私,道理太簡單不過了,沒必要,寧姚根本瞧不上這些所謂的權柄,她如今視野所及已是飛升境壯麗光景。連同刑官齊狩、泉府府主高野侯在內都很清楚,想要成為第五座天下的第一大宗門,飛升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唯獨不能缺少寧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