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陳十一
陳平安雙手持刀,沒有着急出手。
面對一位躋身年輕十人之列的“同齡人”,這場架該怎麼打,有些學問。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無先後之分的。
而他才是第十一。
眼前這個真實身份、師傳淵源、根腳來歷,一切一切,依舊雲遮霧繞好似躲藏月中的棉衣圓臉姑娘,她既然敢來此地,肯定是有活着離開的把握,不然那條龍君老狗也不會由着她意氣用事。
所以絕不能嚇跑了她,得讓她放心更放開手腳,往死里打自己。
何況躋身十人之列的,若是打不死一個只排在第十一的,說不過去,傳出去也不好聽。
陳平安向她緩緩行去,一對短刀在他指間、手背飛快旋轉。刀光交織,條條流螢,動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斷縈繞裹纏,最終猶如兩輪袖珍可愛的團團明月。
賒月見陳平安沒有急吼吼動手,也就耐心等着他的起手。
她很好奇對方會以什麼路數來開門見山,是障眼法的符籙,或是讓甲申帳劍仙坯子吃盡苦頭的劍修飛劍,還是純粹武夫的山巔境拳頭?
賒月聽說過這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不少傳奇事迹,尤其有兩個說法,不太喜歡記住身外事的賒月難得記得清楚。
在劍氣長城內外,遠阿良近隱官,南綬臣北隱官嘛。
至於陳平安當下那個花哨動作,賒月視而不見,要論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昔年那鄰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過是仗着年齡大些,才佔了些便宜。
她只是視線偏移,左看右看,還是覺得這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就像早年北去時遠遠瞥見的一眼,相貌不錯,但也只是不錯,確實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當然了,男子英俊與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樣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鄰居說,只要遇見對的人,雙方眼中便會看見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遙對,目光卻亘古不變。
可惜賒月對於男女情愛一道,實在沒什麼興緻。真心痴纏什麼的,她想都無法想象。
陳平安慢慢而行,緩緩而問,一臉疑惑試探地道:“先前天上異象,少掉一輪月,以至於連我這邊都能夠心生感應,該不會是被賒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倆還怎麼打,我不過是身在城頭小天地,賒月姑娘卻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況我才排名第十一,與你們前邊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別,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圓臉姑娘沒說那輪明月去向的事,只說道:“你要不願意打,我又無所謂。我本來就是來賞景的,是你咄咄逼人,與我喊打喊殺。”
難怪與那桐葉洲姜尚真是好友,都挺不要臉的。
男人不要臉起來,跟年紀大小,果然關係不大。
雙方還隔着約莫三十丈的距離,只是對於雙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為毫釐之差都不為過。
陳平安在二十丈處停步不前,一個驟然收刀,刀尖朝後,好似在與女子示好,微笑問道:“賒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說咱倆該怎麼打?先合計出個章程,都由你說了算,不然容易傷和氣。”
賒月聽而不聞,只是多看了眼對方雙刀,說道:“好刀,銳氣無匹,斂藏卻深。刀的名字是什麼?”
陳平安搖頭笑道:“路邊撿來,不值一提。比不得賒月姑娘囊括大月、煉化天運的通天手筆,可惜先前龍君前輩擔心我問道練拳不專心,幫我天地隔絕了,惜哉未能目睹這等奇絕景象。”
賒月說道:“雖然你一直故意示弱,但是殺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該將刀光不小心凝為月形的。當然,我猜你還是故意為之。你這隱官,離開城頭的廝殺,戰役大小細節,早已被編撰成冊了,我是能夠翻閱的。那斐然最喜歡翻書佐酒。”
陳平安再次停步,無奈道:“難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殺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夠,更佩服賒月姑娘的眼光獨到。至於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話,姑娘與我切磋過後,幫忙捎句話,讓他乾脆隨我姓陳好了。”
賒月神色略微古怪。
陳平安恍然道:“斐然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化名已經姓陳啦?先前來此做客,也不事先與我打聲招呼,不問自取是為賊啊,斯文掃地!”
太多年未曾與外人言語,很懷念。
所以陳平安很願意為她破例。今天打架,先多言語,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話,也能夠幫自己打發掉許多的光陰。
光陰長河近乎停滯之煎熬心境,陳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經歷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狹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蘆洲那場山谷廝殺,當時陳平安被一撥割鹿山刺客設伏襲殺。一場狹路相逢,兇險廝殺過後,不太相信自己運道多好的陳平安,就讓隋景澄幫着收繳戰利品,其中就給她摸出了這對短刀,分別篆文“朝露”與“暮霞”。事實上起初陳平安和隋景澄不識貨,誤以為是尋常物件,就連那短刀舊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樣不識仙家重寶。之後陳平安是遇到了摯友劉景龍,才被讀過雜書無數的劉景龍道破天機,劉景龍不但按照書上記載,傳授陳平安煉製之法,而且識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銘文“逐鹿”,正是史書所記載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陳平安打算以後走江湖的最新化名曹沫。
以後無論是去往蠻荒天下,還是重返家鄉天下,對敵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陳平安會讓對方連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至於那些個死人,能否見到他真容,知曉他真名,得看陳平安的心情。
當然,前提是他能離開劍氣長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史書上的刺客列傳第一人,且有那三敗之地,最終被曹沫失而復得。
多好的兆頭!
要知道在這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陳平安的的確確連輸過三場。
就當他這晚輩與那位曹前輩沾沾光,總之陳平安保證絕不會讓手中的逐鹿蒙塵便是了。
陳平安當下右手這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記錄為逐鹿,剩餘那把,既然史書無載,陳平安就順着割鹿山,取名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陳平安確實擅長。
賒月說道:“到底打不打?”
賒月當初身在桐葉洲,面對那個“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無招架之力,除了賒月暫時殺力、境界都遜色對方之外,也有圓臉姑娘根本就沒想着與姜尚真如何糾纏的初衷。在賒月看來,大道修行,與人打架一事本就沒啥意思,而一場註定打不過對手的架,更讓賒月只覺煩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註定能隨便打贏的架,棉衣姑娘卻更提不起興緻。所以在那浩然天下,她一路獨自遠遊,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對這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第十一”,賒月確實有些私心。
在桐葉洲,姜尚真追殺萬里依舊殺她不得,離去之前,他“好心好意”與她心聲悄然言語一番,涉及了賒月的大道根本。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讖語,只等她到桐葉洲來聽姜尚真與她說破。
賒月不善言辭,卻絕不痴傻,當姜尚真一語道破,賒月起先並不當真,只是聽過之後,她就有了一絲道心悸動,毋庸置疑,確實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語,既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遊仙詩,又像是一篇殘缺的步虛詞。
“欲想乘船登青天,須有圓滿補缺錢。且就五湖賒月色,賣酒四海白雲邊。”
姜尚真當時沒有言語更多,但是先前言語中多有提及隱官陳平安,雖看似插科打諢,但賒月還是想要來這邊碰碰運氣。
不然按照賒月平時的脾氣,豈會對這隱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麼早走了,要麼早早動手再早早離開。
只是如果賒月事後知道真相的話,說不定會想要以一輪明月砸死那個姓姜的。因為大道機緣在隱官,純屬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過是要以陳平安“摯友兄弟”和落魄山供奉的雙重身份,當一回月老,為自己找個弟媳。
所以,他故意將兩個離着十萬八千里的“同齡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讖語是真,這涉及一樁桐葉洲的天大秘聞,歷史上曾經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以及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杜懋知曉此事。
桐葉洲,相傳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樹。
有此高樹,便自然會有缺月掛疏桐。
樹離天近,月來人間,樹月一同,半在人間半在天。
賒月最早會選擇桐葉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後,別有人月橫空出世。至於周密讓賒月幫忙尋找劉材,其實只是附帶之事。
可問題在於,姜尚真暗示賒月大道與陳平安牽連,絕對是假,是姜尚真一個千真萬確的胡說八道。
姜尚真對付世間女子,好像總是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後偏能讓所有女子都誤以為一個真。
所以事實上,姜尚真在遠離賒月之後,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幫你到這裡了,算是幫你在異鄉找個圓臉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於賒月會不會得此機緣,會不會當真補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關老子屁事。
老子這麼小胳膊細腿的,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那些個作壁上觀遠遠看戲的,都給老子捲起胳膊下場廝殺來!
再說了,一座蠻荒天下托月山,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他人作嫁衣裳,圓臉小姑娘會不會竹籃打水月也無,都是說不定的。
因為荀老兒在世時,曾經推衍幾分,猜測此讖興許與那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有些關係。
賒月去找白也,還是周密去找白也討價還價?
姜尚真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圓滿大道,可我姜尚真何等大度,都送你這小婆娘一個好友陳兄弟了,還不心滿意足?!
陳平安哪裡知道這裡邊的彎彎繞繞。
賒月如果在這裡說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陳平安都說不定能夠猜出幾分。
可惜棉衣圓臉姑娘,不太樂意主動提起那個口口聲聲“弟媳婦”的姜尚真。
當下陳平安一臉為難,在十步外停下,再次問道:“真不先談好規矩再動手?初次見面,無冤無仇的,出拳輕了沒意思,術法重了有死傷。”
賒月好奇問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歡這麼絮叨?”
“我不喜歡啊,從前很不喜歡的。”陳平安收斂笑意,雙手持刀,刀尖向前。
關於此事,陳平安曾經在與馬苦玄搏命時,還教過對方如何做人。
陳平安身上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兩隻大袖子,如有絲線自行束縛作繩結,束縛袖口,年輕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僂,眼神視線微微上挑幾分,道:“可是你們一直讓我不喜歡,我有什麼辦法?!賒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着自己喜好行事?!”
賒月看着那個年輕人的臉色和眼神,道:“少廢話,一炷香,來殺我就是。”
賒月抬起手腕,雙指併攏,有月色凝聚如燈,輕輕一揮,月光消散於劍氣長城,用以為雙方計時一炷香光陰,驀然之間,月色滿城頭,又以雙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緩緩昏暗,好似月色漸次離開人間,凡俗不覺不知,仙人可觀可數。
陳平安笑眯起眼,不過已經重新直起腰桿,道:“遠來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給。”
賒月脾氣再好,也有些煩這個人了,對方明明心中那麼大的殺意,身上那麼重的凶戾氣,偏要如此笑語盈盈,如故人重逢,與好友敘舊。
她冷聲道:“存心殺人,卻要糊弄我留力廝殺,你這人,不講究。”
陳平安氣勢渾然一變,哪裡還有半點怒氣怒容,輕輕點着頭,滿臉的深以為然,還略帶幾分愧疚神色,嘴上卻是說道:“我來自人間陋巷,你來自天上明月。賒月姑娘是書上的謫仙人,與我如此講究做什麼,這不是賒月姑娘欺負人嗎?這樣不太好,以後改改啊。”
原來能與誰言語,就是一樁生平快意事。真是讓隱官大人由衷開懷得快要落淚了。
記得以前在那書上,看到有那喜醉飲酒卻獨醒之人,有那窮途之哭。當時只覺得聖賢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無法理解為何而哭。當年便覺得以後雲遊一遠,讀書一多,就會明白。
然而等知道了古人為何而哭,才知道原來不知才好。
古人車行路窮處,猶可原路而返。
所以陳平安以雙刀刀身,有樣學樣,學那女子輕拍臉頰。
賒月每逢生氣之時,動手之前,就會習慣性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陪這傢伙絮絮叨叨這麼久,到最後半點沒覺得大道契機在此人,還給他說了那麼多陰陽怪氣的言語,賒月實在是嫌煩惱火了。
這會兒還敢學我?!
賒月使勁一拍臉頰之後,隨即從她臉頰處有那清輝四散,化作無數條光線,被她採擷煉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陰長河流淌,無視劍氣長城與甲子帳的各自天地禁制,細細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劍氣長城無處不在。
城頭站在原地的那個“賒月”被雙刀刺中,一刀斷去脖頸,一刀戳中心口。
當然那只是賒月的假象,無非是用來勘驗對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鋒芒程度。
賒月的本命神通,能夠讓姜尚真一個仙人境劍修,祭出本命飛劍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這隱官合道劍氣長城,可終究還只是玉璞境。
賒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劍仙遞出飛劍,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種術法。
但凡賒月要想學習術法,任你如何獨門傳承、秘不外傳,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沒有懸殊太多,那麼只須被她“見過”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賒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著稱的隱官大人,蠻荒天下,論捉對廝殺的手段之多雜,同齡人中,賒月第一,當之無愧。
所以在甲子帳那邊的秘錄上,這個棉衣圓臉姑娘有那“天下武庫”之美譽。
符籙,飛劍,金身法相,機關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寶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顯化所成,材質無非皆為我之月色。
甚至連那尋常山巔境的武夫體魄,賒月只要想有,就能有。
只可惜賒月受限於目前的道行,武夫體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堅韌程度,而且賒月不太喜歡近身的武夫技擊之術,這就像月色在人間,月卻只會高懸在天。
第一個挨了兩記短刀的“賒月”,因為賒月有意將其塑造為遠遊境體魄,所以並無意外,只有一個當場暴斃的下場。
棉衣布鞋圓圓臉的年輕女子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無蹤,無跡可尋。
陳平安雖然尾隨另外的賒月之後,跟着一閃而逝,但是城頭附近,在他雙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異象橫生,憑空浮現出一道瑩澈無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這道隨心而起的五雷正法,並不用以擊殺賒月假象,對付一個遠遊境武夫的對手,哪裡需要如此興師動眾。
只是雷光大震,在雙刀殺敵之前,就已經普照光明數十丈內,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後消散月光的蛛絲馬跡,若是兩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處細微的對撞,那麼陳平安足可佔到一線先機,一線就是萬一,陳平安就有希望讓其變成山上山下捉對廝殺的一萬!
敵手之萬一,我便給你一萬。
以誠待人,厚禮待客。
稱你心遂我願。
只可惜那賒月姑娘太見外,沒有留下這點破綻。
也好。不然所謂的天下年輕十人,豈不是讓人太失望?
不然你們有什麼資格與她躋身同列?!
陳平安在小天地天幕處,雙刀攪爛一大團月色,然後御風懸停,俯瞰城頭。
那賒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間相隔極遠。
陳平安除了兩把真正屬於劍修的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中月,還有兩把身為練氣士的大煉飛劍,初一和十五,外加兩把恨劍山劍仙仿劍,咳雷與松針。
陳平安心意微動,咳雷與松針風馳電掣,直奔其中兩個“賒月”而去。
陳平安自己則一個縮地山河,瞬間出現在數千丈之外,對付其中一個竟然面對自己,還擺出了一個對敵拳架的賒月。
先前那遠遊境體魄不堪一擊,你便換了山巔境體魄,來掂量自己的山巔境拳頭有多重,真當自己是那蕭愻出拳?!
只看那賒月第一拳對敵,饒是陳平安這般喜歡高看對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覺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興許這位武夫賒月,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速度不慢,有幾分當年那郁狷夫問拳時的感覺。
一襲鮮紅,大袖翻搖,手持雙刀,輾轉騰挪,流螢不斷,追逐敵人,切割天地。
武夫賒月空有山巔境體魄和所學拳法,只能一退再退,躲避再躲避。哪怕她轉移速度,始終略勝一籌,可陳平安數次“恰巧”出現在她撤退處,險象環生。
她本意是稍稍問拳在對方身上,試試看對方的體魄堅韌程度,只是雙方如此問拳,她如何能夠得逞?同樣是山巔境,同境的純粹武夫,差距確實還是太大。
一刀即將捅穿對方肩頭時,陳平安竟然身形擰轉,換了一肘,輕描淡寫砸在賒月額頭之上。
賒月倒滑出去十數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雙布鞋稀爛粉碎,她止住後退身形之時,才重新“穿上”一雙新布鞋。
陳平安身體微微傾斜,又後仰,就那麼將後背讓給一個山巔境武夫賒月,笑望向她,神色懶洋洋問道:“是不是半點不好玩?”
武夫賒月面無表情,身穿棉衣的圓臉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氣飄然的華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則又多出一副兵家寶甲,寶光流轉,七彩繽紛,絢爛至極。
法袍認不得,可那寶甲卻能猜出些端倪,陳平安瞪大眼睛,恢復了幾分包袱齋的本色,好奇問道:“賒月姑娘,你身上這件幻化而成的寶甲,可是名為七彩的甘露甲?對了對了,蠻荒天下真不算小了,歷史悠久不輸別處,你又來自月中,是我羨慕都羨慕不來的神仙種,難不成除了七彩,還見識過那雲海、霞光兩甲?”
好友鍾魁,讀書多,學問大,當年一眼就認出了魏羨身上披掛甲胄的來歷。
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綵衣,雲海,西嶽。最早的“祖宗”甘露甲總計八件,除了陳平安得手再轉借給魏羨的那件西嶽,按照鍾魁的說法,據說如今只剩下山鬼和綵衣,還曾有過現世的記錄,其餘的都已不存於世。
武夫賒月默不作聲,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極的年輕人,勾了勾手指。
拳頭再硬,人與雙刀再神出鬼沒,你當真便能殺人嗎?
女子眼神似乎在說,有本事徹底打爛這副武夫體魄,說不定就與你言語一二。
陳平安想到那件得之僥倖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難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所見越多,所知越多,並不輕鬆,不全是好事。
因為容易認命。
好在陳平安從來認命,就是為了可以在某些時刻不認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歡相通了,反而會讓習慣最小心的人格外難以消受。
既然那賒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點誠意來。身為純粹武夫,太計較男女授受不親,不夠豪傑!
陳平安轉過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應手的一對法刀。
問拳一事,求之不得。
陳平安恨不得她遞出千百拳,以她這副山巔境武夫體魄的巔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陳平安將自己山巔境壓在一境最低處時,哪怕武夫賒月速度足夠快,竟是半點沒有主動出拳的意思,擺明了要麼與陳平安對上一拳,要麼以體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陳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賒月又無所謂,反正只有一炷香工夫,時辰一到,她就準時走人,離開劍氣長城。所以陳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幾分,一拳打爛那真假兩可說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爛那件不知名稱的法袍,最後一拳打爆武夫賒月的頭顱。
一切皆化為月光。
賒月知道再以此試探年輕隱官的九境毫無意義,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劍氣長城各處,崖畔與那城頭一端就有兩位。
不再有那好說話模樣的什麼圓臉姑娘,而是身姿形象各異,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劍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與劍氣長城合道,陳平安依舊有些吃不準賒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異口同聲問道:“你為何不動用那些從畫捲走出的劍仙?豈不是更加省時省力?”
陳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陰,其實很久很久。只不過我是個無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點點滴滴。”
言語之間,陳平安腳踩一物,身形緩緩升空,因為他腳下出現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築,如水落石出,一點一點現出全貌,最終白玉京之巔不斷高聳升天,以至於近乎觸及天幕之頂才停止。
身穿一襲道門絳紫天衣的年輕隱官,彷彿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閑庭信步。他雙腳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巔,最後走到了一處翹檐,而後伸手一抓,手握一桿劍仙幡子,輕敲身畔天幕虛空處,一圈圈漣漪蕩漾而起,層層環環無窮盡。
賒月突然問道:“我不是那劉材,你好像有些……憤怒?你是對那劉材有些猜測了?因為我不是劉材,便印證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陳平安神色如常,隨口笑道:“怎麼可能?賒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個能讓賒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着的傢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過半。
陳平安一瞬間靜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遙遊,心念追隨漣漪四散,微笑道:“賒月姑娘,身為妖族修士,以後取名要悠着點,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腳。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記切記。賒月賒月,太過明顯。不如學那斐然,文采斐然,一聽就只是個斯文書生。認祖歸宗姓陳之後,就更好了。”
那十個賒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爭勝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頭之上,處處是她。
其中獨獨一位以真容現身的“賒月”仰頭望向那座巍峨建築,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天下皆知,還怎麼‘以後’?何況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處有陣陣清風徐徐過,陳平安衣袂與鬢角一起吹拂而動。
他微笑着給出答案:“下輩子啊。”
賒月倒是沒有太過忌憚陳平安接下來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處的那個傢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賒月心思,說道:“若不是身在此處,佔了些天時地利,我一定連第十一都排不上。”
賒月突然有點想要跟他動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試試看。
陳平安沒有畫蛇添足多說什麼,只是稍稍扯動嘴角,一閃而逝的玩味神色,卻恰好讓賒月一覽無餘。他似乎在說,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實也不行,那咱倆就都認真點,再試試看。
陳平安手持一桿修補完整的劍仙幡子,立於仿白玉京最為高聳險峻處。
在自家天地內,陳平安目光所及,纖毫畢現,如俗子近觀崖刻榜書。
那賒月好像對那件七色綵衣甘露甲情有獨鍾。
城頭上唯一以本來容貌現身的“修士賒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掛如同煉化了一道遠古彩虹的奇異寶甲,她仰頭望向那個身穿好似一件道門天衣的年輕隱官。
身上寶甲彩光流轉,如佛寺壁畫上一位天女的飄逸綵帶。
賒月安靜等待着那些劍氣漣漪散落天地間,與她的明月光色處處對峙,如兩軍對壘,雙方兵馬以百萬計。
陳平安腳下那座白玉嵯峨的仿白玉京,賒月其實再熟悉不過,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輪相鄰明月中,曾是遠古遺物,應該是那老妖道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贈送給了托月山的關門弟子作為見面禮,離真落敗身死後,又給當時還沒有擔任隱官的陳平安撿了去,顯然得到了高人指點,得以完整煉化。
是那位昔年鎮守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可是指點一個儒家子弟煉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會不會不合道門儀軌?
賒月明明知道對方還在辛苦尋覓自己的真身所在,卻依舊分心想東想西,難怪周先生會說她實在太懶散。
不過今天賒月打算認真幾分,因為她確實有些生氣了。
城頭之上,賒月的處處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劍仙祭出飛劍,武夫出拳朝仿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以龐然身軀撞去仿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線上,劍仙幡子的劍氣漣漪驟然間在各處打了個繩結,然後結成一張大網,絲線正是半座劍氣長城上的千萬條細密劍氣,顯而易見,想要撼動仿白玉京,得先以真身、飛劍拳法或是術法神通,破開那些無處不在的沛然劍氣。
賒月一人出手,氣勢洶洶,如有大軍結陣,合力攻打一座仿白玉京。
至於原本容貌的“賒月”則御風而起,身上那件七色綵衣一路撞爛劍氣大網,要去往陳平安附近。
玉璞境陳平安哂然一笑,一手抬起,從掌心處正式祭出一枚瑩澈神異的五雷法印,驀然大如山頭,再瞬間一個下沉,剛好與那仿白玉京高處重迭,使得陳平安既身在仿白玉京之巔,又立於法印頂部上。
高樓翹檐,如那人間路途,有書生身騎白牛,在牛角處掛書掛。
萬法攢簇,電光交織,天幕處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這劍氣長城,擱在任何一座天下,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陰物,見此白玉京,見此雷法天劫,見此神人在天,恐怕一個照面,就要肝膽俱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陳平安,雖然視線所及只有那個身披綵衣寶甲的“賒月”,心神卻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陳平安手持劍仙幡子,一步踏出,結結實實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雙指併攏,面朝大地,輕輕書寫文字。
說是雷法寶印,可被視為萬法之尊的雷法,卻無愧造化萬千之美譽,此印一出,高懸天幕,術法呈現出來的景象,絕不僅限於雷電。
從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電橫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將共同持鞭,甩向人間大地。一條條金色雷電,從四面八方紛紛急墜人間,稍稍一個轉折,最終劈中一隻只正在撞擊仿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齏粉,消散無蹤。
陳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法印,先前在牢獄中得那化外天魔霜降指點迷津,縫衣人捻芯則幫忙將五雷法印轉移“洞天”,從山祠遷徙到了陳平安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嶽”之巔。
法印總計六面,被霜降稱之為“六滿印”,別稱“月盈印”,除了頂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蟲鳥篆文十六字: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所以那十六條彷彿遠古神靈雷鞭的出處,正是這十六個古老篆文所顯化,法印底款每一個蟲鳥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樞所在。
其餘四面,總計繪刻有三十六尊都未“點睛開眼”的閉目神靈,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極大,故而銘刻畫像皆是那曾經掌律司職一方天時的雷君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將、天女神官等富有蒼茫古意的圖案。
天地陰陽造化無窮,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陳平安當下所寫文字,則是為法印“擅自”銘刻天字款。
山下書房清供,裝載古硯有那天地盒。這枚因緣際會落入陳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法印,本該就有天地雙款。
陳平安要為此印查漏補缺,為最後的空白印面,補上自己的。
二掌柜讀書不多,篆刻印章卻真不少。
月盈而虧又如何?心如明月兩相印,虧了又會圓,大道運轉循環本就在一個盈虧間。
我獨立城頭許多年,也沒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煉劍畫符,練拳修心,可都沒耽誤。
連那煉化三十萬字都給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遊記只有這麼點內容,不然哪怕三百萬字、一千萬字,陳平安同樣會一一煉化!
將來只要有機會,定會化名曹沫,行走天下。
符籙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鍊師。
城頭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隻只大妖真身蠻橫撼動這座同樣與劍氣長城合道的巍峨建築,任由那聲勢浩蕩的道道雷鞭轟砸在身,月色破碎復又圓,不知疲倦,好似沒有絲毫折損,彷彿只要撼動仿白玉京一星半點,就是撼動陳平安的魂魄與道心。
更有那一個個金身境、遠遊境的武夫賒月,攀登仿白玉京高樓與大城,快速登天,一個個健步如飛。
還有那陳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腳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瘋狂打砸仿白玉京。
陳平安心境微動,忍不住微微皺眉,這賒月的家底是不是過多了些?年紀不大啊,手段這麼多,一個姑娘家家,瞧着憨傻其實心眼賊多,行走江湖會沒朋友吧。
不過,你有你的術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點點看家本事。
陳平安將手中劍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風馳電掣,從仿白玉京落向人間,幡子與法印皆是煉化之物,自然無礙,幡子一穿而過,轉瞬即逝,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劍仙幡子釘入城池中央的一處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馬集結。
一個個幡子所蘊藏的劍仙隨之現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後如一顆顆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劍或持劍,負責截殺那些蟻附仿白玉京的武夫賒月。
此次劍仙出劍聲勢,比那離真最早祭出時,確實還是要多出幾分劍仙風采。
陳平安更多的心神,還在這補印一事上。
他其實早已將這枚法印煉出四字,作為天款印文。
只是卻一直沒有真正傾注心神,沒有施展《丹書真跡》之上的開山之法。
所以,當下寫字才是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現世。
在陳平安手寫文字、心意牽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瑩瑩雪花飛,最終水落石出有四字。文字浮現,初始並不顯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較於大如山崗平台的法印頂部,可以忽略不計。陳平安低頭望向那個四個字,此符第一個奇怪處,在於陳平安在當年吃過苦頭和大虧后,此次別開生面,選擇倒着書寫文字符,再加上一個與天地暫借的玉璞境修為,最終才使得符成不難,簡直就是一氣呵成。
看到那四個字,陳平安笑眯起眼,確實是會心喜悅。好像大道高遠,距離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遙遙可望而不可即,可是他陳平安既然今天能夠寫出這四個字,就證明在這條路上繼續走十年、百年、千年,只會比當年那個撐篙一葉舟的背劍少年,離着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
總有一天,遠遊天下,就無須仰頭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劍遠遊,做客青冥天下,可與白玉京之巔齊平。
那個原本飛掠向高處陳平安和五雷法印的綵衣賒月,突然改變主意,千里山河縮地一步間,就要朝那桿作為大陣中樞的劍仙幡子出手。
天幕處已經補全印章的陳平安笑了笑,也學那賒月分心。
選擇合道,雖然失去了陰神陽神,大道受損極重,但是陳平安對此倒是沒有太大失落。
我還是我。
陳平安還是陳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時時身在家鄉。
修士賒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讓陳平安有點刮目相看,又長了一分意外之喜的見識,鍾魁曾經說西嶽在內這八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於擁有某些類似劍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賒月寶甲,在賒月只是靠近劍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時,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條綵帶依次幻化而成,最終一道彩虹掛空,起始於賒月御風處,最終落在了劍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與幡子相撞,光線絢爛,光彩四濺,氣勢卻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絕,幡子四周氣機激蕩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靈氣劍氣一併,劍仙幡子竟是開始顫動起來。
學那賒月分心后,便也有一個“陳平安”站在幡子之巔,一手負后,一手掐訣在身前,面帶笑意,視線透過一道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風而來的女子,微笑道:“我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唯有此門不開,賒月姑娘還請去往別處賞景。”
竟然是個身穿青衣道袍的陳平安,面容比那真正的陳平安老相些許。
這幅場景,這番言語,估計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樂意看到,不太高興聽見。
賒月並不清楚那個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實身份,不過知道了估計她也無所謂。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沒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頂之時,就變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雲海凝聚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葉連連,月光皎潔,月色綠荷相依偎,然後倏忽間掌心荷花池開出了無數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陳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與荷池花開一眼,笑道:“大道至大,豈在物象之大,小了,還是小了。”
道人始終一手負后,掐訣屈指一彈。
一粒金光,緩緩飛升。
荷花池下墜之雷霆聲勢,山嶽壓頂,氣勢雄壯。